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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映洁公主的武士(翊潔)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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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完成,人们纷纷散去。胜翊沉默地站在墓前,额发垂落遮住眼睛,他一动也不动地站著,像是期待墓中人能起来对他说话。
  
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父亲?他在心底默默地问,为正统王室效忠,用一生去换取贵族的荣衔……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么虚妄的目标吗?又或许,你是想让我继承你的誓言,继承你为之奋斗的一切,走你为我选择的路……
  
墓碑回应他以沉默。
  
“好吧!”胜翊仰起头,眼睛茫然地凝视著云空。“就这样吧,反正我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
  
沉浸在思绪中的他未曾注意到,在远远墓地的另一边,有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正悄悄注视若他。身子稍高的那位微微垂下头,发出轻轻的啜泣。
  
胜翊,为何你的眼神如此孤单?为何你的心扉如此紧闭?我该怎么做,才能挥去你眼底的寂寞?怎么做,才能温暖你冰寒的心湖?
  
“好了,孩子,别哭了,你的眼泪对你和他并没有任何帮助。”
  
“吉娜,胜翊恨托勒利夏,恨我们这些贵族,他再也不会让我接近了。”映洁绝望地低声说。
  
“不会的。”吉娜拍了拍她的手,“至少他不会恨你,要相信这一点。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明白的,也许,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她的声音渐渐微弱,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著映洁滑倒。
  
“吉娜、吉娜、你醒醒!醒一醒啊!”顾不得与胜翊的心结,她半扶半抱著陷入昏厥的吉娜,仓皇失措地排命呼喊,“胜翊、胜翊!”
  
神明赐予的机会,往往总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残酷……
  
两匹马在崎岖的山路驰骋,胜翊和映洁无暇交谈,只是一个劲地策马,寄希望于尽快采回龙胆草挽救吉娜濒死的生命。
  
经过乔菲尔德的诊断,吉娜已是病人膏盲,唯一可以暂时舒缓病情的只有龙胆草汁,不过这种药草稀少,而且得是新鲜挤出的汁液才有疗效,一旦存放超过三天就彻底失效,完全无法储存。
  
乔菲尔德必须留下照看性命垂危的吉娜,认识并憧得如何采集龙胆草汁的,只有映洁。她毫不犹豫决定立即出发,胜翊默默地牵出两匹马,无论有多少心结,此刻救吉娜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向西二十哩的这条山脊就是生长龙胆草的地方,越过山脊则是利迪斯的边境。
  
两人在山脚弃马而上,秋天草木枯萎,山中仍十分难行,还要留意药草,爬到半山腰,两人都汗水淋漓,然谁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念头。
  
一路向上,已到达一片松树与灌木混生的树林边缘,龙胆草却依旧影子也不见。再往上就是天然的森林,亘古以来便覆盖著这片土地,越过这片参天巨木,就进入利迪斯境内。
  
映洁额上的汗擦了又湿,脸庞被热气蒸腾出一片红霞,她凝神在满是棘刺的灌木丛里仔细梭巡,帮不上忙的胜翊好几次想说停下来休息一下,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随著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暗淡,两人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迫切,突然,映洁发出一声充满惊喜的叫喊,一下子向一丛灌木扑去。“龙胆草!”
  
胜翊如闻神音,跟着抢上,就在这心神激荡的一刻——
  
咻!
  
从上方的森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呜响,银光一闪,直奔映洁。
  
“当心!”警觉危险,胜翊猛然扑向她,抱住她仆倒,紧紧将她护在身下。
  
笃!地一声,一支白羽长箭颤巍巍地钉在地上,距离两人的头部不到一尺。
  
若是胜翊慢一点,这支箭定然要将映洁的咽喉射穿。
  
顾不得检视映洁,胜翊翻身拔出佩剑,半跪于地,藉著灌木丛的掩护,双眼紧张地梭巡著前方森林里的敌人。“是谁暗箭伤人?!滚出来!”
  
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阴暗的森林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著绿褐相间的猎人装束,腰间挂著箭囊,手上还持著一张精巧的桦木长弓。他的发色如烈火,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三十余岁年纪,沙色眉毛傲慢地横在微微眯起的栗色眼睛上,带著挑衅与估量。他身材魁伟,气度不凡,隐隐显示出惯于发号施令的领袖风范。
  
在他的身后,跟著一位身材高健清瘦,同样猎人装束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六、七岁,有一张过于清秀的脸庞和一头罕见的乳白色头发。他安静地跟著红发同伴,神情警觉而镇定,手上提著两只长翎野雉。
  
“抱歉,”红发男子向胜翊举了举弓,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歉意“我以为那是只小斑鹿。”
  
胜翊握剑的手紧了紧,对于这个男人,他有著强烈的戒备心。此处临近边界,又是一片蛮荒,通常除了盗匪出没,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打猎,而且,那人的相貌气质实在不像个普通猎手,更不用说他那漂亮得过分的同伴。
  
“阁下方才差一点就误伤到一位女士!下次打猎时还请看清楚再发箭!”胜翊厉声说,慢慢直起身,佩剑保持著随时准备格斗的状态,双眼毫不放松地盯著这两个陌生男子,同时低声对映洁说:“赶快采够龙胆草,我们好离开这里!”
  
“嗯。”映洁拼命让自己不要发抖,迅速将灌木丛下生长的十余株龙胆草采下,装进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握住胜翊的左手站起身,胆怯地从他肩后瞧了那险些射死自己的红发巨人一眼。
  
红发猎人的神情忽然有些惊讶起来。从那豹子般敏捷精悍的年轻人身后露出的,竟然是一张比鲜花还要娇艳、比明月还要皎洁的面孔,即使神情还带著惊恐,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叫人印象深刻了。这样的荒蛮之地,也能开出如此名贵的花朵吗?
  
胜翊护著映洁,慢慢地向山下退去,红发猎人和他的同伴静静地看著他们上马驰离,倒是没有再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
  
“这一次似乎是碰到贵重的猎物了呢。”注视著那两道身影离去的方向,红发猎人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思与算计的笑意。
  
“朱理安,派人去查查那个姑娘的身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是,陛下。”乳白色头发的年轻同伴低声回答。
  
以比来时更加急迫的心情与速度,映洁和胜翊快马赶回威登山谷。吉娜的病势已到了危急关头,这些草药能否挽救得了,谁也没有把握,可,总是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远远地望见岩堡钟楼的尖顶,映洁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胜翊,我们赶到了……”
  
话来说完,一阵沉重的钟声倏然响起,荡在群谷间,一声声传入他们耳中,也震响在他们心中。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了依伊林梅尔的习俗,只有在灵魂升人天国时才敲十三下钟。
  
映洁手中的皮囊落地,脸上血色尽退,她茫然地看向胜翊,胜翊同样面无血色。
 
仍然太迟吗?吉娜……
  
吉娜的葬礼严肃而冷清地结束了,她的丈夫早在逃离帕西法尔时死去,唯一的儿子也在逃难途中染上瘟疫而夭折,孤寡一人生活了十余年,她终于能再度与亲爱的家人团聚。
  
胜翊离开墓地。独自向岩堡走去。深秋的天空阴霾一片,风尖锐地吹著,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颊生疼。他迎着风快步走,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闷,那种时刻缠绕著他的孤独感益发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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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山谷,再也没有等待他回来的人了。当父亲与吉娜相继去世后,托勒利夏对他来说己毫无意义,而复国,连想像都那么遥远。未来像是一片迷雾,他走在雾中,浑浑噩噩,不知哪方才是出口,何处又是尽头。
  
无意识地来到神堂,屋里空荡荡的,映洁习惯跪著祷告的角落点著一支腊烛,小小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伊林梅尔风俗,要为死者点七日烛火祈求冥福。
  
胜翊没有迟疑地顺著石阶爬上高高的钟楼。
  
靠在钟架柱子背后,肩头微微耸动的人儿有著美丽的金色头发,而此刻那灿烂的金发似乎也黯淡了光泽。
  
他毫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她,不,或许应该说,他根本就是来找她的。
  
沉浸在悲伤中的映洁未察觉他的到来,呜咽声在尖厉的风声中隐约可闻,还伴随著类似吸气时噎住的声音。他静静地站了好久,才终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映洁一下子回过头,一张挂满盈盈泪珠的哭泣脸庞,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的眼帘,他感到心头某个极其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刀,某种称得上怜借的液体涌了出来,涨满整个心房。
  
“胜、胜翊?”
  
她有些慌乱地擦掉脸上的泪。发过誓不再在他面前哭泣的,要变得坚强的,映洁,你这个样子……会被讨厌的呀……
  
可是,眼泪无法说停就停,所以她拼命去擦拭,结果是泪水越滚越多,根本收拾不住。
  
“不要擦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拥住她。“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僵在他怀中,几乎怀疑自己是在作梦。怎么可能,对她敬而远之,从不肯主动接近的胜翊在安慰她,在……拥抱她?
  
“呜……呜呜呜……”
  
眼泪果然急涌,她把脸藏进他胸口,小小声地哭著,最后终于丢脸地放声大哭,再也不顾什么坚强、尊严、身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痛快淋漓。吉娜……呜……吉娜……”
  
即使所有人都认为一位尊贵的公主,不该为一个卑微的老厨娘的死而悲伤,但胜翊是懂得的吧。
  
对她来说,吉娜早已超越仆人、朋友一甚至是类似母亲般的存在,因此,在胜翊面前哭泣是可以的吧?为了吉娜,也为了这些年来,无从明白也无从割舍的,心事……
  
那双手始终没有放开她,温暖的胸膛源源不断地提供著热力,收纳了她的眼泪和悲伤,也传递著他的抚慰。
  
只是这样无言的拥抱,心头郁结的孤独感竟奇异地消失了大半,就像被风吹散的云。她的泪浸透衣襟,恍如一道清流涤荡著他的心胸,他的心忽然变得异常柔软,在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破土发芽,蠢蠢欲动。
  
远远地,一阵阵哭泣般的尖锐声音传来,那是风呼啸著掠过死海沙漠所唱出的歌。高高的钟楼上,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依偎著,共用著同一种情感,也共同倾听著那首古老的歌,一如年少往昔。
  
此刻,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从前,回到一切巨变都未发生过的日子……
   
『8』第七章

高大茂盛的合欢树下,摆放著白色的小圆桌和茶点,一旁的草地上,两道矫健的身影正在激烈地比斗剑术。
  
嚓!清脆的鸣响,长剑重重地交击,随即同时后撤。
  
高个子的红发男子爽朗地大笑起来,“朱理安,你已经进步到让联无法再留手了。”
  
乳白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举起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陛下用不著说这种安慰我的话,臣下自知与您还差了一大截呢。”
  
“朱理安,你不相信朕的话吗?”红发男子己经在圆桌旁坐下,故作不悦地说。
  
“当然相信,不过……”朱理安•金•达特——也就是费顿伯爵迟疑了下,俊秀的面容闪过一丝黯然。“您真的决定迎娶伊林梅尔旧王族的映洁公主为利迪斯王后吗,陛下?”
  
