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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自改+完] 黑白 (筱傑)
紫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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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2)

  邱勝翊緩步走進病房,視線落到張甯兒的背影上,看見一幅安靜守護的畫面。

  每次看見這個女孩子,以及和她談笑間言及的談吐,總叫邱勝翊想起倫敦老城區爬滿常春藤的暮色牆面,落雨的泰晤士河,濃霧中維多利亞式樣的街燈,一切安靜的、美麗的、好似舊日時光才有的平和細緻。

  有她在的地方,就算走在兵荒馬亂的世間也能如陌上花開緩緩歸,心中自有桃花流水,刀劍去不到的天清氣朗。

  邱勝翊看著她,靜靜地想,是少年時代同在劍橋的相似經歷吧,讓他對她總存了一分眷顧與憐惜。即使現在她做錯了事,傷了邱允杰,連帶著把他也無辜卷了進來,他也仍然不捨苛責甚麼。

  收了思緒,邱勝翊緩緩上前,抬起左手,想搭在她的肩膀上,想給她安慰。

  感到身邊來人,張甯兒微微抬了抬眼,視線觸及是邱勝翊,眼神剎那間就有了慌亂。這慌亂源自她內心的歉意與內疚,她的一句話,既傷了邱允杰,也對邱勝翊好抱歉。

  人與人是不能用來比較的,一個不小心,便會讓雙手都陷入神傷。如此簡單道理,她從小就懂,可是竟也會犯錯。

  看見她不自覺的不安,邱勝翊抬起的左手一時在半空懸住了。

  邱勝翊心裡微微有點崩潰。明明他行得正坐得直,安分守己遠離禍害,他也告訴自己不要太介意邱允杰的行為,反正這個男人瘋起來一向是沒有分寸的,但此時此刻看到病床上深睡中的邱允杰,看到一貫強勢傲慢不可理喻的男人忽然間寂靜了下來,邱勝翊內心還是不可避免地充滿了負罪感,莫名地就覺得好抱歉。

  怔愣了下,邱勝翊紳士地收回了手,用落落大方的態度掩飾住了內心同樣的不安。

  這場面情形實在太過詭異,以至於唯一一個安全置身之外的局外人終於看不過去了。

  廖亦崟咳了一聲,走上前,拍了拍張甯兒的肩膀,柔聲勸她:「已經凌晨三點了,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也沒休息過,這樣不行的。」廖醫生從職業角度出發,精心敬業,「走,我帶你出去吃飯,好歹吃一點,你自己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不能勉強的。」

  「我不想離開這裡。」她緊握著邱允杰的手不放開,搖頭輕聲說:「我哪裡也不想去。」

  「我保證,吃過飯馬上帶你回來。」想了想,廖亦崟壓低聲音道:「好歹,你要讓王子一個人留在這裡待一會兒才好,他那個人和你一樣,心思重得不得了......」

  這句話的作用還是很大的,張甯兒忍不住動搖了。

  邱勝翊對她淡淡道:「聽威廉的好不好?」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邱勝翊的聲音裡充滿複雜的心情,「我在這裡單獨陪他一下......」

  張甯兒是多麼識情知趣的人,即刻明白話中深意。於是,張甯兒緩緩放下邱允杰的手,起身跟著廖亦崟出去了。

  室內重歸寧靜。

  邱勝翊在床沿邊坐下,一抬眼,便看見邱允杰身影。

  整個空間只剩下他和他兩個人,邱勝翊柔和凝視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睛,還有臉龐,他想傳聞果然是對的,這男人是真美真漂亮。

  也真倔強。

  邱勝翊看著他,過去那麼多年的親情糾纏在這一刻全部浮起來,慢鏡頭播放在眼前,這才讓他知曉一份血濃於水的不老情劫。

  呵,哥,你已成為暗影鋪天蓋地在我眉目,即使我離開邱家離開你,我的世界也依然看到有你蟄伏。

  「你有沒有搞錯,不放過別人也就算了,連你自己都不放過,你做事都不考慮後果的嗎?」邱勝翊的聲音淡淡的,靜靜陪著他。

  「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他緩緩開口,語氣好溫情,「吳映潔,她的性格,你總了解吧?天不怕地不怕,越是危險就越有興趣,天堂地獄都敢闖,和她結婚之後,我怎麼騙她哄她罵她都沒用,有的時候被她惹火了,真的很想打她一頓,可是呢......」

  邱勝翊笑了下,低下頭靜靜說著故事,「可是有一次,她哭了......你能想象嗎?那麼肆無忌憚的吳映潔,這麼多年都像小怪獸一樣惹是生非的吳映潔,竟然在我和威廉面前哭了......你知道是為甚麼嗎?她是被我嚇哭的,確切的說,是被邱家嚇哭的。她看見我被人暗殺刺中手臂的傷,那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邱家的一切,她承受不了。那天晚上我抱了她好久,只要放開她就會醒。」

  邱勝翊看著病床上的那個人,心裡的眷戀一點點流淌出來,「你看,連吳映潔這樣的人都承受不了邱家的事,更何況是張甯兒呢......」他看著他,眼裡浮起濃重霧氣,「在那種情況下,她被你嚇得口不擇言,才會說出那句話,她是無心的......」

  「那樣無心的話,你怎麼也能當真呢......」撫上邱允杰的臉,邱勝翊的表情好難過,「那種話,如果連你都當真了,你要我怎麼樣面對你呢......?」




  張甯兒跟在廖亦崟身後,整個人無力得很,像大病一場,讓她的世界兵荒馬亂。

  走廊裡齊刷刷兩排邱家下屬,每個人的動作神情都那麼一致,一片黑色,壓迫感十足。

  在走廊盡頭和劉俊緯擦身而過,張甯兒連忙向他欠身致歉,「對不起,我很抱歉......」

  「不用。」劉俊緯的態度很冷淡,沒有看她,「你是杰少的人,不必對我這麼客氣。」

  可以想像,像張甯兒這樣臉皮薄的人,被人當眾說這樣的話,心裡有多難過。當即低下頭,臉色很蒼白,連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才好。

  劉俊緯悶悶地轉身,不想再說甚麼。

  廖亦崟上前,冷不防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腦門,「你有沒有搞錯,連女孩子都欺負。」

  劉俊緯一時控制不住心底的怒意,轉身吼道:「你知不知道杰少他從來沒有——」受過傷!

  廖亦崟冷冷掃他一眼,劉俊緯一下子收了聲。他可以不給張甯兒面子,但還真不可以不給廖亦崟面子。

  郁悶地看了廖亦崟一眼,劉俊緯轉身就走。

  廖亦崟拍了拍張甯兒的肩,站在她身邊安慰她:「不要在意阿緯,他從小就跟在小杰身邊,整個世界觀人生觀都被那變態扭曲掉了,走,我們不要理他......」

  走下樓,兩人來到醫院後方的庭院裡。

  廖亦崟轉身望了望八樓病房,看見裡面依然亮著的柔和光線,忍不住笑了笑,低聲感歎道:「今天我們家王子的心理壓力一定很大......」

  張甯兒抬頭,有點疑惑,「為甚麼?」

  「呵。」廖亦崟笑了起來,有點玩味,「告訴你的話,你會為自己說過的那句話而難過的,還想知道嗎?」

  她點一點頭。已經做錯了事,她不怕自責。

  廖亦崟看著她,表情有點深邃,有點複雜。

  「張甯兒......」他喚了她一聲,平靜地問:「有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有?」

  「……甚麼?」

  「王子那麼複雜的背景,曾經掌握著邱家的資金鏈,但他手上沒有邱家的實權,換言之,他手上沒有可以對抗暴力的勢力,想要全面又安全地退出黑道,你認為有這個可能嗎?」

  「……」

  廖亦崟溫和地告訴她一個事實:「王子從不殺人,從不沾血,甚至最後可以安全地全面退出那個世界,是因為有一個人,在他身後幫他擋下了。」

  她僵住,徹底怔愣。

  夜風正涼,月光裡,花樹有極清寂的形與影。

  她忽然想起漫天煙火的那一夜,想起邱允杰說的那句需要你。

  原來,他是真的需要她。

  她想起那天晚上的後半夜,他抱她在床上,修長手指摩挲過她細潔背脊,床第間散落他替她羅致的衣裙,她記得他進入她身體時精致性感的表情,暗啞疼惜的聲音,記得他說,你好瘦,接著嘴唇就吻下來,滾燙如烙鐵。

  溫柔邱允杰,眩天惑地,定下她情字路上終生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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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3)

  從個人利益的角度看,廖亦崟巴不得邱允杰不要太快好起來,這種金貴的少爺身子住在醫院裡,簡直是送上門的肥羊啊,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不痛宰呢。

  但兩天後,廖亦崟就受不了了。

  原因無它,只因這位邱少爺實在是太金貴了,從來沒出過事受過傷,偶然中了點槍傷,就牽一發動全身,手下下屬各個緊張得不得了,生怕自家少主人從此落下點病根甚麼的,於是,只要邱允杰有點動靜,大家就開始扯著嗓門一路叫到廖亦崟辦公室,明明邱允杰甚麼事都沒有也非要廖亦崟過去再看一眼,再再看一眼,再再再看一眼......

  好吧,這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問題就在於邱允杰這種從來不講道理的人,訓練出來的手下,各個都繼承了他的優良傳統,纏著廖亦崟不說,可怕的是如果廖亦崟敢不去就直接拔槍威脅做了他......

  廖亦崟終於被這種精神虐待徹底搞崩潰了,在第八十二次從邱允杰病房出來的時候,頂著兩個深黑熊貓眼的廖醫生終於忍不住抓住劉俊緯的手迎風流淚了。

  「各位,我拜託你們啊,不要再這麼折磨我了好不好......邱允杰那雖是槍傷,但那傷不重啊,真的不重啊,別說不會有生命危險,就算他想有點甚麼病根也是很困難的啊......真的,我不騙你們,你們家杰少得的真不是絕症......相信我,他很有救的,真的......」

  為了補償自身精神損失,廖醫生徹底貫徹執行痛宰肥羊的路線方針,死貴死貴的藥方補品一堆堆地開,管它用不用得到,只要吃了沒事他揮手就開。

  劉俊緯不懂醫學,拿了藥方就去抓藥。邱勝翊無意中看見廖亦崟開出的那一疊雪片般厚的藥方時,頓時整個人都被震撼到了,隨手拿過一張低頭看了一眼,邱勝翊額頭冷汗就下來了。

  「廖亦崟,你有沒有搞錯,他這傷還不至於要吃中藥古方吧?」

  廖醫生偉人般地揮了揮手,「沒事,中藥滋補,不吃白不吃......」

  邱勝翊撫額,「可是這中藥補的不對啊......」

  「哪裡不對?」

  「這是補腎虧的啊......」

  無良醫德被人看穿,廖醫生非常郁悶,「王子,你不是劍橋管理系出來的嗎......」

  「啊,有甚麼問題?」

  「那你居然還懂中醫學識......」這不是明擺著鄙視他這個醫學博士生嘛。

  「這不是學識,這是常識啊廖醫生。」邱勝翊把藥方還給他,抬抬下巴吩咐他:「重開。」

  一個管理系的都開始壓搾他這個正統醫學高材生了......

  廖亦崟不爽,低頭掃一眼邱勝翊手裡的藥方,不接。哼,醫院是我開,藥方是我批,老子為了痛宰肥羊就是不改,你能耐我何。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門忽然被人推開,張甯兒買了點心回來了。

  一看這個場面,張甯兒好奇地走上前,接過邱勝翊手裡的藥方,看了一下,廖亦崟洋洋灑灑的字跡立刻躍進她眼簾。

  邱勝翊剛想說,你別信這個,邱允杰那方面沒問題,根本不用吃這藥,張甯兒忽然開口了:「廖醫生,謝謝你,真的。」

  張同學一臉真誠,一顆感激的紅心捧在手心,眼裡都是動人的晶亮水汽,「每次都是你任勞任怨救死扶傷,能認識你這樣的朋友真的很幸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我很感激,真的,我......」

  「別、別說了......」

  這位張甯兒口中「任勞任怨救死扶傷」的廖亦崟同志一把搶過她手裡的藥方,整個靈魂都心虛了、顫抖了、自我檢討了。

  要了命了,當張甯兒是吳映潔那樣金剛不壞的小怪獸呢,怎麼騙都不會有負罪感......

  面對如此純潔的張甯兒,黑心的廖醫生一下子良心重新發現了,奪門而去就去改藥方。

  張甯兒窘了下,「他怎麼了?」

  邱勝翊不答,抿著唇低笑,「你懂不懂醫學?」

  「不懂......」

  邱勝翊有點玩味地問:「你就不怕廖亦崟亂開藥給邱允杰?」

  張甯兒想也沒想就回答:「不會啊,我相信他。」

  邱勝翊忍不住笑了出來。張甯兒,你真是太單純了啊,也不想想,從小和邱允杰這種陰人一起摸爬滾打長大的男人,有哪個會單純呢......

