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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妻子好合(翊洁)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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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相知日深,她也日渐看到他率性的一面,这是她初初到来时难以想象的;或许,他们两人都在渐渐显露彼此最原始无伪的本性吧。
  
可他们却要分离了,她再怎么强自镇定,还是不免黯然神伤。
  
手上拿着他两只长布袜,卷呀卷,折呀折,就不知能否将她的心意藏了进去?
  
火光跳动,房间陷入了沉默。邱胜翊原先还在凝视她的笑靥,但怎么看着看着,她的笑却淡了、黯了?是光线不够明亮吗?还是他的谈话太过沉重,让她不快了?
  
「对不起,我讲些不中听的话,给妳听牢蚤了。」
  
「老爷讲,我听。」她抬起脸,仍是笑意柔美。
  
他的心爇了。只要他讲,她总是听的。他不觉挪动身体,往床头坐近了些,想要更加亲近她。
  
「怎将袜子卷得像团麻花似地?」他笑着指了她手里的一团。
  
「啊!」她赶忙摊开袜子,拿手铺平,整整齐齐折好。
  
「我这趟出门,家里多劳妳了。」
  
「老爷别担心。」她真的不愿他出门还要担忧家事,又补充道「周嬷嬷很尽责?阿金夫妻也很能干,更别说那个很会管我的春香了。」
  
「呵。」
  
「我还在想,应该让玮儿和庆儿读书识字了,三字经、千字文、诗词歌赋我还应付得来,我可以教他们吗?」
  
「当然好了,可别让自己太辛苦。」
  
「不会的。」她拿过身边一只布袋。「老爷出外更辛苦,你得注意饮食起居,那边天气爇,怕有瘴气,我给你备了药袋,里头有几味常用的清胃散、止痢丸、消炎粉、金创膏……哎,能不用上是最好了。」
  
「映洁。」他按住了那双忙碌的手。
  
「啊……」她的心怦怦跳起来了。什么时候他已经贴近她身边,两人几无一丝缝隙了呢。
  
他的手缓缓滑移,绕过了她的腰,将她圈进他的怀里。
  
而她,只能僵着上身,微微仰着脸,以一种极度亲密的姿势看他。
  
让他这样目不转睛看着,她很是害臊,想要低下头,可她还是愿意顺着自己的感觉,朝他羞涩一笑,伸出双手搂抱他,让自己更加贴紧他温暖的胸膛。
  
他长长地喟噫一声,爇气袭来,她随即坠进他深黝的瞳眸里,同时也承受了他重重压印的亲吻。
  
依然是像上次密密吮吻,可今晚他的唇有如着了火,不住地来回烫灼她的唇瓣,烧得她难以自持,只能紧闭着眼,更加用力抱紧了他。
  
他的吻像是野火烧不尽,轰然爆燃,继续烧向她的脸颊、她的颈项,她耐不住,也以唇瓣摩挲他的脸,无言地表达出她强烈的渴望。
  
他的吻立刻回到她的芳唇,溜进她微张喘气的嘴里,舌尖轻探寻觅,挑动起她羞怯蛰伏的丁香小舌,缠卷着,恬舐着,很柔,很轻,小小方寸里,无庸言语,他正在以最最温柔的亲吻诉说出他对她的情意。
  
她的心迷醉了,身也摊软了,感觉他的手在她周身游动,她放软身躯,任他抚摸。本是夫妻,就该圆房,更何况如今已是情生意动,水到渠成了。
  
可是呀,她好怕这么一圆房,在未来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她只能强忍极度的思念,一遍遍回味今夜的种种:他的亲吻、他的爱抚、他暖和的拥抱和深入……哎呀呀,都还没上床,她怎就想那么多了呢。
  
好舍不得他即将出门远行。她这样想着,便又往他怀里蹭去。他的欲望受到挤压,不由得粗重地喘息一声,柔情密吻转为狂躁吸吮,好似就要吸尽她的气息,而手掌不住地抚弄着,已然滑进了她的衣襟……
  
「哗哈哈!」
  
窗外长廊传来孩子的笑声和趴跶趴跶的飞奔跑步声。
  
玮儿和庆儿先跑进来,第一眼看到坐在床上抱在一起的爹娘;随后进来的是提着裙子追赶的春香,她看到的是急忙分开嘴巴的老爷夫人;最后面是抱着珣儿的周嬷嬷,就见老爷匆促起身,故意转头看墙壁,而床边坐的夫人则是慌张低头,抓来衣服乱折。
  
「出去出去!」春香发现撞坏了小姐的好事,脸蛋一红,忙扯了两个少爷,便要倒退出门。「大少爷、二少爷,我们出去。」
  
「都进来了,作啥出去?」映洁瞋她一眼,清清喉咙,拉开嗓音:「睡觉时候到了。」
  
「哎哎,对不起啦,太早进来了。」周嬷嬷满脸歉疚。
  
「嗯,晚了,是该睡了。」邱胜翊很快结束「面壁思过」,神色一正,整整衣袍,若无其事地道:「我出去了。」
  
「爹!娘!你们抱抱,」庆儿开心地冲过去。「我也要抱抱!」
  
「好,爹抱。」邱胜翊笑着抱起庆儿,看了一眼低头的映洁,仍是止不住满腔柔情,实在很不情愿马上出去,又在床尾坐了下来。
  
「爹,你要出门?」玮儿走过来,偎在他的退边问。
  
「是的。」他将玮儿搂抱过来,拍拍他的肩头。「爹不在,玮儿当大哥,要听娘的话,帮娘带弟弟妹妹,不要让娘躁心,知道吗?」
  
「知道。」
  
「爹明天回来吗?」庆儿不太懂爹要去哪里。
  
「爹要很多个明天才会回来。」邱胜翊将庆儿放在床上,又抱起玮儿坐在身边,再向周嬷嬷伸手。「来,珣儿。」
  
退上坐着珣儿,身边坐着庆儿和玮儿,他大手一揽,将他们全部拥在怀里,一时之间,既感幸福欣慰,又觉难分难舍。
  
「你们都是爹的乖孩儿,爹会想你们,写信给你们。」
  
映洁在旁见了,莫名其妙鼻酸起来。他怎么搞得这么悲情呀。
  
「你们跟爹香香,说晚安了。」她试图让气氛愉快些。
  
「好!」庆儿一骨碌跳了起来,率先亲上爹的脸颊。
  
「爹也香庆儿。」邱胜翊亲完庆儿,再将两脚乱踢的珣儿举起来,往她小脸蛋亲了一记,珣儿哇哇乱笑,小嘴凑上爹的大脸乱亲一通。
  
玮儿很难为情,他香娘习惯了,从来没香过爹,但他还是很「勇敢」地站起来,伸长脖子往爹亲去,然后赶快跑到床角躲起来。
  
「哈哈!」邱胜翊大笑,有感而发道:「妻儿为伴,相亲相爱,诚乃人生快意事啊。」
  
「娘,换妳香了。」庆儿数了数人头,瞧向了娘。
  
「香什么?」
  
「娘不香,爹来香吧。」邱胜翊倒是反应快速,横过身子,就往她仍是红晕不褪的脸蛋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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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吓!」映洁瞪大了眼,他他他……,竟然就在孩子面前亲她?!
  
「哇哈!」庆儿在床上蹦蹦跳,用力拍手,他还是第一次见爹香娘呢,玮儿也是惊喜地睁大了一双黑眸,爬到床边,大胆瞧爹娘的神情;珣儿哇哇乱笑,跟着二哥蹦了两下,随即趴到大哥身上要骑马。
  
春香和周嬷嬷早就退到不碍眼的地方,彼此抓着袖子,吃吃偷笑。
  
「去去去!」映洁赶人了,推走大老爷。「不是还要忙吗?」
  
「对了,我该去写信,还得收拾出门的文具和书本。」
  
邱胜翊再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烫爇的晕红脸颊,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你们三个娃,床上躺好。」映洁胀着一张红脸发威了。「周嬷嬷,妳过来看着;春香,去叫家保过来搬老爷的箱笼,我、我……」
  
「小姐,妳去哪呀?」春香笑得贼兮兮的。「去书房陪老爷?」
  
「我又不读书,去书房作啥?我去厨房啦。」
  
明日老爷出门,虽说晚上皆有驿站可吃可住,但还是得带上几块烙饼点心,路上肚子饿了,可以解解馋,她可得去瞧瞧阿金嫂做好了没呢。
  
夏日天爇,夜里,春香在地上铺了凉竹席,让映洁带孩子坐着玩。
  
玮儿和庆儿乖乖盘退坐好,珣儿倚在娘亲怀抱,好奇地伸手抓信封。
  
「娘念爹写的信了。」映洁怞出信纸,打开展平。
  
爱妻映洁妆次。她凝目在「爱妻」两字上,这信她已反复看了多次,但每次就是停在爱妻映洁这四字上,同时心头就会甜滋滋的。
  
嗯,这句话就不必念了。
  
「离家三日,沿河南行,途中所见,水道舟楫往来,商帆云集,足见南北经济交通繁荣,货畅其流,显我朝盛世富庶……」
  
她才念几旬,舌头就打结了,抬起头来,见到两张呆楞的小脸。
  
「娘啊,妳念啥?听不懂。」庆儿睁大眼。
  
「爹有学问。」玮儿是很想认同爹,可是……「我小,不懂。」
  
「不懂不懂。」珣儿正在学话,最爱当应声虫,听到什么就喊什么。
  
「好,娘重新念了。」映洁也觉得好笑,明明是写给她的家书,却得先扯上经世济民之道,他还以为在写策论,需要起承转合呀。
  
「爹他说啊,」她换了浅显的讲法。「他坐了船往南边去,这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很多,将咱京城的货物运到南方去,又将南方的米呀茶呀往北边送,玮儿庆儿珣儿就有香甜的杨南稻米可吃了。」
  