“喔,这个啊。”红发男子——利迪斯王萨了豪爽地笑了,栗色的眼眸中跳动著与其刚毅面容不相衬的狡黠与兴味。“没错,朕不但要娶那个亡国公主,而且要非常隆重地大肆昭告各国,一切都要以王族的礼仪来办。”
  
“是吗?”朱理安微微低下头,“那么,微臣恭喜陛下了。”
  
“朱理安。”
  
“陛下?” 
  
“不是真心的话就不要说。”利迪斯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严肃地看着年轻的宠臣。“这是为了利迪斯未来的霸业!”朱理安露出迷惑的表情。
  
“不明白吗?”利迪斯王站了起来,他的红发被风扬起,仿佛燃烧的火焰,从那高大身躯散发出威凌天下的霸气,栗色双瞳因野心而变得雪亮。“虽然霍恩家族已经被赶下王位,但名义上他们仍是正统的君主。娶了那个公主,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讨伐伊林梅尔,其他三国也没有理由干涉。”他傲然一笑,“只有利迪斯一国的宝坐,对朕来说太小了!
  
原来如此,朱理安恍然明白的同时,也暗暗打了个寒颤。这样那位映洁公主不是太可怜了吗?嫁给一个根本把她当做政治筹码的丈夫……
  
“尼奥王子会轻易答应吗?”
  
“你以为他现在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空守著旧王族的头衔和尊严是不会有复仇的希望的,一步登天不是比辛苦跋涉更诱人吗?而且,朕也不是个名声糟糕的家伙吧,对他来说,或许是最理想的妹婿人选呢。”
  
“而且,这对朕和朱理安你也很好啊。”利迪斯王微微一笑,伸臂抱住朱理安。“娶个没势力的女人,至少绝不会有什么国王岳父或公爵大舅子来指手画脚,那帮催朕结婚的家伙也没有理由再罗唆了。
  
“朕娶那个公主只是要利用她的身分而已,你仍然是朕最心爱的人。”
  
感觉到怀中人儿的僵硬,利迪斯王在他耳边轻声问,“怎么,朱理安在同情那个女人吗?”
  
“有一些……”
  
“呵呵,朱理安果然是个温柔的人,就是这一点最让朕动心啊。不过,你只要对朕温柔就够了,对其他人可没必要采取这种态度。”
  
朱理安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唇己被霸道地攫取了,随着热情深入的缠绵,那句话也被压进心底——为了霸业,你可以利用任何人,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你的棋子,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牺牲?
  
随著初雪降临在托勒利夏,威登山谷也同时迎接了一位身分尊贵的客人——利迪斯王萨丁派遣宠臣朱理安前来向伊林梅尔的映洁公主求婚。
  
消息立刻引起轰动,流亡在这边荒地带整整十年之后,这些本来的天皇贵胄们总算有了一次恢复昔日荣华的机会。尼奥王子率领臣下们以正统的王室礼仪接见了朱理安。
  
那是位非常年轻的美男子,有乳白色的头发和翠绿色的眼眸,温文尔雅,颇具魅力。此刻他正站在大厅中央,面对坐在高一级台阶上的主人,递上利迪斯王的亲笔国书。
  
“敬爱的殿下,我谨代表我的主君——伟大的利迪斯王萨丁陛下,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并向您的妹妹——尊贵的映洁公主殿下奉上最高的仰慕之情。萨丁陛下极盼能与贵国结成姻缘之好,而且愿成为王子殿下最忠实的朋友。”朱理安完美的礼仪今旁边的伊林梅尔旧贵族们发出一阵满意的窃窃私语,而他自然而诚恳的态度更是打动在场的夫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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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就是萨丁陛下派自己前来的原因吧?朱理安在心中自嘲地想著。即使明知道这种社交礼仪全是作戏,自己与生俱来的诚恳风度仍是迷惑人心的最佳掩饰,这甚至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
  
“费顿伯爵,非常感谢利迪斯王的隆情厚意,我也代表伊林梅尔王室欢迎你的到来。至于婚约,我很好奇萨丁陛下是怎样知道映洁公主的,据我所知,他们应该不曾相识。”尼奥王子同样严谨地回礼,同时试探著对方的真实意图。
  
这位伊林梅尔的流亡殿下是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朱理安早已仔细观察过他这也是他此行的任务之一不凡的容貌和无懈可击的礼仪都是完美的贵族榜样,而深沉的心思与老到的外交手腕更显示出王者的潜质。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是个出色的王位继承人,可惜……朱理安不由想起临行前利迪斯王对自己所说的话——
  
“如果可以,我倒非常想和伊林梅尔旧王族结成更密切的亲戚关系,尼奥王于是个不错的妹婿人选,多么遗憾,他已经结婚了,而我是独生子。”
  
朱理安微笑,眼光转向坐在尼奥王子下首的金发少女。她直直地坐著,脸色异常苍白,表情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僵硬,像一尊美丽的木雕娃娃。
  
“半个月前,我的君主萨丁陛下在附近打猎时,曾幸运地与映洁公主相见,陛下当时就为公主的美貌倾倒,回宫后仍念念不忘,多方打听下才知道公主的身分,于是马上派我前来求婚。相信萨丁陛下对公主的倾慕比世上任何男子更加殷切,为了表示缔结婚姻的诚意,陛下特命我将利迪斯王室的祖传宝物‘海之眼’带来献给公主殿下。”
  
身后的随从奉上呈放在锦盒中的礼物,那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宝石,水晶般的透明度和不可思议的蔚蓝色泽瞬间夺去人们的呼吸。
  
沉寂片刻后,尼奥王于对朱理安点了点头。“萨丁陛下的诚意我己经充分了解了,但是,这关系到映洁公主的终身幸福,我必须取得她的首肯才能答覆你。礼物还是由你保管,现在,请加人宴会,尽情欢乐吧。”
  
朱理安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直起身时,他又仔细看了一直沉默的公主一眼。
  
她仍然僵直地坐著,双眼透出的不是虚荣的骄傲或羞涩,而是无法形容的悲苦与无助。她的目光始终望向人群的一角,在那里静静站著的,好像是当日陪在她身边的那位黑发护卫。
  
这一对男女之间,大概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纠葛吧。在心中叹息一声,朱理安也无意探究真相了。
  
映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大厅,又是怎样听完这场隆重庄严的接见,她只是安静地坐著,思绪抽离身躯,声音在周围飘浮,像来自遥远的天际,没有一句话能进入她的意识。
  
从来不曾想到,生命中的打击会这样接踵而至,让她措手不及。吉娜的死亡令她悲伤,这些年来,吉娜一直是一个温暖的、可靠的、值得信任的朋友,像母亲般照顾著她,但是,也正是吉娜的去世,使她和胜翊重新接受了彼此。
  
她觉得与胜翊的心靠得更近了,近得血肉交融,她甚至暗暗地幻想过,或许不久之后,可以有一场婚礼,让他们真正成为一体。然而,这甜梦如此短暂,破灭得如此迅速,不知不觉间风暴己席卷了睛空……
  
她想要大叫,想要放声大哭,但是浑身力气像被抽空,连转动一下头颈部那么困难。她只能直直地望著站在角落里的胜翊,望著同样被命运拨弄的挚爱。
  
她看到胜翊脸上掠过极度痛楚,看到那双温暖的褐色眼眸中跳动著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她无法了解的沉重。她本能地意识到危险的信号,那种即将失去最宝贵东西的恐惧,一下子占满她的心。
  
胜翊深深地、深深地凝视著她,隔著宽阔的大厅,隔著簇拥的人群,那样温柔,温柔得近乎悲哀,而后突然扭开了头,动作短促而决然,仿佛要藉此摆脱令他窒息的绳索。
  
从此,再不回顾。
  
如果一切都注定无法改变,那么,越早接受,是不是就越少痛苦?如果我们必定要作出了断,那么,由比较坚强的我先结束,是不是就可以让你安心地回到命运的正轨?
  
映洁啊……
  
她知道.他又一次逃开了,不曾抵抗、不曾争取,就要再一次从她生命中退出。而这一次,再没有任何机会能挽回如果,如果她也默默接受命运。
  
即使一切都注定无法改变,她也要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即使我们一定要作出了断,也不许你就这样结束!
  
胜翊啊……
  
宴会长得像没有尽头,映洁坐在那里,记不清自己和谁说过话,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好不容易酒尽人散;她像游魂一样回到房间。屋里已经点起灯,她的侍女西儿坐在灯影里支著头边打瞌睡边等她。
  
“殿下,您回来了。”
  
“我头疼,想睡了,西儿,你下去吧。”
  
“遵命,殿下。”
  
匆匆将西儿打发走后,映洁披了件灰色的连帽斗篷,打算悄悄溜出去。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她惊得怔住,门开了,站在那儿的,是她的兄长尼奥王子。
  
“你要到哪儿去?”一进来,他就皱著眉问,“还穿成这个样子。”
  
她不知要怎样回答。
  
幸好尼奥王子也不是真想听她的回答,他挥了挥手。“坐下,映洁,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谈谈。”
  
她脱下斗篷,坐进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你想要说什么,哥哥?”她力持镇静地问。
  
“关于利迪斯王的求婚,你怎么想?你真的曾经与他碰过面?”尼奥王子一脸严肃地盯著她,眼中的神色令她迷惑。
  
利迪斯王……那个差点一箭射死她的巨人?映洁回忆著当时的情景,能想起来的只是恐惧、危险和……胜翊,已经麻木的心再度抽痛。
  
她勉强地说:“是的,在靠近利迪斯边界的山林一带。但那时彼此都没有告知姓名、身分,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
  
“你应该嫁给利迪斯王!”他打断她的解释,向前倾身,低声而决断地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映洁一下子惊跳起来,“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这、这太荒谬了!我根本不认识他,哥哥,为什么?”
  
