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爺受傷了！」看管門房的小四從前院一路飛奔往主廳，各院僕人紛紛蜂擁而至，請主子的、找大夫的，吵吵嚷嚷一陣忙碌後，勝翊才順利地躺回詠絮樓。

好不容易在大夫包紮過、交代了注意事項後，眾人才各歸各位。偌大的詠絮樓才又恢復寧靜。

「勝翊發生了什麼事情？怎會搞成這個樣子？」邱振勳看著兒子肩膀上的傷，心有不捨。

「沒事，不過是幾個攔路的盜匪，我一時疏忽才會受傷的。」他說得輕鬆，眼光不時掃著門外丫頭，心底納悶，映潔怎不在她們當中。

「我走一趟衙門，讓知府把那群盜匪給剿了。」他氣憤地說。

「是啊！這群無法無天的賊人，若不把他們抓起來斬首示眾，實在太便宜他們了。」芙蓉跟著附和。

「爹，不用費事了！」勝翊說道。

「是啊！老爺，你沒看到那群盜匪眼見少爺身受重傷，還以一敵十，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嚇得差點兒尿褲子啦，尤其聽到少爺說不取他們性命，只廢掉他們的武功時，他們高興的猛跪地求饒。」一路跟著少爺的俊傑，把當時的情景活靈活現地描述出來。

「這樣子就好，免得他們繼續危害過路客。唉！你也真是的，出門前還叮嚀你，出門在外要處處小心，你怎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爹，孩兒知錯！」

「知錯就好，這陣子商行的事就交給爹，你好好休息，其他的，等傷養好了再說。」他招呼了門外的丫頭，吩咐他們好生伺候，然後帶著一群人離開。

「映潔呢？」他橫眼掃過，找不到她的身影。「我實在很不願意，每次一進門就要喊人去把她找來。」

他很氣，要不是人正傷著，依他暴跳如雷的性情，不逮個人來吼叫兩聲才有鬼。

她沒聽到他受傷了嗎？整個邱府上上下下的人通通知道了，她會不知？

是故意漠視他的存在，還是在和他賭氣？

所以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回過心思，居然看見一排丫頭都在他床前跪著垂淚，他詫異地瞪著她們。

「都給我站起來說清楚，發生什麼事了？」他冷聲問。

「少爺，請您救救映潔姐姐。」四個丫頭齊聲說。

「聽不懂我的話嗎？說清楚！」

「映潔姐姐讓?怡小姐關到柴房去了。」筱婕紅著眼眶說。

「她已經三天沒給飯吃了，我昨天偷偷送進去的窩窩頭被小寬姐姐發現，她去向?怡小姐通風報信，結果害映潔姐姐又被?怡小姐打好幾下耳刮子。」說到這裡，芳兒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她是怎麼犯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四字已經明白地彰顯了?怡在他心中的地位，有了這層鼓勵，眾人紛紛把積壓多日的不滿全說出來。

「是她罵了大牙姐姐，我們替大牙姐姐難過了兩聲，她就硬栽贓，說是映潔姐姐罵她。」

映潔要真能開口罵人，他倒很樂意讓她指著鼻子罵上幾句。

他懂了何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該死的女人，等他傷好了，看他怎麼對付她！

「她好壞，我們只不過是在摘梅子，想做好吃的梅酒、梅餅，好邀姑爺和小姐回家，她就看不過去，要把我們全部一起關進柴房，不給吃的！」珍兒說。

「我知道映潔姐姐怕我身子弱，捱不過去，才會拚命磕頭求她饒了我們，讓她一人頂替我們全部。」芳兒的淚佈滿整張小臉——都是她害了映潔姐姐，若不是她那麼口沒遮攔的，也不會害映潔姐姐受苦了。

「芳兒，你去把映潔給我帶回來，誰敢阻攔，就叫他立刻給我滾出邱家；筱婕，你去廚房準備一些吃的進來；珍兒、珠兒，你們兩個搬一張臥榻到我房裡，我要映潔在我跟前養好身子，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房的裡的人！」

他的話，讓大夥兒都有了精神，第一次，她們覺得能在這個素日冷酷如冰的主子手下做事，是一種幸福。

芳兒急忙轉了出門，筱婕還在原地站著，抽吸一口氣，勇敢地說：「少爺，我們能不能把大牙姐姐和含笑姐姐也接進來詠絮樓？上回?怡小姐要含笑姐姐打我們，她不忍心下手，跪下來替我們求情，結果這幾日……她們讓?怡小姐折磨得好慘！」

「去把她們都找來，就說我要了她們，另外，告訴她，她想要人伺候就自己帶人進來，我們邱家的人服侍不了她！」他怒吼一聲，不知怎地，今日主子的吼叫聲聽起來格外親切，她們喜歡上這個肯為她們出頭的主子了。

「少爺，您真仁慈！」筱婕燦爛地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胖胖的圓臉上寫滿欣賞。

仁慈？居然有人用仁慈來說他？這話不是人家用來形容俊緯的嗎？

同情心是他一向最缺乏的東西，怎會在今天氾濫成災，是因為聽到映潔受苦？

是因為他人正傷著，堅硬的心成了柔軟？他沒多去思慮，只是一顆期盼的心等著映潔快快出現在他面前。

吃足、睡足了兩天，映潔的精神好多了，她要人把床搬離少爺的寢居。

今日，她起了個大早，到戶外摘了幾枝鮮花插在瓶裡供著，回轉過身，發現少爺居然已經不在房裡了。

她四處逛了一圈，才在練武場尋到他的身影。

鬆了一口氣，她繞回房中取來乾淨的巾子，倚在樹旁，等待他練完武。

他一收氣，就往映潔站立的方向走來。「你身子還沒好，幹嘛出來吹風？」

她指指他肩上的傷，笑著回望他。

「你說我五十步笑百步？」他懂得她的意思。「走吧！我們一起回房去吃早飯！」

自從她從柴房出來後，他對她的關心每個人都有目共睹，她不懂他的這些行為是為著什麼？

他不是把她當成妓女看待嗎？他不是憎惡她到極點嗎？為什麼他的表現會那麼反常？

或者是……他對每一個床伴都是這麼溫柔？

他反覆多變的行為讓她困惑極了。

她眼中的迷惘，勝翊心底明白，別說是她，他也讓自己這種反反覆覆的心情弄得頭昏腦脹。

「我只是不想人家說我虐待丫頭，你看看自己，全身上下沒幾兩肉，風一吹就要變成紙鳶飄上天了，你要是走出邱府，人家肯定會在背後議論紛紛。」他的欲蓋彌彰竟然也唬　過了映潔。

想起筱婕說的——少爺好仁慈啊！不但救了你也救了大牙和含笑，我想一定是菩薩保佑，讓少爺轉了性，要不然大家都在擔心雅文小姐出嫁後，還有誰可以壓住他的暴躁脾氣呢！

菩薩保佑？這菩薩幫的忙還真多，少爺要是知道這種傳言已經在下人口中蔓延開來，臉色不知道會不會變得青紫？

想到這裡，映潔噗咦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和我吃飯很好笑嗎？還是同我說話很好笑？」

往常他說這種話總會伴隨的怒氣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戲謔，看來果真是佛法無邊啊！

她下意識地拿起巾子，拭去他額上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汗珠，他長得實在是太俊朗好看了——寬寬的額、刀斧刻劃出的精緻五官，那兩道桀驁不馴的眉梢往上揚起，不同於許多好看男子都帶有文弱的脂粉氣，他是全然陽剛且意志不易屈撓、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在許多事上都很堅持，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接受挫敗，他常在最快的時間內從失敗中找到盲點，重新站起來，因此，他的事業成功、他事事比人強，這種人有權驕傲、有權目空一切！

她的凝視讓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莠，小小的手、薄薄的掌心，卻總是能撫平他紛亂的心，他的暴躁常在她的恬淡中消弭。

小時候，他在她的身上學會——憤慨不能讓情況變得簡單。慢慢地，在外人面前他變得很少表現出易怒的一面，若不是雅文的婚事再度開啟了他的壞脾氣，其實，多年來，他已經很少再無故發飆了。

「映潔，我要謝謝你。」他由衷地說。

她緩緩地搖搖頭，不明白他意之所指為何？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並不想失去俊緯這個好朋友，也不想失去雅文對我的……信賴，若是那天，我隨著自己的怒氣支配，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也許我真的會失去他們的友誼，而那將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她取了樹枝在泥地上寫。「對小姐，你……」才下筆她又後悔了，這話該怎麼問？