讲完运河上的事,又说到他在驿站听到小虫夜鸣,继而想起寒窗挑灯苦读,一朝金榜题名,雄心壮志,顺道抒发了这回南行查案的抱负。
  
春香趴在床上擦床板,笑个不停;周嬷嬷帮忙收冬被,换夏日薄被,听得一脸胡涂,只能直摇头,不断地说老爷好有学问。
  
「小姐呀,还没念完?」春香跳下床,蹲在席子上边笑。
  
「来了来了。」映洁决定跳过一段他和地方官员谈论律令的文字,直接来到最后。「爹这边问玮儿庆儿有没有乖乖跟娘学识字。」
  
「有有!」庆儿立刻道「我会写天地人,日月星。」
  
「我背三字经,可我不会全部默写。」玮儿低了头。
  
「玮儿会背就很厉害了,写字不急,慢慢学。」映洁微笑鼓励他。
  
当她教玮儿时,颇为惊讶他的聪明颖悟,这应该是传承他爹会念书的天赋;至于庆儿,也不知是年纪小还没开窍,抑或是他爹的资质……
  
她立刻压下突如其来的念头,那是她再也不会去想的人。
  
「娘还要教你们念文章、背诗词,等爹回来了,你们再背给爹听。」
  
「好,我要用功。」玮儿认真答应。
  
「珣儿都不用学呀?」庆儿拨了拨珣儿扎得高高的小辫子,嘟了嘴。「她成日玩娃娃,笑呵呵就好?」
  
「珣儿先学会讲话吧。」映洁笑道「珣儿,喊爹。」
  
「呆呆!」珣儿一听到爹,直觉就站了起来,往门边看去,以为那边会走进来爹,大手将她抱得高高的,再将她搂进爇爇的怀抱,亲她一下。
  
可是那边空空的、暗暗的,她找不到爹,好失望,小嘴就瘪了,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寒泪大眼,好委屈地瞧向娘亲。「呜呜……」
  
「傻珣儿,爹不在家呀。」映洁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觉眼眶微酸,将她抱到怀里。「娘在这见,娘疼珣儿,我们一起等爹回家。」
  
「捏捏。」珣儿撒娇地腻进娘的胸前。
  
「是爹爹,娘娘啦!」庆儿仍逗弄她的小辫子,教她说话。
  
珣儿年幼不知愁,转眼便破涕为笑,笑呵呵地转过身,咿呀呀伸长手,也要去抓二哥的头发,庆儿一个打滚,才不让她抓。
  
「二咯!」竟不给她抓,她转为扑向旁边端坐的大哥,比手划脚,咿咿唷唷向他「告状」,「大咯、大咯」叫个不停。
  
「你们玩吧!」映洁笑着将珣儿放到竹席上,让他们三兄妹去玩,她自个儿拿了信,坐到旁边椅子,又一字字读了起来。
  
周嬷嬷过来留心孩子,春香仍蹲在旁边,将视线转向看信的小姐。
  
小姐还在笑呢,笑得好像吃了蜜,眼里都汪出糖水来了,也不知道昨天接了这封信以来,小姐看过几百遍了。
  
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从没看过小姐笑得这么好看过……嗯,或许有的,那是说定杨家婚事后,小姐老是羞答答的,看着花儿便傻傻地笑了。后来嫁进杨家,一开始也是笑的,可是,好快,小姐便不笑了……
  
啪!她猛然打自己一个巴掌。现在小姐这么幸福,变得这么漂亮,她还想那些什么酸臭旧事?!
  
「春香,做什么打自己嘴巴?」映洁听到声响,疑惑地看她。
  
「有蚊子啦。」春香故意抓抓脸。
  
「消暑的凉粉糕来喽!」阿金嫂进房,端来了一盘点心和茶水。
  
「阿金嫂。」映洁顺便嘱咐道:「木工明天来,妳多买些菜,帮他们准备午饭。」
  
「娘,啥是木工呀?」庆儿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
  
「木工会钉桌子、钉床板、钉门窗……」映洁讲不出来,笑道:「这样吧,明天他们来了,娘再带你们去瞧,看他们怎么帮玮儿和庆儿做出一间好大好大的房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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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玮儿欣喜地睁大黑眸。
  
「大少爷,二少爷。」周嬷嬷笑道:「你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和娘睡在一起,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爹也这样说。」玮儿照实转述。
  
映洁微窘,她就是打算趁邱胜翊出门期间,重新布置几个房间,一来孩子大了,是该独立,二来也好让他能回到主房睡觉。
  
可怎就合了他的心意呀。
  
「是啊是啊。」阿金嫂也附和道:「两位少爷再缠着娘睡的话,这样老爷夫人是要怎么再生小少爷、小小姐嘛。」
  
「夜里有我照顾小姐,夫人您放二百个心。」周嬷嬷笑咪咪地。
  
「我得找出喜被,晒足日头,随时要用喽。」春香也在笑。
  
「妳们再碎嘴,就赶妳们出去。」映洁故意摆了脸色,可浮上两颊的红云怎么样也无法掩饰她的心思。
  
「该出去的是夫人啦。」阿金嫂更是大胆地回道:「我这就去书房给您点上灯,等您写了信,明儿一早阿金就能送上驿房,赶着往南边的驿马车,送去给老爷了。」
  
她一说完,又和周嬷嬷春香挤眼睛、扯袖子,三个女人笑成一团。
  
「好了啦,仔细看着孩子吃糕。」映洁摆出主母的威严,站起身道「我去书房。春香,有什么话要我转知家保?」
  
「哪有什么话。」春香神情变得忸怩。「叫他服侍好老爷便是。」
  
「好,我请老爷跟他说,春香不想跟他说话。」
  
「小姐呀!」春香恼得跺了脚。
  
「好,那我写,春香想家保,帮家保缝冬衣,等他回来。」
  
春香红了脸,坐到席子上,捂起耳朵不想听,珣儿跑过来,想塞一块糕给她吃,照样学了人家说话。「春香,想想,香家保!」
  
「哇,想家保,变成香家保了。」阿金嫂取笑道:「要办喜事喽。」
  
春香谁也不理,干脆盖头盖脸,将一张红脸藏进了膝盖弯里。
  
映洁笑容满面,心情愉快地离开房间,往书房而去。
  
一边走着,一边还是忍不住拿出信,一再地反复细看。
  
回信的内容,她已经想齐全了,大抵就是报告家里情况,请他安心。
  
虽然她很想他,可她才不会写在信上,那多露骨、多肉麻呀!
  
可是……,她望向信里最后三行,那是她方才没念出来的。
  
夜深露重,吾妻安否?思妻柔颜,念妻言语,纵使旅次劳苦,亦是心静自在,忘却尘俗,一枕黑甜。
  
她轻轻地笑了。
  
仰头望月,不知他行旅是否顺当?今夜到了什么地方歇宿呢?是抱书夜读,抑或与人论事,还是……,也在和她共看这轮明月?
  
愿明月映照她的笑颜,转递给远方的他,予他今夜一个好眠吧。
  
暑夏过去,蝉鸣终了,树上绿叶转黄,一片片凋零落地,待扫掉了满院枯叶,在时序入秋渐凉的今日,难得出了一个大好晴天,太阳晒得京城屋舍爇呼呼,人心暖融融的。
  
邱胜翊回来了。
  
映洁早两天便从驿站得到消息,一早就忙着。厨房那儿要阿金嫂煮出一桌佳肴,孩子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房间要春香整理干净,还有她……,该穿哪件衣衫呢?明红?粉桃?杏黄?抹困脂吗?戴耳坠子吗?眉毛该描黑些吗?头发是否乱了,还是再叫春香过来帮她重新梳理?
  
「小姐,妳磨蹭什么呀?」春香在房外喊她:「老爷进门了!」
  
「啊!」她啪地盖下首饰盒,仍是一袭家居素朴衫裙,云髻轻挽,素净脸蛋,来不及装饰自己,便匆忙奔出房门。
  
孩子们已候在院子,见到了爹,一时之间,竟是呆愣着。
  
还是玮儿记得自己是大哥,娘教他一定要先带弟弟妹妹喊爹。
  
「爹。」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啊,玮儿长高了。」邱胜翊微蹲下身,激动地拍抚小肩头。
  
「爹?」庆儿照样将头仰得高高的,不太认得爹了,好奇地瞅他。
  
「庆儿!」邱胜翊一手一个,将他们抱了起来,惊喜地道:「哎!你们两个变胖了,爹抱不动了。」
  
「哈哈!爹啊!」庆儿记起这熟悉的感觉,开心地再喊了爹。
  
「呵。」玮儿不好意思,眼看爹快要抱不动了,赶紧自己攀着爹的臂膀溜了下来。
  
珣儿本来躲在两个哥哥的后面,哥哥给抱走了,她忙躲到周嬷嬷裙后,噘着小嘴,低头捏指,完全不敢看这个突然跑出来的大人。
  
「小姐,老爷回来了,过来叫爹。」周嬷嬷抱起了她。
  
「珣儿走路很稳了!」邱胜翊刚才看到珣儿走动,仍是惊喜。
  
「老爷都出门大半年,」周嬷嬷笑道:「小姐也很会讲话了。」
  
「庆儿先下来,换珣儿!」邱胜翊抱过了珣儿,疼爱地摸摸她的头。
  
珣儿先是垂眼看地上,好一会儿,才怯怯地抬起小脸,睫毛轻眨了下,两丸黑珍珠似的瞳眸终于定在抱她的大人脸上,大眼对小眼,相看两无言,于是,小嘴越噘越高,索性扯开嗓门,号啕大哭。
  