尼奥王子的脸在灯影下阴沉一片,苍白而冷酷,很难想像这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的脸。“你必须嫁给利迪斯王,映洁,这是为了复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字字都像重锤击打在映洁的心头。
  
“这跟复国有什么关系?”她浑身发抖地叫道。
  
“你还不明白吗?”相对于她的激动,尼奥王子的平静更加可怕。“单凭我们现在的力量,是不可能复国的。利迪斯拥有大陆最强的武力,只有借助于他们的帮助,才能对抗格利弗理•德•拉辛那伙叛贼。如果你成为萨了王的新娘,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利迪斯借兵,夺回伊林梅尔、夺回世代相传的王位!”
  
雄心需要羽翼,坚强需要按盾,高处不胜寒的王族需要更多的依靠。
  
“可是,”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我根本不爱他!我无法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
  
“映洁!你不能再任性下去了!”他沉声喝道:“身为伊林梅尔的公主,你必须负担起应有的责任,为复国贡献你的一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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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一震,茫然看著面前的兄长,那双冰冷的苍蓝眼睛里透出一股非同寻常的兴奋。
  
“我们困居在这边荒穷塞已经十余年了,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复国的机会,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绝不能放过!”
  
她觉得全身都冰凉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所以,我必须被牺牲?”
  
“为了复国,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何况,成为一国王后,才配得上你伊林梅尔公主的高贵身分。映洁,不要以为我是个丝毫不为你考虑的冷血哥哥,”他缓和了语气,“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相依为命过么多年,我当然希望你能够幸福。
  
成为利迪斯王后,你的未来将会是一片金色,我相信萨于王会非常非常爱你的。”
  
尼奥王子这番话倒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在他看来,映洁那绝伦的美貌是一项最有力的武器,世上没有男人会不为她所倾倒。
  
“这是哥哥你的真心话?”她难以相信。幸福?幸福是这么廉价的东西吗?可以与权势、地位画上等号?或者,所谓幸福也是有等级差别的,对贵族来说,拥有王后的头衔就等于拥有世间最大的幸福了。
  
尼奥王子犹豫了一下,很快回答。”当然,这也是所有伊林梅尔臣民的期望。”
  
也就是说,这是托勒利夏全体贵族的决议。
  
她说不出话来,神情呆滞,好半天,才缓缓摇头。“不!我做不到……我不能答应。”
  
“映洁,想一想惨死的父王,想一想母后临终时的遗言!你能对著他们的灵魂说你做不到吗?”
  
母后的遗言……她耳边猛然响起母亲诅咒般的声音,“复国……一定要复国!”
  
她尖叫一声掩住耳朵,“不要逼我!求求你哥哥!别再逼我!”
  
尼奥王子看著抱头缩成一团的妹妹,叹了口气。“好吧,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相信你会作出理智的决定。”。
  
顾不得夜深寒重,映洁披上斗篷,梢悄溜出岩堡,飞快奔向马厩。
  
门板的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看著畜栏边那熟悉的高大身形。
  
胜翊脱掉外套,只穿著白色短衫,正在用铁叉叉起大堆乾草,填放进马槽。他的手臂用力地挥动著,沾著汗水的强健肌肉在灯火下闪著缎子似的光华。他一刻不停地、用力地干著活,急于给自己紊乱而滴血的心寻求一个喘息的空白。此刻他不愿去想任何人、任何事,最好能累到毫无知觉,或许这样心就不会再痛吧?
  
所以,当他听到那道低柔而迟疑的呼唤时,不由自主全身颤了一下,手中的铁叉几乎拿握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干活,动作明显加大了力度。
  
身后乾草的声音告诉他,她正向他走过来。一只纤手落在他的手臂上,掌心的冰冷和皮肤的潮热形成极鲜明的对比。“胜翊……”
  
他咬紧牙关,不回应、不回头。
  
“胜翊!”两条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的腰,映洁贴在心上人背后,紧紧地抱著他,感觉到他也和她一样发著抖。
  
“我爱你,很受很爱。胜翊,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一个人……”她的话因为紧张而带著颤音,心跳得这样急促。当一个少女将心底深处最甜蜜的秘密向意中人坦白的时候,也是她最勇敢的时候。正是这份勇敢使她战胜羞怯与自尊,不顾一切倾吐出久埋的情愫。“我、我想,你应该也有一点爱我吧,那么,能不能请你娶我呢?”
  
那一瞬间,他觉得血全部冲上头部,耳朵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和恐惧感像潮水般漫过他的意识,啪!铁叉终于从他手中落下。
  
有什么不一样了,在心的一角,有道声音魔魇般反覆低喃。如同冰山上的裂缝,小小的,不易察觉地裂开一点,然梭缓慢却又坚定地扩大开去,直达深藏在海底的部分。劈开,碎裂,夹著纷飞的冰沫,轰然倒下,激起冲天的巨浪,咆哮著,席卷著,粉碎一切。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离弦之箭,覆盆之水,再也无法收回。而这些年来,他一直竭力回避、却又始终在心底盘绕不去的点点滴滴,终于再无遮掩地暴露于眼前。
  
爱她,何只一点啊……
  
就在你为吉娜的去世而哭倒在我怀中的时候,就在你披著月光与我旋舞于林间的时候,就在你冒著大雨去为葛丽接生的时候,就在你认真地说“想要为大家做些有用的事”的时候,就在你不顾危险去追赶商队的时候,就在你装作玩游戏而实际想教我识字的时候,就在你为了染上重病的我而向王后求情的时候……
  
不,或许比这些更早,就在第一次见到金发灿烂,像鲜花一样可爱的你的时候,我,己经不知不觉,而无法自制地爱上你了。
  
多想将你拥入怀中,大声说你是我唯一挚爱的人;多想在众人面前,揭开你洁白的面纱,让你成为我永世的新娘若你不是公主,我不是贱民。
  
然而,我们的身分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
  
胜翊轻柔而坚决地拉开映洁的手臂,转过身面对她。“不可能的,殿下。你的哥哥尼奥王子和所有贵族都不会允许的。”
  
她何尝不明白现实的严酷,但——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于命运,所以她仰起头,急切地抓著他的手臂,提出更大胆、更疯狂的建议。“那么你带我走!离开威登山谷,离开托勒利夏,到沙漠去,到海上去……只要我们在一起,到世界任何角落都行,胜翊,请你带我走!”
  
带她走!这是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念头!胜翊必须闭一闭眼才能抑制住心头的狂涛炽焰。握紧她的手,即使在那遥远的未来没有幸福……
  
映洁,以你的善良和高贵,足可成为一国的王后,你生来就应该拥有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难道我能这样自私,让你和我一起去过居无定所、流离飘泊的生活吗?让贫穷、荒凉、寂寞磨蚀掉你的美丽与光彩吗?
  
何况,你还有身为公主所要背负的责任,而我,也有必须坚守的承诺。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即使离得这样近,依旧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所以,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轻轻挣脱她的手,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映洁屏住呼吸,积聚全身力气等到的,竟是这一句冷淡而坚决的“对不起”。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心被撕碎的哀呜。
  
她看著他,昏暗的灯火下,他的面容黯淡模糊,像七年前沙漠之夜分别时一样,毫无表情。
  
为什么我总是在追逐你的脚步,而你,从不肯为我停留?难道在你心中,我真的那么无足轻重?
  
“我真傻,真像个傻瓜一样,”她呢喃著,单薄的肩头无力地垮下来,双手捂住脸。“竟然会以为……”
  
“请殿下切勿怀疑我的忠诚,胜翊•莫尔永远是您忠实的仆人。”他单膝跪下,亲吻她斗篷的一角。也不要怀疑我的感情,尽管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向你表达。
  
映洁,我的公主啊!
  
她抬起脸,泪珠在眼中闪著晶莹的光。胜翊说“忠诚”,他不明白吗?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忠诚,不是他的责任、义务、荣誉,只要一句“我爱你”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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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知道他将会忠于尼奥王子,忠于托勒利夏,忠于伊林梅尔旧王室;他将会默默辅助尼奥王子,尽全力为复国而奔走;他将会遵照他父亲的遗愿,成为武士,恢复姓氏中那个象徵高贵的“德”,然而,这又是你真正想要的吗,胜翊?
  
当你对我说起商旅中的见闻时,你眼中兴奋的光芒告诉我,那种自由才是你的理想,而你,竟然甘愿困守著这毫无希望的复国迷梦,放弃得来不易的幸福吗?
  
那一刻,她几乎要恨他了,恨他的懦弱、逃避、自欺欺人。她想要对他大叫,“你把我们两个都毁掉了!”可是悲鸣只化做一声绝望的叹息。
  
即使这样,她也永远、永远没有办法恨他啊。
  
映洁慢慢擦掉脸上的泪水,拾起残破的尊严,默默转身离开,小小的肩膀像是不胜重负,却比任何时候都挺得笔直。
  
胜翊目送著她萧瑟的背影,猛然冲动地想要拉住她,告诉她他会带她走,手抬了一半,终是无力地垂下。
  
“该死、该死!”他一拳睡在旁边的住于上,木屑纷飞,倒刺进手掌,他却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他的心早已被自己活生生撕裂了。
  
映洁半躺在扶椅里,目光忧郁地望著院子里淡淡的阳光,病后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带著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漠与疲惫。
  
那夜之后她就病倒了,病得怪异而突几。低烧,昏睡,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却又不是什么要命的急症。医生诊断了也只说是风寒,需要好好调养。于是,与利迪斯的联姻也就一日日拖了下来。
  
映洁里紧厚厚的毛裘,低低咳了几声。托勒利夏的初冬一向阴沉,难得今日阳光晴暖,可她的心依旧被冰雪覆盖,即使是穿著最保暖的皮衣,那一股恶寒仍源源不断地从骨子里涌出,甚至连灿烂的阳光,看在她眼中,也那么刺目而令她畏缩。
  
大概是过分沉缅于自己的心思,当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时,她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坐了起来。“啊!嫂嫂。”
  
站在她面前的这位气质温婉柔美的少妇,是维德公爵的爱女玫兰,去年嫁给尼奥王子的伊林梅尔王子妃,她的嫂嫂。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玫兰关心地问,同时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嫂嫂,我没什么大病,你不用天天来陪我。”映洁皱了皱眉,担心地看了看玫兰尚未隆起的小腹。“怀孕的人应该多休息。”
  
“天气这么好,我也正想出来散散步呢。”玫兰微笑,“映洁,利迪斯王又派人送了许多贵重礼物,想不想去看看?”
  