「我會努力把她當妹妹看待，但是我需要時間適應，你不能期待我說放手就立即能讓十幾年的感情隨風飄逝。」

映潔點頭，她願意盡其所能地支持他。

「抓著這份愛對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好處，很多時候，放手是最好的結果。我會努力昇華我和雅文之間的感情。」

放手是最好的答案……那麼她是不是也該放手？離他遠遠的，從此不再想他、不再看他，不要非分地妄想哪一天他會懂得自己的愛……

她在地上輕寫下幾個字。「愛……很難……」

「是很難，你愛她、她愛他、他又不愛她，她也不愛你……愛情世界中最難把握得住的就是對方的心，你不懂他，他不懂你，在互相猜測中，常常是猜錯了心、弄擰了意，到最後開不成花、結不成果，人生至此只剩遺憾。」說到這些，他不勝欷虛。

他的愛結不了果，她的愛又河嘗不是——就算結成果實，她的愛也只會是苦澀的。

她搖搖頭不再多想，走到現在她只能一日捱過一日，能多守著他一天，就算多掙得一天的幸福了吧！

拉拉少爺的袖子，她指指停在枝頭上的雁雀。

「鳥？你想告訴我，鳥的愛情單純的多了？」

映潔頷首答是。

「人之所以進步，就是因為人心複雜，而人心一複雜就會把所有簡單的事情全弄得複雜了；如果，人也如魚鳥走獸般，只為了繁衍後代子孫而結合，剝除掉愛情這個因素，我想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喜樂、悲怨等情緒了。」他瞭然的說道。

很自然地，他交握上她的手，沒有刻意、沒有忸怩不安，彷彿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他們就是這般親密地交握著手、交握著心……

一路往詠絮樓走，他難得有好心情，看看假山、看看樓前的池塘，淡淡的笑漾在他的嘴角。

「聽芳兒說，你們之前正準備采梅釀酒，都弄好了嗎？」

映潔點點頭，笑著回望他。

「等酒釀好了，就能像往年一樣，在園裡席開兩桌，找俊緯和雅文回來聚聚。主子、僕人同樂上一回。」

她點頭指向水塘。

「還要在水塘裡撈魚抓蝦？不好吧！去年你為了抓一隻大鯉魚，不小心摔進塘裡，連喝了好幾口水，要不是我和俊緯剛好在，硬把你的小命從閻王手中搶回來，現在哪還有人能拿著筆到處指責我的不是？記不記得，那回你連連發了一個月的高燒，夜夜做惡夢，雅文說你總夢見有人把你關進木籠子，丟進水中。結果你有多久時間不敢靠進詠絮樓，記不記得？」想起那回，他仍心有餘悸，不行，他絕不會讓歷史重現。

她記得，那回她掙扎了好久好久，最後敵不過想看他的心，她還是克服了怕水的心態，往詠絮樓鑽，只不過每次靠近池塘她就會遠遠地離上三大步。

映潔不依地搖搖頭，扯著他的衣袖，那近乎撒嬌的小女兒姿態牽動了他的心。她合起雙掌，靈活的大眼中有著祈求。

「好吧！兩條路讓你選，一、讓園裡的男僕下水去抓，你只能在旁邊看。二、我在旁邊看著，你才可以下水。」

映潔飛快地比出兩隻手指頭，做下選擇——有他在，她什麼都不怕了！

「這回要是再溺水，我就不救你，直接把你送到廚房，讓大娘煮成人魚湯，你的肉質鮮嫩，煮起來一定好吃得很。」他開玩笑地說，一手從她的髮際取下落花。

她笑了，一朵笑靨在頰邊綻開。

「映潔，我發現你有兩個好深的酒渦。」他似發現寶藏般地大叫。

映潔連忙伸出食指，比出噤聲動作。他這個模樣若讓其他人看見，不免又要做出許多聯想。

看著她嬌艷絕美的無邪悄臉，一個衝動他拉開她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耳邊吟唱起歌……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踞。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這日天氣清朗，中午過後勝翊心血來潮走到映潔房門外。敲過門，沒人應？他擅自推門進入，乾乾淨淨的小房間裡有一個小木櫃、一張桌、一張椅，桌上除了文房四寶外，是兩堆疊整齊的書籍。淡紫的床被旁有一隻針線籃子，裡頭有幾色繡線和兩塊散佈，床下是幾箱雅文的舊物。

抬起頭，他看到牆上掛了一幅待干的墨畫，走向前，他仔細地審看著細緻的工筆畫。

畫裡一樹怒放的梅花，枝頭兩隻相依的小鳥，輕靈的筆觸勾動了看畫人的心。畫下的一角落款了一首詩，那是蘇軾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四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剩

揀盡寒枝不肯樓，寂寞沙洲冷。

好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揀盡寒枝不肯棲是嗎？

想起爹爹說過的話，一個殘疾女子本就不易覓得好姻緣，她又不放棄自己的夢想，那麼這一生她是注定要寂寞沙洲冷了。

也好，覓不著窩巢，就這樣一輩子在他身邊待著——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牽動他的心泛起一絲絲甜蜜……

門後一陣腳步聲，他轉頭對上她粉紅的小臉。

「我來找你一起去騎馬。」

映潔怯怯地指指他的手臂。

「我的傷嗎？沒事了，走吧！」他沒徵詢映潔的意見，興沖沖的拉起她的小手往外跑。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映潔坐在勝翊前面，背後貼著他寬闊的胸膛，染著他的體溫，幸福從她的四肢百孩從她的肌膚一點一點滲人，侵入她的心，讓她忘記兩人間懸殊的身份地位，忘記他心中只有雅文小姐的事實。

暫時地欺騙自己他愛她，在他心中有那麼一個小角落，寫著一個小小的名字——映潔……

她在笑，笑的嫵媚多情，她的心在飛揚，飛在那高高的天上，與紙鳶並肩飛行，她的愛情在沒人的草原上，奔放飛馳，這一生，第一次讓她嘗到了幸福滋味。

輕輕攬著她的纖腰，聞著她身上的淡淡茉莉香，她的發飄在空中，髮香隨風飄入他的鼻息間……加緊了在她腰間的手，在這一刻，他沒有想起雅文，整顆心中只填滿了映潔的一顰一笑……

他們縱馬奔馳過平原、越過小溪，來到山谷間，他把氣息不穩的映潔抱下馬背，兩人面對面相視而笑。

「好玩嗎？」勝翊問。

映潔好用力、好用力地點點頭。

「累不累？」他不由自主地撥去她輕覆額間的散發，甫觸到她柔嫩的雪白肌膚，他的心立即不規則地狂跳起來，這一刻，靜默的時空停住了擺盪，他的世界裡只剩下她……他托著她的下巴，想吻她的慾望勃然而發……

回過神，他狼狽地阻止了自己的輕薄舉止。

「口渴不渴？我去摘果子來！」這回他沒等映潔回話，縱身幾個跳躍，她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放眼望去，這裡沒有半點人煙，但她不害怕，她相信若真有危險，他會即刻出現保護她的。憑藉著她對他的信任，映潔放開馬匹由著它去找牧草，她則在附近采著各色鮮艷花朵。

沒過多久，勝翊回來了，他帶回幾個果子，和一隻全身毛絨絨的小兔子，他把兔子塞進她懷中，她高興地手舞足蹈，在很多年前……他也曾經送過這樣一隻小兔子給雅文小姐……

那……是不是代表，在他心中她已有了一個小小的位置，是不是代表他不再鄙視她……

順順它的毛，映潔愛不釋手，環抱這個可愛的小生命，她的心漲滿幸福。

「女孩子都很喜歡這種小動物嗎？」勝翊遞過一個洗淨的果子給映潔。

映潔點頭道過謝，秀氣地咬下一口水分飽滿的梨子後，不忘折下幾葉青草給小兔子吃。

「你喜歡的話，就把它帶回家養吧！」他建議。

映潔抽下髮簪，就地寫字。「不！它屬於天地，就該還給天地。」

「可是……你喜歡它，不是嗎？」

「我喜歡它就該禁錮它嗎？不！喜歡它就應該讓它高興快樂，我相信它在大自然會比在我為它打造的牢籠裡幸福。」她篤信「愛就是讓對方幸福」的真理。

「這個理由就能讓你甘心放手？」她都是這般無慾無求，不為自己利益爭取的嗎？

「是！我愛看我喜歡的一切都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活在天地間。」

「倘若它……是你愛的男子呢？你愛他、他卻不愛你，你是不是連一點點努力都不做，就放他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我相信緣分，若我們之間注定有緣，我們終會在一起；若是無緣，強求又有何用。」深深地凝睇著勝翊，她愛他，他卻一無所覺，就算拼了命地努力，橫在兩人之間的門第鴻溝，她是怎麼也跨不過去啊！