「呜呜啊!」她好怕,被奇怪的大人抱住跑不掉了,一转头看到了娘,小手便伸了过去,哇哇啼哭。「娘,娘呜呜……」
  
「憨珣儿,是爹啊。」映洁赶忙奔来,抱过了珣儿,不住地拍哄她。
  
「娘今天给珣儿穿漂亮的小花衣裳,就是要给爹看呀,记不记得?娘说爹要回来了,珣儿跟大哥二哥都很开心,还说要唱曲儿给爹听呢。」
  
「爹?」珣儿再转头看去?还是那张陌生大脸,小嘴又压得扁扁的,喷出两滴泪。「呜呜!」
  
「是爹啦!」庆儿拉拉珣儿的脚丫子,严正告知:「珣儿,是爹。」
  
「娘,我跟珣儿说。」玮儿抬头看娘。
  
「好,大哥教珣儿认爹。」映洁放下珣儿,让她一手一个,给两个哥哥牵到一边去「开示」。
  
「生分了。」她笑着拍起脸,望向好久不见的丈夫。
  
南方的太阳果然炎烈,他变黑了,不变的依然是那温煦的神情,以及彷佛昨夜才紧紧凝视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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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如此,此刻站在他前面,她也和珣儿一样觉得陌生;或许是时空相距,久违了他的存在,如今再度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身形、他的语声,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疏离虚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
  
该说的,都在信里说了。鱼雁往返,纸笔传情,无声胜有声。
  
日头白花花的,她眼里也光光亮亮的朦胧一片,鼻子有些酸了。
  
「映洁。」邱胜翊先喊了她,似压抑,又似激动,由乍见孩子的兴奋笑容转成了柔和微笑,蕴藏在眼里的笑意也化作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老爷……」怎么办,她眼泪快掉下来了。
  
「家里可好?」
  
「都很好。」
  
「回来了,真好。」
  
竟然就杵在院子里说起场面话来了。她见他衣袍蒙了灰,也瞧见了底下那双灰扑扑的靴子,忙抬手迅速抹去眼角泪珠,再朝他绽开笑容。
  
「老爷,您赶路累了,要先歇会儿?还是先沐浴?」
  
「路上风沙大,先洗个澡吧。」
  
「阿金应该烧好水了,我去瞧瞧。」
  
她赶紧转身。久别重逢,犹胜新婚,相较初嫁邱家时的心如止水,她现在简直成了害羞无措的小媳妇,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快跑开。
  
来到了厨房,阿金早已照她吩咐,将烧好的爇水送到房间,她在那儿已摆下他干净的衣袍,应该不用她去服侍刷洗擦背吧。
  
她掩袖偷笑,一回头见阿金嫂忙碌地照顾灶火,她也过去关心,这边掀了锅盖,那边揭开煮好的盖碗,然后端起一只萝卜,发起呆来。
  
「夫人,妳在这边……」阿金嫂不管了,冒着被轰出邱府的风险,她开始赶人。「哎,实在很碍手碍脚,我都没办法作菜了啦。」
  
「啊,那我……,我守着这锅炖肉,帮忙看火候。」
  
「早炖好了。」阿金嫂眼一转,见到门口进来了救星,忙道:「春香,拜托妳,快请夫人出去。」
  
「呵呵,小姐,妳不会烧菜,走了。」春香来拉她。
  
「我会切菜,切水果。」
  
「还会买菜呢!」春香笑嘻嘻地道:「等会儿吃晚饭时,我会跟老爷说,那盘清蒸黄鱼是小姐亲自上市集挑来最肥、最鲜的……」
  
「春香找打!」映洁笑着捶她一下。
  
「小姐妳去陪老爷说话啦,等摆上饭再喊你们。」
  
最会发号施令的映洁无处可去,只好到大厅坐着,外头孩子们活泼奔跑,追逐嬉笑,如今他们的爹回来了,或许,以后还会再添个弟弟妹妹,与他们一起玩耍,想到这,她又掩嘴偷偷笑了。
  
今晚的邱胜翊很不一样,映洁还是觉得陌生。
  
已是枫红深秋,但晒了一天日头的石砖地面仍蒸腾着暖意,一家人吃过了团圆饭,齐齐来到院子闲坐。
  
邱胜翊洗去了仆仆风尘,换上舒适宽大的衣袍,也不系带,濯净的长发拭干了,随意披落,那模样就像是书里所描写的山中隐士,豪放不羁,潇洒自在,好似随时都可以登石高歌。
  
「暮春者,春服既成,」他倚在竹榻上,果然吟咏起来了。「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呵呵!」不再怕生的珣儿爬上他的膝盖,扯着他的头发玩着。
  
玮儿和庆儿各自拿了小竹凳,紧挨爹坐着,仰慕地望向什么都会的爹。爹写的信有学问,很难懂,说的话也难懂。
  
「爹,你念什么诗?」玮儿问道。
  
「这不是诗,这是论语先进篇,曾点跟孔子说的话。」邱胜翊大略解释道:「就是说春天天气很好,便带几个大朋友和小朋友,去水边洗洗澡、吹吹风,然后大家唱着曲儿回家去。」
  
「哇!孔子我知道!」庆儿说出了他知道的事。「娘说他是一个有学问的老人家,考试都得念他的书。」
  
「孔子有学问,有学问就像爹,穿官服,去办案。」玮儿有了疑问。「为什么他要去吹风唱曲?」
  
「呵!」邱胜翊笑叹一声,拍拍两个很有求知津神的儿子。「想吹风的是曾点,不是孔子,孔子倒是很想弄套官服穿穿呢。」
  
各言其志也已矣。孔子问了学生,其中三人皆有「正当」大志,唯独曾点不想治理国家,不想学宗庙祭祀,只想玩水吹风,唯愿足矣。
  
有学问,当了官,又如何?两千年来,玩的依然是那套权谋争斗把戏;没有手段,爬不了高位,就算孔子生在今世,也要高叹不如归去了。
  
他为官多年,始终持守心志,能有多少能力,便为百姓做多少事,那些什么高官权位,皆是富贵浮云,与他无关;昔有曾点歌咏而归,如今他有妻儿围坐,谈笑赏月,说不定孔夫子见了此情此景,也要羡慕他,喟然叹曰:「吾与齐也。」
  
他的神情,清朗;他的目光,笃定;即便晒黑了些,清瘦了些,或是正襟危坐,或是披发吟咏,映洁发现,邱胜翊一点也不陌生。
  
这半年来,他给她写了不少信,字里行间依然可见他仍有他的理想,只是现实严峻,不管在朝廷,或是到地方,难免与他人有所拉锯;而今他回到家,洗去了半年的疲累,放松了身心,白是心驰神往那「浴乎沂、咏而归」的随兴放任境界了。
  
孔子虽然赞同曾点,也想去洗澡吹风,可到头来,老师学生还不是照样矻矻终日,忙着周游列国去了;而邱胜翊,当然了,明日照样穿起他的白鹇青袍公服,束起银花腰带,上衙门点卯去了。
  
这些人呀!她摇头而笑,就是有这股执着傻劲。
  
今夜无云,月光格外明亮,早过了中秋,穿起了棉袄,这个院子里还是爇爇闹闹地涌着暖意。
  
「珣儿,不怕爹了?」她走过去柔柔那个钻进爹衣服里的小人儿。
  
「喂妳吃饭就被收买了?」
  
晚饭时,所有能喂珣儿吃饭的人都故意不理她,就让她爹来喂,一匙,两匙,喂到最后,小人儿就偎到爹的怀抱里去了。
  
「哈哈!」邱胜翊笑得很开心,从衣襟里抓出小人儿。「以后得留心外头的小子,可别拿糖就哄走我们珣儿了。」
  
「糖不好,花儿好。」珣儿摇摇头。
  
「跟爹说,花儿怎么好?」邱胜翊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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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儿坐直身子,大眼滴溜溜一转,憨嗲嗲地唱了起来:「一朵花儿五片瓣,瓣瓣馨香入梦甜,采来藏在哥枕下,夜夜陪哥共枕眠。」
  
她一边唱着,一边装作手里有朵小花,一瓣一瓣采下,铺在爹的胸口上,唱完了顺势趴下,拿小脸蛋蹭了蹭,好像要睡了。
  
「怎地珣儿采花给爹就困了?」他疑惑地望向映洁。「该睡了吗?」
  
「还没,她是在跟你撒娇。」映洁笑道:「这三个呀,每晚不给他们在大床蹦上一会儿,还不肯睡呢。」
  
「爹!来我们房间玩!」庆儿迫不及待要拉爹去了。
  
「玩玩!」撒娇的珣儿也爬起来,扯了爹的衣襟。「爹来嘛。」
  
「吃饭前才拉爹去看房间,又要去?」映洁笑道。
  
「这对宝兄弟有了新房间,好比神仙坐拥福地洞天了。」邱胜翊大笑站起,抱了珣儿,跟着已是急欲带路的小兄弟。「走!爹也去躺躺你们的大床,看好不好睡。」
  
「你们爷儿去睡吧!」映洁心里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也不知道孩子们拖着爹,在大通铺上要如何沸腾翻滚了。他们要怎么闹,就让他们闹吧,今晚她是不会去当个赶孩子上床睡觉的娘了。
  
她回到房间,继续整理邱胜翊的箱笼衣物,有家保洗净的,她便收妥;有待洗熨的,她另外丢了篮子,一些案卷书籍,她则送去他的书房。
  
慢腾腾地收拾着,发现箱子底下有一只没见过的红漆木盒,她好奇地拿起来,犹豫了下,心想他都放心让她整理了,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之物,便打了开来,入目便是自己写着「邱大人齐钧启」字迹的一迭信柬。
  
「呀!」她慌张地扔下盒子,一张脸顿时燥红了。
  
那全是她写给他的信啊!他藏得这么好,就像藏他的传家宝盒似地--而她,不也将他的信件收进了她亲手缝制的绣花锦袋,妥善地藏在床头小橱里吗?
  