映洁的脸色立刻变了,“不要!”
  
这几日来,前前后后己有十几位贵妇或旁敲侧击,或直言劝谏她答应联姻,只有嫂嫂始终不曾开口,想来今日也忍不住了。映洁不由自主地提起全副戒备。
  
玫兰望著小姑慌张却仍隐藏倔强的容颜,不禁在心底低叹。映洁虽幼逢离乱,却一直被众人保护得很好,少经世事,心性天真,难免有非常孩子气的幼稚想法,以为婚姻必定是爱情的甜蜜果实。
  
然而身为王族,生在乱世,命运又有几分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她一直非常喜爱这个温柔善良的小姑,也一直希望她能够有美满的归宿,实在不忍看到她因一时任性而将到手的幸福推开。
  
“映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和利迪斯王结婚?”玫兰柔声问。
  
“嫂嫂,我知道这桩婚姻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对复国大有帮助,可是……我没有办法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我不能强迫我的心!”映洁激动地叫道,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必须先有爱情才能有婚姻;你是这么想的吗?”
  
映洁扭开头,“难道不对吗?”
  
玫兰淡淡笑了,“映洁,世上的事很难说,爱情与婚姻也没有绝对的先后,只要彼此真心以对,即使政治联姻也可以慢慢培养起细水长流的感情。或许那时你会发现,这种生活才是幸福的。”她的笑容带著三分惆怅,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嫂嫂?”映洁忽然低声问。
  
玫兰一怔,经验之谈?的确是啊,她与尼奥之间,不也是政治婚姻吗?
  
她的丈夭,是伊林梅尔的王子殿下,托勒利夏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而她的父亲维德公爵,则是这个流亡王朝中拥有最大实权的贵族。两家的联姻,不只是姓氏的联盟,也代表著荣誉与权力的结合。
  
很早她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并不奢求在这桩婚姻中寻找浪漫爱情,然而,面对着那个出色的男人,有哪个女人能不爱上他呢?
  
她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却在婚姻中找到爱情。
  
“你说的对,”玫兰沉静而庄重地点了点头,“我很庆幸自己真的爱上你哥哥,所以,即使是政治婚姻;我也感到很幸福。”
  
“那是因为,”映洁还是不肯看她,“你没有先爱上别的男人。”
  
玫兰这一惊非同小可,“映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爱上了谁?”真是,自己早该想到,如果不是因为爱上别人,以映洁柔顺的性子,怎么可能这样坚定顽固地拒绝联姻?她会是暗自爱上哪个年轻的贵族吗?还是……”
  
“是。”映洁倏地抬起头,勇敢地看著嫂嫂,苍白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
  
“我爱上一个人,非常爱他,除了他我不可能再爱别的男人。”
  
玫兰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那个羞涩、纯真、一向循规蹈矩的映洁吗?看她此刻的表情,如此骄傲,如此无畏,如此不可动摇,充满某种神圣的光彩,或许,是爱情改变了她吧。
  
镇定!一定要镇定!玫兰在心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谁?”她略略急迫地问:“我认识他吗?”
  
映洁紧紧闭著嘴唇,戒备地看著她不说话。
  
“好吧,”玫兰叹了口气,神情放柔和了。“你爱他,那么他也爱你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来向你哥哥提出求婚呢?”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映洁的痛处,她慢慢低下头,咬住嘴唇,神色是前所未见的凄楚。良久,她轻轻地摇摇头,金发像无依的水草般晃动。“不,他并不爱我,这都只是我一相情愿罢了……”
  
玫兰暗自吐出一口气。幸好映洁还未铸下什么大错,一切尚可挽回。“爱情从来不橡你想像的那样,那些只是孩子气的幻想,人还是得面对现实的。映洁,嫂嫂不想逼你,不过,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不要因为幻梦而错过手边的幸福。”
  
说完,她起身离开,放映洁一个人静静思考。
  
要逃避什么似地闭上眼睛,映洁放任自己沉溺的小眠,只有在梦里,才可能找到安宁吧……
   
『9』第八章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手轻柔地抚过面颊,同时耳边依稀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你这又是何苦啊,映洁……”
  
她的心蓦然一惊,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连想也不想就让她脱口而出。“胜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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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睁开眼,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急急转身想要离去。这几日他牵心挂念著映洁的病,终于忍不住悄悄前来探视。见侍女不在,映洁又像是睡著,才放心走近。细看躺椅上苍白憔悴的人儿,心头又是痛惜又是、无奈,于是不由自主叹息出声。岂料她突然醒来,此时要避开也来不及了。
  
近在咫尺,映洁抬手便拉住他的袖子,眼中掩不住惊喜与希望。“胜翊,你来看我,是吗?”
  
他僵立了一刻,才回过头来,脸上的神色平静而淡然。“商队今天回来了,王子殿下命我这些新鲜水果过来。”他一指小圆桌,桌上放著一盘尚挂著水珠的红艳苹果。
  
映洁的手一颤,无力地松开他的衣袖。真是,自己还在希望些什么呢?那夜不是就知道他对自己无意了吗?这样几乎像乞讨的话是不该再出口了,映洁啊映洁,难道你身为王族的尊严就这么不值分文?
  
“原来如此,谢谢你,莫尔。”她淡淡点了点头,闭上双服不再看他。
  
莫尔……她叫他莫尔。
  
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听她用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此刻这一声“莫尔”,听来如此冷漠、如此怪异、如此……痛心。
  
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啊。胜翊•莫尔,是你自己亲手斩断这条倩丝,所以,即使再痛也得咬牙忍受,哪怕连灵魂都要撕裂,心都在滴血!
  
不敢再多作停留,他以异常快速的步子离去,落荒而逃。
  
而映洁,望著他仓皇的背影,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终告熄灭。
  
“哥哥,我同意与利迪斯联姻。”站在尼奥王子面前,映洁平静地说。
  
他眼中不加掩饰地惊喜,“你终于想通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映洁直视他的眼睛,“你必须允许胜翊•莫尔继承他养父西蒙•德•莫尔的贵族头衔和职务,并且,若真的复国,得取消对吉德族人的一切歧视法律,视他们为平民和自由人。你答应吗?”
  
“可以。”尼奥王子答应得很爽快,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条件。
  
“以死去父母的名义发誓你会遵守约定?”
  
“我发誓。”
  
“那么,”她垂下眼睫,“你可以会答覆利迪斯使臣,我同意联姻了。”
  
就这样了吗?我们之间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吧。胜翊,我最后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映洁的病来得突然,好得也怪异,然而全无人在意。岩堡宽大的露台上,尼奥王子当众宣布,伊林梅尔将与利迪斯结为姻缘之好,利迪斯王萨丁陛下即将迎娶伊林梅尔的映洁公主为妻。
  
近千名臣民的欢呼声响彻天空,而站在尼奥王子身边,已经遵照伊林梅尔习俗用白纱遮住脸庞的映洁,却一动不动,恍如未闻。
  
接下来的日子,威登山谷是一片的忙乱,缝制结婚礼服、采办嫁妆、确定行程、协商典礼仪式……伊林梅尔公主与利迪斯王的婚礼,绝不能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一切事情千头万绪,却让人忙得不亦乐乎,毕竟,这是托勒利夏第一次看到复国的希望。
  
与旁人的忙碌相反,婚礼的主角映洁却变得深居简出。她不再去为平民巡诊,只是静静地、沉默地等待著婚礼。
  
裁缝与女工请她去量身制作礼服,她就木偶一样随他们摆弄;商队不断送来各种贵重的嫁妆礼品,她无可无不可地收下,从不表示喜恶:负责典礼的贵族徵询她关于行程的安排,她回答一切由尼奥王子定夺。总之,她似乎将自己放逐到一个没有人触摸得到的地方,冷眼看著这个世界的喧嚣。
  
但是,映洁的反常被误解为新娘的羞怯,没有人会认为,他们的公主其实反对这次联姻。只有明白内情的玫兰,暗暗为小姑忧心著,却是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
  
反常的并不只有映洁一人,胜翊也变得古怪而沉默。
  
出乎众人意料的,尼奥王子竟然以办事认真为由赐予胜翊爱国勋章,并允许他继承养父西蒙•德•莫尔的贵族头衔与职务,他一下于由吉德贱民跃为托勒利夏王室禁卫队队长!
  
得到如此恩赏的胜翊并未如众人所想的兴奋骄傲,他的脸色黯然而冷肃,带着一种冷冷的忧伤与疲倦,原因却无人知晓。
  
当朱理安做为迎亲大使再度来到托勒利夏时,己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使这片荒凉土地生机断绝,到处白雪皑皑,只有一丛一丛的骆驼刺顶著风雪顽强地生长著,将铁一般的纠枝刺向天空。
  
觐见过尼奥王子,递上利迪斯王的亲笔信之后,映洁突然派女官请他到小客厅去。朱理安有些讶异,通常未出嫁的公主是不直单独召见外臣的。怀著满腹好奇;他跟著女官来到小客厅。
  
映洁己经坐在那里等著他,她穿著一件绣有迎春花的礼服,绝美的面容被一张级著珍珠的面纱遮掩——伊林梅尔风俗,即将出嫁的少女不能让别的男人看见自己的脸,只有她的丈夫才有权在婚礼上揭开她的面纱。
  
见他进来,她优雅地欠了欠身。“费顿伯爵,抱歉这么冒昧地请你来。请坐。”
  
朱理安无言地鞠了一躬,隔著桌子与她相对而坐。
  
“尊敬的公主殿下,不知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地方?”
  