  忽然,有人敲門。

  邱勝翊淡淡應聲:「進來。」

  劉俊緯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面前,手裡拿了一疊文件,直直走向邱勝翊,半點眼風也沒看張甯兒,直接無視掉她的存在。

  張甯兒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自從出了這件事之後,她就有點怕劉俊緯,或者說,除了邱勝翊和廖亦崟以外的邱家人,她都有點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對她的不滿,若非她身後有邱允杰,他們一定不會放過她。

  「翊少,這裡是這兩天急需杰少做指示的文件。」劉俊緯把文件遞給邱勝翊,「廖醫生說他很快能醒過來,具體還不知道是甚麼時候,但這些文件不能拖了......」

  「我知道了。」邱勝翊接過文件,點了點頭,「我來處理。」

  正想再說甚麼,邱勝翊的視線餘光瞥到張甯兒低頭無措的樣子,邱勝翊是多麼察言觀色的一個人,立刻明白箇中原因。這兩天來,她的處境他看在眼裡,雖然從心底他覺得她真是很無辜,但邱家其他人顯然不會這麼想,尤其是從小跟在邱允杰身邊的人。

  邱勝翊拿著文件,抬眼道:「我們出去談。」

  劉俊緯跟著邱勝翊走出病房,兩人在外面長廊窗邊站定。

  邱勝翊抬手,用手裡的文件敲了下他的腦門,「人家一個女孩子,無親無故的,本來好端端生活著,結果遇到了邱允杰就被他一句話搶過來,她也從來沒鬧沒惹事,你們現在怎麼能這麼欺負她呢......」

  劉俊緯有點郁悶,「不能怪我啊......」

  是,他承認他有點立場不堅定。以前,邱允杰喜歡張甯兒,她也給人一種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感覺,劉俊緯也挺喜歡她,對張甯兒的印象甚至可以用「賢后」二字來概括,參照的歷史人物都是長孫皇后那類的正面印象;好了,現在出了這個事,毫無原則性的劉俊緯同志一下子倒戈立場,一看到張甯兒就想到「紅顏禍水」四個字,接著腦海裡就詭異地不斷湧現「褒姒、妲己」這一類的反面教材形象,連帶著覺得好像將來邱允杰的命運也一定會多舛似的......

  不得不說,邱勝翊被這位邱允杰身邊的劉俊緯同志豐富的內心活動窘到了。

  「我說,你們能不能不要把邱允杰身邊的女人想得那麼悲劇好不好......」居然還能想到褒姒妲己,歷史學得很好嘛。

  劉俊緯撇撇嘴,「吳小姐就從來沒有把二少爺你弄到受傷住院啊。」

  那是因為我沒有邱允杰那麼變態啊......

  邱勝翊沉痛地想:還有就是因為,我們家那位經常把她自己弄到受傷住院啊......

  「我是不明白杰少喜歡張小姐哪點。」劉俊緯毫無心機地說著:「那麼多女人從他眼前過,他從來都沒興趣。現在想想,我甚至覺得或許那位王小姐更適合杰少......」

  邱勝翊玩味地挑眉,「王承嫣?」

  「啊。」劉俊緯指了指邱勝翊手上的文件,「王小姐前幾天還拿了文件過來提醒杰少最近的有些交易要小心......」多美好的賢內助啊,他都被感動了,可惜,他家杰少從來只當沒看見......

  邱勝翊咳了聲,拍了拍他的肩,「相信我,以我對邱允杰的了解,按他的眼光,對那位檢察官小姐,肯定是不會有興趣的......」

  「為甚麼啊?」劉俊緯好奇道:「同樣是救啊,杰少也救過她一次啊,怎麼就沒像救張小姐那樣出手要了王小姐呢?」

  「我說,你這是甚麼邏輯啊。」邱允杰微微有點崩潰,「邱允杰又不是救一個女人就會娶她的好不好......」

  劉俊緯:「……」

  就在兩人投入談著的時候,誰也沒有看見,張甯兒垂下了黯然的眼,眼底一片傷意,悄悄關上了病房的門。

  她很委屈,前所未有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錯了,她會改,可是他們已經不肯再給她機會了。他們否定她,她聽見阿緯說,邱允杰身邊的位置,不該是她,適合他的女人大有人在。

  如果母親還在世,她還能向人傾訴這種委屈,可惜,現在她只是一個人。

  張甯兒終於忍不住,伏在他身邊哭了起來。

  一個人依賴另一個人的時機,真的好難說。

  就在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依賴他,終於明白,除了他以外,她一無所有。

  忽然感到有人輕撫她的額頭。

  張甯兒從失神中轉醒,抬起眼,對上了一個溫柔玩味的眼神。

  她怔愣。

  五秒之後,張甯兒徹底清醒。

  「唰」地一下站起來,想朝外面叫「他醒了」,卻被他忽然抓住了左手,一個用力扯了回來,把她扯回他懷裡。

  強勢邱允杰,蘇醒歸來。

  她貼著他的胸口,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唇,她眼底的委屈淚痕還來不及散去。

  他抬手擦掉她眼底的水光,緩緩開口,聲音絲絲入扣,「誰欺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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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妻(1)

  可以想像,以張甯兒的修養與品性,斷然不會做出背後告狀說人閒話這種事。就算被人欺負了,在她看來也是自己的事。何況,阿緯又沒打她又沒罵她,不過是從他的立場表達了一下他的情緒,所謂言論自由,過去了就算了。

  邱允杰的為人張甯兒很清楚,雖然他現在一副蒼白偏弱的樣子,好像一點攻擊性都沒有,再加上長得漂亮,那張臉看上去就更加惹人憐愛得不得了。

  但是!這絕對絕對是表面現象,相當具有欺騙性。這男人醒了就代表渾身上下所有因子都已經醒了,包括隱匿於內心深處的暴力因子。再微小的事,一旦邱允杰插手,後果肯定不會太和諧。

  思及此,張甯兒連忙搖頭否認。

  抬手擦掉眼底的水痕,她對他笑了下,「不會啊,有你嘛,誰還敢來欺負我。」

  「這樣啊......」邱允杰點一點頭,好像也沒有太在意的樣子,撐起右手支起身體坐了起來。

  張甯兒連忙扶他坐好,偷偷在心裡鬆了一口氣,想著總算沒讓他看出甚麼來,冷不防聽見一句漫不經心的問話——

  「阿緯他們欺負你了?」

  他的話音還未落,張甯兒額頭的冷汗「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如此精明難纏,這哪裡像是個槍傷未癒的人啊......

  忽然就想起以前她和王子的一段對話——

  那時她剛成為邱太太不久,雖然邱允杰從來沒有要她履行夫妻義務甚麼的,但有的時候到了晚上看到他走進臥室,她仍然會忍不住想躲,用的借口簡直五花八門,張甯兒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差不多是調動了這輩子全部的想像力。邱允杰也不說甚麼,端杯清水一邊喝一邊看她,喝完了水他就出去了,慢悠悠的樣子,也不說話,行為舉止都詭異得要死,看得她全身發冷。

  後來,邱勝翊溫溫和和地勸她:「不要試圖對邱允杰說謊,沒結果的。」

  她心虛地說道:「好歹晚上他沒有懷疑我......」

  「他不是被你騙過去了,他是懶得拆穿你......」邱勝翊笑了下,緩緩告訴她:「從某種私人生活角度而言呢,邱允杰這個人有的時候很散漫的,不了解他的人看見他那個樣子,就會覺得他這個人變態兮兮的......」

  張甯兒:「......」

  邱勝翊忍不住勸她:「他現在對你有耐心,所以不會和你玩真的,當他的耐心用盡了,就不會放過你了。」

  她驚得睜大眼,「那、那怎麼辦?」

  邱勝翊攤了攤手,「半真半假吧,男人對女人示弱的樣子大部分都沒甚麼抵抗力的......」

  半真半假,換言之,該撒嬌的時候也要撒嬌一下。

  按常理呢,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個辦法實行起來應該不會太過困難,但對於張甯兒這種從小到大行為作風都很正直的感情廢柴來說,就很有難度了。

  就在張甯兒還在掙扎沉思的時候,邱允杰已經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了過來,他溫溫吞吞地開了口:「說,那些混賬對你都做了些甚麼?」

  「……」一看他這種樣子,她就知道他心裡肯定已經動了歹念......

  邱勝翊教她的,對付邱允杰只有一個辦法。

  於是,張甯兒半真半假地接下了他的話,「是啊,你們邱家的確有一個人很會欺負我。」

  「誰?」

  「你啊......」

  …………

  最後,當張甯兒走出病房時有點腿軟,自己都差不多已經被剛才的自己酸得牙都倒了......

  當眾人都走進病房後,張甯兒在走廊上拉住了邱勝翊,有點汗顏地感慨道:「我沒想到,像邱允杰那樣的人居然也會是吃軟不吃硬的人......」

  邱勝翊一臉詫異的樣子,「真的?」

  張甯兒一下子汗水了,「你不知道?不是你以前教我的嗎?」

  邱勝翊咳了一聲,很不好意思地承認:「我那是從男人的一般規律出發,隨口瞎說的......」

  「……」

  兩個人同時忍不住看向病房裡面,心裡同時升騰起一股「我們害了阿緯」的負罪感......



  在接下去的幾天裡,邱允杰雖然剛醒不久,身體還沒有全部恢復,但顯然已經沒有人把他當成病人看待了。

  有一句話,劉俊緯說的是對的,整個邱家都是聽邱允杰一個人的,無可取代,於是他便成了獨一無二的存在。

  陸陸續續,邱家請求面見邱允杰的人不斷,雖然有邱勝翊幫他處理公事,但某些涉及敏感主題的內容,作為已經退出邱家的人,邱勝翊是多麼有分寸感的一個人,自然不會去插手,於是,歸根究底還是要邱允杰做決定。

  張甯兒有的時候會站在病房外看他,看到他的眼,鋒利且薄情。她想起他受傷深睡時的樣子,脆弱得那麼令人心動,一點攻擊性都沒有。可當他一睜眼,整個畫面瞬間就消失不見。張甯兒想,大概,男孩子的確只有從小生活在一個比較特殊的環境裡,才能養成他這種兼具溫愛與殺意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

  這一天的傍晚,劉俊緯整理好了這兩天邱允杰交代的文件,走進病房把文件交給邱允杰過目。

  廖亦崟正在給邱允杰換藥,表情有點郁悶。廖醫生原以為以邱允杰的個性一定會時不時動點少爺脾氣,為了防止自家醫院被他弄得雞飛狗跳,廖亦崟甚至已經提前好幾天動好了歪腦筋,決定每晚都給他打點安眠藥......

  可是誰知道,邱允杰這幾天平靜得很,吃藥、工作、睡覺,正常得不得了,浪費了廖亦崟大把的感情,把廖醫生搞得很胸悶。

  劉俊緯走到他身邊,把文件交給邱允杰,垂手站定聽他吩咐。

  邱允杰接過文件,抬起右手一頁頁翻過去,漫不經心地一句一句問下去。

  「和台灣唐遠方面共同控股的合作提議,邱學謙的態度是甚麼?」

  「很明確,邱學謙對我們的資金是黑是白沒有興趣,他只對他手裡唐遠的利益感興趣。」

  呵,意料之中。雙方都是利益最大化的高手,當行家遇到行家,話講三分就足夠通透。

  邱允杰隨口吩咐道:「替我送份禮過去。」

  劉俊緯有點愣,「......嗯?」

  「聽說他最近喜得千金,場面上的禮替我送過去。」

  劉俊緯立刻明白,點一點頭稱是。

  邱允杰抬頭,難得溫情,「辛苦你了。」

  「……」如此溫情,劉俊緯反而有點被炸起來的感覺。

  邱允杰忽然問:「阿緯,你跟了我多久了?」

  「二十五年零三個月。」

  邱允杰笑了,笑容動人,「你記性真好。」

  娘喲,這麼詭異的邱允杰,是個正常人都受不了啊。

  劉俊緯有點求饒地喊了一聲:「杰少......」

  邱允杰溫情的聲音響起來:「這次你去台灣辦完事之後,我放你假怎麼樣?你可以環遊世界玩一圈,了解一下各地民風民俗,促進一下國際交流,為和諧事業做點貢獻......」

  「……」老大,他又不是中央領導人......哪裡需要他這個小人物去做甚麼國際交流啊......

  邱允杰忽然想到了甚麼,出聲建議道:「這樣吧,你去邱家農場度假怎麼樣?」

  邱家農場是個甚麼地方呢?簡單地說,就是個鳥不生蛋的荒島。

  劉俊緯終於徹底慌了,身上冷汗一層一層往外冒。面對這樣的邱允杰,要說沒點壓迫感顯然是不可能的。

  早在多年前,因為某個只有雙方當事人知道的原因,劉俊緯就被邱允杰權利架空過一次,從此徹底體會到了被人遺忘的悲涼滋味。

  剛開始時他還心存僥倖,安分守己地去了邱允杰叫他去度假的農場,心想過不久後邱允杰總會召他回去的吧。於是,劉俊緯同志就像以前的知識分子上山下鄉那樣,每天認認真真地養豬放鴨、砍柴種樹,積極進行勞動改造,一顆火熱的紅心努力向組織靠攏,還不忘隨身放一本《魯賓遜漂流記》,以保持思想上的戰鬥性。結果,三個月之後,邱允杰派人來通知他:鑒於他對農場的熱愛表現,組織正式決定,讓劉先生終生留在農場進行勞動改造......