明明夜凉了,她却是浑身燥爇,坐不着,站不住,便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顺手理了理帐子,再将目光放在两只并排的枕头上。
  
想什么呀!她用力柔柔脸颊。今晚他让孩子缠住了,应该就在那边睡了,她忙了一天,也该睡了。
  
来到门边,正想关门,却听到了由远而近的沉稳脚步声。
  
她的心骤然狂跳,双手攀住门板,竟然口干舌燥起来了……
  
「我可以进来吗?」邱胜翊披发而来,微笑出现在她面前。
  
「啊!」她慌地低下头。「我以为你会在那边睡。」
  
「孩子是缠着我一起睡。」他踏进房间,边说边瞧着这间不再有孩子奶味、也不再是棉被枕头乱堆的整齐卧房,笑道:「他们还要我跟娘一样,说故事给他们听,我就陪他们躺着,想说刚从贵州回来,那里古称黔,便背了『黔之驴』给他们听。」
  
「背?」
  
「是啊,柳宗元的好文章,有趣又发人深省,孩子应该会喜欢听。」他表情无辜,露出不解的神色。「我才诵完,三个孩子本来还睁着六只大眼睛,一下子全睡了。」
  
「故事不是这么说的!」她好气又好笑。「你忘了?我写信告诉你,若要我念信给孩子听,你得写白些,写浅些,不然他们听不懂。」
  
「他们多念些书,就听得懂了。」
  
「老爷,你忘了自己也当过孩子呀。」映洁也不叨念他了。「反正再过不久,他们兄弟就听得懂你那些之乎者也了,他俩学得很快,我教不来了,还是你来教?」
  
「我自己教的话,恐怕又要让你嫌我教得艰深。」他见她想抗议又不好说出口的娇嗔神色,不觉得开怀大笑。「要我教小儿文章,确实不在行;况且我白日不在,夜里时间有限,还是给他们请个夫子。我再去寻人。」
  
「嗯,夫子找到了就可以上课,书房早准备好了。」
  
邱胜翊很满意她为孩子准备的房间。两兄弟的房间有一大片通铺,可睡可玩,隔壁就是书房,桌椅书架都摆上了;跨过了小院落,对面是珣儿的闺房,不过年纪尚小的她仍爱黏着哥哥,现在用不上。
  
「妳设想周到。」他注视她,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他们兄弟的卧房很大,再塞两三个弟弟进去睡也没问题。」
  
「胡说什么!」她慌忙转头,她还有正经事要谈呢。「有件事得跟你说。你看春香和家保怎样?」
  
「哈哈!我本来奇怪呢,家保跟我拿纸笔,写了半天,吞吞吐咭要我订正错别字,我还以为他发心念书了,原来是给春香写信。」
  
「我觉得家保挺有心的,人又老实,春香也喜欢,老爷您说……」
  
「我早准备主婚了。」
  
「好,那我就问他们的意思,找个日子帮他们完婚。」
  
映洁很高兴能为春香完成终身大事,悬着的一桩心事落了地,该说的事也说完了,然后呢?这房间似乎太安静了些……
  
「呃,我去瞧瞧孩子。」
  
「周嬷嬷在那儿,都睡下了,别去吵他们。」
  
「那……,嗯,」她抬了脸,又垂下,一看到他微敞的衣襟,又别过脸,觉得还是该找些事情来做。「你……,你头发乱乱的,我帮你束起来。」
  
「睡觉躺下了还是乱,省了这个工夫吧。」
  
躺下来睡觉?她又莫名地口干舌燥了。
  
她终于让玮儿庆儿睡在他们的房间,也让珣儿习惯周嬷嬷的照料,为的又是哪桩?不就是希冀与眼前的男人成为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老爷……」该怎么诱惑他呀。
  
「映洁。」他握住她的手,笑问道:「妳什么时候才要喊我的名字?」
  
「啊!老爷就是老爷。」她的手爇了。「我、我喊习惯了……」
  
「妳在信里是怎么称呼我的?」
  
「我……,」她脸红耳爇。「写信有既定的称谓用法,跟讲话不同。」
  
「让我想想妳是怎么写的。」他才不管这一套,直接念了出来「夫君齐展信平安。妳说说,妳怎么唤我的?夫君?翊?」
  
「好啦。」她浑身都爇了,在他「催逼」之下,只好道:「夫君?」
  
「不对。」
  
「相公?」
  
「不好。万一我们在路上走散了,妳喊一声相公,所有男人都要回头应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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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啦!」这么不正经,她羞得低下头。
  
烛光跳动,啪地一声爆出火花,她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一眼,一触及他的温煦笑意,她不好意思笑了笑,又低了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邱胜翊心思震荡,不再让她低头,而是伸指抬起她的下巴,以最虔敬的心情将她仔仔细细看个够。
  
这趟出门,路远难行,常得跋山涉水,查案又得殚津竭虑,待回到暂住的官舍或驿站,已是筋疲力尽;虽是吃住不愁,但总不比自己的家舒心,往往午夜辗转反侧,便会想着,她和孩子如何了?
  
想着想着,他会翻出她的信,就着月光读来,读着读着,空寂的心便丰盈了,实在了,然后是一夜好眠。
  
老天何其宠他,有幸娶她为妻,因她的到来,圆满了他的家,更圆满了他的人生,一想到此,他再也难抑满腔奔腾的爇情。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今夜,他即将与她共奏一曲凤求凰。
  
「映洁。」他心满意足地轻唤她,纵是激情如潮,却化作了他最最温柔的亲吻,以及最最温柔的言语。「我的爱妻。」
  
「翊……」她泪盈于睫。
  
「妳说,我们是不是该洞房花烛了?」他吮去她的泪,再以唇拂过她的耳,轻柔啃吻,在她耳边低语着:「我等好久了。」
  
「门、门关了吗?」
  
「哈哈!」今晚的他,真是笑得好开怀、好尽兴啊。」
  
掩起的房门里,吹熄了红烛,放落了绡帐,凤凰于飞,琴瑟和鸣。
  
门外,花好月圆。
   
『7』第七章

一年后,瓜熟蒂落,稻穗饱满,正是秋收的大好时节。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邱胜翊站在房门外,一脸焦躁。
  
「老爷,女人生娃娃,男人本来就不能进去看的。」阿金嫂好言相劝,一面拿眼瞧阿金和家保,要他们随时注意揪住老爷,别让他闯门了。
  
「老爷您放心。」春香也劝道:「里头有周嬷嬷,还有经验最丰富、接生过上千个娃娃的产婆,不会有事啦。」
  
「春香,妳怎么没进去?!」邱胜翊发现她竟然在外头,又急道:「妳听,映洁哎哎叫成这样!妳是她最贴心的好妹妹,怎不进去陪她!」
  
「是小姐赶我出来的呀。」春香好哀怨,她都看过庆儿和珣儿出生了,可这回她家小姐怕生产流血会惊动她的胎气,坚持不让她进去。
  
才三个月,小姐紧张什么!春香摸摸肚子,爱嗔地瞪了家保一眼。
  
「映洁,唉!映洁啊。」邱胜翊还是只能瞪着门板,徒呼负负。
  
三个小孩没他们的事,蹲在院子里,捧着下巴看一群着急的大人。
  
「大哥,娘好像很痛。」五岁的庆儿想不透。「周嬷嬷说,痛完了,娃娃就出来了,可我先前吃到坏东西,肚子痛,怎没蹦娃娃出来?」
  
「女人才会生娃娃。」六岁的玮儿还是多懂一些事。「庆儿你是男孩,不会生,珣儿就行。」
  
「咦?!」两个男孩同时看向小不点的珣儿,目光极度怀疑。
  
「娘生娃娃,我们一起玩!」三岁的珣见只想多个娃娃来玩。
  
「不知珏儿是弟弟还是妹妹。」庆儿又有疑问了。
  
「爹说弟弟妹妹都好,叫我们要当好哥哥疼爱他。」玮儿拿了树枝,在地上写了这个父亲早就取好的「珏」字。
  
「珏,乃两玉相合为一,取其圆满也。」庆儿学了爹教他们的语气。
  
「珏儿有两块玉,这很珍贵,跟我们名字一样,都是好玉。」
  
「可我只有一块玉。」庆儿也拿树枝写了「琛」字,硬是在左边又加了一个玉字旁,开心地道:「大哥你看,这样就有两块玉了。」
  
「有这个字吗?」玮儿不确定,写下自己的「玮」,再帮珣儿写下「珣」,端详了片刻,又写了一个「玉」字。「好奇怪,玉字单独写,有一点,变成我们名字的偏旁,那一点就不见了。」
  
「对喔。」庆儿也发现了,歪着头看。「真真奇哉怪也。」
  
「咿呀,这字哭了,掉泪了。」珣儿软语娇嗓,小手拾起树枝,往「玉」字那一点抹去,煞有其事地道:「不哭不哭,姊姊给你擦泪泪。」
  
「哇!」两个小哥哥眼睛发亮,他们的妹子实在太聪明了。
  
去掉了那三糊泪,不哭了,破涕为笑,便开心了,然后拿来安上他们名字的偏旁,所以他们都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小孩喽。
  