“费顿伯爵,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一些关于萨丁陛下的事,比如他的性情、喜好之类的?我希望在婚前能对自己的丈夫有个大致的了解,也希望能成为让他满意的妻子。”映洁的声音很镇定、很柔和,然而细心的朱理安却发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著。
  
可怜的小公主,她是多么紧张而羞怯啊。朱理安明白她极力想要被未来的丈夫接纳并喜爱的心情,可惜……在心底叹息一声,他对这位应该算得上情敌的少女产生一种莫名而奇妙的好感,也许因为他们都同样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吧。
  
他暗自决定,要尽己所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帮助映洁,以弥补对良心的愧欠。
  
退出小客厅,朱理安一阵疲累,这感觉来自心理,而非来自身体。勉强做不合自己个性的事果然很辛苦。年轻的伯爵皱著眉,回到专为贵宾准备的房间,意外地发现有个不速访客正在等他。
  
“禁卫队长找我有什么事吗?”他有些恹恹地问,实在不愿再与这些人假意周旋。
  
伊林梅尔王室禁卫队的新任队长犹豫了下,看著他的眼睛;低沉地开口。“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唐突,但请相信我绝没有对萨丁陛下和伯爵不敬的意思。能不能请您告诉我,萨丁陛下此次求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朱理安愕然,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问他这种问题,更加想不到会是由这个人来问他。他惊讶地仔细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胜翊。啊,他认出来了,是初次偶遇时陪在映洁公主身边的护卫,也是刚到托勒利夏那天,映洁公主眼中的……
  
“你是代表谁来问这个问题呢?尼奥王子?映洁公主?还是你自己?”他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这并不重要。”胜翊避开他莫测高深的眼光,不自然地说。
  
“这很重要。”朱理安沉下脸,“因为它关系到我答案的真实程度。”
  
胜翊沉默了长长一段时间,终于向朱理安行了一个礼。“对不起,问了这么无聊的问题,请伯爵忘了它吧,告辞。”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突然,朱理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爱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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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鞭子抽中般猛地一颤,胜翊顿住脚步。“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既然爱著她为什么不去争取?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你难道不会因此而后梅吗?”朱理安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激动与愤怒,这些话根本不是迎亲大使应该说出口的。
  
胜翊僵硬地站著,好半天,他回过头,眼神阴郁而绝望,沙哑地说:“因为,我没有办法给她幸福。”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朱理安闭上眼睛,颓然坐倒椅中。“真的是个无聊的问题。”而自己又有什么资格那样指责、质问他呢?自己不是和他一样做著相同的事吗?眼睁睁地看著,却什么也改变不了,甚至还在尽力促成悲剧……
  
呻吟一声,他举手捂住脸。“朱理安•金•达特,你的确是个伪善者啊。”
  
离开朱理安的住处,胜翊踉跄地扶住身旁的墙壁,透不过气来似地大口喘息著。他抚住胸口,深深地俯下身去,若不如此,心就要痛得爆裂开来。他紧紧地咬牙,运用全身肌肉的力量,来和那阵剧烈的刺痛作对抗,紧得甚至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自己是昏了头吗?为什么要去问那种问题呢?难道听到“萨丁陛下非常喜爱映洁公主”之类的答案,自己就会安心、就会无憾、就会不再牵挂映洁的幸福吗?或者,只有亲眼见到她一切安好生活美满,才能让自己不后悔推开她的手,将她推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然而,心灵深处却如此清晰而残酷地明白,终其一生,他都不可能获得平静,心头的那个伤口,是任凭岁月更迭、桑田沧海。也无法止痛痊愈的!
  
为了显示利迪斯对此次联姻的重视,利迪斯王源源不断地派人送来各种奇珍异宝,而在这一天送到的礼物最得托勒利夏君臣欢心。
  
那是一盆红色伊秀塔花——在伊林梅尔,伊秀塔花被视为“幸福”的象徵,每一位出嫁的女子都要在发上别一朵做吉样装饰。伊秀塔花本为单瓣,唯有在王都帕西法尔的皇家园园中所种的是双重花瓣,因而,新娘配戴双重瓣伊秀塔花是伊林梅尔王室婚礼的传统。
  
国变之后,他们自然无法再遵循这一风俗,而利迪斯王居然能够送来一盆双重瓣伊秀塔花,其用心之诚、神通之大不言而喻,更暗示了映洁公主与托勒利夏代表伊林梅尔正统王室的意义。
  
时光飞逝,转眼间,出嫁的日子就要到了。尼奥王子将亲自护送妹妹前往利迪斯都城墨赫里完婚,嫁妆己全部备妥,随从也都做好准备,只等明日一早祭过先王、王后便可出发。
  
由十四名女工精心刺绣而成的结婚礼服,用架子妥帖地支撑在床畔,即使早无旧日尊荣,礼服还是很奢华,一半为了衬托她这个新娘,另一半也是为了衬托两方的尊贵地位。
  
夜冷如冰,在这个出嫁前的寒夜里,一颗心始终不能人睡。
  
技著厚厚的毛裘,映洁坐在窗前,幽幽地、痴痴地望着天边孤悬的那轮明月。
  
下了两、三日的雪,今夜却突然晴朗起来,整个天宇澄明如水,万里无云,衬著一颗如冰似玉的寒月,凄冷至极。
  
就这样告别了吗,胜翊?她轻轻地在心中问著。这一次的分离之后,再相见只怕遥遥无期,即使能够相见,我也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我己为人妻、为人母,而你身边,也会有一位温柔的妻子,以及一个可爱的孩子吧?
  
从今以后,我的梦将是诉不尽的凄寒,是我的无奈,你的无意啊!
  
如果我们真的有缘,为何这缘分无法支持个幸福的结局?甚至,不容我向你亲口道珍重。
  
一股难以自抑的冲动推著她起身,穿上礼服,戴好白纱,向门口走去。经过放著那盆伊秀塔花的桌前时,她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她摘下那朵含苞欲放的红艳花朵,轻轻插进发间。
  
夜静无声,沿著长长的石廊,她一步步走向胜翊的房间,像是走向婚礼的圣坛。拖及足面的裙据发出沙沙的声响,心,也渐渐炽热起来,期待一个甜蜜而哀戚的告别,让她可以无憾地离开。
  
胜翊啊……
  
在他的门前,徘徊踯躅,终于举起冰冷颤抖的纤手,叩响房门。
  
“是谁?”屋里立刻有了回应,熟悉的语声里满含不耐与烦躁。在这寒冷冬夜,无法入睡的似乎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勇气似乎一下于跑到天边。
  
门开了,在明亮的月光下,被著外衣的胜翊,看见那个身穿雪缎华贵礼服的窈窕身影,陡然退了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映洁……公主!”
  
水色的月光清冷地洒在她身上,雪缎反射出一层蒙蒙萤光,她看上去像是从最深沉的梦里走出的精灵,带著难以言喻的圣洁与诱惑,叩动著他的心扉。
  
“我只是想来和你道别。”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儿轻轻开口,声音柔和得像春天的风。“毕竟,我们曾经是朋友,朋友是不能轻率分别的,对吗?”
  
胜翊静静地站著,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她的那一瞬起,思绪就完全乱了。
  
“我知道不应该来打扰你,可是请原谅我的情不自禁,”她暗暗握紧了拳,“也别笑我不知羞耻……”
  
“映洁!”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眼前一阵恍惚,他好像看到她掀开覆面的白纱,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俏脸苍白中透著奇异的红晕,像雾中的花,离他那么遥远,然而,又是这样接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
  
一个柔软战栗的身躯投进他怀中,他听到宛如天籁的低语,“请你吻我吧,至少让我带走一点甜蜜的回忆。”
  
接著,两片柔嫩而冰凉的唇瓣带著微微的颤抖印在他唇上。
  
理智的堤防瞬间清决,那压抑己久、潮水般的情感完全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淹没意识。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她,深深地、激切地吻她,忘记了过去,忽略了现在,也;没有未来,只有此时、此刻、斯景、斯情……
  
子夜的怀抱里,命运清宁淡漠地站在一旁,注视著他们在彼此的亲吻中翻滚著生命的动荡离合,无论他们知不知道、愿不愿意,未来的巨大车轮都将不可阻挡地碾过他们的血肉之躯,碾成一生的伤痕,却无人怜惜。
  
几乎要窒息的长长热吻结束时,她紧贴在他胸前,感觉到彼此的心应和著欢跳。他的手臂是那样强健有力地拥抱著她,带给她春天般的温暖、夏天般的火热,她觉得一生的幸福都在这个怀抱里了。
  
“胜翊……”她低低地说,宛如梦呓。“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吧?”
  
这句话像一柄大锤,一下子击碎这梦幻般的柔情蜜意,让理智重回头脑。胜翊猛地一震,放开了她。天,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居然——吻了她!吻了利迪斯王的新娘!
  