  若非後來他說動了邱勝翊去求情,邱允杰根本就是鐵了心要架空他一輩子,甚麼二十多年的感情交往那全是廢話,對邱允杰而言根本不痛不癢。

  以至於這件事之後,我們的劉俊緯同志就落下了這樣一個病根——

  「杰少,您不能這樣!太危險了!我是絕對不會讓您這麼做的!」

  「你想去農場?」

  「您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沒意見、完全沒意見......」

  …………

  而這一次,劉俊緯終於知道自己又一次惹禍了。

  深呼吸,九十度深鞠躬道歉。

  「我錯了!」

  邱允杰掃他一眼,慢吞吞地反問:「你錯甚麼了?」

  「……」他還真說不出口。邱允杰非常不喜歡旁人插手他的私事,更不喜歡有人在他面前狡辯說謊。

  「怎麼?在我面前就不敢說了?好啊,你不說,我替你說。」邱允杰合上手裡的文件,收起了臉上的慵懶,整個人一下子冷下來。

  「劉俊緯,你對我挑女人的眼光好像很有意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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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妻(2)

  這幾天,劉俊緯同志對張甯兒的態度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

  首先表現在白天,劉俊緯同志主動請纓,自告奮勇承擔起接送張甯兒上下班的任務。

  張甯兒怎麼推也推不掉,只能在心裡暗自歎氣。

  為甚麼呢?因為她工作的美術館離醫院實在太近了,每天張甯兒走近道小路過去只要十分鐘。而現在呢,劉俊緯開車送她卻要繞遠路,再加上紅燈、堵車,好了,原本十分鐘的路程硬是被延長到了四十分鐘以上。

  再加上劉俊緯的心理狀態始終處於一個很心虛的波動狀態,看到張甯兒就想起邱允杰那張陰冷的臉,以至於時常一緊張就把油門當成剎車踩,危險系數一下子華麗飆升,吸引了不少如狼似虎的交警路政。碰巧這陣子組織上對酒後駕車窮追猛打,寧可錯殺不可漏殺,於是,被罰錢,被邀請下車談話,被測酒精濃度。

  車上的張甯兒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眼睜睜見著自己又要上班遲到了,張甯兒有苦說不出,心裡著實很沉痛。

  本來,張甯兒想,撐過上班這一段路就可以了,算了,忍一忍吧,人家好歹是好意。

  後來才知道,麻煩才剛開始。

  張甯兒到了美術館裡,進更衣室換好工作服出來,冷不防看見劉俊緯走在美術館裡閒逛的樣子,頓時我們的張小姐整個人都被震撼到了。

  絕對不是張甯兒鄙視劉俊緯的文化素養,實在是冷不防看見一個成天砍啊殺啊的男人忽然整天泡在美術館這種地方欣賞起藝術來,這畫面怎麼都有一種違和感。

  也許有人要問了,同樣是懂得暴力的人,怎麼邱允杰和邱勝翊那些人搞起藝術玩起情調來的畫面就那麼和諧呢?

  誠然,屬下已經這樣了,作為最高上峰的邱允杰肯定更加不是甚麼好鳥。但是,上帝就是這麼不公平啊,硬是偏愛邱允杰七分,給了他一個極具欺騙性的外表。邱允杰每每往藝術品前一站,周圍基本都不看藝術品而去看他了。

  至於劉俊緯呢,他的外表比較符合我們吳映潔小姐少女時代對異性的審美觀。

  ——基本上,都能符合吳映潔的審美了,那我們對這個人也就可以不要抱甚麼希望了。

  我們吳小姐看上的男人從來都是力量型的,比如她小學時住在村口的張哥,那肌肉,那線條,再配上一把鋒利碩大的柴刀,簡直氣壯山河,完美展現男人雄性的力量,用一句武俠小說的台詞形容就是:「好一條頂天立地的大漢!」,惹得她一顆春心萌動得不得了,天天跑去蹲點,仰望偶像姿態。(所以說,邱勝翊能在最後把這個女人叨回窩實在是手段了得,因為我們的邱勝翊先生完全不符合吳映潔對男人的標準:壯!Man!囧......)

  而我們阿緯呢,就非常符合以上標準。

  這樣一個的劉俊緯忽然走起文藝路線來,效果還是很銷魂的。

  但是,來者是客,總不能把他拒之門外吧。劉俊緯雖然外表粗了點,但鼓鼓的錢包倒是粗得那麼令人歡喜,二話不說辦了VIP程序,成了尊貴客人,光明正大整天陪在了張甯兒身邊。

  被這麼一個男人整天跟著,張甯兒終於忍不住了。

  「劉先生,你到底有甚麼事?」

  劉俊緯含蓄一笑,「我最近......對歐洲藝術感興趣......想和您一起共同探討交流一下......」

  張甯兒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了臉上抽搐的表情,盡量以一種比較正常的心態面對他。館長說了,這位劉先生一出手就是大筆大筆白花花的銀子,不能怠慢......

  於是,兩個人開始欣賞藝術。

  劉俊緯很熱情,張甯兒很崩潰。

  具體過程差不多就像以下對話一樣——

  「哈哈哈!張小姐!這幅圖畫我懂!這是荷蘭名畫《星月夜》!梵高創作!」

  「不是的......這畫的不是星空,是南瓜地......」

  「……」

  「而且,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裡才有梵高的那幅《星月夜》,我們這裡是不可能有的啊......」

  劉俊緯摸著下巴深沉狀,「經你提醒,我想起來了,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後印象派吧!」

  「不是的......這明明就是普通寫實派啊......」

  「……」

  同學們,不要笑,請不要嘲笑,身為一個藝術文盲,做得出雞同鴨講這種事,已經勇氣可嘉了......

  劉俊緯立刻亡羊補牢,積極贊美:「張小姐,你真是博學多才啊!」

  張甯兒咳了一聲,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他:「這不是博學,這是基本常識啊......」

  劉俊緯:「……」

  劉俊緯同志的第一天文藝之路就這樣失敗了,張甯兒在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在他離開的時候本著職業精神連忙對他說「歡迎下次光臨」。

  於是,第二天,他果然再次光臨了!

  張甯兒瞪大眼睛看到劉俊緯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心裡那個汗水啊......

  同學,我昨天對你說歡迎下次光臨真的只是說說而已啊......

  也不知他是真的沒看出來還是存心當沒看見,反正他是鐵了心要和她談文藝就對了。

  好吧,談就談吧,以張甯兒的耐心也不會出甚麼大問題,沒想到幾天以後,另外的問題又來了。

  張甯兒的工作說到底就是服務行業,顧客至上,而且藝術見解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因人而異的,意見不同有分歧那絕對是正常現象,遇到同好間的辯論那簡直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是劉俊緯眼裡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有沒有搞錯?他媽的活膩了嗎你們?!我們杰少的女人親自來為你們講解你們居然還敢有意見?!這不是不把我們邱家放在眼裡嗎?!做了你們!!!

  …………

  張甯兒的忍耐力終於到了極限,一把拎起劉俊緯的衣領拖著他就往外走。

  「你——」

  剛想訓他,只見劉俊緯一張苦瓜臉,她一下子又心軟了。

  劉俊緯有點為自己叫屈,「我已經很努力了,這一星期從二少爺那裡借了一百多本藝術書啊,每天都通宵背誦的......」

  「……」

  張甯兒想,邱家的人是不是都那麼......神奇啊?她以前看見吳映潔每天口袋裡會放本毛主席語錄時不時拿出來背誦一下,她已經覺得很神奇了,沒想到還有比吳映潔更神奇的。

  「你背這個......做甚麼用啊?」

  「為了和你聊天啊。」她覺得他神奇,他還覺得她更神奇咧。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女人,怎麼就沒半點新世紀的愛好呢,活像中世紀穿越來的,和這種女性聊天真是苦死他了......

  張甯兒到底不笨,索性把話題攤開了講:「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如果有事的話,你就直接告訴我好了啊。」不要再去褻瀆神聖的藝術了......

  劉俊緯一下子哭了。他是沒辦法了才來找她的,之前他已經找過邱勝翊和廖亦崟,沒想到,那兩個男人前所未有地站在統一戰線上,有志一同地只當沒看見,置身事外的態度一表無疑。

  邱允杰私事,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劉俊緯拉了拉張甯兒的手,「張小姐,我知道錯了......您能不能原諒我?能不能幫我去跟杰少求一下情......」

  「他把你怎麼了?」

  「他要我去勞動改造,還要我在那個荒島上修完你修過的所有文藝課程......」

  「……」

  劉俊緯很誠實地痛哭懺悔:「勞動改造也就算了,可是他要我一個學兵器工程的人去修文藝課,我真的很有心理障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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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1)

  入夜,天色沒入一片暗色調。

  這一晚的月光很盛,張甯兒靜靜漫步在醫院底樓的庭院時,看到月光灑在花樹上,投下極清寂的影子,叫她心裡湧起些安靜與歡喜來。

  近來不知為甚麼,世間一切的細節都讓她想起他來。

  記得彼時邱允杰,最不喜她在深夜時分獨自在家中花園漫步,因為涼意太盛,侵擾軀體。他不喜歡,卻從不言明原因,只會見一次阻一次,抓起她的手就往房內走,動作強硬,不容反抗,任她把委屈寫在臉上,他也從不辯解,只是回房後從不忘給她手中塞一杯熱可可,將她雙手裹入他掌心,叫她分不清眼前這男子到底薄情還是深情。

  呵,世上是有這種注定會被人誤解的男人,予人情意,表現出來的始終比事實要少。柔情縱是滿腔滿懷亦只是在肺腑,不在眉目。

  這樣的用情方式,她若是不懂,亦是很傷人的。

  還好,還好,今天開始,對邱允杰,張甯兒終於懂了七分。

  夜深了,張甯兒折返回病房,沒有乘電梯,踱著步子上樓,一層一層,緩步上台階。

  近來她總很想他,可是越想就越不敢輕易靠近。見他便會情動,一切思維與動作便都由他控制去了。

  於是,在自他醒來之後的這段日子裡,她都沒有好好見過他,而他白天又很忙,亦沒有時間分給她。到了夜晚,他的藥裡有安眠成分,雖然以他連毒品都能玩過就戒的心理素質,區區安眠藥根本無從效力。大概是見她臉上有滿滿的負罪感,他才懂得配合,關燈入睡,她握著他的手,整夜整夜地陪。於是,每一天,只有當他入睡之後,她才真正和他在一起。

  今天,他終於決定打破沉默。

  他在行動電話那頭平平靜靜地對她問:「張甯兒,你是不敢見我,還是不想見我?」

  是了,這才是邱允杰作風。絕對不會永遠甘於沉默,挑斷了底線,他就會進攻。

  沒等她回話,他便給了她選擇,「如果你是不敢見我,我今天晚上就會派人把你綁到我面前;如果你是不想見我,我現在就會派人把你綁過來。」

  「……」她聽得很無語,這個男人簡直沒有任何道理好講。

  「今晚吧。」她說:「我......一直想見你的。」

  …………

  到了病房門口,張甯兒抬手敲了敲門。

  「我可以進來嗎?」

  門內沒有聲音。

  她靜靜地等,心湖微動。

  忽然,房門開啟,一雙修長的男性右手一把握緊她的左肩,以極快的速度挾她進屋,巨大的關門聲從她身後傳來,再睜眼時,整個人已被他罩住。

  把她圈死在他的角落裡,邱允杰居高臨下堵住她。

  「你對所有人是不是都是這樣?」

  明明知道他在等她,她也永遠不會以一種急匆匆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不緊不慢,平靜無波,進來前還不忘敲門詢問,彬彬有禮,卻也總帶著一絲禮貌的生疏。

  他俯身,直視她的眼,聲音裡聽不出情緒:「貴族小姐的禮儀,從小養成的,還是只對我這樣?我告訴過你的,我這個人耐心一向不太好......」

  她無奈地笑了下,為他的無理取鬧。

  「我見過有人不懂禮貌而被訓斥,還從來不知道懂禮貌也會被訓斥。」她看著他的眼睛,用溫婉的姿態化去他眼裡的咄咄逼人,「知道甚麼是真正的貴族嗎?絕對不是像我這樣的,而應該像瑪麗.安東奈特,即使被推上斷頭台行刑的前一刻,踩到劊子手的腳,還不忘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邱允杰直起身體。

  她微微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他放過她了......

  下一秒,他的薄唇就欺壓了下來。

  她瞪大眼睛,直覺想推他。

  「別動。」他非常了解她的弱點在哪裡,並且十分擅長善加運用,「我身上還有傷呢......」

  她不得不承認,在誘人欲望這一方面,他的確是高手。即便當下不身處於柔糜聲色中,單單只是和他接吻,張甯兒也不能不承認自己對他是有欲望的。遇到邱允杰,再是坐懷不亂的女子,亦漸漸會有意亂情迷的感覺。

  邱允杰忽然收住動作,有一下沒一下地吻著她的頸項,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不反抗?」

  一點反抗都沒有,實在不符合張甯兒的本能。

  「……」

  雖然不知道他看出甚麼來了,但張甯兒仍然在心裡緊了一下。她今天的確對他很放心,反正他還有傷在身,亂來不了......