他不知道也好，察覺到了又能如何，徒增困擾罷了。

只要能像現在這個樣子，她就很滿足了，偶爾他會想起她、偶爾他會和她談談心、偶爾她會沉醉在他的溫柔中，假裝他愛著自己，如此……足矣。

「若是你們的確有緣，卻因你的消極而錯失良機，那該怎麼辦？」他想逼出她的不甘和積極。

「那麼，這份緣會留到下輩子，我們將再續前緣。」

「你這種性格不好，要改！人要積極一些才不會錯失到手的機會。」

「這輩子來不及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已注定是這種性格，不過，我答應你，下輩子我一定會『積極』、『努力』地去追求屬於我的幸福。」她附和他。

「好！到時我一定會去評定你的性格，看看有沒有到達我要求的標準。」他笑了，像和風吹拂過她的心，暖暖的、甜甜的，帶著滋潤天地的雨露。「對了！我有一樣東西送你，上回去廣州，看到了就順手帶回來的。」在那段廣州行裡，每日總會有那麼一段時刻，她的一顰一笑會不自覺地纏繞上他的腦際。

他把一塊紫色的寶石放在她細白的掌心中。「這叫紫水晶，和你的名字相符。」

映潔搖搖頭，不想收下這份禮物，她不欠人的性格在這時候立刻跳了出來。

「你怕沒東西回贈我？」他猜透了她的心思。

映潔點點頭。

「那簡單，你畫一幅自畫像送給我，我要把它掛在床頭，天亮醒來就能看到一個美人對我盈盈淺笑，每天我的心情一定都會大好的。」

她被他惹笑了，點著頭讓他把紫水晶掛在她頸項間，輕輕的肌膚碰觸，讓兩個人的心漾出甜蜜。

映潔低頭幫少爺換著手上的藥，傷口已結成痂，約劉再幾天工夫他就能行動自如。端來藥盅，她把藥汁遞給少爺，看他苦著一張臉的模樣，她忍不住笑出聲——大男人呵！

「不准再拿白紙黑字告訴我——良藥苦口。」他先一步阻止了她的意圖。

她用食指刮刮小臉，取笑他。

「嘲笑主子，大不敬！扣你三個月薪餉。」

她聳聳肩，一臉無所謂。

他捏緊鼻子，把藥一口吞下去，藥盅未離唇，映潔已經細心地送上一碟小糕餅點心。他趕忙抓過一個，想用糕餅的甜味趨走藥的苦澀。

「映潔，你說這個大夫會不會跟我有仇？否則怎會開這麼苦的『良藥』來荼毒我。」

她拿了寫好的紙遞到他眼前。

「你說我小人之心？拜託！記不記得上回你掉到水塘裡，俊緯開給你吃的藥都沒這麼難喝。」他很難不抱怨，這藥苦得可比地獄水。

「你喝過？我只是不像你這麼擅長喊苦、博取同情。」多日來的相處，她已不似往常那麼怕勝翊。

「我？同情？」他雙手抱胸，瞪住她的眼睛。

「映潔嘲笑主子，大不敬，自動降扣半年薪餉。」她模仿他的用語。

「你越來越不怕我了？」他喜歡這個活潑的映潔，掃除了眉間的愁緒，他的映潔更顯清麗動人。

他的？不！映潔不是他的。

這個想法敲上他的知覺，他急急否認，在他的心裡雅文仍是唯一……那，映潔之於他又是什麼？

是……是……

對了！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妹子，至於那晚……只是一個錯誤，一個兩人都想盡力彌補的錯誤。

這個想法讓他安心許多。

「君子以德服人。」她的字在他眼前跳躍，把他飄走的思緒再拉回來。

「我性格謙遜、從沒自詡為君子。」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笑一笑，沒再多作表示，轉身整理桌上的藥瓶。

「映潔，你從不會覺得人生有所缺憾嗎？為什麼你總是怡然自得，好似天地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你大喜大悲？」他的好奇留住她的身影。

她偏過頭想了一下，落筆成書。「活著若是天天計較缺憾，就會缺乏欣賞好風好景的心情，人生已經夠苦了，再存心讓自己不愉快……何苦？」

「所以你不要求、不抱怨、不奢想，只想讓自己在平淡中生活？」

「很多事並非要求、抱怨、奢想就能求得。」強求不過是製造另一波痛苦。

「因此，你不去找我爹，要求我為那天晚上的事負責，面對我，你若無其事，因為你認定要求並不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他推敲她的想法。

「我從不奢求非分。」

「例如？」

「例如一個心不在我身上的丈夫，一個高高在上的少爺，一個遙不可及的夫人夢。」總之……她不敢奢求他的心。

他懂了，她從未想過展翅飛上枝頭，只因她認定了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我爹曾提過，他要我收了你。」他試探她的心思。

「請少爺回絕老爺的美意。」她想也不想地寫下。

「為什麼？大多數女子但求一個安穩的依靠。」

「我對婚姻的要求比『依靠』多一些，我但願我的婚姻能『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不願『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不願『孤燈未滅夢難成』。」

「你要求專一，所以在你眼中我並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你寧願嫁予低三下四的男人，過著荊衣布裙的生活，卻不肯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他欲掀起戰火開端，映潔卻無此意願。

「映潔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不配成為少爺的『唯一』。」嫁予他人，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她心中的波瀾誓言不起，她的心早成古井水……雖然，他從不識得她的情愛，亦從不知她的愛情之烈、之堅貞深厚，她亦決定生死相許……「少爺病中寂寥，可願聽箏？」她轉移話題。

他吐一口氣，點點頭。

他不明白她的想法怎會引出他滿腹的不郁，他曾經為預期她的糾纏而忿忿不平，曾經為那一夜的錯誤而煩躁不已，如今知了她的心，知道她不會「非分」、「妄想」，他實在沒有道理生氣，卻……

在他思索的當頭，映潔搬來古箏，坐在窗口，斂眉信手幾個撥弄，曲調未成先有情，心中情、心中事，盡在這優雅的樂聲中傾訴著……

對於映潔來說，愛他就是躲在角落看他意氣風發、看他功成名就、看他婚姻美滿子孫滿堂，因他笑而揚起唇角，因他受挫而暗地垂淚，她只求他能早日從雅文小姐的情傷中恢復過來……

她有她的心事，他也有他的，映潔曾說愛一個人，就該給她幸福快樂，雅文的幸福他給不起，所以他退讓了。而今……她真過得幸福嗎？

映潔的幸福是專一、是人長久、是千里共嬋娟，他給不起這種承諾，是否、是否……他也該放手，讓她尋覓自己的幸福？

放掉映潔？針刺般的心痛戳著他的心，劉非……他已對她有情？

不！她只是一個下人、一個啞巴、一個永遠不能當他邱勝翊妻妾的女子……他怎能對她動心？

他忙著否決自己的想法，不斷告訴自己他只是對她懷抱歉意、只是將她當妹妹看待，只是……這琴聲撩撥著兩個人的愛情……

第六章

「映潔姐姐，姑爺帶雅文小姐回來了！」芳兒從門外一路奔進，沒看見少爺正俯案行文，猛拉著映潔又笑又跳。

勝翊一聽，摔下筆起身就往門外走去，映潔也隨之跟在他身後。直跑人大廳時，已見劉俊緯、雅文和芙蓉姨娘相對而坐。

雅文一見前來的兩個人，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

「翊哥哥、映潔……」她走上前奔入勝翊的懷中。

「怎麼哭了？俊緯對你不好嗎？你在劉家生活得不習慣嗎？公婆待你不親切嗎……」他連珠炮似地問了一大串。她拚命搖頭，淚水卻是越湧越多。

「沒關係，搬回來住，一切有翊哥哥幫你挺著。」他一手輕拍她的背，連聲保證。

「喂！勝翊你可不可以有點風度，居然當著這麼多人面前挑撥我們夫妻感情。」俊緯再也忍不住地開口了。

「要不是你待她不好，雅文怎會一回娘家就哭成這樣？」他理直氣壯。

「不是，翊哥哥……我只是好想好想你們，我每天睡覺都會想到你們……就會哭得好慘……」

「想我們那就更該搬回來了，你看你才嫁過去一個多月，就瘦了一大圈，不行、不行，你還是搬回來住好了。」

總是這樣，一碰到雅文小姐，少爺就變成碎嘴的嘮叨婦人，映潔不禁抿嘴一笑。

「你還說雅文，映潔不也一樣瘦成皮包骨，她才在你身邊伺候一個多月，就被你這惡主人虐待成這副樣子，再下去還得了，不如，映潔你今天隨我和雅文回家，我保證把你補得肥肥胖胖，賽過楊貴妃。」俊緯連聲嚷嚷。