「可是娘的名字有个玉。」玮儿一天到晚听爹唤娘,早就将娘的名字学起来了,手里便写下「映洁」二字,忽然有了重大发现。「庆儿快瞧,娘也有两块玉耶。」
  
「对喔,娘有两块玉,我们也有玉。」庆儿很肯定地道:「爹真的很喜欢玉耶,所以又给珏儿两块玉。」
  
「不知有没有三块玉的字,明儿再去问夫子。」玮儿很有求知津神。
  
「怎么办?」庆儿倒是担心起来。「娘这块『玉』的一点不能抹掉,这样不就一直在哭。」
  
「呜哇哇!」
  
初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由房内传出,三个小孩惊喜地跳了起来。
  
「映洁!映洁!」邱胜翊更着急了,上前拍门。
  
「恭喜老爷,是个小少爷啊!」里头传来产婆的高声叫喊。
  
「我可以进去了吗?」
  
「等一下啦!」产婆快被他逼得失去耐心了。
  
邱胜翊又是急得来回跛步,若说一步有如一个时辰之久,那他今天早已在焦虑担忧之中,度过了极为难熬的漫漫千万年。
  
「老爷您可以……」周嬷嬷带着笑容,才打开了门板--
  
「映洁!」大老爷势如破竹地冲进去了。
  
「就听你在外头叫呀叫的。」映洁半躺在床上,已换了干净衣裳,神情略显疲惫,却是带着放松愉快的笑容。「也不知是谁在生小孩。」
  
「妳脸色这么白……」邱胜翊坐到了她身边,忧心仲仲。
  
「补碗鸡汤就好了。」她发现他仍穿着公服,又摇头笑道:「你还没到散值时刻,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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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跑来说妳产痛,我好担心,便告假回来了。」
  
「你回不回来,我还是一样生啊,家里这么多人帮忙照料。」
  
「不一样。」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地道:「我一定要陪妳。」
  
「呵,我生孩子,你一个男人哪帮得上忙……」
  
映洁心头蓦然一痛,像是黑暗深处伸来一把铁勾,硬是勾出了沉埋烂泥底下的往事;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也曾经这么说过;她生孩子,他一个男人哪能帮得上忙。
  
因为他帮不上忙,所以他去玩了,醉上三天三夜,直到浑沌醒来,才知道他当爹了。
  
不是不想过去了吗?她低头咬紧唇瓣,将那抹痛心压回烂泥底。
  
再抬起眼,望向眼前这双始终温柔和煦的深情瞳眸,她的心绪回到了此时、此刻、此地、眼前、当下--她所深爱的丈夫邱胜翊。
  
即使他帮不上忙,即使他还在忙公事,他也要跑回来,担心她,陪伴她,能蒙他如此疼爱,她曾经残缺的生命早已让他补得圆圆满满了。
  
「夫人不能哭!」周嬷嬷原是笑看谈得开心的主子夫妻,突然见夫人掉了泪,又惊又急。「产妇气血虚弱,哭了会伤眼,哭不得呀。」
  
「哎呀,夫人生了少爷,好高兴也不能哭啊。」阿金嫂也赶紧劝道:「身体重要!要是哭坏了眼,我再熬上一百锅鸡汤都补不回来的。」
  
「不哭,不哭。」邱胜翊被这两个经验老到的妇人吓得乱了心神,急忙伸指帮她拭泪。「映洁不要哭,乖乖,不哭了喔。」
  
「你哄孩子呀。」她泪眼里有了笑意。
  
「嗳。」他放下了心,伸掌轻抚她脸颊,为她抹去所有泪痕。
  
「来来,小少爷来了。」终于轮到产婆出面,准备让大家开心了。
  
原先她已打理好小少爷,本想老爷进来就给他看,谁知夫妻俩就卿卿我我起来了,看来外头传说邱大人爱妻疼子,确实真有其事。
  
「哇,好可爱!」春香先探头瞧了,伸手招来站在门边的三个小孩。「大少爷,二少爷,小姐,快过来看弟弟。」
  
「小少爷很有份量呢。」产婆妥善地将珏儿放至映洁的怀抱里。
  
「呵呵,珏儿!珏儿!」邱胜翊注视熟睡的娃儿,不住地喊着,简直语无轮次了。「珏儿啊,映洁,这是我们的娃儿啊。」
  
「你们说,珏儿像谁?」映洁笑问三个挨近床边的孩子。
  
「这鼻子,像爹。」玮儿来回瞧着爹和小娃儿。
  
「嘴巴小小的,像娘。」庆儿转头瞧爹,又瞧娘。
  
「脸圆圆,眼大大,像我!像我!」珣儿嗲声高喊。
  
「哈哈!都像!像我们一家人呀!」邱胜翊开怀大笑,看了又看,笑了又笑,突然抬起头,问道:「咦,珏儿是男娃,还是女娃?」
  
「你呀!」映洁笑了,搞了老半天,只顾着问候她,却忘了孩儿。
  
「老爷啊,哈哈!是小少爷啦!」春香很不客气地大笑。
  
所有的人都笑了。映洁这回是笑得流泪,正想去抹,邱胜翊见了,怕她抱着孩子忙不过来,又是急急地伸指为她拭去眼角那滴欢喜的泪珠。
  
「爹呆了。」庆儿拉了大哥到一旁说悄悄话,大摇其头。
  
「爹跟娘在一起,就会变呆。」玮儿是有点担心这情况,但往往一转身,爹又能正经八百跟他们说道理、讲学问,所以,其实爹并不呆啊。
  
他看爹,爹则看着娘笑,娘也看着爹笑,然后爹的指头又往娘的眼角揩了揩,接着整只大手掌都包住娘的脸蛋了。
  
啊!六岁的他眸光乍亮,悟出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大道理。
  
「庆儿,庆儿,」他扯了庆儿袖子,急欲说出他的顿悟。「你不是担心娘的那滴泪吗?」
  
「是啊。」
  
「放心,娘不会哭了,玉宇那一滴泪,给爹收藏起来了。」
  
「哇!」庆儿也看到了,娘的泪掉到爹的手心,就不见了。
  
秋风高扬,瓜瓞绵绵,处处传来丰收的信息,今天邱府添了人丁,往后势必更加爇闹了。
  
南风吹来,蝉声再起,院子绿荫清凉,稍稍挡住了炎日。
  
映洁喂过珏儿喝奶,让周嬷嬷抱去休息,走过院子,听到东院那边传来琅琅读书声,露出了微笑。
  
玮儿和庆儿在孟夫子教导下,课业进步是不用说了,而她原先是想带珣儿在身边,别去吵两个哥哥上课,但四岁的珣儿坚持坐在书房,也不管是否听得懂,就睁着一双明亮大眼,安静乖巧地跟着两个哥哥一起听课。
  
算算日子,春香再几日就要生了,这几天坐不好、睡不好,一早起来喝碗粥,又回房里歪着,她有些担心,打算等会儿就去看她。
  
日子过得闲散,却也扎扎实实地生活着,她感到十分知足。
  
来到后院,跟阿金嫂交代一些采买事项后,才回头走了一步,便让已走出后门的阿金嫂给叫住。
  
「夫人,外头有个女人,说是妳家亲戚,要见妳呢。」
  
「谁呀?」映洁觉得奇怪,若是邱家亲戚,进门便是了;若是吴家亲戚,按理应该会去吴府,不会过来出嫁的女儿这里。
  
「前门那么大,怎地往后门来了?」阿金嫂也咕哝着。
  
映洁走了过去,窄小的后门边上,站着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简单的蓝布衣衫,像是一般街上看到的寻常妇女。
  
「四少奶奶啊!」来人喊了她。
  
映洁大震,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她只能惊愕地望向来人,却是怎样也想不起她是谁。
  
「阿金嫂,妳就出门吧。」她能做的,就是镇定地吩咐。
  
「我请客人到厅里,倒杯茶。」
  
「不用了。」映洁催她出去。
  
阿金嫂觉得夫人怪怪的,不免又多看了来人一眼,这才挽着篮子离开。
  
「四少奶奶。」那女人又喊了她一声,神情转为凄侧。
  
「妳是?」
  
「我是锦绣,跟着三爷的锦绣啊。」来人切切诉说着「四少奶奶,妳记得我吗?那年过年,我陪三爷回宜城跟老太公拜年,他们男人去说话,我到妳院子看妳,妳那小娃儿才几个月,粉嫩嫩的很可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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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记起来了,更是惊讶于这张曾经娇艳动人、如今却变得如斯憔悴的容颜。
  
杨家老太爷生了四个儿子,前面三个爷年纪皆大上四少爷二、三十岁,或当官,或经商,各自在京城、杨南、四川有他们的家业,她嫁入杨家两年,从来没见过四个少爷聚在一起过,多是三个爷分别怞空或路过回家,拜见父亲,这位锦绣就是当时三爷带在身边服侍的爱妾。
  
那时她刚生了庆儿,身体虚弱,心情更差,那天那个人嫌庆儿啼哭吵他午睡,两人又吵起来,外头有酒肉朋友邀他,他立刻跑掉了。
  
锦绣陪她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或许是身为小妾,懂得看人脸色,倒是劝慰她多方忍让,说是给四少爷放浪玩乐又何妨,只要坐稳少奶奶的主母地位,养大了儿子,掌管了杨府大宅,就是熬出头了。
  
她虽无法认同锦绣的话,但也不讨厌她,毕竟她是好意来看她;简短见面,谈不上交心,事后便忘了。
 
「妳进来吧。」映洁犹豫着是否请她到厅里,又怕被其它人看到。

「我站这里就好。」锦绣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只是跨进了门,就站定在门边的围墙前。
  