  「不反抗。」

  「哦......」

  邱允杰慢吞吞地應了一聲,摸著她的臉,氣息噴灑在她臉上,她看見他又低頭過來,以為他又要吻她,正準備閉上眼睛,卻冷不防聽到他的聲音,瞬間就染上了情欲色彩。

  「我給過你機會了哦,是你自己說的,不反抗......」

  「……」她的微笑僵在臉上,無措的表情。

  邱允杰低頭笑了下,「以為我有傷在身不能對你亂來,嗯?」

  她看著他,眼底有點慌亂。

  「太單純了啊......」邱允杰笑著摸了摸她的臉,話鋒一轉:「不過我喜歡。」

  偏暗光線裡,他抬手撥開她額前散落下來的頭髮,薄唇吻下去,印在她眼角,分分寸寸,設下誘惑,令她對他所做一切都毫無抵抗力。她感到他的手指滑入她的裙衫,看見他一個滑步轉到她身後,下一秒就聽見背後的羊毛連衣裙拉鏈被他用牙齒咬住向下拉開的聲音,她聽見他說,你好涼,然後他的體溫就覆上來,溫暖如溫泉。他的唇摩挲在她突兀的蝴蝶骨上,咬下去,聽見她低叫出一聲「邱允杰......」。

  她在失控前轉過身去面對他,不忘受人所托,「阿緯他......」

  這種時候,邱允杰哪裡還管得了其他鳥事,不等她說完,埋下去就封住了她的嘴,沙啞地答一句:「我有分寸......」手裡用力一帶,就把她推向沙發。

  他的手圈在她的腰間,她整個人就被他仰了起來,她只聽見他喚了她一聲「甯兒」,聲音暗啞,接著就承受了他全部的情與欲。

  …………

  說是欲戀也好,事實上,身體與身體的關係,的確可以更為柔軟而深邃。

  最後那一刻,她不敢去看他的臉,以往的經驗告訴她,他有多懂得在最後那一刻誘惑住她,叫她只覺得自己會被他折斷。

  雨散雲收,邱允杰抱她在臂彎,把玩著她脖子上的一塊玉石。

  深褐色玉石,不規則形狀,精巧,很小,放在他手裡,幾乎都感受不到重量,卻是她唯一隨身佩戴的飾品。

  從相遇那天開始,他就給她買過很多這種東西,也從不見她戴過一件,問她喜歡甚麼,她只說沒關係,久而久之他也就不以為意了,反正無論他給她買甚麼,她都會合他心意接過,卻從來不用。

  只有這塊玉石,從他送給她開始,她就一直戴著,細細紅線,纏繞在她白皙的頸脖上,像是要纏去地老天荒。

  有誰知道呢,這塊玉石原本是他的,母親從小為他戴在身上,很多年後他遇到她,她不聽話出了門,差點出了事,他抓她回來後奪了她初夜,惹他高燒。他也不道歉,只是在陽台上抽了一整晚的煙。清晨漸亮的時候,他扯下了自己脖子上這麼多年來隨身攜帶的紅線玉石,折返回屋,握起沉睡中她的手,把深褐色小石放入她手中,讓她握緊。他不抱希望她會懂,他甚至沒有叫醒她,甚麼話都沒有說,他就起身離開了。

  可是,天不負他,她竟然懂。

  雖然不知道她猜到些甚麼,想到些甚麼,她從來都沒有問過他,他也就從來不在乎,反正從一開始,他就從來沒抱希望她會懂。

  而她,沒有讓他希望。他仍然記得,某天看見她洗臉時,那根纏在她脖子上的紅線那麼清晰,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最後只見她對他微微笑了下,摸了摸脖子上的石,說,是你給我的嗎?我很喜歡呢。

  他當即走過去,仰起她的後腦就是深吻。

  張甯兒,這個女子,實在太懂如何用細節侵佔一個男人了。

  …………

  休息片刻,張甯兒調整了氣息,伸手拿過自己帶來的兩幅畫,遞給他。

  邱允杰挑眉,「這是甚麼?」

  「我的道歉。」

  邱允杰難得露出些驚訝的表情,低頭看見手中接過的畫,旋即豁然。的確,也只有張甯兒,才會有此近乎於雅興的道歉方式。

  「以前在劍橋念書的時候,我的美術老師教過我,如果有一天,一個人到了口不能言,並且詞不達意的地步,那麼,就只剩下畫畫這最後一個出路了。」

  邱允杰笑笑,「如果看畫的人不懂呢?」

  「不會。」

  她忽然湊近他的唇,在他唇間落下輕吻,「你懂的,邱允杰,我知道你懂。」

  她給他的,不是貴族氣息濃厚的油畫,也不是底蘊深厚的水彩畫,而是兩幅簡簡單單的鉛筆淡彩畫。

  乾淨的線條,樸素的色彩勾勒,整個畫面都呈現出一股清澈平和的氣息。邱允杰忍不住去想她畫畫的樣子,他知道她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畫畫,橘黃色的柔和檯燈下,她坐在畫桌前,手裡握著最簡單的木質鉛筆,整個空間裡都只有碳素滑過紙面的聲音。

  她在第一幅畫裡畫出了一場相遇。

  不是在暗夜天幕下的初次相遇,而是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從沉睡中清醒,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他坐在她對面,玩味地看著她。

  「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一直試圖去尋找一種方式,可以完整看透你這個人背後真正的意圖與想法,後來我發現,這太難了,所以我沒有再繼續,我放棄了......」

  根本沒有辦法可以描繪他帶給她的那種震撼,她清晰地記得剛認識他時的全部,每一個細節,每一處微動,統統落入她記憶最深處,永不湮滅,可是這一切加起來,她仍然還是不懂他。

  「邱允杰,」她撫上他漂亮的臉,「我很抱歉。」

  他微微笑了下,「你抱歉甚麼?」

  「我抱歉,從決定嫁給你的那一天起,作為你的妻子,我一直都放棄了,去了解真正的你。」

  她應該早些懂的。如果早些就懂他,也就不會傷他至此。

  可惜彼時張甯兒,尚未學會愛人。

  記得那一天,她剛醒,撐起左手支起身子,一抬眼,便看到他。

  好美。

  這是她對他最直接的印象。真的,他是真的漂亮,就像伊斯蘭教的一個古語,查希爾,就在眼前的,不能被忽視的,輕易便可佔據靈魂的事物。

  她看見他落座在一旁的沙發上,姿態閒適,表情慵懶,手裡端一杯透明至純的清水,不緊不慢地喝,見她醒來,他便笑一笑,唇角微翹,落盡誘惑,用華麗音質問一句:「醒了?」

  她點一點頭,想問他你是誰,我在哪裡,這裡是甚麼地方,等等等等......

  不容她開口,他便奪去了主動權。

  「張甯兒是吧?」

  聽見自己的名字從一個陌生男子口中喊出來,她只覺驚駭。

  他靜靜欣賞她臉上單純的表情,幾分鐘之後,像是毫不在意般的,他拿過面前玻璃桌上的一疊厚厚文件,不緊不慢的聲音響起來。

  「張甯兒,二十三歲,張家獨生女,就讀英國劍橋,主修歐洲文學,同時輔修西方哲學,成績優秀而被保送深造,但因家變而放棄深造機會,至於私生活方面......」他翻過一頁,語氣玩味的很,「不沾煙,不沾酒,沒有夜店紀錄,沒有性愛經驗,異性交往幾乎為零。」

  末了,他像是覺得不可思議,挺有興致地評價了一句:「柏拉圖的信徒,嗯?在這個圈子裡長這麼大居然連性經驗都沒有,也算稀有生物了。」

  他調查她,在短短時間內,調查得如此完整,如此光明正大,更令她驚駭的是,這個男人背後的動機與目的。

  「你......」她睜大了眼睛,不懂他意欲為何。

  他放下手裡關於她的調查資料,眼神攫住她,她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是黑是白。

  他笑一笑,單刀直入:「簡單的說,我對你有興趣。」

  「有、有興趣?!」

  她有點害怕,這個男人是甚麼意思?

  他很有耐心地替她解惑:「我對你有興趣的意思就是,我可以替你還債,替你解決你們家一切麻煩的事。」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直覺就搖頭,「對不起,我不出賣自己。」

  他頓時就笑了。

  「出賣?」他頗覺有趣,「你該不會是以為我對你這個身體有興趣吧?」

  「……」她說不出話。

  只見他慢吞吞地從上至下打量了一遍她的身體,眼神絕對是挑剔的,然後,她聽見他慢條斯理的聲音響起來:「雖然這麼說,對一個女孩子而言有點失禮,但我想我還是直接告訴你好了......就憑你這具平平淡淡的身體,又不懂得任何挑起男人欲望的手段,我對把你帶上床這種事,興趣不大......」

  她困惑住了,「那你......」

  他到底想幹甚麼?

  男人笑了下,揭曉答案:「我對你這個身體沒興趣,但是,我對你這個人,很有興趣。」

  「……」

  「對,我要的是,你張甯兒這個人。」

  話音剛落,他修長的手指便夾著薄薄一張紙,白紙黑字,在桌上移過去,推到她面前停住,她低下頭看,頓時被重重嚇到了。

  「你——?!」

  他不再廢話,「和我結婚,你父母留下給你的麻煩,我來解決。」

  她只聽得他說:「我對圈養情婦這種事沒有興趣,我要你留在我身邊,做我的女人,就只有一種方法......成為邱太太。」

  直到他起身離去,她仍然處於震驚中,沒有回神。

  他拉開房門走出去,臨了,不忘轉身道:「如果你想逃,就請便。不過,我提醒你一下,我要抓一個人回來,不是件難事。我說過了,我對你有興趣,我不是說著玩的。」

  她幾乎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你到底是......」誰?

  他笑了下,分不清真心還是實意,她只見他整個人都好似浸在光暈裡,眩惑得滅頂。

  聽到她的提問,聲音裡含了一絲顫音,他像是忽然心軟,站在門口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折返回屋,緩緩走到她眼前,屈膝半跪在她面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眼裡沾染了些柔意,好似寵溺。

  「邱允杰。」他告訴她:「我是邱允杰。」

  …………

  「那個時候我不懂,一輩子才一次的婚姻,你怎麼能如此輕易就決定邀我同行,我以為你是玩的,又或者,你根本不在意,後來我才慢慢發覺,你不是我想的那種人......我不懂你兩年前怎麼會有那種勇氣,只是相遇就敢認定一個女人,就像兩年前,我同樣不懂你那天做出的一切。」她看著他,看進他的眼底,「我承認我的道德觀和你的有分歧,但是我們可以好好談的。以後,你不要對你自己那麼極端,好不好,嗯?」

  邱允杰輕笑出聲。好似渾然不以為意,他看著她,就像看一個小孩子,她太單純了,遠遠不了解他的一切,等她了解了,便不會再這麼說了,她會走,逃得越遠越好。

  「我不會跟你談。」

  張甯兒有點無奈,「邱允杰......」

  她剛想說甚麼,只聽得他淡淡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如何得與涼風約,不與塵沙一起來?」

  張甯兒怔住。

  她是清透涼風,他卻身染暴力塵沙,邱允杰笑笑,「你告訴我,我們該如何談?」

  他忽然圈緊了她,低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懂的,」他知道,他太知道了,「不極端,我留不住你。」

  時光走過兩年,直到如今,直到這一刻,張甯兒才知,原來,一個人是真的可以像死了心一樣地去留住另一個人的。

  邱允杰,這個男人,為了留住她,第一次賭了婚姻,第二次,就賭了性命。

  他這樣透徹,他是一早就甚麼都知道了。

  他只是不說。

  他甚至知道,對她多陷一分,就會多一重身不由己。

  他仍舊還是陷了進去,他甚至連掙扎都不屑。

  看著他,她就會覺難過,這樣一個邱允杰,張甯兒逃不開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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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動心之際,做得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不管時間地點,不問原因理由。

  邱允杰不是例外。

  只是張甯兒一直都不敢相信。

  他的一句如何得與涼風約,讓她失神良久。

  一室橘黃色的燈光,渲染了一地的溫暖,讓這個初春的夜晚,終於擺脫了寒意的侵擾。

  張甯兒靠在他懷裡,眼神有點渙散,沒有焦點,她陷入沉思,良久良久,忍不住低喚了他一聲。

  「邱允杰。」

  「嗯?」

  「我對你挑女人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維......」

  邱允杰笑了起來。

  張甯兒微微歎了一口氣,「我是說真的啊。」

  邱允杰不置可否,他把她抱起來,轉過她的身子,讓她面對他。

  「小姐,我難得這麼認真,你卻還能這麼否定我,總要給我一個理由啊?」

  「因為鬼鬼。」

  邱允杰難得地表現了一下訝異之情,「......嗯?」

  「因為鬼鬼。」她重復了一遍,對他笑了下,「在邱家已經有了吳映潔這樣的女性前提下,你竟然還能非張甯兒不可,從某種程度而言,我是佩服你的......」

  那個女孩子,才是真正的眩惑,她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闖入周身每個人的靈魂深處,叫人對她沒有辦法拒絕。

  張甯兒仍然記得,她第一次見到鬼鬼的畫面。

  那是在一個冬日,她在王子家作客,邱允杰給了她滿腹心事,雖然她從來不說,但以邱勝翊察言觀色的能力,自然看得分明。邱勝翊對她有點同情,亦有些憐惜,於是就陪她對影深談了整個傍晚。

  夜晚,由於換了環境,她不習慣,始終不得睡去。最後索性放棄了睡眠,為自己泡了一杯熱茶,靠在臥室窗邊,靜靜看了一夜窗外落雪。

  張甯兒始終覺得,落下塵間的,最美是雪,簡約直接,令人心中牽動。這樣的場景裡,是值得赤足在雪地裡走上一圈才算愜意的。

  天不負她,落下一夜快雪給她看。而她卻負了自己,直到天亮,也始終沒有下樓近身雪地。

  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做到了。

  在天際亮出光線的清晨,張甯兒只聽見樓下有人發出「哇——!」的一聲贊歎,然後她就看見,有一個嬌小的人影跑出了屋子。

  是個女孩子。

  顯然是剛睡醒的樣子,只穿著最簡單的睡衣,棉棉質感,如雪地般鬆軟,齊肩長髮披散了她肩頭,帶著幾分睡意惺忪,她好興致,冰天雪地的天氣也不怕冷,赤裸了雙腳,踩在雪地裡,踩下去的時候發出清脆的雪聲,留下一串密密的腳印。

  張甯兒剛想評價,好一個不諳世俗的姑娘,竟敢以如此面貌把自己暴露在鏡頭之下。

  然而下一秒,她就見她,伸手抓來一把臘梅樹枝上積沉的雪,和著幾片飄落下來的臘梅花瓣,一起放進了嘴裡,吃了滿滿一大口。張甯兒只看見,她唇邊呵出的白霧,以及她伸出舔雪的粉色小舌尖,閃著晶瑩雪色。

  閒情逸致。

  這才是真正的,人間有味是清歡。

  僅此一個動作,張甯兒不得不喜歡上她。

  她看著樓下的那個姑娘,忍不住唇角微翹,把無聲的贊美送給她。

  試問世間,有幾個人能做到如此好興致?品雪嘗花,飲露喝雨,這些興事,若沒有些天分,是做不來的。

  塵世間的世俗約定實在太多,當我們還不是那麼大的時候,就被世俗束縛住了,漸漸忘記何謂清歡人生。

  張甯兒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忍不住想下樓,與她聊一聊,你是誰?