「映潔的事我還沒找人算帳，這筆帳我會記得！」他斜眼往芙蓉的方向投過一個警告意味濃厚的眼神。「至於你，省省吧！想享齊人之福，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他一拳捶向好友。

今日的見面沒有他預期的尷尬，一直以為再見面，他們會相對默然無語，是他胸襟太寬闊，還是他真是釋放了不該存在的愛？

「好了，不要再吵了！我難得回娘家，你們至少要讓我開開心心的。」雅文擦起腰，含著一口氣，嘟起嘴，一副潑婦罵街相。

「映潔你學壞了，以前你很溫柔可人的，可見得劉家不但糧食不好，連風水也不佳。」勝翊捏捏她的鼻子，笑說。

「我們家就是風氣開明、人善良，雅文長期處在這種環境下，才會變得活潑開朗。你該問問你自己，以前是誰在邱府裡養著一頭兇猛的獅子，把我的小雅文嚇得不敢大聲說話、大聲笑。」他親暱地攬住妻子，意有所指地看看勝翊。「映潔，你要不要考慮換個環境，舒展心胸？你看你連嘴巴笑著時，眉頭還是皺成一團。」

「你今天來挖人的嗎？」他把映潔塞在身後，不讓俊緯看見。這不經意的動作讓映潔很窩心，這代表，他認定她是……他的？「往後，你來一趟帶走我邱家一個下人，那還得了！」

映潔的微笑霎時變成苦笑，在他心中她永遠只是一個「下人」……

不然，你還想怎樣？不是下人，你還想當他的什麼人——暖床侍寢嗎？愚蠢呵……

「不理你們這兩個臭男人了，映潔我們走，我有事告訴你。」雅文拉著她的手往門外走。

看著兩個女人的背影，勝翊長歎了口氣。

「她過得很幸福，謝謝你。」

「我才要謝謝你，若不是你，我與雅文也無緣結成這段美滿婚姻。」當時，若不是勝翊極力說服邱伯父，他不可能娶得了雅文，他敬佩他的寬大為懷。

「我後悔了，因為事後我發現當聖人是很辛苦的。」勝翊有感而發，若不是映潔，也許這條路走來他會更艱難。

「你走過來了嗎？」他憂心地問。

「是的！」他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走吧！我們回詠絮樓去把酒暢談。」

勝翊領著俊緯往外走，完全沒理會廳堂裡的芙蓉，被忽視的怒氣一路延燒，她不甘心啊！憑什麼連映潔這樣一個小丫頭受到的重視都比她多。

這次，她們的梁子結得更深了。

雅文拉著映潔一路往繡鳳閣走。想著往日的時光，她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舊景物。映潔拉住她，拿樹枝在地上寫字。

「繡鳳閣有一位?怡小姐住進去了。」

「?怡？她是誰？」雅文嘟起小嘴問。

「聽說是芙蓉姨娘的侄女。」映潔照實回答。

「姨娘？她有那麼多個侄女嗎？好奇怪哦！」

「我們到詠絮樓去好嗎？我把你的東西都搬到我房裡了！你的箏、你的手稿、你的刺繡……都在？」映潔寫道。

「好吧！」她挽著映潔的手，一路走著一路神秘兮兮地笑著。

映潔停下腳步，比劃幾個手勢。「小姐，你有心事！」

「還是你懂我，偷偷告訴你，我要當娘了！」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快樂。

映潔交握著雙手，在胸前做了恭喜的手勢。

「翊哥哥說我瘦了，是因為這幾日我反胃得厲害，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俊緯怕我心情不好，才帶我回娘家走一走。」

反胃？吃不下？映潔倏地一驚！這就是懷孕了嗎？她在腹前比個弧線。

「你問我怎不見大肚子嗎？你跟我一樣笨耶！俊緯把脈說我懷孕時，我也是這樣問他的，我說——你騙人，我又沒有大肚子，哪裡是懷孕了！他笑著敲我額頭說：『哪有那麼快，起碼得再三、四個月才看得出來』。映潔，你知道嗎？現在我的寶寶才像小指尖那麼一丁點大。」她聒噪地說個沒停，母性的光輝映在臉龐上。

那麼……她是不是也懷孕了？

天……她該怎麼辦？打掉它？她怎捨得，那是他的孩子啊！老天！誰來教教她該怎麼辦？

她們慢慢走回詠絮樓，一路上雅文不停的說話，她卻是恍恍惚惚的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走近詠絮樓的池塘時，她們和?怡、阿金不期而遇，心不在焉的映潔竟一頭撞上?怡。

「你這死丫頭，要教你幾次才會懂得禮貌。」她伸過手就是一個巴掌。映潔的臉倏地浮上五個指櫻

「你怎這麼不講理，這路又不是你的，只准你走嗎？」雅文立刻出言反駁，要是往常她一定不會這麼說話，是這些日子在俊緯的調教下，她才漸漸敢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很快的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通通都會是我的了。」?怡大言不慚地說。

「我是未來的邱夫人！」她挺挺胸，驕傲地看著雅文。

「姨丈又要娶姨太太了？有芙蓉姨娘一個還不夠嗎？真是貪心！」雅文喃喃自語。

「你在說什麼，我是說我馬上會成為勝翊明媒正娶的妻子。」受不了！這女人怎會那麼笨。

「翊哥哥要娶她？不會吧！」雅文看看映潔，一臉匪夷所思。

「你喊勝翊作翊哥哥劉非你是雅文？」

「我是啊！你又是誰？不過不管你是誰，我相信翊哥哥都不會喜歡像你這樣凶巴巴又不講理的女人，翊哥哥喜歡的是像映潔這樣溫柔婉約又靈秀動人的可人兒。」

「你敢懷疑我？賤婢！」她手揚起想往雅文身上招呼，映潔見了嚇一大跳，趕忙把小姐推開。掌落，映潔成了代罪羔羊，她往後跟跑幾步，竟往池中跌去。

「映潔！快來救人哪！」雅文拚命地想伸手撈起映潔，因為她知道映潔有多怕水，可越心急就越碰不到她的手，孰料，腳一滑她也跟著掉下池塘。

?怡被這一幕驚嚇到，連忙帶著隨身婢女逃回繡鳳閣。

雅文的呼救聲，隱隱約約地傳入正在書房談話的兩個男人耳裡。他們相對一視，兩道身影迅速竄出。

躍入水中，他們同時救起兩個已然昏迷的女子。

俊緯飛快地帶著雅文返家，勝翊把映潔交給筱婕後，也心急如焚地隨之趕往回春堂。

映潔在朦朦朧朧中醒來，她看見小雯和大牙焦慮的兩張臉。

「我沒事了，雅文小姐呢？」她比了簡單的手勢。

「雅文小姐還在昏迷中，聽說她有孕在身才會這麼嚴重，你不用擔心她，姑爺和少爺都在她那裡，—她會沒事的，倒是你，要不要我們找大夫來？」

映潔拚命搖頭，她不能看大夫……至少，現在不能。

她勉力笑了笑，做個睡覺動作。

「好吧！你睡一覺，說不定睡醒後人就會清爽得多。幸好你這次沒喝多少水，上回才可怕呢，救上來的時候連呼吸都沒了，一張臉白得好嚇人。」小客說。

「她有經驗了嘛！這幾天大家都別來吵你，你安心的睡，吃飯的時候我們會來幫忙，其他時候你就好好休息。」大牙刻意想讓氣氛輕鬆一些。

她虛弱地點點頭。

「好啦！不要多想了，等人精神恢復了，我再帶你去算命仙那裡，看看有沒有辦法解解你的水厄。」

等她們離去後，映潔一顆心亂糟糟的，小姐還好嗎？她的身子一向虛弱，現在又有了身孕，她真不知道少爺回來後，她該怎麼面對。

冰冷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肚子，那裡面正孕育著他的孩子……小姐說——他現在只有一個小指尖那麼大，好小好小的寶寶，他一定很努力、很努力地在長大，準備著早日來到這世界，看看山、看看樹、看看美麗的花花草草，映潔深信是寶寶助她逃過這一劫的，否則她不會這麼快就復原。