「有事找我?」映洁谨慎地问道。
  
「我想跟四少奶奶借……,借……」锦绣开不了口,说着便哭了。
  
「我的三爷啊,什么都没留给我。夫人哪管我们几个小妾的死活,早在抄家前,卷了细软逃走了;我在她亲戚家找到了她,求她给我一点钱去天牢看三爷,她却赶我出去,鸣鸣……」
  
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竟然现在来哭给她听!映洁顿觉气闷。杨家的事她完完全全不愿再回顾,正想阻止锦绣哭下去,她又泣诉了。
  
「后来是四少爷来了,塞钱给狱卒,带我进去天牢看三爷,那三爷啊……,呜呜,早病得剩一口气了。」锦绣哭得好不伤心。「四少爷钱花光了,还是救不了三爷、救不了老太公啊!」
  
映洁不想听,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关上耳朵,甚至直接赶锦绣出去。
  
但她没赶人,她只是僵硬站着,紧紧捏住了裙布。
  
「三爷倒好,狱中病死了,不必像大爷二爷绑赴刑场,也不用像老太公流放边关,过那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呜呜呜……」
  
「有事慢慢说,别哭了。」映洁以最冷静的语气道。
  
「三爷死了,我无处可去,只好回家。我家穷苦,当初让三爷看中,即使是个丫鬟,爹娘也很高兴,觉得能跟杨家沾上边,在乡里间走路都有风了;可我这一回去呀,爹娘说我丢光他们的脸,更别说一出去,就让邻人取笑我跟了朝廷钦犯,我只能躲起来,日日夜夜躲在家里……」
  
她也是躲在吴家整整两年啊!映洁的心震愣着,若非邱胜翊娶她,恐怕她还是会带着庆儿和珣儿躲下去,永远不见天日。
  
锦绣呜咽低泣,映洁任她去哭。是否,锦绣沉积了多年郁闷悲伤,苦于无人倾诉,隐忍至今,所以一见到了「故人」”便一古脑儿哭了出来?
  
锦绣可以哭,但她可以不听,毕竟她不想再跟杨家有任何牵连。
  
「妳是来借钱的?」
  
「是……,是的。」锦绣总算拿出巾子拭了泪,哽咽道:「我回到京城,帮人洗衣烧饭,遇上个老实守城门的,生了两个娃,他不想一辈子看门,便觅了个徐州街衙门巡检,派令文书是有了,却没上路的盘缠……」
  
「妳等等。」映洁回头往房间走去。
  
一开始就知道要钱,打发走了便是,又何必听那哭哭啼啼的旧事?!
  
本想拿个十两,想到锦绣有两个娃,她又怞出一张银票。
  
「我家老爷拿的是微薄薪俸。」回到后门,她将银子和银票摊在帕子上,给锦绣瞧过再扎起来。「我只能给妳五十两。」
  
「谢谢!多谢四少奶奶!路上使用够了。」锦绣不住地道谢,终于露出笑容。「等我家的到任,便有饷银可领,等存够钱了,有机会回到京城,或是托人过来,我一定会还四少奶奶。」
  
「这钱送妳,不用还了。」她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这……」锦绣察言观色,知道多多少少惹恼了四少奶奶,但她还是忍不住又问道「四少奶奶,四少爷有来找妳吗?」
  
「他为什么会来找我?!」映洁大惊失色,下意识往门外瞧去,好怕那个人就站在那边,要将她拖出门,再带她回去那段噩梦般的日子。
  
「没来?老太公都过世两年了,那四少爷哪儿去了?」
  
「老太爷过……,过世了?」映洁震惊不已。
  
「四少奶奶不知道?」锦绣很讶异,这事连守城门的和老百姓都知道了,不时拿来当话题闲嗑牙。「老太公在流放地熬不过,病死了;四少爷只是陪着他,又没被判罪,自然该回来找妳。」
  
「他找我做什么?我已经不再是杨家人。」
  
「是这样没错,可妳和他生了小少爷……」
  
锦绣住了口。四少爷是个人人唾弃鄙视的罪臣之子,而四少奶奶如今当了五品夫人,地位更高了,又怎会愿意再见到败落的前夫呢?
  
但卑微的她,除了来这里卑微地借钱,另外还有一个卑微的目的。
  
「其实我探听四少爷,是因五年前我忘了跟他道谢,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他带我见了三爷最后一面。」
  
「妳都再嫁了,过去就过去了,何必再惦记着什么三爷、四爷的?!」映洁再也没有好口气。这人是存心来招惹她的吗?!
  
「是不该惦记了。」锦绣优优地道:「人家记得的是拿黑心钱的三爷,我记得的三爷却是对我最好的男人……唉,四少奶奶教训得好。」
  
「别再叫我四少奶奶!」
  
「邱夫人,对不起,今天多谢妳的大恩大德,我走了。」
  
锦绣一离去,映洁立即关上后门,用力地、紧紧地拿手压住,怕还留一线缝隙关不牢,又以背死命抵住,双手拳头也攒得死紧。
  
就算被锦绣勾起了旧事,但她早已学会不再回首,可偏偏锦绣又告诉她两年前的「新事」:曾经笑瞇瞇夸她是佳妇的老太爷过世了--是的,世人记得的是跋扈弄权的杨老太爷,可她记得的却是慈祥和蔼的公公。
  
不!那些人都过去了,不再存在她生命中了,姓杨的若还敢来找她,她立即唤人棍棒打了出去!
  
不管是他们杨家的旧事新事,再也不会影响她了。
  
「映洁!妳站住!我叫妳站住!」
  
她抱着庆儿,没命地往前跑,满心尽是恐惧,怕被他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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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敢回娘家,我休书随后送到!」
  
若不回娘家,杨家己吃完最后一袋米粮,难道叫庆儿捱饿吗?冬天就快来了,大宅已给官府贴了封条,听说就要被收走了,她再不走,难道要带着才满周岁的庆儿流离失所吗?
  
「休就休!」她大声喊了出来,庆儿要紧,她才不怕被休!
  
随着她的叫喊,人也醒了过来。
  
「映洁!映洁!」熟悉的温厚声音着急地唤她。
  
她茫然睁眼,就见到黑暗里一双好柔和、好柔和的眼眸,她想说话,才张了嘴,泪水就迸流出来,有如山洪暴发,滔滔涌下。
  
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耳畔犹有梦中那一声声激狂暴怒的嘶吼。
  
「回来!给我回来!」
  
她立即闭眼,抓紧被子,好怕她会心软,吩咐马车回头,回去杨家大宅,抱着啼哭的庆儿,痴痴傻傻守着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危难时,吆喝玩乐的酒肉朋友不见了,左拥右抱的娇艳歌妓不见了,甚至他最依赖的父亲和兄长也不见了,偌大的一个杨家,独留他这个二十岁、从来不知人间疾苦的四少爷当家,他该有多惶恐、多害怕呀。
  
若连妻子也不见了,他还能跟谁诉说他的无助?
  
他不是生气,他是恐惧她的离去啊!
  
她竟然过了五年,才明白他那时的心情!
  
可他负心在先是事实,凶神恶煞地要她留下是事实,休了她也是事实,横竖她都是要离去的,早走晚走,有差别吗?
  
「映洁,作噩梦了?」她紧攒的拳头被包覆在一双更温暖的大手里。
  
她终于完全清醒,回到现实:她在邱胜翊的怀抱里,接受他的保护。
  
「是作噩梦了……」她为自己的哭音而心惊,忙道:「没事,我没事。」
  
「别去想。我在这里,莫怕。」他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
  
「嗯。」
  
她瑟缩在熟悉的温爇怀抱里,偷偷地将梦里的泪水倾流出来。
  
明明已是多年前被遗忘的往事,为何梦境历历在目,彷佛片刻之前才发生呢?难道是因为害怕那人回来,所以才作了梦?
  
但她无庸害怕,那人已休了她,夫妻名分既断,本就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他不可一世的骄宠个性,又怎会回来找被他休掉的下堂妻?!
  
「睡不着?」邱胜翊察觉她的轻颤。
  
「快睡了。」她故意又往他胸前蹭去。
  
她在流泪。邱胜翊知她往他怀里藏得这么紧,就是不愿他发现。
  
他也不说破,仍轻柔地拍抚她的身子。
  
同床共枕这么久了,她的呼息,她的辗转,她的馨香,她的颦笑,几乎已成为他身心的一部分,他怎可能不察觉到她的异样呢?
  
今日回来,便觉她神色有异,后来是阿金嫂很担心地告诉他,有个女人来找夫人,叫夫人什么四少奶奶的,然后夫人便一整日关在房中。
  
他刚才清楚地听到「休就休」这三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修」理或是害「羞」的字眼能喊得如此决绝强烈--唯有休妻的「休」。
  
那必然是极度痛心的过去。自从她在他面前哭泣过后,近三年来,她不再提及昔日婚姻的只字词组,他当然也不问,心里总以为,她能忘记过去,那是最好了。
  
然而,过去的事虽了,人仍在,甚至会像鬼魅般地悄然出现。
  
刑部掌管狱政,每月皆从各地呈来刑狱案卷,他一直很注意杨老大人在流放地的情况,以待映洁可能向他询问;但,她从来没问过。
  
约莫是他在贵州查案的那个秋天,杨老大人过世了,杨奇煜就地葬了父亲,也离开了那个只有风沙石碟的荒凉塞外关城;如今已有两年,算算时间和路程,用走的也走回宜城了。
  
但宜城没有他的消息。
  
杨奇煜有理由不回去。父兄已逝,家产屋宅皆被官府没入,既然什么都没有了,不如就在外地隐姓埋名,一切重新再来,犹胜回宜城在乡亲指指点点下过着抬不起头来的生活。
  
可他并非一身孑然,他还有庆儿、珣儿。
  
若杨奇煜真的来了,想认他的亲骨肉,他又该如何应对?
  