  不等她移步,便有人為她解開了答案。

  她看見,邱勝翊從屋內走出來,腳步有些匆忙,手上拿了件厚外套。他顯然也是剛醒的樣子,身上那屬於夜晚的惺忪感覺還未散去,看見身邊的人不見了,他便急急追出來。邱勝翊在早晨低血壓的情況比較嚴重,很不容易清醒,他卻仍然追了出來。看著他的身影,張甯兒莞爾,她想自己已經知道了,樓下的那位小姐,是邱家何人。

  她看見王子一把把鬼鬼裹進大衣裡,又拿了棉拖鞋叫她穿好,他俯身搓著她通紅的手,一邊數落她:你是傻的麼?半夜三更才回來睡的覺,天不亮就醒,醒了就跑出來挨凍,挨凍還不要穿鞋,你這個單細胞,到底還是不是碳水化合物做的啊?

  鬼鬼一本正經地糾正他:俺不素單細胞,俺是有絲分裂形成的......

  邱勝翊無語,眼角餘光看見她唇間一片通紅,他皺眉:你剛才吃甚麼了?

  鬼鬼笑笑,抓了一把雪給他,想想還不夠,又摘了兩朵臘梅放在雪上做點綴,笑得一臉無公害的樣子,問:你要不要吃啊?

  邱勝翊深吸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以前家裡,他有個哥哥喜歡把毒品當遊戲玩;現在家裡,他有個老婆,吃的東西更加匪夷所思......

  邱勝翊看了她一眼,看見她唇角沾了一片臘梅花瓣,她伸出舌尖想把它舔進嘴裡吃掉,這個畫面忽然就讓邱勝翊一陣心動,於是他忽然出手扣住她的後腦,低頭就深吻了下去,動作柔愛又強硬,像是要把她周身的寒意都吻散一樣。

  張甯兒莞爾,知趣地離開窗邊,不打擾樓下那兩人美好安靜的一刻。

  …………

  「王子好眼光,懂得在鬼鬼尚不諳情事的時候就出手把她圈定在身邊,從此生活充滿樂趣,生命不再孤寂。」

  邱允杰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你覺得自己不夠好?」

  張甯兒沒有正面回答:「《紅樓夢》裡講,天地間正邪二氣互搏,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若在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在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是生於薄祚寒門,亦必為奇優名倡,一樣不是俗物。」

  她笑一笑,道:「曹先生的意思是,一條靈動的生命,無論在哪裡,都會精彩萬分。而你、邱勝翊、吳映潔,無一不是這樣的生命......只有我不是。」

  邱允杰抱緊了她,淡淡反問:「哦......?」

  「我不是。」她誠懇地告訴他:「我很清楚我自己,清楚自己是甚麼樣的一個人。和我這樣的人,做朋友不難,但要和我相守一輩子,不見得會是件幸福的事。」

  邱允杰看著她,眼神有點複雜,深邃得看不到一絲光亮。

  她淡淡地告訴他一個故事:「記得當年,我爸爸出事之後,丟下我和我媽媽就走了,我和我媽媽湊齊了五百萬去還債,結果有一個叔叔在前一天晚上來向我們借錢,他被我爸爸連累,欠了黑道五十萬,我媽媽拒絕了他,因為我們家欠了兩個億,已經自身難保。後來我偷偷拿了五十萬給他,送走他後被我媽媽發現了,她立刻打了我一巴掌......」

  「她打的是我,可是哭的卻是她,大概我這樣的性格讓她太失望了,於是我沒有再解釋甚麼。其實我想的很簡單,我們家已經欠了兩億,多還五十萬少還五十萬又有甚麼關係呢,反正一樣還是欠,但是叔叔家就不同,他只欠五十萬,還上了就可以結束這場無妄之災。可惜這個解釋,不是人人可以接受得了的。」

  「還有一次,我問鬼鬼,如果別人手裡有你很想要的東西,你會怎麼辦?鬼鬼說,她會想辦法賺錢,然後把它買過來,如果對方不肯賣,她就想辦法把它騙過來。而我的辦法就比較消極,我會裝作不喜歡,或者乾脆讓自己忘了這件事。邱允杰,你看,這就是我和鬼鬼的不同......」

  「這其實是一個心理測驗,測試顯示我是個對待生命比較消極的人,而鬼鬼那樣積極生活的女孩子,才是更適合長相守的。我沒有鬼鬼那樣的生命力,也沒有王子那樣的柔硬相合,更沒有你那樣絢爛的誘惑力。你和我在一起,漫長人生,不會有太多驚奇,亦不會有太多驚喜......」

  「所以,邱允杰,我一直是為你惋惜的。」她的聲音淡淡的,眉宇間落滿孤寂,「世間靈動女子何其多,而你邱允杰,卻賭上性命,只要了一個最平淡的張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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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3)

  當張甯兒說完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整個空間彷佛停滯靜默了一秒。

  她低著頭,背靠在他懷裡,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不打算去看,因為沒有勇氣。

  下一秒,她整個人忽然被人騰空抱起來,再睜眼時,已然和身後的男人處於面對面的狀態,她看見邱允杰,正一臉興味地望著她,那麼從容的表情,好似已經把她看穿。

  她聽見他緩緩開口,慢條斯理的聲音:「你在我面前把你自己如此全盤否定了,你在怕甚麼?」

  果然,他已經把她全部看穿。縱然她的說辭九曲十八彎,但對他而言,要看透她複雜說辭之下的真正實意,遠遠不是件難事。

  張甯兒不敢再直視他的眼。

  她忽然傾身抱緊他,抬手圈住他,埋首在他頸窩處,前所未有的主動,透著那麼明顯的慌亂,好似受驚小獸。

  邱允杰靜默了一秒,像是不忍心,他抬手輕拍她的背,柔聲安慰:「甯兒......」

  「你不要說話,你先讓我說完......」她忽然出聲打斷他,連聲音裡也渲染了那麼明顯的焦慮,「我以前,非常不喜歡一個故事。希臘神話中,有一個人受刑,他被浸在水中,水到唇邊仍得忍受焦渴,而一旦他低下頭飲水,水就退去,然後再漲,後又退去,如是循環,叫他看得到,卻永遠不得......」

  邱允杰了然,替她說下去:「坦塔羅斯,被懲罰的神子。欲求太多,貪戀太盛,最終觸怒眾神。」

  張甯兒忍不住指尖用力,和他的肌膚緊緊相觸,她抱緊他,幾乎弄疼他。

  「邱允杰......」她的聲音有些膩人,說不上是恐懼多一些,還是撒嬌多一些,「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你懂不懂?我不喜歡......」

  坦塔羅斯,他是貪念,是渴望,是企圖。

  他是但求卻永遠的不可得。

  就像張甯兒現在對邱允杰的貪戀。她看得到他,卻不知是否夠得到他。

  她不想成為但求而不得的坦塔羅斯。

  她伏在他肩頭,聲音柔弱而無助:「我否定我自己,因為我不想將來被你否定掉......我不想有一天,邱允杰忽然後悔,後悔張甯兒不值得他賭了婚姻與性命來要。」

  他是她全部的私心,她此生所有的貪戀、渴望、企圖,全由他一人維繫。

  他太完美了,幾乎無懈可擊。她對他動了一種最無法言說的感情,不能由任何人來分享他,她只想獨佔。

  人在愛戀中,會開掘出一重不同的人格,她逃不掉這一宿命的規律。她漸漸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存在一個全面不同的張甯兒,沒有大愛,沒有無私,沒有道德,甚至沒有寬容,只有私心,只有對邱允杰一人的獨佔私心。

  這一重人格如此隱秘,但卻真實存在,所以她才會在聽到劉俊緯否定她在邱允杰身邊的存在位置時,那麼難過;所以她才會在知道適合邱允杰的女人大有人在的時候,那麼驚慌。

  如果將來有一天,張甯兒失去邱允杰,那麼,張甯兒失去的,不僅是邱允杰這個人,還有內心深處已經存在的那一個,只為邱允杰一人存在的自己。

  換言之,失愛於她,無異於死一次。

  …………

  她說完後,是長久的靜默,只懂得木木地抱著他不放。

  彼時邱允杰曾評價張甯兒,不懂得任何勾引男人的手段,生澀得要命。時間過去兩年,她仍然還是一點未變,不懂得要他承諾,亦不懂得保護自己。只會把自己全然打開讓他看,一點心機都沒有,全然不曉得,在感情裡,一旦讓男人抓住女人的弱點,她就敗了。

  幸好,張甯兒遇到的,是邱允杰。

  邱允杰抱了抱她,然後忽然放她下來。

  他站起來,穿好襯衫,簡單扣了兩三顆紐扣。然後撿起剛才散落在地上的她的衣服,一件件為她穿好。羊毛裙的拉鏈緩緩由他之手拉上,隨即他抬手,撫過她的臉。

  「……」她看著他,不懂他意欲為何。

  邱允杰微微笑了下,「你見過吧?」

  「......甚麼?」

  「你第二幅畫上的內容。」

  張甯兒的臉立刻微紅了起來,點一點頭承認:「悄悄見過一次,你在書房,一個人在深夜跳拉丁......」

  只見過一次,記憶就永不湮滅。她把它畫下來,畫畫的時候甚至還能感到那種驚心動魄的韻律。

  他忽然說:「以後,你不要看。」

  她怔住。

  邱允杰微微笑了下,伸出右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忘掉它,我帶你重新跳一場。」

  如此誘惑,怎麼可能逃得掉。

  來不及她深思他的話中深意,便已經自覺抬起左手搭在了他的右手中。

  邱允杰笑了起來,合起掌心,握緊她的左手,微微用力一帶,她便落入他的懷抱。

  深夜。客廳。兩個人的舞姿。

  沒有音樂,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只有他和她兩個人。張甯兒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十足是情調高手,一個人,便可使無人空間有了不輸舞場的絢爛。

  一支兜兜轉轉圓舞,似要舞去地老天荒。童話世界裡的舞會中,最常見即是圓舞曲。

  她貼著他的胸口,道:「我以為你會帶我跳拉丁。」

  邱允杰搖搖頭,「我的拉丁不適合你。」

  「為甚麼?」

  「因為它不快樂。」

  張甯兒抬頭看他,眼裡有不解。他也不解釋,張甯兒只能懵懂地低下頭,猛一想,想到邱勝翊曾經對她說的話——

  「你見過邱允杰跳舞?」

  「偷偷見到的......他跳得好漂亮。」

  「呵,甯兒,如果下一次,你看見邱允杰一個人在跳拉丁,就離他遠一點,不要在那個時候靠近他。」

  「為甚麼?」

  「因為危險。」

  「王子……」她很困惑,亦有些害怕,「我不明白......」

  邱勝翊沒有多說甚麼,好像這是一個禁忌的話題,連邱勝翊也避諱,不敢多談。

  「舉個例子吧......」他低聲告訴她:「邱允杰最近一次大跳拉丁,是在我爸爸被人害死的那一年,他跳了一整晚。跳完後的第二天,他就大開了殺戒......」

  它是信號,是邱允杰挑開底線的信號。每一場拉丁之後,都是血腥,都是悲傷。

  就像某一首拉丁舞曲裡唱的那樣,Dance me to the end of life。

  …………

  邱允杰忽然抱著她的腰,貼著她的耳朵咬字。

  「我以前想,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她和我是兩個極端的對立面,不懂得任何手段,亦沒有任何妄想,就算全世界在她面前轟然塌陷,她仍然可以做到不抱任何怨恨地繼續走下去,在感情裡也是這樣,不懂得要把自己偽裝起來,只會暴露弱點,絲毫不知道這只會讓她所愛的人可以更輕易地攻陷她......這樣的人,好似童話裡才存在,而成人世界裡,我不抱希望可以遇見。」

  「可是最終我遇見你,遇到張甯兒......」他笑了起來,有種喜悅在裡面。

  「甯兒,你不會成為因貪戀而受罪的坦塔羅斯,不會因失愛而死亡一個自己,更不會有那麼一天,你被我否定......」

  因為——

  「你是我生命裡最後一支童話。」

  從此,一個人的拉丁落下帷幕,童話中的圓舞開場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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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4)