他會是男孩或女孩？如果他是個男孩，他會像少爺嗎？有兩道濃濃的眉，一生起氣來眉尾就會豎立起來；若她是個女孩，她便要將一身琴棋書畫的本領全傳授於她……

只不過，不管他是男孩或是女孩都注定看不到爹爹，她的遺憾將在孩子身上延續，她心疼、不捨。

沒爹的孩子，娘會盡全部力量讓你活得好、活得精彩……映潔暗自立誓……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映潔和筱婕坐在一個自稱菩提老叟的算命仙桌前，聽得他一聲一聲的歎息，映潔心裡泛起不祥。

「姑娘，你早年喪父、幼年喪母，身世飄零無依，可憐啊！」菩提老叟低沉的聲音敲在她心版上，讓她的心跳變得格外沉重。

「算命師父，你說錯了，映潔的爹爹是拋棄了她娘，才不是死了呢！」

「我沒說錯，她爹碰上盜匪被殺害後曝屍荒郊，不是拋家棄女，你們都弄錯了。」這才是真相？那……娘沒說錯，爹始終是愛她們的，他只是歸不了家……

「姑娘，你可相信我？」

映潔點頭。他充滿智慧的眼光讓映潔覺得好熟悉，她可識得他？

「好吧！我們不是來聽陳年往事的，我們是來托你解開她的水厄，和問問未來的姻緣。」筱婕插口。

「這姑娘是雨夜花，外祥內苦啊！水厄……我解不了，倒是姑娘你可以幫她解。」他對著筱婕神秘一笑。

「我？我又不懂算命。」筱婕一臉驚愕。

「就是你，她這一生有兩個貴人，都是姑娘家，其中一個就是你，幫不幫她就看你自己了。」他語帶玄機地說。「再說姻緣……你這世姻緣線斷，注定無姻緣、無丈夫，但你有一子命，要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姑娘……好自為之！」

「不算了、不算了！這騙人的算命仙滿口胡言亂語，不出嫁哪會有小娃兒，映潔姐姐咱們走！」她氣得拉起映潔就要離開。

映潔朝他點點頭，掏出一錠碎銀恭敬地放在桌前。

老叟對著她的背影輕輕歎息。「唉……又是一世的不得善終，紫苑仙子，你該向百花仙子要求好運道，而不是美貌和才德啊！」

話說完，整個算命攤位也跟著消失，街上依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有什麼地方不同，彷彿那裡從來不曾有過一個算命攤，不曾有過一個算命精準的老頭子。

映潔支了筱婕回邱府，自己卻一路走往回春堂，躺在床上養了兩天身子，她好生掛念小姐，不知道她醒了沒有，少爺連著兩天沒回家，她探不到任何消息，只好親自走一趟。

一走入雅文小姐的樓堂，她就看見神情憔悴的少爺，他幾個日夜沒有闔眼了嗎？心愛的人命臨垂危，換了她，她也無法闔眼。

看見映潔，勝翊把臉撇過一旁，不看她。

他很氣她吧！她的心直往下垂落，他有道理恨她。

「映潔你來了！」俊緯站起身相迎。「別擔心，雅文沒事，只不過受了一點風寒，我怕她一醒來就不肯好好躺著養病，便放了安神藥讓她睡久一點。」

「寶寶呢？還好嗎？」她用俊緯拿來的紙筆飛快地書寫。

「寶寶很安全，你呢？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幫你把把脈。」一見俊緯伸過手，映潔便慌忙地把手藏在身後，猛然搖頭。

「都不小了還會怕看大夫，傻瓜！前兩天，你一醒，筱婕就來回報了，我想你們那天剛落水不久就讓我們救起來，應該沒什麼大礙，只不過雅文有孕在身，我才會慎重一些，因此一直沒去看你。」俊緯解釋。

「映潔知道，我沒有大礙，謝謝姑爺。」

「好啦！你坐坐，我讓人端茶上來。」

「不用了，我進去看看小姐馬上就走。」映潔放下筆，立刻往內房走，不敢多看一眼盛怒中的少爺。

映潔走入內室後，俊緯坐到勝翊身旁問：「都三天了，想通了沒？」

那天，他救起落水的映潔，看到她慘白的臉，他的心被活生生的撕裂成碎片，那種心痛他經歷過，他心底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愛上映潔了。

他懷疑起自己的心態，他愛的人不是雅文嗎？怎會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就改弦易轍，另愛上他人，是他的性格涼薄，還是他的情愛不夠堅定，那麼，這一回他愛上映潔，下一回他會在什麼時候愛上另一個女人？

那日，他幾乎是逃難似地逃離映潔身邊，雖然他的心一直記掛著映潔，卻又遲遲不敢回家探望。

這幾天，他的心反覆煎熬，理不清的情、分不明的愛，讓他不知該怎麼面對映潔那雙澄澈清靈的眼睛，她會愛他嗎？他一點把握都沒有，映潔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太多情緒，但不管她愛不愛他，他都給不起映潔要的愛，她說過她要自己是「唯一」。

「想再通也沒有用，我絕不能娶一個啞巴為正室。」他道出了事實。

「我知道你必須背負的家庭壓力，可是我相信邱伯父不會反對你納映潔為妾，只要他不反對，你就不用擔心族中長老會反對。」俊緯點出他的困難——邱家在清樹鎮上是個大家族，族中長老眾多，敬老尊賢是邱家首要遵從的家規，因此，長老們的意見常能左右年輕一輩的決定。

「映潔不肯為妾，她說她要當丈夫心目中的唯一，不願分享，我不想用主子的身份強迫她委身嫁給我。」除了他本身的困難，映潔也有她的立場啊！

「你曾經說服過她嗎？」俊緯探問。

他緩緩地搖頭，愛情這種事可以用「說服」來解決嗎？「讓我想想，等我從京城回來後，再和映潔好好談一談。」

「你要去一趟京城？」

「我在那兒剛盤下十幾處商行，在開張前我計劃與父親先過去看看。趁這幾天，我會好好想想和映潔之間的問題。」這幾年勝翊快速地在各處拓展邱家產業，成績頗為豐碩。

「勝翊，你有沒可能放下身段，和長老們商談，迎娶映潔立為正室？」俊緯思忖。

「映潔的身世是無論如何都過不了關的，你忘記當初我為了想娶雅文為正室，已和長老們正面起過衝突。到最後他們之所以放棄堅持，是因……」

「對了！」俊緯用力擊掌，大叫一聲。「我們故計重施，讓映潔認我為義兄。回春堂的女兒嫁給邱家大少，總沒問題了吧！」

「你忘了嗎？映潔是個啞巴，光是婚前奉茶那一關她就無法過。」奉茶是他們家族特有的規矩，目的在讓族中長者認識即將加人的新成員，也讓新娘子在嫁入邱家前，先學會以長者為尊。

「是啊！我看過，那場面是挺嚇人的，若是旁支的邱家子弟也就罷了！你可是你們家族中的重要人物，誰會不對你的新婚妻子諸多挑剔。若是映潔肯屈就為妾就行了，或者等雅文醒來，讓她去勸勸映潔。」

「再說吧！總之所有事都等我從京城回來後再談。」他拍拍俊緯的肩膀，感激一笑。

走出小姐的寢居，映潔偷偷望著少爺，他……似乎沒那麼生氣了……

「我沒騙你是不是，你家小姐的氣色比你好上很多？」

映潔點點頭微笑，一顆懸著的心逐漸鬆弛下來。

「回去吧！」勝翊淡淡地朝她說了聲，然後領頭走出去。

映潔跟不上他的腳步，隨即小跑步起來……壓著起伏不已的胸口，她提醒自己，不可以再讓少爺生氣了。

一關起房門，勝翊壓抑多日的情緒全爆發出來，他的擔心、恐懼、關心、焦慮全轉化成單一的情緒——憤怒！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靠近那座池塘，為什麼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身為下人，你未免也太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裡？」