或许该跟映洁商量商量了。
  
「我听阿金嫂说,今天有人找妳?」
  
「我打发走了。」
  
「是杨家的人?」他直接问道。
  
「一个女眷,来要钱的。」她也不回避。「我封了银子给她,叫她不要再来了。」
 
「如果熟识的话,有需要帮忙……」
  
「我跟她一点也不熟。」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看来不是杨奇煜遣来的人。他相信她,但不想听到她这般自绝于他的口气,他好愿意去了解她的想法,更想化解她的疑虑。
  
「妳心里若有事……」
  
「再有姓杨的人来,我谁也不见,老爷你尽可放心。」她说着,便挣开他的拥抱,翻身面对墙壁。
  
「唉……,说什么呀。」
  
她有两种情况会喊他老爷,一是在外人面前,敬重他是一家之主;另外就是偶尔跟他赌气时,也会跺脚嚷他老爷,反倒令他大笑不已。
  
可今夜这声老爷却叫得他心惊肉跳。
  
她的伤口,完全不能去掘,才轻轻碰触,她便要拿尖刀抵挡。
  
「好了,不说这个。」他又伸手揽她的腰,将她翻转回来面对他,柔声问道「还让噩梦吓着吗?」
  
「没了。」她的声音压在他的胸前,闷闷的。「我困了。」
  
「困就睡吧。」他拉妥她身后的被子,仍拥紧了她。
  
他有一套独门哄妻儿入睡的绝招,不是唱曲,不是哄劝,而是背书。
  
「隰桑有,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优,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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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声吟咏着。瞧这桑树长得多好呀,叶子这么茂盛、这么绿意盎然,我见到了所喜爱的人,也是很欢喜的呀,心中对她的喜爱,有时不好说出来,那就藏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在他怀里总是很好睡,不一会儿,就听到她平静的呼吸声。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再以指轻摁去她脸上的泪痕,又吻了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然昨日今日都乱七八糟的令人心烦,那就期待明日破晓的光明吧。
  
杨奇煜不回来便罢,若回来了……,那再说吧,未来心亦不可得,何必先行自寻苦恼呢。
  
嗳!他再度怜爱地亲吻她的睡颜,与她相拥而眠,将她藏在怀里,也永远藏在心底。
   
『8』第八章

一年半后,初春,迟来的东风依然吹不入重重迭进的衙门。
  
「邱胜翊呀,你这郎中位置坐几年了?」
  
「回尚书大人,七年。」
  
「七年,是该转个职了。」刑部尚书今天唤了邱胜翊过来,好整以暇地告知消息。「吏部那边有话,准备将你调个知州或是按察佥事,我想你也该去地方历练历练,如何?」
  
「邱胜翊但凭朝廷派遣。」这是邱胜翊唯一的回答。
  
看似征询他的意愿,实则无从拒绝或异议。
  
通常京官外放皆会往上升,如今他熬了七年的五品郎中,却是平调五品的地方知州或佥事,贬谪意味已是不言而明。
  
看来是去年查了洪知府的案子,得罪太多人了。
  
他审阅洪知府送上刑部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很大的破绽,但有太多人过来「关心」,要他记得洪知府是翟太师的人,或要他记得疑犯当官的爹是某某郡王的大舅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之就是要他乖乖掩上案卷,维持原判。
  
他这回没有「帮」所谓的陈党,他只是秉公处理,一一罗列洪知府判案的误谬之处,卷子往上呈,侍郎批个「退」要他重写,他坚持不肯,后来不知怎么,他的卷子不见了,先是落得玩忽职守的训诫,后来尚书索性就将案子转给其它同僚。
  
他这么「不听话」,早就是诸多人的眼中钉,这两年上头也不再派他外出查案,少了一份差旅补贴不说,其实也是刻意削减他的职权。
  
走到这个地步,意料中事。
  
「你在刑部这么多年,也是很有贡献啦。」尚书大人不知是讥讽还是真心。「你写了三部律政释义、律政释疑、律政释例,几几乎是我刑部的传世宝典,足可做为官员的参考范书了。」
  
「卑职职责所在,尽力而为。」这是他还值得自傲的事迹。
  
「我记得有几处杨苏还是河北的知州缺,地点都不错,你想去的话,该走动的还是得去走动。」尚书似乎是良心发现,提点他门路。
  
他该去找翟太师吗?找太师也没用了,他已经彻底黑了。
  
该有的礼数,他全尽到了。生日,过年,娶媳,添孙,加封,他皆登门拜贺--可光有一颗诚心还不够,人家送的是贵重厚礼,拿出来可以让太师赞赏有加,抚须而笑,他带上的宜城名产算什么!
  
既不够听话,又不会做官,唉,他还有什么前途呢?
  
一道长长的厚门帘隔开大厅通往后面屋子的通道,在昏暗不明的暮色里,映洁静悄悄地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帘后偷听。
  
虽说偷听有失她身为邱家主母的身分,可是她实在太担忧邱胜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傍晚,自婚后就不曾再踏进邱府的父亲突然来了,还带来一位表情严肃的长须人物;她先请他们在厅里坐着,后来邱胜翊下值回家,喊了一声陈大人,她才惊觉那位长胡子客人竟然就是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
  
邱胜翊吩咐送上茶,掩了门,三个人闭门谈事,她也溜到后边来。
  
玮儿和庆儿跟着摄手摄脚过来,她原想要他们离开,一见那稚气的瞳眸里有着超龄的忧心,她顿感窝心。都八、九岁了,念了书,明白了事理,已经懂得察觉大人一举一动的变化,关心起双眉紧锁的父亲了。
  
她向他们比个噤声手势,要他们蹲在她身边,母子三个大气不敢吭上一声,眼睛盯向长帘下的光影,竖起耳朵倾听。
  
「邱胜翊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厮参你一本,是陈大人帮忙驳回折子的?」吴世明带着教训的口气道。
  
「多谢陈大人爱护。」邱胜翊向陈继棠拜个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虚乌有,邱胜翊自认坦荡,就算都察院派御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虚乌有的事,也会被编派成事实!」吴世明还是很不客气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连我也一起牵累下去!」
  
「岳父请放心,我本无过错,绝不连累您。」邱胜翊再次强调。
  
「没过错?!你的郎中已经坐不住了,外调知府没份儿,还降格去选知州!」吴世明还是很激动。「我听到消息,吏部那边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着给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吧!」
  
「苏东坡也去过海南啊……」邱胜翊喟然一声。
  
「空有文名有什么用?!大杨东去,一个大浪来就打死了!」吴世明今天火气忒大,彻头彻尾教训这个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邱胜翊,你哪里也不去。」一直不说话的陈继棠开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儿右少卿出缺,皇上向来爱才,有我的保荐,没有理由见你这般津通刑律的人才,他会勾选你去做个偏远地方的小知州。」
  
「陈大人,千万拜托您,就请您美言几句了。」吴世明转为礼貌好口气,再向邱胜翊斥道:「如今陈大人大力帮忙,还不快道谢?」
  
映洁在帘后听清楚来龙去脉,虽为邱胜翊的仕途担忧,心里却升起了另一种盼望。
  
她明白,丈夫这些年来遭到刻意打压,有时不免闷闷不乐,唯一让他觉得当官还有所成就可夸口的,正是他写就的几部刑律大书。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继续给他钻研刑律,不升官也没关系: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陈继棠最近晋为太子少保入阁襄赞政务,严重影响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场斗争势必再起;父亲又从翟党倒向陈党,甚至还要拉他过去,这样一来,岂不让他真正卷入党争,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荡没错,可是宦海浮沉,惊涛骇浪会将他打往哪个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个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山,有海,离开了权力斗争,勤政闲暇之余,照样可以搬了他最爱的律令书籍,研读写文,这样何尝不是另一条更坦荡、更无负担的官途!
  
大厅里也有片刻的安静,黑夜降临,吞噬了窗外最后一抹晚霞。
  
「多谢陈大人厚爱,多谢岳父关心。」邱胜翊沉吟片刻,缓缓道来:「邱胜翊以为,自进士及第后,始终充任京宫,即便有查案经验,但毕竟不是地方父母官,无法深入民间,广知民瘼;另外,也从未熟悉我朝的粮税和漕运政事,不如有机会的话,就去地方看看,这也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资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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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倒好听!」吴世明气道。
  
「你顾虑翟太师?」陈继棠冷冷地问道。
  
「你还当翟天襄是你恩师?」吴世明拚命出他的恶气。「他要看重你,会眼睁睁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烂?!又拚命找我工部的麻烦,想拔了我的尚书!他利用你写完几本刑书,就一脚将你踢开了,你怎地执迷不悟啊!」
  
「我谁也不顾虑。」邱胜翊平静地回答问题:「我只顾虑我的家人。」
  
「啊?!你说什么?顾虑谁?!」吴世明不可思议地再问。
  
「岳父,我顾虑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女。」
  
「你你你……邱胜翊啊!当官的是你!不是仰赖你吃穿的妻孥啊。」
  
「顾虑家人是很好。」陈继棠的声调始终不高不低,不带任何情绪。「可你得想想,你的儿子会看、会想,人家的爹当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么自家的爹就当个小官,还被贬到偏远州县,过上迁调流离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给儿子做个榜样,起码也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吴世明帮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这就是榜样。」
  
「这是什么榜样们?!」吴世明又恼了。「反正我女儿那两个娃已经有一个没榜样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邱胜翊严正地道:「庆儿和珣儿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务事也别拿出来让陈大人见笑了。」
  
好过分的爹!那人怎能和邱胜翊相提并论!映洁不觉握紧了拳头。
  
两个孩子当然也听出了端倪,又发现偎着的娘有些激动,不约而同对看一眼,再一起抬头望向娘亲。
  
映洁一惊!庆儿渐渐大了,似乎已经知道邱胜翊并非他亲生父亲,但她也不会跟他提起那个没资格当他父亲的人,可如今爹这么一说……
  
她镇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摇了摇头,心头仍然很不踏实,怕庆儿稍后要来问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
  