此刻,那身华贵的结婚礼服和她发间艳红的伊秀塔花,无比刺目地提醒他这个无可改变的事实——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苦涩从心口泛起,一点一滴的浸透全身,他垂下嘴角,“己经很晚了,公主,请安歇吧,明天……还要起程。”
  
映洁凝视著他,像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她那碧海晴空般的眸子此时蒙上一层极其焕发的神彩,仿佛突然之间下了某种重大决心,而且是义无反顾的那种。她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一抹浅浅、温柔至极的微笑,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笑容。那一刹那,月光似乎都变得黯淡,全世界的光华都集中在她的唇边。
  
“再见,胜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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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这最后一句话,映洁以决然的姿势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胜翊怔怔地望著纤细的背影,一种即将失去最宝贵的东西的恐惧盘踞在心头,久久不散。
  
晴朗的天宇飘过浓重的阴云,掩去月光,寒风凛冽地吹拂起来——又要下雪了。
  
一路踩著云朵般地回到房间,映洁在桌前坐下,支肘托腮,望著镶金镜里映出的身影。
  
冰凉的白丝缎滑过指间,像水,镜中人影被丝缎、珍珠与大量的宝石重重包围著。雪白的锦缎礼服装饰著粉色蔷薇,领口、袖口钉著宝石钮扣,薄得透明的头纱缀满圆润的珍珠,宝石是采自诺丹遥远边境的天然莱因石,细碎而晶莹,宛如夏夜托勒利夏夜空中散布的星砂。金灿如秋阳的发间,一朵鲜血染就似的花朵幽幽地盛开著。
  
“无论明日如何,今夜,我是你的新娘,我把我的心嫁给你了,胜翊。”
  
镜子里的女子甜蜜地微笑著,双颊嫣红,半阖的双睫掩不住春水般的明眸。闪动著梦幻般的神彩。她自顾自地发著光。陶醉在巨大的幸福里。
  
就这样坐著,笑著,完全不曾察觉夜的消逝,直到黎明的光线从打开的窗户射入,她才惊觉己然天明。她猛地站起来,僵坐整夜的双腿麻木得毫无知觉,脚一软,又坐了回主。
  
她不由自主地喊著,“神啊,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再想想他,我不要就这样结束!”
  
然而,时间之神冷漠无情地拒绝了她的祈求,随著光线的一点点增强,绝望的感觉也越来越沉重,终于淹没心头最后一抹——生机。
  
“那么,就让一切……停留在这一刻吧。”
  
“怎么回事,你们这么慌慌张张?”眼见几个侍女无头苍蝇似地在楼梯间乱跑,正准备去看妹妹的尼奥王子不悦地皱眉喝问。
  
“啊,不……对不起!”为首的侍女一头是汗,哆哆嗦嗦地行礼,“实在是……”
  
“说。”短短一字却有千斤力量,压得恐慌的侍女们心肺都要混乱了。“公主不见了!”脱口而出后眼泪也随之落下。“今早我们来为殿下梳妆时发现屋里没人,一切都好好的,公主却不见了。”
  
“什么?!”尼奥王子猛地退了一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谁是最后见到公主的人?”
  
“是……我。”一个矮小的侍女胆怯地回答,“昨夜我服侍公主卸妆后,她就命我退下了。”
  
“公主屋里可有少了什么?衣服?首饰?”
  
“什么都没动过……除了礼服!公主好像是穿著礼服离开的……啊,对了,那朵伊秀塔花也被摘走了!”
  
尼奥王子微微放下心来。看样子映洁大概只是出去走走,或是在母后墓前说什么悄悄话,她一向是个羞怯而天真的孩子,应该做不出什么激烈的傻事。
  
想到这里,他心中闪过一丝对妹妹的愧疚,可是捷径是每个人穷尽毕生精力所找寻的,负担的责任越大,对捷径的欲望也越大,做为一个极力梦想复国的王子,还有什么捷径比与强国联姻更能快速获得武力与支持?映洁虽然天真孩子气,可她终究是王族一员,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即使心中这么笃定,他还是对侍女们吩咐,“四处去找找,不要惊动利迪斯的迎亲使。”
  
当侍女回报哪里也找不到公主殿下时,尼奥王子的笃定开始动摇了。此刻送嫁的人马车辆都己备齐,只等新娘梳妆完毕祭别陵寝就该出发。
  
胜翊走进王子的书房,却见人人都面色难看。
  
“出了什么事?”他惊讶地问。
  
“映洁不见了。”尼奥王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命令禁卫队四处搜索,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胜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这样剧烈的神情变化令尼奥王子也不禁一怔,还未开口问他怎么了,岩堡的钟声突兀地敲响,一声声清音仿佛一句句咒语,打在众人心头。
  
十一、十二……十三——伊林梅尔的丧钟。
  
丧钟为谁而鸣?
  
胜翊拔腿就跑,拚命地跑出房间,跑出府邸,跑向钟楼,他知道是谁在敲钟,更清楚这意味著什么。映洁,你这个傻瓜!你绝对不要……神啊,求你阻止她!
  
尼奥王子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后面,当两人气喘吁吁跑到广场上时,很多人已经被钟声吸引而聚集于此,奇怪地望著钟楼上的白色身影。
  
敲钟人一身雪白衣裙,戴著新娘的头纱,高高站在钟楼的墙垛上。风吹起她的裙角,扬起她的纱巾,她轻盈得像是只要装上一双翅膀就能够飞翔。望著底下的人群,被寒风冻得惨红的脸颊带著一抹飘忽而安详的笑意。
  
众人遍寻不著的新娘——伊林梅尔的映洁公主——即在此处。
  
“映洁,你要干什么?快下来,”眼见妹妹站在危险的高处摇摇欲坠,尼奥王子不由惊叫出来,脸色铁青。
  
“哥哥,还有听我说话的托勒利夏的子民们,我很抱歉这样向你们道别。”映洁的声音仍旧那么温温柔柔、毫无狂乱,却有著不可阻挡的坚定。
  
“我知道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可是……”她顿了下,“可是我心里另有所爱,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人群一下子爆发惊呼,随即嗡嗡的议论声飓风般传遍全场。
  
尼奥王子的脸色己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他厉声喝道:“映洁!你胡说些什么!”
  
“我答应嫁给利迪斯王,是因为错以为我爱的人并不爱我,既然如此,嫁给谁都没有分别。但我现在知道其实他也同样爱著我,我无法在爱他的同时再去嫁给别人!”
  
尼奥王子在人群中一眼看见利迪斯王的特使朱理安,心头更是气恼至极,低声对胜翊说:“你快去找人把那丫头弄下来,给利迪斯王的人听到成什么样子!”他只顾恼怒,而未去注意胜翊身子在微微抖颤。
  
映洁高高站在钟楼上,像站在世界之巅,面对所有人大声说出她的爱恋。此刻,在白衣的映衬下,她庄严圣洁得足以媲美女神。人群鸦雀无声,静静听著他们的公主倾诉心中的爱情。
  
“这些年来,大家都一心想著复国,此次联姻是最好的机会,嫁给利迪斯王也是我身为伊林梅尔公主的责任,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的灵魂不肯接受,我不能勉强我的心!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大家,请原谅我的任性和懦弱。永别了!”
  
她对著天空露出解脱般的微笑,踏出脚步。
  
听说死后灵魂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甚至是世界的尽头……
  
胜翊,任何地方都能去的话,就去你的身边吧。
  
“不——”
  
在那雪白身影尚未坠落之前,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痛楚、惊骇至极的大吼,一道人影疯了似的冲向钟楼,试图接住下坠的娇躯。
  
然而,他仍是迟了;那纤雅的少女像断翅的鸟儿,砰然跌落在他身前几尺处。
  
一朵艳红的花,飘飘摇摇,被风儿一带,翩然栖在他肩上,像是最后的告别与依恋。
  
——伊秀塔花,属于何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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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眼前崩溃……
   
『10』第九章

他的眼中一片黑雾,恍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所有的光明都在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恐惧向他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浑沌之间。
  
永远失去的绝望滋味,他终于尝到了,就在看到那抹单薄身影飘然坠落的一瞬间,明白什么是生无可恋。
  
如果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世界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神啊,难道这就是你的惩罚,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的愚蠢、我的懦弱、我的虚伪……
  
胜翊对著自己冷冷地、无声地笑起来,笑得眼泪四溢,笑得全身发颤,笑得几乎咳出一口鲜血。
  
他抬起眼,紧闭的房门内,他的映洁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而他,也有自己该做的事。
  
“不论她是死是活,我会带她走。”
  
面对阴沉而暴怒的尼奥王子,胜翊一字一字地说。
  
再没有任何理由、任何人能阻止他。
  
“你这个混蛋!”尼奥王子再也无法维持王子的风度,揪住胜翊的衣襟,恨不得一把掐死他。“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胆敢诱拐公主,我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胜翊的脸容丝毫未动,“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诱拐’她。”
  
砰!拳头应声落在他脸上,“我杀了你!”
  
他被打得后退一步,血丝从嘴角淌了下来,他擦也不擦。“我也很想杀了我自己,可是,只要她还活著,我就不能死。”他一字一字,斩钉截铁,“我要带她走。”
  
“带她走?你说什么疯话!她现在已经是利迪斯王的新娘!是伊林梅尔复国的希望!她怎么可能跟你走?!”尼奥王子咆哮。真正气到发狂,居然忘了现在最该做的是叫侍卫把这个勾引妹妹、坏他大计的该死男人秘密处死,以杜后患。
  
胜翊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又怎么样?”
  
联姻、复国、外交、丑闻……都与他无关,他只在乎她,只在乎他们的未来。
  
真是,他早该想通的,对他来说,她不是公主,只是他挚爱的女人:对她来说,他也不是贱民,而是她痴恋的男人。为什么她多年前就明白的事,他却直到现在才醒悟呢?
  
其实,不是不明白,只是始终没有勇气正视吧,于是给自己找了无数光明正大的藉口,逃避日渐管束不住的心——最终,他的逃避毁了她,也毁了自己。
  
尼奥王子当即决定,此人必除!
  
眼中杀机一闪,他几乎就要召唤侍卫了,屋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接著是器皿碎裂的声音,像是出了什么可怕至极的惨事。门开了,满头银发的乔菲尔德走出来,神色难看之至。
  
“映洁怎么样?”心急如焚的尼奥王子暂时顾不得收拾胜翊,一把抓住医生。
  
“真是奇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居然只有几处骨折,可能是因为公主殿下穿的礼服宽大,被风托住而减缓下坠的速度,地面积雪又厚,才得以万幸吧。不过……”乔菲尔德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殿下的头部撞到地面,损伤到部分大脑,她恐怕——要失明了。”
  
失明?
  
那双秋水般明澈的眼睛将再也看不见了吗?
  
胜翊只觉心头一阵锐痛,但随即被安心感取代,无论如何,她还活著,她还活著!
  
而尼奥王子的心却直沉下去。利迪斯王会愿意娶个瞎子当王后吗?
  
