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完成,人们纷纷散去。胜翊沉默地站在墓前,额发垂落遮住眼睛,他一动也不动地站著,像是期待墓中人能起来对他说话。
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父亲?他在心底默默地问,为正统王室效忠,用一生去换取贵族的荣衔……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么虚妄的目标吗?又或许,你是想让我继承你的誓言,继承你为之奋斗的一切,走你为我选择的路……
墓碑回应他以沉默。
“好吧!”胜翊仰起头,眼睛茫然地凝视著云空。“就这样吧,反正我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
沉浸在思绪中的他未曾注意到,在远远墓地的另一边,有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正悄悄注视若他。身子稍高的那位微微垂下头,发出轻轻的啜泣。
胜翊,为何你的眼神如此孤单?为何你的心扉如此紧闭?我该怎么做,才能挥去你眼底的寂寞?怎么做,才能温暖你冰寒的心湖?
“好了,孩子,别哭了,你的眼泪对你和他并没有任何帮助。”
“吉娜,胜翊恨托勒利夏,恨我们这些贵族,他再也不会让我接近了。”映洁绝望地低声说。
“不会的。”吉娜拍了拍她的手,“至少他不会恨你,要相信这一点。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明白的,也许,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她的声音渐渐微弱,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著映洁滑倒。
“吉娜、吉娜、你醒醒!醒一醒啊!”顾不得与胜翊的心结,她半扶半抱著陷入昏厥的吉娜,仓皇失措地排命呼喊,“胜翊、胜翊!”
神明赐予的机会,往往总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残酷……
两匹马在崎岖的山路驰骋,胜翊和映洁无暇交谈,只是一个劲地策马,寄希望于尽快采回龙胆草挽救吉娜濒死的生命。
经过乔菲尔德的诊断,吉娜已是病人膏盲,唯一可以暂时舒缓病情的只有龙胆草汁,不过这种药草稀少,而且得是新鲜挤出的汁液才有疗效,一旦存放超过三天就彻底失效,完全无法储存。
乔菲尔德必须留下照看性命垂危的吉娜,认识并憧得如何采集龙胆草汁的,只有映洁。她毫不犹豫决定立即出发,胜翊默默地牵出两匹马,无论有多少心结,此刻救吉娜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向西二十哩的这条山脊就是生长龙胆草的地方,越过山脊则是利迪斯的边境。
两人在山脚弃马而上,秋天草木枯萎,山中仍十分难行,还要留意药草,爬到半山腰,两人都汗水淋漓,然谁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念头。
一路向上,已到达一片松树与灌木混生的树林边缘,龙胆草却依旧影子也不见。再往上就是天然的森林,亘古以来便覆盖著这片土地,越过这片参天巨木,就进入利迪斯境内。
映洁额上的汗擦了又湿,脸庞被热气蒸腾出一片红霞,她凝神在满是棘刺的灌木丛里仔细梭巡,帮不上忙的胜翊好几次想说停下来休息一下,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随著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暗淡,两人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迫切,突然,映洁发出一声充满惊喜的叫喊,一下子向一丛灌木扑去。“龙胆草!”
胜翊如闻神音,跟着抢上,就在这心神激荡的一刻——
咻!
从上方的森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呜响,银光一闪,直奔映洁。
“当心!”警觉危险,胜翊猛然扑向她,抱住她仆倒,紧紧将她护在身下。
笃!地一声,一支白羽长箭颤巍巍地钉在地上,距离两人的头部不到一尺。
若是胜翊慢一点,这支箭定然要将映洁的咽喉射穿。
顾不得检视映洁,胜翊翻身拔出佩剑,半跪于地,藉著灌木丛的掩护,双眼紧张地梭巡著前方森林里的敌人。“是谁暗箭伤人?!滚出来!”
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阴暗的森林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著绿褐相间的猎人装束,腰间挂著箭囊,手上还持著一张精巧的桦木长弓。他的发色如烈火,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三十余岁年纪,沙色眉毛傲慢地横在微微眯起的栗色眼睛上,带著挑衅与估量。他身材魁伟,气度不凡,隐隐显示出惯于发号施令的领袖风范。
在他的身后,跟著一位身材高健清瘦,同样猎人装束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六、七岁,有一张过于清秀的脸庞和一头罕见的乳白色头发。他安静地跟著红发同伴,神情警觉而镇定,手上提著两只长翎野雉。
“抱歉,”红发男子向胜翊举了举弓,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歉意“我以为那是只小斑鹿。”
胜翊握剑的手紧了紧,对于这个男人,他有著强烈的戒备心。此处临近边界,又是一片蛮荒,通常除了盗匪出没,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打猎,而且,那人的相貌气质实在不像个普通猎手,更不用说他那漂亮得过分的同伴。
“阁下方才差一点就误伤到一位女士!下次打猎时还请看清楚再发箭!”胜翊厉声说,慢慢直起身,佩剑保持著随时准备格斗的状态,双眼毫不放松地盯著这两个陌生男子,同时低声对映洁说:“赶快采够龙胆草,我们好离开这里!”
“嗯。”映洁拼命让自己不要发抖,迅速将灌木丛下生长的十余株龙胆草采下,装进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握住胜翊的左手站起身,胆怯地从他肩后瞧了那险些射死自己的红发巨人一眼。
红发猎人的神情忽然有些惊讶起来。从那豹子般敏捷精悍的年轻人身后露出的,竟然是一张比鲜花还要娇艳、比明月还要皎洁的面孔,即使神情还带著惊恐,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叫人印象深刻了。这样的荒蛮之地,也能开出如此名贵的花朵吗?
胜翊护著映洁,慢慢地向山下退去,红发猎人和他的同伴静静地看著他们上马驰离,倒是没有再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
“这一次似乎是碰到贵重的猎物了呢。”注视著那两道身影离去的方向,红发猎人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思与算计的笑意。
“朱理安,派人去查查那个姑娘的身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是,陛下。”乳白色头发的年轻同伴低声回答。
以比来时更加急迫的心情与速度,映洁和胜翊快马赶回威登山谷。吉娜的病势已到了危急关头,这些草药能否挽救得了,谁也没有把握,可,总是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远远地望见岩堡钟楼的尖顶,映洁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胜翊,我们赶到了……”
话来说完,一阵沉重的钟声倏然响起,荡在群谷间,一声声传入他们耳中,也震响在他们心中。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了依伊林梅尔的习俗,只有在灵魂升人天国时才敲十三下钟。
映洁手中的皮囊落地,脸上血色尽退,她茫然地看向胜翊,胜翊同样面无血色。
仍然太迟吗?吉娜……
吉娜的葬礼严肃而冷清地结束了,她的丈夫早在逃离帕西法尔时死去,唯一的儿子也在逃难途中染上瘟疫而夭折,孤寡一人生活了十余年,她终于能再度与亲爱的家人团聚。
胜翊离开墓地。独自向岩堡走去。深秋的天空阴霾一片,风尖锐地吹著,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颊生疼。他迎着风快步走,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闷,那种时刻缠绕著他的孤独感益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