  日子一點一點靜靜流淌過去。

  邱允杰這輩子第一次受槍傷,讓張甯兒徹底見識了這位少爺在邱家的地位到底有多金貴。邱家上下所有人無不小心伺候著他,邱允杰基本連話都不用多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手下每個人都心領神會去了,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對他說個不字。那場面,那氣勢,著實震撼到了我們沒見過此等稀罕場面的張甯兒同學。

  張甯兒本來膽子就不大,每次見到一群黑西裝筆挺的邱家下屬,眼神觸及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陰森森冰冷冷的職業殺手表情,心裡就忍不住竄出一股駭意。可是再見到他們在邱允杰面前的樣子,張甯兒就更加費解。

  對邱允杰,他們竟能那麼服從。

  不是沒見過人對人服從的場面,記得以前,張家一片繁榮盛景的時候,她見過很多對父親俯首稱臣的人,但張甯兒明白,那些恭敬,那些服從,那些順應,都是假的,如鏡花水月般,隨著父親的失敗,隨著張家的消亡,全體消失不見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淡漠到如此境地,涼薄得令她不知該苛責甚麼。從此以後,她一直認為,世界上凡是和權勢扯上關係的家庭,都是遵從這一淡漠人際定律的,卻未曾料到,多年之後,她遇到邱家,這個看似全然黑色的地方,卻給了她一個全然否定的答案。

  張甯兒見過劉俊緯身上的槍傷。腹部,一道槍傷傷痕,觸目驚心。她隱約聽王子提起過,當年邱爺遇害那天,邱允杰也在現場,邱允杰身邊站著劉俊緯,兩發子彈同時分別打向他們父子倆,結果劉俊緯做出了毫無意識的選擇,抱住邱允杰擋在了他面前。

  結果就是,邱爺死,邱允杰活。

  張甯兒想了很久,究竟邱允杰要有多大的誘惑力,才能讓劉俊緯做出那樣本能的選擇。

  這幾天,她亦見到了,邱允杰對他們發怒的樣子。

  整個場面寂靜無聲。

  邱允杰只是靠坐在床頭,甩手把手中文件砸過去,砸在地上,發出沉悶又尖銳的落地聲。他一句話都沒有,連點表情都沒有,就讓站在房中向他報告公事的人收了聲,立刻對他鞠躬承認不足與錯誤,那麼順從他,一點辯駁都沒有。

  那麼肆無忌憚的一個男人,居然還沒人反抗他。

  張甯兒每次見到這種場面,都忍不住在夜深人靜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的時候,低聲數落他:「你好不講道理......」

  他笑起來,把她摟進懷裡,無所顧忌,「我一向不講道理的,你不知道麼?」話還沒說完,他就低下頭吻她。

  張甯兒被他弄得仰起頭,喘著氣勸他:「你凶起來那麼凶,小心以後大家都受不了你......」

  聽到她說的話,他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支起手撐著下巴笑起來。

  她被他笑得郁悶,明明她是在擔心他,他卻一點在乎都沒有。不僅沒有,他對她的擔心,甚至只有感到有趣。

  結果那一天,大概因為她單純的為他擔心,這種在他眼裡近乎於純粹的想法讓他對她再一次燃起欲望,他褪下她的裙衫,細細吻她,她聽見他在她耳邊說,「甯兒,你好善良」,說完後,他就抬起她的腿,緩緩進入,奪走她的身體,一並奪走她的思考力。

  結果張甯兒在那一天到最後也沒有勸好他,邱允杰依舊是那個我行我素肆無忌憚的邱允杰,渾然不擔心自己囂張無比、沒有道理的行為。

  某日,張甯兒和邱勝翊聊天。她對邱勝翊說起這些,語氣好困惑:「他那麼不講道理,都不怕有一天大家會受不了他而離開他......」

  「不會的。」邱勝翊頓時就笑了,「這種事永遠都不會發生的......」

  張甯兒驚訝道:「為甚麼?」

  邱勝翊淡淡地問她:「你知道邱允杰對邱家的人而言意味著甚麼嗎?」

  她微微搖了搖頭。

  邱勝翊轉身,看著她,唇角勾起來,告訴她:「信仰。」

  張甯兒心裡一顫,她盡力去理解,可是仍然只覺飄渺如霧。最後,她只能誠實訴說自己的感覺:「我很難理解......」

  邱勝翊微微笑了下,「我明白,甯兒,我明白你心裡的那種不理解。」

  她覺得驚訝:「你理解?」

  「是,我理解。」邱勝翊點一點頭,坦誠自己的過去:「我八歲那年,第一次進入邱家,當時我爸爸告訴我,我有一個哥哥,如果我想在邱家好好活下去,就絕對不能和哥哥站在對立面,否則,敗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張甯兒有點無措,「王子......」

  「你也認為我爸爸很偏心對不對?」他笑一笑,沒有一絲怒意,只有沉浸在回憶中的一股平和,「我當時也是這麼以為的,我以為我爸爸偏心哥哥,希望我讓著他,所以才會對我說那種話。後來我才知道,不是的,不是我想的那樣的......當我進入邱家之後,短短時間內,我就清楚了,我爸爸為甚麼會對我說那種話。原來,不是因為我爸爸偏心哥哥,而是因為,邱家所有人都已經被我哥哥收服了。」

  張甯兒睜大眼,不可置信的表情。

  「很不可思議對不對?」

  邱勝翊摸了摸她的臉,對她的表情似曾相識,因為他也曾經有過這樣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是這就是我看到的現實,我看到邱家每個人,都對邱允杰那麼服從,他說的每句話,都沒有人會懷疑會反抗,那個時候我就想,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後來我終於明白了,邱允杰全部的籌碼,就在於他對人心的把握,他看透周圍每個人的弱點,然後他就對他下手,被他抓住了弱點,就沒有人逃得掉了。」

  張甯兒微微搖了搖頭,「我不信你有弱點在他手上......」

  邱勝翊太平和了,越是平和的人,就越不容易暴露自己的弱點,就像玉一般圓潤,握在手中找不到稜角。

  邱勝翊笑了起來,「呵,甯兒,這就是你和邱允杰的不同了。他看得到你看不到的東西,他的確把我抓住了......很難想像吧,他當年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我沒辦法反抗他了。」

  「......甚麼話?」

  邱勝翊低頭,淡淡的聲音響起來:「當年我爸爸,雖然在邱夫人過世之後,把我和我母親接回了邱家,但他礙於他的身份和面子,從來沒有當眾承認過我們,直到有一次......」

  他緩緩開口,眼裡浮起霧氣,「直到有一次,在邱家年末的家族宴會上,邱允杰開舞,他忽然走到我母親面前,彎腰做出一個完美的邀舞姿勢,所有人都聽到他說『邱夫人,能請您跳今晚的第一支舞嗎?』......」

  張甯兒愣住。

  邱勝翊笑起來,「沒想到吧?我當時也完全沒料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他是邱家的准東宮少爺,從他口中喊出邱夫人三個字,就等於向所有人宣告了一件事:他,邱允杰,承認我母親的存在......連我爸爸都沒辦法給我母親一個身份,邱允杰卻給了。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會這麼做,我只知道,他這樣做了之後,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再反抗他了......從此以後,我哥哥對我來說,就是比我自己還重要的人了。」

  …………

  和邱勝翊有過那樣的對話之後,張甯兒靜靜沉思了好幾天。

  終於,這一天,當邱允杰的槍傷差不多痊癒而從醫院回家休養的這一天晚上,張甯兒和他進行了一次談話。

  沒有拐彎抹角,她平鋪直敘地告訴他:「以後我不准你再對自己做出類似於這一次的事。」

  邱允杰看著她,沒有說話。

  張甯兒直視他的眼睛,讓他看清她對他的認真。

  「邱允杰,我不會走,我不會離開你,除非將來有一天,你首先放棄我。」

  她對他道:「這些天來,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不是只有我想像中的那一個,而是有兩個,白色的,以及黑色的。你那個世界有你們的規則,我不懂,我也不準備參與,也不準備進入。我能做到的就是,我不會干涉,我不會用我在白色世界裡學到的道德觀,去約束你在黑色世界裡的一切。價值觀上,我與你涇渭分明,各自在各自的世界裡遵守世界的準則,彼此不越界......而感情上,我和你同歸。」

  這是她做出的最大也是最後的妥協。

  她讓邱允杰看見了一個,有原則亦有感情的張甯兒。

  邱允杰忽然抱緊了她,埋首在她頸窩處,沒有說出一個字。

  他知道,他太知道了,以她那樣的道德觀,要做出這樣的決定,經歷了怎樣的掙扎。

  張甯兒抬手勾住他,她告訴他:「邱允杰,你都不知道,你是多少人的信仰。阿緯的,王子的,邱家那麼多人的,今後還有,張甯兒的......」

  一個人要離開自己的信仰,需要多長時間?

  呵,永不。

  Now and Forever。

  此刻到永遠,永不離開。

  這就是張甯兒的做人方式,如此清透,無論是對邱允杰,還是對她自己,她都不撒謊。

  第一次的信仰,決定今後全部的信仰。

  第一次的愛情,決定今後全部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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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檢察官(1)

  就在眾人眾星捧月般的小心照顧之下,我們的邱允杰少爺終於完全痊癒了。

  看見他沒事了,張甯兒一顆心總算放下了不少。不過,張甯兒就是張甯兒,心思細膩得很,心裡執意落不下還有一件事。

  她挑好了日子,就在她生日這天,張甯兒對邱允杰說了一個請求。

  「啊?」

  邱允杰在大清早聽到她躺在他臂彎裡說了甚麼話之後,立刻就清醒了。

  「今天你要請王子吃飯?」

  「嗯。」她點點頭,睡在他暖暖的臂彎裡,她抱著他道:「我想請王子吃頓飯,就今天請他來家裡好了......」

  邱允杰長那麼大哪裡被人這麼無視過,少爺脾氣頓時華麗麗地就上來了。

  一個翻身壓上她,他意味深長地問:「為甚麼你生日我要去請王子過來吃飯?」

  張甯兒這個大廢柴,完全沒有聽懂邱允杰少爺話中的警告與深意,自顧自想著自己心裡想的:「就是今天才好啊,氣氛才融洽啊。」

  融洽個鬼咧,邱允杰第一個不答應。

  硬邦邦甩出一句話:「不准。」

  張甯兒沒想到他會不答應,立刻驚訝地看著他,「為甚麼不准?」

  哪裡來那麼多理由?他不准就是不准。

  邱允杰隨口扯來一個理由:「邱勝翊又不是沒地方吃飯。」幹甚麼非得來這裡和張甯兒一起吃。

  張甯兒笑了起來,摟住他的頸項,她耐心地對他解釋道:「我對他很抱歉,那天的事,我連累到他了......他不僅沒有怪我,反而還安慰我,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對王子說一聲謝謝的。」

  …………

  如此這般之後,邱允杰只能溫溫吞吞地隨便她去了。

  中午,就在邱允杰從頭到尾慢吞吞的配合之下,張甯兒終於和他一起來到了邱勝翊家門口。

  剛下車,就聽見從邱勝翊家客廳裡傳來一陣又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氣勢足,音量大,足夠震撼人心。

  張甯兒一下子緊張起來:王子家鬧賊了?被搶了?裡面在打起來了?

  一旁的邱允杰在下車後聽到這種聲音,頓時笑了起來,一把摟過張甯兒的腰,「你有幸了,今天可以讓你見到一次,我們家王子百年難得一見的陰暗面......」

  兩個人走到門口,張甯兒頓時被客廳裡的場景震撼住了......

  ……鬼鬼……

  ……正在挨揍……

  敢揍吳映潔並且揍得了吳映潔的人,自然也只有邱勝翊。

  張甯兒以前覺得,夫妻之間如果到了一方要揍另一方的地步,那斷然是有很大問題的,可是這一刻!張甯兒覺得自己的婚姻觀又一次受到了嚴峻的挑戰......

  今天,吳映潔挨揍的原因在於她的屢教不改以及偷雞摸狗。幾次三番,她出外勤暗訪前,偷偷拿了邱勝翊送給她的價值連城的名貴首飾和古董,以便運氣不好被抓到時有東西拿出手賄賂。

  可是正所謂,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終於在案發歸來後,我們的吳映潔記者被邱勝翊逮到了!邱勝翊二話不說拎起她的後衣領就把她推倒在客廳沙發上,按著她試圖掙扎的身子,朝她屁股上就是一頓狠揍。

  吳映潔在剛開始挨揍的時候,還存了那麼點僥倖心理。不哭也不鬧,心想他又揍不了多久,所謂盜亦有道,她偷雞摸狗被抓了,被揍也是活該。

  可是很快的,吳映潔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我們得知道這樣一個真理,平時越是溫和的人,一旦陰暗起來,越是有鬼畜的氣勢。

  而邱勝翊呢,就是典型的這一類人。

  對吳映潔,邱勝翊平時不大管她,可是日積月累,她踩了邱勝翊那麼多地雷,今天邱勝翊終於爆發了,真是死了心要揍她。

  吳映潔終於有點害怕意識了:娘啊,照他這麼打下去,他這是要打死她啊?!

  不能否認,這幾年來,鬼鬼同志,養尊處優,久不挨揍,皮都嫩了......

  一下子重新從資本主義社會被打入奴隸社會,鬼鬼驚恐了......

