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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映洁公主的武士(翊潔)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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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1次PO完]映洁公主的武士(翊潔)

小说简介:

那一场“裸裎相救”是两人命运交会的起点,

自此,在天真的岁月里相约神堂的钟楼见,

她教他习字、背诗,

他教她用叶子吹出动人曲调,

当时间的河悠悠流转,

被烙上贱民标志的他,

连想保护尊贵的莎曼公主都是奢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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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古老地球洪荒时代,穆大陆之上有五个国家,伊林梅尔、利迪斯、道林、腓陵顿和诺丹。它们彼此依靠,又彼此抗衡。
  
濒临海洋的古国伊林梅尔,拥有丰沛的雨水和肥沃的土地。世代统治这个国家的是号称新月王朝的霍恩家族,国王凯因•德•霍恩十七世,为人宽厚仁慈,他的王后安芙娜,温柔美丽,他们治世十五年,一直天下太平。
  
然而,世上没有永久的和平。随著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政变的阴云也悄然笼罩在伊林梅尔的上空。
  
七月十九日深夜,宰相格利弗理•德•拉辛率领军队攻入王宫,杀死了凯因国王。在一批忠实部属的拼死保护下,安芙娜王后带着两个孩子逃出了都城帕西法尔。
  
篡位者的追杀无休无止,逃亡者唯有沿著一条荒凉而危险的古代商路逃往国外,等待他们的,将是看不到尽头的荒漠和茫不可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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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通往伊林梅尔边境的魔鬼沼泽,是这个国家里为数不多的险恶之地,尤其在雨水充沛的夏季,平缓如镜的沼泽上生满茂密的绿草,而在那生机盎然的植物之下,却隐臧著通往地狱的无底深渊。
  
原本沓无人迹的沼泽,此刻正有一行人马在艰难地跋涉。
  
这行冒险者约七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部分男人骑马,妇女和儿童则全部挤在十几辆简陋的马车上,剩下的全都步行。由于连日的阴雨,沼泽变得更加泥泞,探路工作的困难度大幅增加,连带队伍的行进速度也无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自从半个多月前政变发生,安芙娜王后就带著一双儿女和数十家忠于国王的贵族,在星宫禁卫队的护送下逃离都城帕西法尔。一路上经历追杀、脱队、疾病的重重折磨,人数由两千人骤减至七百四十于人。
  
进入魔鬼沼泽之后,追兵停止追击,而亡命者却不能止步,只要能穿越魔鬼沼泽,他们就到达道林境内,虽然情况未必好转,但至少暂时获得安全了。
  
队伍缓慢地、沉默地前进著,突然,最前方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和急切求救声,然使骤然而止,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截断一样,停滞的队伍骚动起来。
  
一匹黑马艰难地折返至队伍中段的马车前,中间一辆较为宽大的马车挑起半幅窗帘,探出一张高贵苍白的脸。“西蒙,出了什么事?”
  
骑士向车中的贵妇恭敬行礼,“陛下不用担心,是前头探路的人陷进沼泽,臣下已经另外派人担任这项任务了,再一天,我们应该就可以穿过魔鬼沼泽到达道林的查拉斯特。”
  
身为王室兼卫队队长的西蒙•德•莫尔,负责在逃亡中指挥战斗、警戒与探路,为了使大队人马能够安全地通过这片沼泽,已经有四名忠诚的士兵牺牲在深不见底的绿色深渊下。
  
“辛苦你了,西蒙。”安芙娜王后疲惫地叹口气,神情是掩饰不住的焦虑与无助。“希望这可怕的旅程早日结束,否则映洁……”
  
“公主殿下的病情很严重吗?”西蒙关切地问。从逃离帕西法尔以后,八岁的映洁公主就发起高烧,在叛军毫不放松的连番追杀下,根本没办法在某地停留医治。
  
“映洁一直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这几天都吃不下食物,再拖下去,只怕、只怕我就要失去她了……”安芙娜王后的忧心已然到了快发狂的边缘,倚靠仰赖的夫君己经惨死,如果再失去珍爱的幼女,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陛下请宽心,公主殿下一定会平安无事的。”面对王后的忧虑,即使忠诚如他,也无法说出什么有力的安慰,心里始终怀著种失职的自责与内疚。
  
“求戈瓦普迪大神保佑映洁吧。”安芙娜王后将双手扭绞得发青,痛苦地喃喃自语,此时此刻,人力已无能为力,只有向虔信的神只祈求,但愿伊林梅尔的守护神能够挽回这脆弱无辜的小生命。
  