她知道自己身為下人，也知道自己該謹守本分，可……映潔連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今天，若是雅文發生意外了，你說你能負得起責任嗎？就算一命償上一命，你也賠不起。」他的意思是指，雅文肚子裡還有條小生命，她哪來的兩條命賠給人家。

可是聽進映潔耳裡，就成了——雅文的命尊貴，用她這條賤命怎能賠得起？

映潔的委屈氾濫成災，垂著頭，她不讓他看見無聲滑落的淚水，從小，她總向上天乞求公平，可是，卻從未得到過公平的待遇。早年失估，終身的殘疾伴她看過無數輕蔑的眼光，不管她多努力，似乎永遠都站不到「平等」的天秤上，似乎永遠都是身處弱勢。

「說話啊！不要一臉無辜，楚楚可憐不能為你脫一輩子的罪。」別過頭，不去看她飽含淚水的眸子，不去看那張讓他連著兩個日夜無法闔眼的臉，他的內心充滿矛盾的情緒。

她從沒想過用楚楚可憐脫罪，她明白拖了雅文小姐下水是罪不容赦，她明白雅文小姐是他摯愛的女人，她不該讓她受一丁點損傷，可……那天的情況並不是她能控制的啊！

「說！是不是非要我拿了土，把整個塘子都填起來，才能避免掉這種情況再度發生？」

她的淚滑了下來，灼熱的淚滴上他的心，再控不住了，他再也控制不住想擁她入懷的衝動，一個箭步，他走向前去，握住她的雙臂，把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多日來的思念在這一刻獲得平復……她在他懷抱中，他才終於能確定自己的感覺。

也許他真是氾濫多情，也許他真是涼薄無義，但……他確確實實愛上了映潔，一如他在多年前愛上雅文般，他愛雅文的柔弱無助，愛當雅文的依靠，愛上被人需要的滿足感。映潔卻是另一個完完全全不同典型的女子，她看似柔弱，性格裡的堅強特質卻從未讓她向旁人呼救求援，她總是默默承受那些該她或不該她的不平，總是安安靜靜地逆來順受，安靜的難以讓人注意。

這次若不是為了雅文的婚事，她義正辭嚴的指責他，他仍會繼續忽略她的存在，認定她是一個沒有聲音的娃娃。

他是注意到她了，兩個多月來的朝夕相處，他看到她的才情洋溢、她的堅忍寬容、看到她的細心體貼、她的柔情似水……

他從欣賞到深愛，這段過程是不知不覺的，他不知不覺地愛上她、不知不覺的為她心痛，也不知不覺的把她掛在心上，他愛上映潔了，千真萬確地愛上她，愛上和她一起聊天時的心靈契合，愛上和她獨處時的寧靜幸福，他愛上她了！

可是……在愛情背後，他是邱家少爺，她是邱家的啞巴婢女，這兩個不同身份的人，是怎麼也站不到同一個天秤上去談論愛情，扣除掉族中長老的偏見外，他還要克服潛藏在自己心底的優越感，也許剝除這層驕傲後，他才能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愛情。

他好想好想告訴她，這些天來他有多擔憂她的身子，這些日子的寢食難安是為了見不著她的人……但，這些話怎能出口，一出口就成了諾言，他還沒準備好擔負起她的未來……

再多給他一些時間，再一些些就行了，讓他把自己的思緒整理好，他會回來面對她，告訴她，他的承諾、他的心……

於是，千言萬語成了一個深長的喟歎，俯下頭，他吻上她淚痕斑斑的小臉。吮著她的淚，濕濕鹹鹹的，那是她的心情——酸酸澀澀……

他尋到了她的唇，她的唇一如記憶中那般甜美……他輕輕地在她的邱唇上描繪，像最心細的工筆畫師父，一筆筆描繪出他的心情，他的舌頭溫柔地進入她的檀口中，在她的齒頰間留下心悸的喜悅……

終於，他放開了她，映潔重新窩回她最喜歡的胸口，那是帶給她無比安全感的溫暖窩巢。什麼都不要想，貼在他的胸口，不管他是否愛自己，不管他是否只是要尋求替代品的安慰，不管這份幸福是否純屬虛假，只要能在他胸膛前細數那醉人的心跳，她的心就會被甜甜的幸福給漲滿。

「映潔，等我回來……」他低沉穩健的聲音撫平了她心中所有的委屈。

儘管迷惑於他多變的態度；儘管不解於他異常的親暱，她仍點頭允了他的要求。是的，她會等他回來，在這個房間裡安安靜靜地等他回來。

第七章

映潔開始出現孕吐的情形，尤其是清晨吐得特別厲害，常常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弄得她整個人病偏憾的。

她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再過不了多久她的情況就會落入眾人眼中，再也瞞騙不了任何人，她必須在那之前離去。

映潔不想利用孩子步上青雲，更不想少爺為她多擔上一分責任，愛一個人就是要給他幸福，而非給他難堪啊！

映潔很清楚，娶了她這樣一個女子，少爺將遭人嘲笑非議，她怎願讓自己成為他的沉重負擔？

她寧願逃得遠遠，在天涯交接處想他、愛他……

只不過，她答應少爺等他回來，所以，她還留在這邊等著。

扳扳手指，十天，再過十天少爺就會回來，她想再見他一面，把他的影像牢牢地刻在記憶深處，然後帶著對他的愛遠走高飛……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把剛做好的披風再次展開，細細觀賞，那黑色緞面上的金色蒼鷹是她連夜趕繡出來的，一針一線都是她的心、她的情，隨著這件披風，她的愛將長伴在他身邊……

折起新裁好的披風，映潔取出紙筆，研好濃墨，蘸滿了墨汁的毛筆久久不落，未得書成，淚先流礙…

該寫什麼？寫她的情真意濃、她的情何以堪？寫她訴不盡的癡狂愛戀或不悔相思？人生自古別離苦，惜別、惜別，再珍惜仍無法免去一別，離愁別緒佔滿了她的心，止不住的紅淚浸濕羅裙……

給勝翊：

握手河橋柳似金，蜂須輕惹百花心，蕙風蘭思寄清琴。

意滿便同春水滿，情深還似酒杯深，楚煙湘月兩沉沉。

煙雨晚晴天，零落花無語。難話此時心，梁雁雙來去。

琴韻對薰風，有恨和情撫。腸斷斷弦頻，淚滴黃金縷。

映潔

最後，她書得兩闋詞，前一首點出她對他的真情愛戀，後一首寫出了歡聚難再，情到濃時斷腸處，腸斷弦亦斷。

收了筆墨，倚過欄杆，明月依舊……

「映潔姐姐，裱畫師父把你的畫送來了。」筱婕踩著小碎步自外面奔入，人未到，聲先至。

和芳兒、大牙、含笑在房裡做針線的映潔，抬起頭，揚起一朵微笑。

畫拿進來了，映潔在眾人期盼的眼光中把畫打開，仔細地尋找畫中瑕疵。

「你畫的是自己！好像哦！映潔姐姐也幫我畫一張像，好不好？」芳兒甜聲要求，拉住映潔的衣袖不肯放。

「我也要、我也要！你也要幫我畫一張，不然太不公平了！」筱婕也連聲嚷嚷。

映潔點點頭，收拾起桌上針線，回房取來丹青，攤開宣紙。

「先畫我！」芳兒站到圓桌前。「你們說我該擺什麼姿勢？坐著刺繡，還是站著賞花？」她一會兒把手擺在下頷處，一會兒雙手交放在身後，連試了好幾個動作。

「我看你最好雙手擦腰，做個潑婦罵街相，映潔姐姐畫起來一定會最傳神。」筱婕跟著笑鬧起來。

「你才潑婦罵街呢！不過……」芳兒偷眼往門外瞧瞧，關上門，接著放低聲量說，「繡鳳閣裡那個才叫作潑婦罵街，有一次我打那裡經過，老遠就聽到她在罵丫頭。好恐怖哦！誰服侍到她誰倒霉。」