“殿下得知自己失明后情绪极不稳定,拒绝服药,臣下担心她没有求生的意志,如此下去,性命堪忧。”乔菲尔德非常沉重地说。映洁不但是他的公主,也是他得意的学生,见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实在痛心。
  
“任性的丫头!”尼奥王子气怒攻心,咬牙说:“不如乾脆死掉乾净!”
  
胜翊的眼中瞬间燃起万丈怒焰,还没等他出手,一道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不错!这种不识好歹的女子,利迪斯岂可迎为王后!”
  
朱理安脸上带著冷嘲的笑意,走了进来。“既然映洁公主已经意外失足坠楼‘死’了,此次联姻就此作罢,尼奥王子该没有意见吧?”
  
尼奥王子的脸色比外面的雪原更加苍白,他明白,在结婚前夕,新娘跳楼自杀,无论对伊林梅尔,还是对利迪斯,都是极大的羞辱与丑闻。他本希望能压下这件事,找个藉口拖延婚期,待映洁伤好后再完成联姻,但现在,她的双眼己失明,朱理安又摆明拒绝和好,无论如何,映洁,已是非“死”不可了。
  
除非他真的狠得下心杀了妹妹,否则,只有让胜翊带著她离开。
  
复国的美梦啊!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破裂。
  
“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再回来!”尼奥王子恶狠狠地瞪著胜翊,一字一字从齿缝中迸出。
  
怒气冲冲的尼奥王子离开之后,胜翊迈步向里间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回过头,看著朱理安。“为什么帮我?”
  
其实,朱理安完全可以跟尼奥王子联手压下消息,让联姻完成,这样对两国都有益。
  
“我不是帮你,”朱理安微微笑了,“我只是不喜欢勉强的婚姻,如此而已。”
  
他当然不会告诉胜翊,当看著映洁公主跳下钟楼的那一刹那,他是如何震惊于她的勇气——那是他所没有的。
  
他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就算映洁变成个怪物,利迪斯王也照样会娶她——他要的从来不是婚姻,而是棋子。
  
回去以后大概会被修理得很惨吧。朱理安这么想著,但,谁在乎呢?
  
织锦的大床上,映洁沉默地、毫无生气地躺著,全身处处缠著绷带,双目紧闭,但胜翊知道她醒著——她的手指正死死捏著床单,用力到关节都泛白了。
  
是因为疼痛吗?还是绝望?
  
他来到床边坐下,拉开她紧握住的手。“映洁……”他的声音哽了哽,“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胜翊,我在你身边,你不用害怕,现在没有什么能伤害你了,相信我。”
  
她不说话,也没有看他。
  
“你的伤很快会好的,那时我就带你走,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她完全没有反应。
  
整整一夜,甚至以后的三天,她都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睁开眼,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躯体。
  
三天里,除了乔菲尔德定时来换药检查,就只有朱理安和玫兰来探视过她。她偶尔会喝些流质的东西,却坚持不肯进食,即使强迫她吃东西,也会马上吐出来。
  
她固执地、执拗地想要走进死亡,而对此,胜翊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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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低低的叹息之后,一个温暖的吻落在眉心。她模糊地听到他站起身,走路的声音,以及门小心地关上的声音。他走了吗?那么……
  
映洁缓缓张开眼,眼前黑暗一片,再也看不到光了吗?无所谓,反正人死后什么都没差了。
  
她吃力地支起身子,伸出唯一完好的手臂,摸索地碰到床头的矮桌,桌上有一盘苹果吧,万才她有听到他坐在床边削东西的声音,还有苹果特有的清香……手指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体,坚硬、锐利,轻轻摸过之后,她收紧手指,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一只温暖的大手压住她的手,把小刀从她指间夺走。“映洁!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傻?!”
  
再也无法忍耐,胜翊愤怒地将刀子扔到角落,紧紧抱住她。
  
“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有死?我本来就是去死的!为什么偏偏要我活过来?我想死!”她在他怀里挣扎著,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大,变得歇斯底里。“我不要这样活著,不能看、不能动,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我不要!”
  
“你还有我!即使你再也看不见,我会当你的眼睛、你的手臂、你的腿,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映洁僵住了,无神的眼睛转向他。“你没有必要这样做。我己经不是公主了,你没有必要为一个叛徒奉献一生的忠诚。”
  
忠诚?
  
“这不是忠诚,而是——爱情!”
  
映洁唇角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在我正常的时候,你说忠诚,而现在,你说爱情,你真是个善良的人,胜翊•德•莫尔,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
  
施舍?
  
胜翊狠狠地瞪著她,低吼一声,重重封住她的唇。“我知道自己是个傻瓜,是个懦夫,做错了很多事才后悔,可是我不会错把同情当爱情;我爱你,映洁!”
  
“你……爱我?爱一个瞎子?”
  
“对!”
  
“那么,你能爱多久?五年?十年?”
  
“错了,是一辈子!”
  
映洁再一次僵住了。
  
胜翊低头看著她纠缠了恐惧与希望的脸,微微笑了。“是一辈子呢,映洁。”
  
在这具纤弱而娇柔的小身体里,似乎潜藏著不可思议的勇气,总让她做出令他惊奇的大胆举动,他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你明明胆小又害羞,却敢向王后求情,带病得快死掉的我上路;明明害怕黑夜孤单,却敢在沙漠里独自追商队;明明怕伤怕疼怕死,却……敢从钟楼上跳下来。既然你已经勇敢了那么多次,”他吻著她的芳唇,呐呐低语。“就再为我勇敢一次吧,活下去,和我一起,看看我们的未来。”
  
“你真的不会后悔?”
  
“不后悔。我发誓!”
  
“会永远陪著我?”
  
“永远!”
  
“那么,”映洁含泪笑了,摸索着他的脸,献上自己的唇,“娶我吧,然后带我走。”
  
帐篷、水、乾粮、药品、金币……全部由一匹强壮的双峰骆驼负载,胜翊抱著新婚妻子走出岩堡,前方,是无垠的死海沙漠,穿过它,可以到达遥远的诺丹,甚至更远的大海。
  
几个平民打扮的人慢慢向他们走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胜翊认出他们是白杨村的村民。
  
“殿下。”为首的老者低低地开口。
  
胜翊感觉到映洁抓著自己衣襟的手紧了紧,他保护性地退开一步。“你们……”
  
“对不起,”带著哭泣的颤抖嗓音出自映洁之口,“对不起……我破坏了大家复国的希望,都是我的错!”
  
“殿下,我们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老者慢慢地说:“我们很感激您为村民们做的一切,所以大家想送您一件礼物。”他将一袭厚厚的手工毛织斗篷放在她手上,“祝您平安幸福。”
  
映洁怔住了。
  
“其实,”老者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应该是我们向您道谢的。大家流亡在这儿也有十几年了,虽然生活艰难了一点,可毕竟是安稳的。复国免不了要打仗、要死人,相形之下,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复国……”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带著村民走开了。
  
映洁眼中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站在岩堡的露台上,尼奥王子茫然望著远去的驼影,未来的路似乎无限地漫长迷蒙,而复国,离他是如此遥远。曾经一度以为可以握在手中的东西,现在摊开掌,竟不知不觉从指缝中流失,不留一丝痕迹。
  
他还能握住什么呢?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牵住他的手,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玫兰,又低头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是了,他还有这些,也只有这些了。
  
“走吧,”他搂住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啊。”

七月的天空,少了澄蓝,多了橘红。空旷无垠的死海沙漠像一片风乾的枯叶,皱弯著,扭曲著,在毒辣的太阳下挣扎著。
  
一望无际的沙海,放眼所及生机全无。几具凌乱的骆驼骨架泛著白惨惨的光,透出肃杀的气息。灰沙、烈日、酷热、乾旱,所有的元素都构成死亡的要件,这裹是死神之国、骷髅之地。
  
太阳渐渐向西偏斜,将天边烧得通红,而在落日的尽头,沙海上缓缓移动著一个小黑点,再近些看时,才知道那是一匹高大的双峰驼,两个里著厚厚灰布的旅人坐在驼背上,朝著夕阳的方向赶路。
  
在太阳沉入地平线,黑夜完全统治大地之前,孤身旅人遇到一队由道林贩运布匹和瓷器到利迪斯去的商人,这也是他们一个多月来首次在沙漠中见到人迹。确认没有威胁后,商队首领古达威向这两个陌生旅人发出友善的邀请。
  
旅人之一以常人少见的矫捷身手跳下驼背,他是个高大的黑发男子,身材像杨树一般挺拔修长,容貌英俊而端整,气度不凡。阅人无数的古达戚相信他必定出自名门,而真正令他大吃一惊的却是另外那个旅客。
  
黑发男子伸手将同伴抱了下来,那人似乎有病在身,软软依偎在他怀中。黑发男子将他抱到营火前小心翼翼放下,裹住头部的厚布松脱滑落,一头黄金般闪亮的秀发乍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竟是个女人!
  
火光照耀下,她的面容秀丽绝伦而缺乏血色,双眸一如冬日晴空般蓝得不可思议,这样的美貌即使是皇族贵胄中也是稀有的,此刻竟能在这荒凉的沙漠中碰见,古达戚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什么传说中的妖精或仙女。
  
“胜翊……”胜翊刚准备去安置骆驼和扎下营帐,映洁立刻有些慌乱地低声叫了起来,同时伸出双手摸索著。
  
“别怕,我在这儿。”胜翊赶忙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我只是去扎营,很快就回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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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点头,神情仍有些不安。
  
古达威仔细盯著她的眼睛,才发现她视线空洞涣散毫无光彩。
  
是个瞎子哪!古达戚暗暗惋惜地想。
  
“您想喝点儿水吗?”他忍不住轻声问。
  
映洁猛地一缩,像是他的声音有刺,脸上浮起害怕的神情。
  
“对不起,我太鲁莽了。”古达威赶快道歉。这美人像一尊精致至极的手工瓷器一样,脆弱得一碰就碎,叫人心疼得只恨不能棒在手心里细细呵护。
  
“不!是我失礼了,我……很胆小,常常会被声音吓到。”映洁羞怯地轻轻说,嗓音像春天的夜莺一样柔和悦耳。
  
“呃,那位男子是您的丈夫吗?”古达威有些冒昧地问。
  
“嗯。”她微一点头,脸上的笑容如梦似幻,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他叫胜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离这么近,古达威清楚地看见她所穿的毛裘,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吃了一惊——那是非常稀有的黑貂皮,价格甚至高于同体积的黄金!看来这位美人的出身极为不凡,说不定是某国的贵族闺秀,可是,哪有贵族会孤身在这沙漠中旅行的?
  