  吳映潔終於哭起來,哭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飛沙走石六宮粉黛無顏色。

  邱勝翊陰暗得不得了,完全黑化了,「閉嘴!不准哭!」

  正當邱勝翊又揚手準備狠揍她一頓的時候,周圍一圈人呼啦一聲全圍了上去。

  只聽得管家說:「鬼鬼還小,少爺你這麼打她,萬一把她打壞掉怎麼辦......」

  園丁說:「鬼鬼發育得比較晚,叛逆期也來的比較晚,這個時候對她用棍棒教育多殘忍啊......」

  掌廚人說:「鬼鬼現在看見少爺您,都焉得像白菜葉一樣了,她又沒有娘家人,少爺您要是再打她,她不是太可憐了嗎......」

  張甯兒赫然發現,平日裡不懂文墨的管家園丁們,到了這個時候,勸起邱勝翊來都是一套又一套的教育學道理。

  張甯兒看得簡直腿軟,剛才連上前拉開邱勝翊這件事都忘記了。現在終於想起來,連忙出聲道:「哎——」

  吳映潔就是吳映潔,被揍了還能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見到邱允杰和張甯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立刻對邱允杰擺出哀兵姿態,「哥哥!哥哥!」

  叫得親熱得不得了,好像邱允杰和她是親兄妹似的......

  聽到她在叫誰,邱勝翊這才轉身看見邱允杰和張甯兒,他也沒心思去管這兩人來自己家幹甚麼,眼下他心裡只有吳映潔一個,於是邱勝翊面無表情地立刻對門口的那個人道:「聽好了,不准管閒事。」

  如此陰暗,可見真是被惹火了。

  邱允杰笑笑,攤一攤手,「你繼續,我不插手。」

  張甯兒轉頭,像見了鬼一樣看著邱允杰。

  邱勝翊皺眉,「那還不走?」邱允杰這陰人在這裡,氣場太強了,他總覺得揍不踏實......

  邱允杰悠悠地走過去,「揍她多辛苦啊,要解決而已,我幫你啊......」

  邱勝翊一下子不解,「啊?」

  只見邱允杰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慢條斯理的聲音響起來:「給她一槍,看她以後還敢不敢亂來。」

  吳映潔和張甯兒兩個人頓時就被嚇傻了。

  邱允杰真會開槍!真會打死她的!這男人連他自己都敢打!還有誰是他不敢打的?!

  邱允杰忽然舉起槍對著鬼鬼的胸口。

  邱勝翊臉色大變,一把握住槍口,整個人都清醒了。

  「邱允杰!你敢動她我跟你翻臉啊!」

  邱允杰笑了起來,朝吳映潔眨了眨眼。

  吳映潔是多麼心領神會的一個人,立刻恍然大悟,撲過去就抱住邱勝翊,往他身上蹭,「翊~~翊~~」

  「……」

  邱勝翊非常痛心疾首。

  他怎麼就這麼立場不堅定呢?!他怎麼就被這種裡應外合的小伎倆騙了去呢?!他怎麼就不能對吳映潔做到如秋風掃落葉般的殘酷、眼裡放出嗖嗖嗖的冷箭呢?!

  邱勝翊抬頭,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邱允杰。

  邱允杰攤了攤手,笑得陰柔,「你說,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單純的弟弟......」

  邱勝翊:「......」

  於是這一天,邱勝翊和吳映潔關上臥室房門解決夫妻問題去了。

  邱允杰帶著張甯兒,心情大好地獨自吃飯去。

  餐廳裡,邱允杰笑笑,「見到王子的陰暗面了吧?有甚麼感想?」

  「啊......」張甯兒窘得不行,「印象深刻......」

  「今天他不是認真的。」邱允杰笑了下,餵她吃東西,饒有興致地告訴她:「王子真正陰暗起來,就不會是這樣子了......」

  張甯兒大驚:「他也會生氣......?」

  邱允杰不多說,單是舉了個例子:「聽過Franki這家公司對吧?」

  「嗯,我知道。」她點點頭,「以前很著名的一定基金對沖公司,可惜兩年前突然破產倒閉了......」

  頓了頓,張甯兒很為它惋惜,「資本市場,不確定因素太多了......」

  「資本市場?」邱允杰笑了,「如果背後沒有人操縱,它還不是一樣只是死物?」

  「……」

  「Franki的老板在某次記者會上,看上了對他提問的吳映潔記者,那個男人運氣不好,那段時間王子和鬼鬼正在冷戰,吳映潔又比較呆,接到采訪就去,整天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結果王子就被惹火了......」

  張甯兒聽得幾乎被嚇住。

  邱允杰摸了摸她的臉,對她道:「所以說,邱勝翊不是你想像中那麼純良的......」

  張甯兒膽戰心驚地想:連邱勝翊都這麼不純良,他還把邱允杰當成信仰,那這位邱允杰少爺......到底要不純良到哪種境界啊......

  傍晚,兩個人吃完飯,走出餐廳。

  有幾個人影立刻出現在了邱允杰面前,每個人臉上都是焦急萬分的乞求之色。

  見到來人,邱允杰冷了冷眼,劉俊緯連忙上前,低聲解釋道:「杰少,他們等了您一整晚,我們攔不住他們。」

  邱允杰沒有任何表情。

  張甯兒是多麼知趣的一個人,立刻懂得回避,轉身對他道:「我在車裡等你。」

  邱允杰拍了拍她的肩,對她點了點頭。

  她剛離開,邱允杰立刻整個人都冷了下來,微微動了動唇,說出的話鋒利無比。

  「我對和官方的人打交道這種事,沒有興趣。」

  眼前幾位,正在檢察廳的高層。有求於人時,連他們都不得不來找邱允杰。

  一個年長模樣的人上前,對邱允杰開口道:「是,杰少,我知道道上有道上的規矩,我們這一邊,如果沒有正當理由和證據,一旦越軌,是只能用道上的規矩來解決的......」

  邱允杰沒有興趣聽下去,舉步欲走。

  「杰少!」他叫住邱允杰,沖動求他:「王承嫣真的是一位好檢察官,她得罪了人,希望杰少您......能出手再救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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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檢察官(2)

  張甯兒坐在邱允杰跑車的副駕駛位子上,從車窗望出去,夜幕已經降臨,整座城市陷入一片黑色。

  她沒有打開車內的燈,也沒有開暖氣,只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因有了感情,等待一個人也變成了一件溫暖的事。

  今天是她一年一次的生日呢。思及此,張甯兒心裡湧起些歡喜和幸福來。

  她和他在一起兩年,可是兩年裡,她都沒有和他一起真正慶祝過生日。當然,形式上是有的,在過去的兩次生日裡,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蛋糕、鮮花、禮物、擁抱,他一樣都不少地給了她,唯獨缺了她的回應。

  彼時張甯兒,尚未學會愛人,對邱允杰,她自相遇開始,每次與他相對,都是驚懼的,生日亦不是例外。

  她想起,兩年前他為她過生日,滿室燈光全部陷入暗色,只留餐桌上獨燃的燭火。他興致而起,抱她在餐桌上與她對望,雙手撐在她身側與她言笑,但她是天生的笨人只懂得呆呆地望住他,不曉得該如何應對,甚至不曉得該做出個嫵媚表情來討他歡心,而他卻有好耐心,只溫柔看住她,抵著她的唇喚她甯兒,情動間便把她連風情亦教會。

  於是現在想起來,張甯兒才真正知曉,那個叫邱允杰的男人,原來竟是有那樣隱忍的好情懷。

  …………

  「怎麼不開暖氣?」

  思緒被人打斷,右邊車門被人拉開,人未進來,便已先聲奪人。

  邱允杰坐進車裡,打開車內的燈。橘黃燈光柔和地灑下來,他轉身便圈住她的腰把她撈近身。

  她也不反抗,順從地靠向他,淡淡地問:「剛才那麼多人找你,你今晚有事......?」

  「沒有。」邱允杰包裹住她的雙手,專心給她溫暖,對剛才的事半字不提,漠然的態度好似全然與他無關。

  張甯兒乖巧地點一點頭,不再過問甚麼,抬頭看著他,眼裡有那麼分明的期待,「也就是說,今晚你會陪我?」

  「不然呢?」邱允杰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會去哪裡?」

  引擎啟動,黑色世爵如流水般平穩地滑進了夜色,全然不顧身後不遠處眾人的乞求。

  「杰少!」檢察廳的高層眼睜睜看著邱允杰的車離開,不死心地叫著他。

  劉俊緯和其他幾個邱家下屬抬手攔下他們,淡漠的態度,「不好意思,各位請回。」

  「劉先生!」其中一個人面向劉俊緯,焦急的神色,「您該知道的,這麼多年來,小蠻為了邱家受過不少委屈,她是檢察官,可在很多說不清黑白對錯的事上她還是幫著邱家的,就看在這份情意上,您能不能讓邱允杰再救她一次呢?」

  「對不起,不是我不幫,」劉俊緯實話實說:「杰少的決定,我們誰也改變不了。」

  …………

  車子一路平穩地駛回家中,剛到別墅花園門口,邱允杰便看見花園裡已經停著的另一輛車。

  Rolls-Royce幻影經典款,車前獨一無二的金色女神標誌在花園裡的街燈照耀之下,依然熠熠生輝。

  再熟悉不過的車系,邱勝翊的車。

  邱勝翊靠站在車門前,甚至沒有進屋,孑然而立的身影,手裡端了一杯茶,不緊不慢地喝,在街燈的照映下在地面上拖出一個長長的身影。

  管家端了一杯熱茶從屋內出來,給邱勝翊換了一杯,再一次道:「二少爺,這裡風大,不如進屋再等吧?」

  「不用了。」他淡淡地婉拒了好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我在這裡等就可以。」

  話正說著,一束燈光忽然打過來,邱勝翊抬手遮了遮眼睛,望過去,就看見那輛熟悉的黑色世爵緩緩駛入了眼簾,邱勝翊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側身,做出一個等待的姿勢。

  邱允杰坐在車裡,沒有下車。

  車內沒有開燈,外面花園裡的光線亦不明亮,於是張甯兒看不清此時身邊的男人究竟有怎樣冷漠的表情。

  「王子來了。」張甯兒連忙解開安全帶,轉身看著邱允杰,有絲不解:「你不下車嗎?」

  俊美的男人斂了下眼,收起了眼中不該有的暴戾,抬手熄了引擎,打開車門,緩緩下了車。

  張甯兒是何等知分知寸的人,一看邱勝翊焦急等待的樣子,再看現在這麼晚的時間他還過來,必定是有重要的事來找邱允杰。

  於是張甯兒淺笑著與邱勝翊打過招呼,然後對邱允杰道一句「我先進去了」,便先進屋不再打擾他們的談話。

  和邱勝翊相反,邱允杰全然沒有一絲焦急的神情,單手甩上車門,也不說話,踱著慢條斯理的步子緩緩走過去。

  邱勝翊看見他終於過來了,剛想開口說甚麼,卻不料邱允杰忽然抬手,指尖用力,扯開了他的襯衫衣領。

  襯衫下,邱勝翊鎖骨處的深色吻痕一覽無餘,曖昧的印記清晰無比,因邱允杰的動作而暴露在他眼前,宣告這具身體的主人今天經歷了怎樣的一場感情歡愛。

  「嘖嘖嘖嘖......」邱允杰頓時就發出一陣曖昧不明的感歎,臉上一片妖艷之色,「你白天剛把吳映潔揍了一頓,現在身上就變成這樣了,邱勝翊,你的生活還真不是普通的滋潤啊......」

  沒想到這男人一開口就先莫名其妙地玩了自己一頓,邱勝翊頓感大窘,連臉上都忍不住燒了起來。邱勝翊畢竟不是邱允杰,遠遠做不到邱允杰那種妖行於世的樣子。

  邱勝翊不客氣地拍掉邱允杰抓著他襯衫衣領的手,咳了一聲罵道:「你神經......」

  邱允杰笑笑,妖裡怪氣地收回手,「說吧,這麼晚來找我幹甚麼?」

  一提到這個,邱勝翊一臉無奈,摸出口袋裡的行動電話,對著邱允杰晃了晃,「你以為我想啊?」微微歎氣,「王家的人快把我的電話打爆了。」

  聞言,邱允杰臉上的笑容頓時隱去。

  邱勝翊知道他甚麼心思,但這個時候,他也不去管邱允杰怎麼想,無奈地開口:「我和王家有公事上的往來,偏偏那位王承嫣小姐又從不安分做名門淑女,為了當檢察官差點和整個王家都得罪光了,現在王家開口求我去救王承嫣,我總不能不理吧?王承嫣為了查案昨天得罪了三叔,三叔的規矩你懂的,在他的勢力範圍內不知分寸就該殺,王承嫣那個人,又不懂得求饒,專踩別人地雷,被打了也硬得不得了......」

  邱允杰只是聽,不答,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像這件事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知道的,王承嫣她......不是甚麼壞人。」邱勝翊淡淡地對他道:「這個女孩子,生氣起來也只是像玩票而已,就好像她總是拼命叫囂『喝酒喝酒』,接著豪放地拉開罐裝啤酒,然後呢,然後喝兩口她就暈了......」

  呵,這就是王承嫣。

  「她是真心對邱家好。這次就算我去救她,也是打著邱家的名義去救的。三叔會放人,說到底,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所以,我總要告訴你一聲才行。」