「那是她自己帶來的人，你們別去管。」大牙出聲警告。

「誰管她，只要她不要犯到咱們頭上，誰有閒工夫理！上回少爺已經明白交代過，她要人伺候就自己帶人進來，咱們邱府的人不准她動！」那一次的勝利讓筱婕到今天還津津樂道。

「少爺和老爺到京城去了，這段時間裡我們要小心一點，別再讓她抓到把柄掀風濤。」含笑細聲提醒。

「知道了！」大牙回答。

「上回我聽俊傑說，芙蓉夫人本是青樓歌妓，是老爺見她貌美，幫她贖身娶為小妾，我看這個?怡小姐，根本不是她的侄女，說不定她也是青樓妓女，夫人看雅文小姐嫁給姑爺，趕忙找來一個墊底，好鞏固她在邱家的身份地位。」小客把她聽到的小道消息告訴大家。

「好怪哦，俊傑這種事都不會跟我們講，獨獨對筱婕說，你們說她和那個帥哥哥俊傑有沒有什麼『特殊交情』啊？」芳兒取笑她，誰都知道俊傑和筱婕早是郎有情、妹有意，就等適當時機開花結果。

「噓！才叫你們不要惹事又去說這些，萬一傳了出去，我看夫人第一個要找的就是我們詠絮樓這群丫頭。」含笑被上次的事嚇壞了，忙要大家噤聲。

「放心，這回我關了門，放低了聲，沒事的啦！」芳兒大膽地說。

「先說好，這一回不管是誰被關柴房，我們都要想辦法偷渡東西進去救急，不然還有八天呢！要是少爺誤了歸期，一個人活生生餓上十幾天，會來不及救的。」筱婕先把話說在前頭，她這豐腴的身子可禁不住餓。

「你這麼胖最有本錢餓了，若是她們發了瘋又要找人關，你一定要挺身站出來解救大家。」芳兒回聲饃她。

大家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門外傳來幾聲敲門聲。含笑比出食指，要大家安靜，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到門口開門。「這位姐姐，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叫映潔的姐姐？」阿金怯生生地問。

「有！有事嗎？」含笑回問。

「我叫阿金，?怡小姐想請映潔姐姐到繡鳳閣走一趟。」阿金小心翼翼。

「繡鳳閣？她是順風耳嗎？我們這麼小聲她也聽得到！」芳兒小聲嘟嚷。

「不知道?怡小姐找映潔有什麼重要的事嗎？」含笑再問。

「我不知道，但是芙蓉夫人也在，她們請映潔姐姐快一點過去。」

「如果不去會怎樣？」筱婕跳出來，雙手擦腰、杏眼圓瞪，一臉挑釁。

「各位姐姐請你們行行好，映潔姐姐若不過去，小姐會責怪我辦事不力……我……」說著便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筱婕，別為難她了，我們同是丫頭。」大牙不忍。

映潔歎口氣，該來的躲不掉，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向阿金點點頭，便拉住她的手，兩人同往繡鳳閣方向走。

「等等！我跟你們一起去。待會兒若有事情也多個照應。」大牙站起身走到映潔身邊。「你們有點耐心，在這裡候著，」有事我會先回來跟你們說。」

看著兩人的身影，筱婕、芳兒相視一眼，愁雲浮上眉頭。

「這一回映潔姐姐又犯了她們哪一條律令？」芳兒一跺腳，氣嘟嘟地抱怨。「誰規定小姐、夫人生氣就可以尋丫頭的碴！」

「就算沒把柄，人家硬要掀風濤你能怎麼辦？哪個丫頭能敵得過小姐夫人。」關上門，筱婕忿忿不平地說。

「少爺，求求你快回來！」含笑雙掌疊起，乞求上蒼。

映潔和大牙在繡鳳閣裡垂手而立，靜默的空氣四處流竄，帶著詭譎的氣氛讓人不寒而慄。她們不敢說話、不敢有動作，深怕動輒得咎，唯能靜靜地等待夫人、小姐宣判罪狀。

哼哼兩聲輕笑，芙蓉先開了口。「映潔，雅文一出嫁，你就接了任啦！進進出出都有丫頭跟著，儼然是個小姐架式，真不簡單。」

「夫人，您誤會了，大牙陪在身旁，是想映潔不會說話，若夫人有事問映潔，會弄不懂她的回答動作。」大牙努力把話說得妥貼，卻沒料到換來兩個大耳刮子。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主子說話可有你們回嘴的分？」?怡巴掌甩過，打得大牙頭昏腦脹。

「大牙知錯！」她垂下頭，忍住淚水。

映潔不忍，做了手勢要大牙先行離去，大牙搖頭，才一句話都能惹來她們這樣大的怒焰，獨留映潔一人在這裡，豈不是更加凶多吉少。

?怡看她們比著自己看不懂的動作，心火更熾烈了，她走向前抓過映潔的長髮，映潔一吃痛頭整個往後仰，她順勢連甩過幾個巴掌，把映潔的臉打出一片紅腫。

放開她，?怡氣喘吁吁地坐回椅子上。「姨娘，我就說邱家沒個當頭的女主人就是不行，你看，丫頭一個比一個更沒規矩，就這樣當著主子的面比手畫腳，當我們是瞎子啊！」

她的話惹得芙蓉微微不悅，不能成為當家主母，是她心中最大的遺憾。她的滿腔不平只好轉嫁到映潔和大牙的身上。

「跪下！你們要給邱家丟臉丟到什麼程度才甘心！主子沒問話就不能開口，連這種最簡單的禮儀也要我親自教嗎？」她一面說一面劈頭甩巴掌。

大牙、映潔別過臉想避開，卻怎能避掉她的滿腹怒火？

「姨娘，不是我愛說是非，你這夫人也太不濟事，當得連一點威嚴都沒有，主子要打，下人居然還敢躲閃，你們是欺姨娘不是正牌夫人？」?怡話一挑撥，芙蓉打得就更加起勁了。

「還敢躲，再躲我就打死你們！」她打得興起，順手拿起竹帚子當棍子，帚子橫過，映潔和大牙全身佈滿青紫。

「算了，姨娘坐下歇歇，我看你想要管教這群賤婢是很難了，人家可沒把你看在眼裡，要是我啊！早在八百年前就修理得她們伏伏貼貼，哪容得了她們這樣張狂。」

芙蓉急喘著氣息，姨娘坐下來喝口茶，狠狠地瞪著跪在地上的兩上。

「阿金，你給我過來！」她聲音柔媚得近乎膩人。

阿金依言靠近。

「跪下！」聽見她說話的口氣，阿金心底知道接下來她將面對什麼，閉起眼睛、咬著牙，她努力讓身體僵直不動。

「姨娘，你看看我管教的婢女有多乖。」話說完，她拿過芙蓉手上的竹帚子一下下往她身上招呼，凌厲不留情的棒子從空中刷過，然後落在阿金瘦弱的膀子上，只見她痛得齜牙咧嘴，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映潔再看不下去了，才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啊！她爬起來衝往前，拉住?怡的手請她不要再打。大牙亦隨之跑來，跪在芙蓉面前。

「夫人、小姐，請手下留情啊！就算是婢女也是人生父母養，打在她身上，人家爹娘會多傷情啊！」

「我管教我的丫頭關你們什麼事？這可是我自己帶進來的人，再不讓開我連你們一塊兒打！」?怡尖著嗓門喊。映潔頻頻搖頭，用手抱住阿金顫巍巍的身子，回首看著?怡的眼裡寫滿控訴，這眼神刺激了?怡，想起上次邱勝翊給的難堪，他讓她在下人前失了面子，想起幾次進入詠絮樓偷窺，看見她和勝翊親密相依的模樣，那股氣就更加難以釋懷。

她掄起帚子，故意一陣劈頭亂打，恨不得幾棒子結束她這條賤命。無論大牙怎樣哀求她都不為所動，沒辦法大牙只好爬到阿金身後，和映潔一前一後護祝阿金訝異地睜眼看著環在她身前身後的姐姐，滿心感動，一串串淚水隨著滑下……

終於，?怡發洩夠了，氣喘吁吁地坐回椅子上，滿意的笑容浮上唇邊。「姨娘，這可是你親眼所見，將來你要替我作證，是她們在我管教丫頭時多事，可不是我故意要『動』邱家的下人。」