西蒙无言地向王后行礼告退,返回最前方,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快带领大家走出魔鬼沼泽,早一刻到达,或许映洁公主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第二天的日落时分,流亡者们终于摆脱那片绿色恶魔的纠缠,在付出九条人命的代价后,七百三十四名幸存者来到邻国道林的查拉斯特。
  
这是个边境的小镇,人口只有一千多,驻军三百名,隶属于地方警备队,队长马尔斯已经接到都城提耶的秘密命令,不得干涉这些伊林梅尔前王族的事。
  
所以当他们到达时,既未受到任何盘查与阻挠,也未受到符合身分地位的迎接与礼遇,基本上是种冷漠的无视态度。
  
大部分人在镇外的荒地扎营,三位王室成员以及十于名贵族则住进镇上唯—一家客栈,之后客栈老板被吩咐去请镇上最好的医生,很快地,他带来一名四十上下,身材瘦高,眼睛凹陷,像鬼多过像人的男子。
  
此人自称专医各种疑难杂症,开出的诊金高得离谱,尽管对这种荒僻之地的医术抱有极大怀疑,但映洁的病情已经到了让随行御医乔菲尔德束手无策的地步,也只有让他试一试。
  
“殿下的病十分古怪……呃,应该说是极为罕见,姑且称之为寒热症吧。”这位“神医”仔细查看了病人之后,皱著眉头思考很久,终于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结论。“高烧不退,导致神智昏迷无法进食,嗯嗯,这样下去很危险……”
  
只要不是瞎子,任谁都能看出映洁病得很严重,他有说等于没说。
  
“医生,现在需要的是治疗方法!”维德公爵卡特•德•贝斯塔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治疗方法不是没有,不过……”“神医”眨眨浑浊而凹陷的小眼睛,目光闪烁。“恐怕很难做到。”
  
“只要能救我的女儿,任何代价都没关系!”安芙娜王后双手握住女儿滚烫的小手,脸上表情急切而狂乱。
  
尼奥王于站在母亲身边,严肃地看著“神医”,虽然只有十三岁,他却早已具备了一名君主所需要的冷静与镇定。
  
“高烧不退是因为身体里的无名热毒发散不出来,现在只有找一个与殿下差不多大的孩子,让他与公主肌肤相贴,将公主体内的热毒都吸走,到明天早上如果退烧,公主就没事了。”“神医”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提醒一句,公主殿下退烧后,那个孩子却可能会死,所以说,这个办法恐怕很难做到。”
  
听到这种疗法,屋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大家互相看著,谁也说不出话来。
  
流亡的队伍里有孩子,不过都是贵族的少爷小姐,即使忠心耿耿,也做不到用自己的儿女代替公主去死,那么,找一个镇上的穷人小孩?即使是穷苦人家,怕也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去赚这种卖命的钱吧。
  
安芙娜王后的眼睛看向维德公爵——他的女儿比映洁大两岁。
  
维德公爵的眼垂下来,躲开了她的视线。
  
戈登侯爵的头低得几乎要把脖子折断——他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布罗男爵、法兰克子爵、贝里尼爵士……凡是有子女的贵族,没有人敢看王后的眼睛。
  
一个母亲的绝望眼睛。
  
“母后,让我来救映洁。”尼奥王子把手放在母亲的肩头,很轻也很坚决地这么说。
  
但是安芙娜王后大声叫起来,“不!不行!”她放开女儿的手,抓住儿子的胳膊。“你是霍恩家最后的希望!你绝对不能冒这种险!”
  
是的,他不但是映洁的哥哥,也是新月王朝唯一的继承人,是伊林梅尔复国的火种,无论如何,安芙娜王后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医生,”一直静静站在角落不出声的西蒙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能肯定这种疗法有效吗?”
  
“当然!”“神医”仿佛是受到天大的侮辱,翻了翻白眼,瘦削的脸上满是自傲。“这可是我的家传秘方,从我祖父的祖父开始……”
  
他的话梗住了,因为一柄雪亮锋利的长剑正搁在他的脖子上,离喉结不到半寸,冰凉的寒气激得他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剑的主人微笑著问:“那么,你可以对著这把剑发誓吗?如果我的小主人治不好,它将会饮尽你的血。”
  
“神医”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眼光直勾勾地盯著这位和蔼微笑著的黑发武士,点了点头。
  
收起了剑,西蒙向王后行个礼,“陛下,臣下会找到合适的人来救公主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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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的脸色已经白到不像人,嘴唇颤了颤,又紧紧闭上。
  
