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我说的话儿,妳可听清楚?」
「都听清楚了,可不可以让我安静安静,把书念完?」映洁笑说。
「娘说女孩子书念那么多做什么?又不能考状元,念了岂不白费工夫?」
双手扠上腰,小婕叨念映洁,在这里,婢女对小姐没大没小属于正常情形。
「念书自有念书的乐趣。」映洁浅笑,她明白,在小婕耳里,这些话全是歪理。
「妳就是这么怪,才会和前头的夫人小姐合不来。」
嘟起嘴,小婕非常不满意,虽说映洁小姐没架子,可她性子怪、不合群吶,害她少掉了许多看热闹机会。
其他小姐的贴身婢女,市集啦、饭馆啦,城里城郊的大大小小寺庙全玩透了,谁像她,哪儿都去不了。
偶尔,她觉得自己冤,怎地命坏被分派来伺候映洁小姐,这里离前头那么远,好吃好玩的全轮不到,半点好处都沾不了边。
现在,她唯能指望王爷看在亲生女儿份上,替映洁小姐觅得好丈夫,小姐性子好,几声怂恿,说不得自己能捞个二夫人当当。
「妳出去走走吧,别闷在这里。」映洁起身推推她,把她推到大门边。
「去哪儿呢?」小婕嘟起嘴,她知道去哪儿都比留在这里有趣。
「妳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总管问起,我怎么说!」口气里不情不愿,但她一只脚已经跨到门外。
「就说妳要出门帮我买绣线。」她转身回到柜子边,打开抽屉,把摆在里面的月例拿出来递给小婕。「顺便替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
小婕收下银子,嫣然一笑,心情稍稍开朗。「我知道了,天黑之前我会回来,我会……会帮妳带点新绣线。」
旋身,她走出房门。
映洁莞尔,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小丫头既骄蛮又唠叨,贴心说不上,服侍主子也谈不上认真,偏生映洁疼她,疼进心骨里,两人大约是前世缘、今生续吧!
放下书本,映洁离开屋子,她拿来锄头走进林间幽径。
雨刚落,新笋初成,绣花鞋面沾了些许污泥,她不在意,弯下腰,手指碰碰新冒出的笋尖。
她极爱这一滋味,童年,娘总是领她挖笋,冒出头的笋只有一点点,但顺着土挖下去,别有洞天。
那鲜嫩的笋呵,渍了盐、泡了酱,腌出醉人滋味。
她在腌笋间学会近朱赤、近墨黑;在鲜笋热水间沸腾时,学会人世翻腾,总是熬啊熬、煮啊煮,才能煮出风华,煮出甘甜。
拨开土,她一面挖着笋子、一面想念娘亲,她们母女缘分极浅,娘却不吝啬将自己所有幸福分享于她。
她常说——映洁,妳是我最爱的亲人,是我在人世间唯一的眷恋,只要妳过得好,我便安心。
于是,她很努力让自己过得「好」,她是一池冰清玉洁的潭水,不与人争、不痴怨,石子投入,圈圈涟漪,衬得她心地皎洁。
石子……她想起那颗「石子」。
曾经,「那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她心湖间久久不褪,她问过自己一回又一回,为什么对他熟悉心悸?为什么想留下他的念头炽热强烈?
她总是想起他,温习他的容颜,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一遍遍。他成功了,她的确牢记他,每天每夜。
若干年过去,她没有他的消息,他没再进府行刺过阿玛,是否代表他放弃报复?
或者他听进她的话,为仕途努力?只是……会吗?他是那么高傲的男子,会听取她的意见?
不想了,每每想起他总是心情起伏,平静待何时?
映洁试着专心、试着在新笋身上悟得新道理,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落入一旁男子眼底。
成功了,他在皇帝面前平反爹爹的冤屈。
圣旨出,昭告天下,当年的抚东大将军邱承信并无通敌叛国,他一心爱家爱国,却受奸逆诬害,实情传出,天下哗然。
原来,二十年前,副将刘砖遭敌军俘虏,受不了重刑逼迫,同意和敌人联手,制造假证据诬陷邱承信。
刘砖状告天子脚下,案子由睿亲王主审,因证据确凿,邱将军被判腰斩,行刑当日,百姓不敢置信,为国为民的邱将军,居然是身披羊皮的大野狼,一时间批判声浪四起,文人作诗讥讽,军人以他为戒。
邱家上下七十余口被判流放边域,独独返回娘家探亲的妻子和小儿子逃过一劫。那些日子,邱胜翊同娘隐姓埋名,四处藏匿,当所有人都不相信爹爹的忠贞时,只有他和娘坚持爹爹的清白,他们发誓要替爹爹讨回公道。
然祸事接二连三,邱胜翊的娘亲在冬天因病过世,弥留时口口声声叮嘱,要邱胜翊亲手取下睿亲王和刘砖的项上人头祭拜爹亲。
他允诺了娘亲每句遗言,直到娘断气,小小孩童亲手埋葬亲人尸体。
之后,邱胜翊另有一番奇遇,他遇上少林的静元师父,在静元师父手下习武,十数载寒暑,武功练成,师父要他下山历练。
下山,第一件事情,他找上睿亲王府,许是过于躁进,他失手了,非但让自己受伤,还教一名女子伸手相救。
算不算凑巧?她居然是睿亲王的女儿,他们是敌人、是仇家,是不共戴天的两个男女,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听取她的建言,进京求取功名。
仕途一路平稳,胜翊领兵出征,从队长到将军,彪炳战功使得他的功名一级级往上升,在肃清边族同时,他将当年使反间计陷害父亲的敌国将军一刀杀死,割下他的首级,悼祭爹爹英灵。
他用尽方法,找到当年与这件事有关的证人、抓住刘砖,在皇帝面前为父亲平反冤屈。
皇帝追封邱承信为一等抚远公,起祠堂、盖庙宇供后人追思,圣恩下,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送进凊远侯府,从此爵位世袭,邱家后代,代代承受皇恩。
该报的仇他报了,可惜……他动不了睿亲王。还是老话,权贵当头,尽管邱胜翊已站到睿亲王同等地位,仍奈他何?
虽说圣上裁定,由睿亲王出资为他爹爹起祠堂,但仅是如此,怎能消他心中怨恨?
多年来,邱胜翊始终拿他当头号敌人,是这股恨,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今天。
更有趣的是,皇上居然起了念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要赐婚他与睿亲王府小姐。笑话!他们之间不单单是冤,还有永世不解的仇恨。
他窥视蹲在竹下的窈窕身影,满腔怒火燃起,他的恨不会停、不会止,他的恨必须找到宣泄口。看着映洁,宣泄出口……他想,他找到了……
幽居闺阁,映洁的喜怒极少,她和邱胜翊不同,多年风霜,他老了,而她的容貌却和多年前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