「我都看見了，是她們討打，不是你的問題，不過嚴格說來，我們家的下人是真要好好管教，你講一句她們頂了三句，一點也沒有做下人的樣子，還是你的阿金好，既聽話、又乖巧。」

「說到她，阿金，昨晚我要你燉的人參雞湯呢？」

阿金聞言，立刻掙扎起身回話：「阿金馬上去端過來。」然後轉身走出門外。

「姨娘，你待會兒也嘗嘗，這是阿金咋兒個一夜沒睡給熬出來的，因為我說了句今兒個一大早要喝雞湯，她就得熬夜燉足六個時辰。依我看，你大概沒福分讓下人這麼盡心伺候吧！」

話沒說完，阿金就忙著把雞湯端到主子面前，掀開碗蓋，雞湯的香味瀰漫出來，映潔一聞到湯的味道便是一陣昏天暗地的嘔吐。

她的嘔吐引起了?怡和芙蓉的注意，她們相視了一眼，嘴角泛出一絲冷笑。她們正愁找不到機會拔除映潔這根眼中釘，這會兒機會不是自個兒送上門來了！?怡起身，不避酸臭地走近她。「我說，映潔姑娘你該不會是有身孕了吧！」

映潔猛地抬頭，拚命搖頭否認。

「不是？那怎會聞了雞湯味就會吐成這副德性？這湯可是花了阿金六個時辰才熬出來的，香噴噴得緊啊！」她惡意地把湯端近映潔鼻尖。

濃烈的味道又引得她嘔吐不已，大牙白了臉，她心下知道這回映潔再逃不過。

「這種事哪是否認就能解決的？小寬，你去給我找個大夫過來。」芙蓉陰惻惻地說。

「夫人、小姐，映潔是生病了，她受了風寒，大夫早上已經來看過，房裡還留有藥，請你們發發慈悲，讓大牙帶映潔回房歇著吧！」大牙急道。

「要歇著你自己回去吧！至於映潔……你就乖乖留著，等大夫來看過，要真沒事我就讓阿金送她回詠絮樓。」芙蓉似笑非笑的說。

大牙扶過映潔，不肯離開。

「我說讓你回去『休息』，你聽不懂嗎？」芙蓉加重了語氣。

映潔推推她，雙手合掌拜託她先離去。至少，讓大牙安全離開這場劫難再說吧！

大牙為難地看著夫人和映潔，一咬唇、站起身，「請夫人不要再為難映潔。」

「為難？你說的太嚴重了吧！我們是找大夫幫她看病耶，這是。照顧。怎會變成『為難』？唉！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吶。這年頭好人難做！」?怡在一旁譏諷道。

芙蓉橫了映潔一眼，心想要是真診斷出你有孩子，就算你有九條命也難逃一死，邱家的掌控權遲早要落回我的手上。

大牙無語，退出繡鳳閣，一顆心卻隱隱狂跳不安……怎麼辦？

大牙、含笑、筱婕、珍兒和珠兒圍坐在圓桌前，臉上滿堆著愁雲慘霧，每個人心裡都在想著相同的三個字——怎麼辦？

「當天，那個老神仙說映潔姐姐這世的姻緣線斷注定無丈夫，但她會有一子，你們看，是不是準得很。」這會兒「騙人的算命仙成了活神仙」。

「既然他那麼準，你再上一次街，求求他，看有沒有辦法解去映潔這次劫難？」大牙說。

「哪沒有，你和映潔姐姐前腳剛踏出門，我後腳就跟著踩出去，一條街來來回迴繞了十幾次，哪看得到那老神仙的影子，最玄的是，我問遍了附近所有來來往往的人，和隔壁的攤販，居然都沒有人聽過、看過那個老公公。我想，說不定那個老公公真是天上神佛。」除此之外，筱婕再找不到其他答案。

「若映潔真是懷了孩子，到底誰是孩子的爹爹？」含笑愁著眉問。

「他一定是個沒出息的小人，否則映潔姐姐發生這麼大一件事，他早該跳出來維護了。」小客氣憤地說。

「說這些都沒用，映潔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會不會已經出事了？」含笑坐立難安。

「但願芳兒能把救兵帶回來。」她們派芳兒到回春堂找雅文小姐回來救火，萬一，她要是被夫人攔下來，還可以借口說是到那裡替大牙取傷藥。

門向自外面打開，芳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看到人就忙著回話：「小姐……姑爺……到杭州……去……去了，最快要……要三天才……回得來。」

「三天？誰知道映潔能否撐得過三天？如果她真是有孕在身的話……」含笑心急如焚。

「偏偏少爺又不快一點回來……」大牙氣惱，這時候還有誰可以救得了映潔？同是姐妹一場，六個女人相對默默垂淚，大家都再想不出其他辦法。

眼看夕陽西下，雲朵讓陽光鑲出一條金帶子，往常這時間，映潔要不是在教大夥兒認字，就是彈著箏讓大家隨樂聲歌唱或翩翩起舞，今日……

「各位姐姐！」阿金從門外奔入，喘息著說，「你們快去救映潔姐姐，她現在正被關在柴房。」

「她情況怎樣？」大牙問。

「大夫確定她有了兩個日的身孕，夫人和小姐花了一個下午討論，到最後她們決定去請示族中長老。聽說以前曾有過這樣的例子，一個丫頭懷了不知是哪個男人的孩子，結果被迫殉河，洗去她滿身yin蕩和罪孽。」阿金把她聽到的悉數說出。

「她說的人是香雲，那年香雲被來家中作客的一個年輕少爺騙了身子，誰想得到她懷了孩子，那少爺卻不肯認帳，咱們當丫頭的哪能和當主子的爭理？那次我們眼睜睜的看她被關進木籠子，丟入水中……木籠子再拉上來時，香雲她……七孔流血，眼睛卻瞪得老大……我們知道，她死不瞑目。」大牙娓娓道出當年事。

「是不是有男人認了，映潔姐姐就會沒事？」筱婕問。

「是！當時長老是這麼裁決的。」含笑答道，那年的慘事她亦親身經歷過。

「好！我去拜託俊傑認下來，不管怎樣，先救下映潔姐姐一條命，其他的以後再說。」筱婕轉身就要往外跑。

「沒用的！我看這回夫人、小姐的目的是要弄死映潔姐姐。」經過早上那場，阿金的心全偏向她們了。

「為什麼？映潔從不犯人的。」大牙不解。

「我聽夫人說，老爺有意讓少爺納映潔姐姐為妾，這事讓小姐很憤慨，因為少爺似乎無心於我家小姐身上，而夫人也擔心她在邱家的地位會不保……」她將所知道的全說出來。

「納映潔為妾？你們說，映潔姐姐肚裡的孩子會不會是少爺的？」芳兒突如其來的想法震住了眾人。

「不說這些，我們先想想該怎麼救人。」含笑說。

「你們繼續討論，我先回柴房看著映潔姐姐，我早在門口準備一隻粗木棍，待會兒你們要救人的時候，先用木棍敲昏我，我就可以脫罪了。」阿金交代完，匆匆離去，在?怡身邊這幾年，她學會了保護自己，讓自己置身事外。

「你們說，該怎麼辦？」芳兒問。

「先別說孩子可能是咱們的小小少爺，光憑我們和映潔的交情，說什麼也要救。」含笑說。

筱婕突然想起老神仙的話——

她這一生有兩個貴人，其中一個就是你，幫不幫她就看你自己了……

幫！她當然要幫，映潔姐姐待她的好怎可以讓她說個不字。下了決心，筱婕說：「我帶映潔姐姐連夜逃走，我們往京城方向逃，運氣好的話半路上就能碰到少爺，運氣不好的話，請你們轉告少爺到京城來找。」

筱婕的想法很細心，但從未出過遠門的她錯估了一件事——京城那麼大，想尋人無異是海底撈針……

「好！我們大夥兒把自己的積蓄全拿出來，珍兒你去僱車。珠兒你去把咱們比較好的、厚的衣服全挑出來，再找幾床厚被子裝成行李，放入車中。芳兒你去廚房裡把能帶走的乾糧和水全帶上。筱婕你去找俊傑把事情原委說清楚，看他肯不肯跟你們一道，出門在外有個男人總是好的。我和含笑去柴房救人，事情辦妥了，咱們在後門碰頭。」大牙迅速發號施今。

說完，眾人先回房把錢拿出來，用錦袋裝好，交給筱婕，然後各自分頭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