一时间,古达威对这对夫妻的身分产生极大的好奇心。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像这样孤身在沙漠里行走是很危险的,如果顺路的话,就跟著我们商队一起走吧。”他热心地建议著。尽管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这等美人能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由胜翊决定,他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她的笑容收敛了,一层轻薄的忧伤像清晨的雾一样笼罩在她身上。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是个意外。”她淡淡地回答,“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古达威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映洁却轻轻叫了起来,“胜翊。”
  
“嗯。”胜翊出现在古达威身后。
  
古达威诧异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听见脚步声。这男人走路轻得像猫,而他瞎眼的妻子却能分毫不差地察觉到丈夫的接近。
  
真是对神秘而令人注目的夫妻!
  
古达威好奇的目光被一对凌厉冷苛的眼睛逼了回去。
  
胜翊的眼眸中涌动著怒气与警告,他不喜欢有人这样死盯著自己的妻子,尤其是个摆明大有兴趣的男人!
  
古达威只好讪讪地收回视线,开始大声吆喝手下搬运货物时小心轻放。
  
吃过简单的乾粮,除了放哨的人之外,所有人都围挤在营火前闲聊。赶了一天的路,难得有这么一段放松的休闲时间。
  
商队向导范勒大叔一边吸著水烟,一边口沫横飞地讲著他所听闻的各种奇闻轶事,从独龙河的水怪到巴格拉城堡的神秘钟声,从利迪斯的贵族继承仪式到腓陵顿的甜稻米……胜翊夫妇也坐在稍远的一角,静静地听著。
  
“话说十多年前,古国伊林梅尔发生政变,当时的宰相杀死国王,自己坐上了宝坐……”范勒大叔又灌了一袋烟,开始讲一段异国历史。
  
“这些我们早就听说了呀!”年轻的骆驼夫唐宁嘴快性急地打断他的讲古。
  
“换点新鲜的故事来听吧。”
  
“没耐性的家伙!”被人打断话头的范勒大叔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话说伊林梅尔国王被杀之后,王后就带著小王子和小公主逃到国外。当时利迪斯、腓陵顿和咱们道林三国,都不大希望因为收留流亡的伊林梅尔王族而跟新王翻脸,又想为将来的局势变化留点筹码,于是安排他们居住在三国边境的交汇处——其实也就是三不管地带啦。让这些王族自生自灭好了,大概三国都是这么考虑的。”
  
“后来呢?”唐宁再次性急地插嘴,“小王子和小公主难道不想为父王复仇,重夺王位吗?”
  
“当然想啊!不过他们要军队没军队,要钱没钱,拿什么去复国?如果这世上只靠决心与勇气就能成功的话,每个人都可以当国王啦!”范勒大叔冷笑地戳破唐宁幼稚的想法。现实不是童话,没有相当的势力而空想复仇,只不过是在沙上堆积城堡的狂热愚行而已。
  
“多可惜!”唐宁大大地叹息一声,“王子和公主应该从此过著幸福的生活,传说里都是这样的啊。”
  
“本来是有机会的。”范勒大叔抽了口水烟,慢条斯理地说。
  
“哦?”唐宁的精神又来了,“什么机会?”
  
“伊林梅尔的映洁公主,据说长得非常美丽动人,利迪斯的萨丁王在打猎时遇到她,一见钟情,决意要迎娶她为利迪斯王后……”
  
听到“映洁公主”这个名字,一直静静靠在丈夫怀中聆听的映洁猛地打了个寒颤。
  
“去休息吧!”胜翊想抱起她,但她却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我就说嘛,王子和公主都该过著幸福的生活才合理啊!”
  
“我还没说完哪。’”范勒大叔看他一眼,“可借红颜薄命;在婚礼前夕,映洁公主不幸从楼梯上摔下来,香消玉殒了。”
  
“啊?!”唐宁为这样的结局面呆若木鸡。
  
“所以说,年轻人,不要把世界想得太美好。其实就算映洁公主真的嫁给萨丁王,也不一定就会幸福啊,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政治筹码,萨丁王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多情男人,而且新娘死得也太巧合了点,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别的内幕——”范勒大叔唠唠叨叨地教训著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身为行商,切记要怀疑一切才不会傻傻被骗。
  
够了!听到这儿,胜翊决定离开。他轻松地抱起妻子,向远处的帐篷走去。大部分人发出或轻或重的失望叹息,他们贪看美人都来不及了,谁也没注意范勒大叔在罗唆些什么。

沙漠的夜空澄澈无比,群星闪耀。银河倾泻着壮丽的星光瀑布。阵阵锐风掠过沙丘,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是沙漠的呻吟与悲泣。
  
一条厚毛毯小心地围在映洁身上,接著,一个宽阔而温暖的胸膛包容了她。
  
“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自己的故事呢,成为传说中角色的感觉好奇特。”
  
她依偎在他怀中,微微地笑著。
  
“不用理会他们。”他拥紧她的娇躯,暗恼那些人的多嘴。
  
“他们并没说错啊,伊林梅尔的映洁公主已经死了,现在活著的,是胜翊•德•莫尔的妻子映洁,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你……后悔吗?跟著一无所有的我。”
  
“我很幸福啊!”她伸手摸索著他的脸庞,温柔地描画著他的每一寸线条。
  
“像这样靠近你,在你怀中听风吹过沙漠的声音,我想要的幸福就是如此啊!”
  
“但是,”他凝视着她含笑的唇,“光复霍恩家族在伊林梅尔的王权,是尼奥王子和你从小的梦想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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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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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5 10:17  資料  個人空間  短消息  加為好友 
  
“对我来说,复国是一个纠缠不散的阴魂,它贯穿我的童年、我的生活、我的一切,所有人都告诫我为了它任何牺牲都值得,但我始终不明白,复国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灵魂也可以放弃……”她迟疑了一下,低低说道:“或许我真的是个叛徒,我背叛了我的祖国、我的父母兄长,背叛了那些爱我的人们,懦弱地不肯承担应该背负的责任,所以上天才惩罚我变成瞎子。”
  
“嘘!”他以指封住她的唇,“你的眼睛一定会治好的!”口气里有著绝对的坚定。
  
“治不好也没有关系啊,只要能在你身边,即使永远看不见也不要紧。”她搂住他的腰,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胸口。
  
他静静地搂著她,感受到怀中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呼吸和涌动在心口的暖暖的甜蜜。
  
“胜翊……”
  
“恩?”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他纳闷地问。
  
“因为我害你破坏了对你父亲的誓言,害你和我一样成了背叛者,现在还要拖累你,”她的声音闷闷的,带著微微的饮泣。“虽然你从来也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很在意,我从不想让你为难的。”
  
“你没有让我为难。”他抚摩著她的秀发,落下细碎的吻。“我也不明白复国是否真的那么重要。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但我父亲坚持应该忠诚的誓言,所以我决定照他的话去做。年岁越长,怀疑越深,然而我告诉自己有那样的想法是罪恶的。我没有勇气摆脱誓言、荣誉以及随之而来的责任,我不敢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只能自欺欺人地以逃避来减轻痛苦,直到那一天……”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度懦弱与虚伪,或许对他们来说你是个叛徒,是个懦夫,但对我来说,你是个使我终于有勇气挣脱枷锁,追求自由的英雄!”他将脸深埋入她如云的秀发,“也是我最甜蜜的梦想,映洁!”
  
“胜翊,我爱你。”
  
“我心亦然。”
  
将怀中的娇躯拥得更紧些,胜翊微笑了。或许,他可以带著映洁穿过这片沙漠,去看看另外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或许,就这么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永远也不停。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好像有无限的可能性,好像什么都无所畏惧,不管是生存还是死亡。
  
“听,沙漠在唱歌,我最喜欢的声音!好希望能一直一直唱下去,永远也不要停。”映洁孩子气地呢喃著,闭上了眼睛。
  
是的,沙漠的歌声将永无休止地唱下去,当他们变老、死去,沙漠仍将歌唱,但是,至少歌声中曾经记下过一对男女的爱情——胜翊•德•莫尔和映洁•德•霍恩的爱情,而且,那也将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
   
『11』尾声
  
天色朦胧亮起时,沙漠己经醒来了。
  
古达威从帐篷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微微潮湿的气息,是昨夜残留的雾气,沙漠唯一柔和的面纱,等到太阳升起之后;这层温情的面纱就会完全变成冷酷的灼热和死亡的乾旱。
  
早起的驼夫忙著收拾行李帐篷,捆扎货物,喂饲骆驼,其他人则忙于做早饭好喂饱整个商队,悠闲时光对于穿行于死海沙漠的商人来说太过奢侈。满意地看著大家井然有序地忙碌,古达威的眼光瞥向沙丘的一角,那一对神秘旅人也已卷起帐篷,金发美人裹著厚厚的毛裘站在一旁,等著丈夫为骆驼上好鞍。
  
“你们要上路了吗?”古达威回过神时已站在映洁人面前,有些焦急地问。“啊!”一声短短的惊呼说明了他唐突的举动又吓到她了。
  
“对不起、对不起!”古达威赶紧道歉,“你们这就要走了吗?或许、或许可以跟我们一起用过早餐再上路?”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冷冷的声音拒绝他的好意,而高大的身影截断了他灼灼的视线,胜翊将妻子一把抱上骆驼背,随即也俐落地跃上去,低喝一声,骆驼迈开长腿,背向太阳出发了。
  
望著孤单远去的驼影,古达威心头一阵失落,这样的萍水相逢,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再见的一天?“喂!如果有机会到道林去,一定要来麦特荷因啊!”他远远地大喊,却不知他们是否有听见。
  
直到很多年以后,古达威仍然能很清晰地回忆起,那对沙漠中遇到的俊美而神秘的夫妇,尽管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穆大陆的传说,己化做历史,悠然逝去。而平凡的幸福,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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