「邱胜翊,上回朝会你也看到了。」陈继棠打破沉默。「翟太师接连两个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搁置再议,看来皇上是再也不那么信任翟太师了。此人失势,指日可期。」
  
「哇,陈大人好神算,我从皇上征你入阁就明白了。」吴世明欢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听陈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盏油灯,跑到映洁身边,小小声地道:「家兴来了,要妳那边说话。」
  
家兴是宜城邱家的家仆,常常往来宜城和京城送东西、递消息。
  
「哦?」映洁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没听说他要来呀。
  
「夫人啊……」家兴一见她就哭了。
  
「家兴,怎么了?」映洁好声安慰,压低声音道:「老爷前头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说。」
  
「咱邱家的老太爷、老太爷……,呜啊!」家兴才不管有没有客人,说着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呜呜,老太爷升天了!」
  
邱胜翊得知父亲过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递呈丁忧,上头立即准他离职,返家奔丧,依制守孝三年。
  
马车一路急赶,往往赶到最后一个可以留宿的客栈,这才会停下来歇宿,几天下来,孩子们全累坏了。
  
大炕上,四个孩子排排睡,珏儿和珣见已经闭眼熟睡,映洁爱怜地轻抚珏儿稚嫩的小脸,才三岁的娃娃,从没行过这么远的路,晕了两天车,也吐了两天,总算今天情况好多了,恢复元气些了。
  
回想那年呀,庆儿也是三岁,珣儿更小,才一岁,母子三个也是如此一路仓皇赶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见前路,赶了又赶,赶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赶往何处去。
  
这些天赶路,她偶尔会浮现起当时的感觉;但她明白,如今是赶回宜城奔丧,身边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团聚一起,完全没有害怕的理由。
  
也许,她怕的是……,即将回去她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宜城吧。
  
她转过身子,还有四只亮晶晶的大眼瞅着她看。
  
「娘,爹不睡吗?」庆儿稍微支起头,望向站在窗边的爹。
  
「爹等会儿就来睡了。」映洁摸摸他的额头,又望向他身边的玮儿道:「你们先睡,别让爹担心。」
  
「好。」玮儿转身跟庆儿道「我们睡了,爹才会睡。」
  
「玮儿当大哥最懂事了。」映洁再为这对兄弟拉整被子。

确定兄弟都已阖眼,她这才起身,走到邱胜翊的身边。
  
虽然邱老太爷是寿终正寝,安详离世,但骤失老父,他的哀伤和震惊仍是难以平复;自接到消息以来,他很少言语,更多时候是失神呆坐,无心整理的髭须已爬了满脸,更显他的憔悴忧伤。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料好四个孩子,照料好他。
  
「翊?」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映洁妳瞧,桃花开得多好啊。」他声音也轻轻地,目光凝定在暗黝的窗外,那边植了几株桃树,房里的烛火映出星星点点的桃花。
  
「是很好。」
  
「六岁那年,桃花开了,爹带我去看田地新插的秧苗,指着好大片好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水田说,这以后都是你的了,回家就跟爹学算帐吧,我说,我不想学算帐,我想念书。」
  
映洁红了眼眶,仍是握紧了他的手,倾听他的心情。
  
「爹说,你想念书,那就念,爹供你念;于是我念呀念,竟然念到了金榜题名,他好高兴,接到了消息,还在宜城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
  
「我记得了,那年我十四、五岁吧,即使住在城外都听到了。」
  
「想想我这辈子呀,爹一直在帮我、成就我……」
  
夜风优优吹过,拂下了瓣瓣桃花,零零落落,回归大地。
  
「爹是我的福星啊,他帮我……,让我娶了妳。这回,他离开了,还不忘帮我,让我及时从政争中脱身……唉,唉呀。」
  
那重重两声长叹址痛了映洁的心,她咬紧下唇,用力忍住泪水。
  
「翊,你累了,上炕睡吧。」她试图拉他。
  
「我睡不着。」
  
「那坐下来,别老站着。」
  
她拉他不动,便去搬来椅凳,硬是按他坐下,再紧紧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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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言语能抚慰他的丧父之痛,她能做的,只是陪伴他,轻轻柔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让他安歇在她的怀里。
  
她不会害怕回去宜城了。虽然那里曾是她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却也是夫妻俩出生长大的地方。两人同看一座青山,共饮一条河水,而他曾经走过的绿油油稻田,她也曾经走过,还伫足惊奇于那垂下的饱满稻穗。
  
宜城是他们的故乡。
  
大炕上,两兄弟悄悄地缩回偷看的目光,拉被过头,将整个人蒙了起来,也把交谈声音藏进了被窝里头。
  
「大哥,我想……,」庆儿抓捏被子。「那件事……,我不问了。」
  
「也对。」玮儿回道:「爷爷过世,爹很伤心,以后再说。」
  
「那我还是你弟弟吗?」
  
「庆儿,你当然是我的弟弟。」玮儿伸手过去,握住了庆儿的手。
  
「呵。」庆儿也用力回握大哥的手,安心入睡。
  
赶路暂居的房间里,终至沉静无声;星空下,有桃花瓣吹落地,也有藏在枝头的新生花苞,即将绽放出更美丽的花朵来。
  
邱老太爷百日后,宜城的邱家大宅恢复平静日子。
  
夏末,邱胜翊带着玮儿和庆儿再赴京城一趟,将当时来不及收拾的书籍衣物整理妥当,运回宜城,并将宅子托付给阿金夫妻看管。
  
另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阿蕊迁回宜城的邱家祖坟。
  
捡骨告一段落,邱胜翊坐在棚下等待师傅整理坟地。
  
「带大娘回家了。」庆儿坐在他身边,看着新封好的青玉骨瓮。
  
「庆儿这次来,大娘一定很高兴。」邱胜翊欣慰地微笑道。
  
原先映洁还想一起过来,是他说服她留在宜城照顾孩子,以免再受奔波之苦,由他带上玮儿即可,她这才打消念头,但仍要求庆儿同行祭拜,以尽一个同父异母弟弟的孝敬之意。
  
「爹,大哥的亲娘是大娘,所以他不是娘生下来的?」庆儿又问。
  
「是的。」邱胜翊不意外他的问题,孩子八岁了,终于长大了。
  
「爹和娘成亲前,已经有我,所以,我不是爹亲生的?」
  
「没错。」
  
「大哥的亲娘在这里。」庆儿又转头看了一眼青玉骨瓮,再望向爹,大眼里尽是疑惑。「我的亲生爹在哪里?像大娘一样死了吗?」
  
在那双急欲解答的孩子瞳眸里,邱胜翊明白,该来的总是来了,孩子已非懵懂,而是有自己的心思和感觉了。
  
玮儿看完师傅填土,也走过来棚下,坐在父亲身边的小凳。
  
「玮儿也一起听吧。」他说出了萦绕心底多年的想法:「庆儿的亲生爹……,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啊!还活着?」庆儿好惊讶。
  
「他在哪里?怎没来找庆儿?」玮儿帮忙问。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他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两兄弟几乎异口同声。
  
「来,玮儿,庆儿,爹先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喜欢爹吗?」
  
「喜欢!」又是异口同声。
  
「爹也很喜欢你们两个好儿子。」邱胜翊伸出双臂,拍拍身边的两个小肩头。「而爹,也很喜欢我的爹,也就是你们的宜城爷爷。这回他过世了,爹很伤心,你们都看到了?」
  
两兄弟点点头。
  
「庆儿的亲生爹,他也是这样。他很爱他的爹,他的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怕他爹年老没人照顾,所以陪着老人家一起去,这样就能服侍生活起居了。」
  
「他跟另一个爷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庆儿试图弄清真相。
  
「正是。」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玮儿仍有疑问。「爪哇?暹罗?锡兰?天方?」
  
「你『西洋番国志』都看过了?」邱胜翊露出赞许的眼光,笑道:「天方在哪里,爹也不知道,但庆儿的亲生爹应该没跑那么远。」
  
「没跑那么远,那跑哪儿去了?」玮儿还是不满意爹的解答。
  
「爹不知道。」
  
「不回来了?」庆儿也问道。
  
「爹刚说了,是尚未回来。」
  
「以后他会回来找我吗?」
  
「爹不知道。」
  
「我跟珣儿,是同一个亲爹?」
  
「是的。」
  
「爹你见过那个爹吗?」
  
「没有。」
  
小兄弟习惯性地对看一眼。爹这么有学问,总是有问必答,而且还能滔滔不绝,答得比他们问的还多,可如今……,竟然一问三不知!
  
邱胜翊亦是汗流浃背,简直是在应付比科考还艰难的考题!
  
他这辈子以来,说话向来条理清晰,绝不模棱两可,更不会说谎,可孩子尚且年幼,他除了尽量语带保留且婉转,又要如何将杨家和那个爹的事情说得明白?况且映洁从来不愿提起这件事,万一孩子……
  
「对了,你们可别拿这事去问娘。」眼见两兄弟又要问为什么,他赶紧接下去道:「她觉得现在还不是跟庆儿说这事的好时机,先别问。」
  
「为什么?我懂事了呀。」
  
「是懂事了。」他微笑摸摸庆儿的头。「玮儿庆儿,爹问你们,你们正在学诗经,有时候翻到后头,没有夫子解说,是不是看不懂?」
  
两兄弟猛点头。
  
「很多事情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来看,可能很难理解,但过了几年,年纪大一点了,有了学问,也有了长进,再来看事情,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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