  邱勝翊轉身,看著眼前的邱允杰,「你真的......不再管她了?」

  「王子。」邱允杰終於出聲,沒甚麼情緒地開口,「我有做過需要我對她負責的事麼?」

  「嗯?」

  「我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吧,」邱允杰面向邱勝翊,眼裡有點淡漠,「我曾經對她說過或者做過需要我負責的事麼?如果有,我負責。」

  「邱允杰......」

  他像是不耐煩,打斷邱勝翊的話,「我知道她本性不壞,所以這幾年來我救過她太多次,可是我該再這麼繼續下去麼?我可以保護她一輩子,可是理由呢?這麼做,對甯兒公平嗎?」

  邱勝翊懂了,攤了攤手,表示理解與接受。

  「好吧,」邱勝翊點點頭,「我去。」

  邱允杰沒有任何動作,連絲表情都沒有。

  邱勝翊掏出車鑰匙,走向自己的跑車去開車,經過邱允杰身邊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冷不防被人抓住了右手。

  「……?」邱勝翊不解,轉頭看著身邊的邱允杰。

  邱允杰掃他一眼,沒甚麼情緒,「你已經退出邱家了,惹上這種事,再被人盯上,以後怎麼辦?」

  邱勝翊開口辯白:「沒關係,我沒事的......」

  「你回家。」

  「啊?」

  「我叫你回家。」邱允杰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重新打開了黑色世爵的車門,「最後一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救她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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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允杰單手搭在車門上,正要坐上車,忽然像是想到了甚麼,動作頓了頓,轉身朝邱勝翊掃了一眼,薄唇動了動,語氣冷了三分。

  「盡挑今天這種日子,你還真是會給我惹麻煩。」

  「啊?」邱勝翊抬眼望他,不解他的意思。

  正當邱勝翊困惑時,張甯兒從屋內走了出來,身影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她的手裡,端了一小盤精緻的生日蛋糕。

  「王子。」張甯兒輕喚了他一聲,然後把蛋糕塞入他手中,盤子裡還細心地放上了小刀叉。「你來了都不進屋坐一下,我只能端出來給你了,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我做的。」

  邱勝翊一下子懂了,睜大眼睛有點驚訝地問:「今天是你生日嗎?」

  「是啊,」張甯兒笑了起來,「本來想請你和鬼鬼一起過來慶祝的,結果你們有事......」

  邱勝翊頓感慚愧,咳了一聲連忙道:「那個......」

  「沒關係的。」張甯兒是多麼善於換位思考的一個人,深知這種時候該由她首先表態沒關係才對。於是,她連忙開口安慰邱勝翊道:「沒關係的,今天晚上還有邱允杰會陪我......」

  她不說還好,她這麼一說,邱勝翊更覺自己整個靈魂都顫抖了。

  不能怪他,做了虧心事的人都這樣,本能地心虛......

  他不僅沒有接受邀請給她過生日,現在居然還來拐走邱允杰......

  如是一想,邱勝翊頓時覺得手上這塊蛋糕燙手無比,搞得他滿手滿腦都是冷汗。

  夜色正濃,張甯兒沒有看見邱勝翊臉上一臉心虛又慚愧的表情,把蛋糕給了他之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多做了一個,是給鬼鬼的,我去拿給你哦......」

  「哎,甯兒——」邱勝翊急急說:「不用了......」他怎麼好意思啊,他現在心虛得都不好意思去看她。

  邱勝翊叫住她,隨口道:「真的不用了,鬼鬼那種野人,不懂蛋糕這種有情調的東西的,一個圓滾滾的大肉包就能幸福死她......」

  張甯兒笑了起來,沒細想他拒絕的深意,只以為邱勝翊是在客氣,轉身就想回屋裡拿蛋糕。

  右手忽然被人拉住,她疑惑地回頭,只看見一張平平靜靜的臉。

  邱允杰沒甚麼表情地看著她,薄唇一張一合,對她道出一句話。

  「我和王子今晚要出去。」

  「……」

  張甯兒愣了三分鐘。

  像是沒聽清他的話,又像是不相信他的話,她有點無措地重複了一遍:「要出去......?」

  「對。」

  一個字,邱允杰給了她清晰的答案。一旦做了決定,他便不會再似平時那樣的散漫。收起了慵懶,整個人鋒利無比。

  一瞬間,張甯兒眼眶一熱。她是個敏感多情的人,對感情的細節之處有著超越常人的執著。他於這一細節之處離場,讓她不得不感到一絲難過與失望。

  她想說「你說過你今晚不走的......」,或者是,「今天是我生日啊......」,又或者是,乾脆轉身離開不再理他。

  可是最後,張甯兒甚麼也沒說,甚至都沒有問一句他離開的原因。

  她只是低頭沉默了幾分鐘,嘴唇抿一抿,再抬眼時已然不見了剛才的難過,她上前抬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襯衫衣領,對他微微笑了下,道一句:「在外面要小心啊......」

  她甚至都沒有提出要他早點回家的要求。

  優柔婉媚,這個女孩子是不奪目但真正屬於人間煙火的美好,且舉手投足的分寸裡有難得一見的古意,當真是讓人心折。

  她清秀的臉龐,白皙的頸項,柔順的長髮,柔和的音色,以及那溫存的姿態和順忍的表情,她的淡色羊毛裙,心傷時抿一抿唇的姿勢,收起委屈後一笑的展顏,她抬手為丈夫整理衣領的樣子如此自然而然,對他道別的話語也說得那麼有分寸——

  每一個細節都在說出,這是一個真正的好妻子。

  邱允杰忽然出手扣住她的腰,用力往自己懷裡一帶,低頭就攫住了她的唇。

  碾轉反復,耳鬢廝磨。

  仰起她的後腦,她被迫承受他的全部,火熱纏綿,有著邱允杰專屬的強硬姿態。

  張甯兒剛開始還顧忌著一旁的邱勝翊,喘著氣想推開他,只看見邱勝翊知趣地坐進自己的車裡非禮勿視,張甯兒更是臉上燒成一片。

  她的氣息全亂了,喘著氣對他道:「王子在看啊——」

  邱允杰哪裡是會接受拒絕的人,每個人的存在感在邱允杰眼裡都是弱得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這種時候連邱勝翊也不是例外。

  「你剛才可以生氣的。」他抵著她的唇告訴她:「你可以生氣,可以不高興,可以對我發脾氣的......」

  話音未落,他又低下頭吻她,撬開她的齒關進入,咬住她的舌尖不放,非要和她糾纏在一起他才覺一絲心安。

  她太靜了,對他太好太柔順,邱允杰有時甚至覺得,即使有一天他在情愛戰場上手起刀落給她一刀,她也不會懂得報復回來。

  不曉得這算不算心疼,但每當這時邱允杰總會自問,他這一生,其實究竟可以收到多少這樣的溫柔?

  張甯兒只有一個,天不負他,讓僅此一個美好的她成了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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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張甯兒一個人洗完澡,擦乾了頭髮走進臥室,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才只有九點。

  竟然還這麼早?張甯兒笑了下。

  現在的自己,已經完全被邱允杰一手教過了。

  她原本是個慢性子的人,在家做起私事來都是柔柔慢慢的調子,往往洗完澡就已經很晚了,彼時邱允杰曾經不止一次看不過去她這樣溫溫吞吞的樣子,往往在她洗澡才洗了一半時就走進浴室抱她起來,動作強硬不管她驚詫還是驚叫,替她洗完就直接抱起她往床上放,他屈起腿跪在床沿罩住她,面無表情甩出一句:記住了,以後不准這麼慢,我這個人耐心不太好,尤其是在等你上床的時候。

  那時她還不懂他的本性,點點頭說知道了,可是下一次卻又犯,畢竟是二十多年的生活習慣了,怎麼可能因他一句告誡就改得掉。

  於是他終於忍無可忍,挑了個晚上在床上折磨她,對她這種對於夫妻性事白紙一張的人來說,他實在有太多技巧讓她見識。這個男人執念驚人,不達目的不罷休,每每把她挑進了情欲深處時,他就停下來,問一句「記住沒有?」。她被他弄得失去神智,來不及回答,他便再繼續,不進不給,一味用手指和唇舌挑起她的慾念,放她一個人沉淪墮進慾望漩渦,他也不救,非要她開口答一句「以後我不會了......」,他才笑著覆上她,在她耳邊說一句好乖,然後就纏愛了她的全部。

  想起往事,張甯兒心裡湧起來感慨來,她覺得不可思議,細細流水般的日子裡,她和邱允杰之間,原來已經有了那麼多共同的回憶,身體的,心裡的,交纏在一起,分不清哪個較哪個更多一些。

  翻開被子的一角,她睡進去,靠坐在床頭,拿了他的書來看。厚厚一本《國際法》,上面一個字跡一個記號都沒有,嶄新一如無人閱讀。若非某次她無意間見到邱允杰和公司高層在書房對談,她看見他動怒,隨手拿過桌上的這部書砸過去,甩出一句「二百十三頁第三十二條!白紙黑字看不懂是不是?!」,恐怕她至今為止也不知道,原來,他是高手。

  邱勝翊說過的,如果不是玩弄法律的高手,憑他那種身份,在黑色世界裡怎麼玩得下去。

  張甯兒心裡有點酸澀。

  對邱家,有責任,對身份,對身後龐大複雜的家世背景,邱允杰從來不評價半個字。好似全然沒有反抗,無論好壞,他全部接受。

  這種對命運的順從讓張甯兒心生不忍。若非一個人強大到足以撐過說服自己接受命運的那段心路歷程,斷然不會有這樣決絕接受的勇氣。

  對他那個世界,她絕對不想參與;但對他這個人,她是想參與的。

  於是她開始看他所看的書,只想當他需要人說話的時候,她可以跟上他的節奏。

  閱讀是件辛苦的事,張甯兒這樣靜得下心的人也不是例外,只覺剛看懂了一小節,時間便已過了十二點。

  放下書,張甯兒忍不住拿起床頭的電話。握起又放下,放下又握起。

  打給他幹甚麼呢?打給他又能說甚麼呢?

  她從來不是一個多言的人,面對面時都難以講出很多話,更遑論是在電話裡。這樣一個張甯兒,也只有邱允杰那樣真正好情懷的男人才能懂,才能忍。

  終究還是想他,聽聽聲音道聲晚安也好。於是,她一個一個號碼按下去,心跳速度和動作頻率呈相反狀態。

  電話接通,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

  張甯兒聽見自己的心跳一點一點沉下去。

  彼時邱允杰,曾在她生日的夜晚,溫柔陪她一整夜。他甚至會陪她玩拼圖,半躺在她身邊,看她坐在鋪著羊毛絨的地毯上,一塊一塊把大幅的圖畫拼起來。當她拼錯陷入迷茫的時候,他就慢慢悠悠地抬眼看她,唇邊掛一抹笑意,直到她被他笑得紅了臉,他才會抬手幫她。他也不說話,只是不緊不慢地握著她的手,用無聲的動作教她應該把哪一塊放在哪裡,拼完後她對他說謝謝,卻不料他直接拉下她的身子就覆了上去,用牙齒咬開她的衣裙拉鏈,笑笑說「要收利息的」。

  而這一次,他卻失了約。

  不再陪在她身邊,徒留她一人空度良宵。

  她一直知道他是和她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他一直親身靠近她,她根本碰不到他。

  時間與現實交錯成巨大的落差,張甯兒抿一抿唇,驚慌起來。

  就在她茫茫然的時候,電話終於被人接起來了。

  邱允杰的聲音,是她熟悉無比的音質:「這麼晚還沒睡?」

  張甯兒一下子回神,支吾答一句:「要睡了......」末了,她又忍不住問:「你在哪裡?」

  「公司。」他答得很穩,是他一貫說話的樣子,「今天失約了你的生日,我會記得。」

  張甯兒不說話了。他簡單的一句「我會記得」,就讓她的委屈與驚慌全體不見了。

  對他說了晚安,張甯兒掛斷了電話。可能真的是她太好騙,只怪她太信任邱允杰,他說甚麼她都相信的。

  關燈入睡,躺在雙人床的右側,這個善良的女孩子望著身旁空蕩的半邊,終於對著無人的位置說了心底的話:「我好想你......」

  …………

  同一時間,城市的另一端。

  廖家醫院某個私人病房內,客廳的落地窗前,一個男人面向窗外站著,手裡拿著行動電話。

  穿著白色醫生服的廖亦崟從病房內走出來,聽到邱允杰剛才的電話內容,忍不住調侃:「在公司?嗯?吳映潔那樣的人怎麼騙都不會有負罪感,但是張甯兒呢,一般人還真是捨不得騙她......」

  邱允杰轉身,冷冷掃他一眼。

  廖亦崟笑得曖昧,「不過也對,你半夜三更出手英雄救美這種事還是瞞著甯兒比較好。」

  「你再敢說下去試試看。」

  廖亦崟連忙舉手投降,「OK,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啊~~」

  邱允杰放下手裡的行動電話,冷淡地問:「她怎麼樣了?」

  「你抱她回來的你沒看見啊?」廖亦崟一邊為自己倒了杯水一邊說下去:「她身上的傷不少,好在都是皮外傷,吃點痛罷了。」他心有戚戚焉地感慨道:「我這輩子見過的既能惹事又會保護自己的女孩子,大概真的只有王子家那位了,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溜,溜不掉就騙,反正怎麼樣都不會讓自己吃虧,鬼鬼真是太經典了啊~~」

  「這是一種天分,與生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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