西蒙独自骑马来到镇外的营地,只见一片破烂的帐篷中间燃著篝火,妇女们正在忙碌地准备食物,男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火堆周围,小声交谈著,疲倦而饥饿地等待著晚餐。
  
他勒住马,立在暮色中默默地注视著人群,一贯严肃的眼中奇异地浮现一丝犹豫,但是当他看到那抹从火堆旁向他跑来的身影时,眼中的犹豫变成了坚定,他跳下马,等著那抹身影跑到他面前。
  
“西蒙大人!”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在西蒙面前,以贵族的礼节向他行礼。他约莫十一、二岁年纪,有一头和西蒙一样的黑发,眼珠则是黑中带著深棕,像上等的烟水晶。健康的褐色皮肤紧绷,勾勒出少年纤瘦而结实的体形,俊秀的脸孔写满不加掩饰的惊喜;“您是来找我的吗?”
  
“胜翊,”西蒙的语气很温和,带著一种长辈对孩子的温情。“这几天还好吧?”
  
“和其他人一样好。”胜翊有些腼腆地咧嘴一笑,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您不用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西蒙伸出宽厚的手掌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一向是个好孩子。胜翊,事实上,我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请您尽管吩咐,西蒙大人!”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能为自己崇拜尊敬的养父做事是他最大的快乐。
  
“你知道映洁公主病了,病得很严重,现在只有你能够救她。”
  
“我?”胜翊惊讶地睁大双眼,“可我不懂医术啊。”
  
“不需要懂,孩子,那与医术无关。”西蒙微微苦笑,“不过或许会很危险……你愿意吗?”
  
胜翊毫不犹豫地点头。
  
西蒙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臂将他举上马背,自己也翻身骑上去。“那么,跟我来吧,孩子。”
  
即使威势权柄已不复当初,但是面对从前高高在上、不可仰望的贵人们,胜翊仍有些忐忑不安。
  
他想不出这些宛如云端众神的尊贵之人,为什么会要他这个身分低微的小厮效劳,也想不出丝毫不仅医术的自己要怎么救一个垂死的病人?而且一进门,这些贵族就死命地盯着他看,胜翊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野兽,浑身不自在。
  
“你说的合适人选就是这个小家伙吗,莫尔勋爵?”
  
一道刺耳的声音在右前方响起,是戈登侯爵。
  
“是的,胜翊是我的养子,今年十一岁,他愿意为公主殿下治疗。”西蒙既无得意也听不出犹豫,很平静地说。
  
“原来是养子我还在感慨莫尔勋爵竟然如此忠诚,愿意将自己的孩子献出来哩。”有些发酸的讥讽出自布罗男爵之口,他也是王室禁卫队的成员之一,不过凯因国王和安芙娜王后对他远不如对西蒙倚重。
  
西蒙眼中瞬间闪过一道近乎苛烈的怒火,“假如布罗男爵同意,我很愿意让您来表现对殿下的忠诚。”
  
布罗男爵的脸色先是苍白然后通红,他也有个五岁的儿子。他紧闭上嘴,眼神惧怒而羞窘。
  
“据我所知,莫尔勋爵您的养子是个吉德贱民吧?”查理斯子爵不怀好意地阴笑,他一向与布罗男爵一个鼻孔出气,嫉妒西蒙的得宠。
  
胜翊原本垂著头静静地听他们说话,此时猛地挺直了背脊,昂起头,那双澄明的深棕色眼睛一下子变得深沉而冰冷。
  
吉德贱民……难道即使是在异国的流亡之途,他依然不是个可以获得承认的平等之人吗?
  
在霍恩家族统治伊林梅尔漫长的四百年历史中,同任何国家、任何世代一样,也曾无数次地因为王位之争而发生过篡夺、叛乱、父子反目、手足阅墙等种种阴谋与争斗。胜利者当然高踞宝座掌生杀大权,失败者则往往赔上全族的性命,甚至还连累许多无辜的人牺牲。
  
其中一次兄弟之间的王位争夺最为惨烈,当弟弟最终坐上至尊之位后,他对昔日的政敌采取堪称残酷的报复,不但下令将兄长一家活活烧死,处决了一大批拥护兄长的贵族,而且下令将政敌们的亲属及领地内的佃农全部贬为贱民。
  
他们不被允许定居,不被允许读书识字,不被允许与贵族和平民通婚,不被允许从事体面的职业,只能以乞讨、算命、卖淫、做苦力维生。他们是伊林梅尔最低贱的一种人,“吉德”——天弃者——就是他们的蔑称。
  
关于吉德人的卑贱地位甚至写进伊林梅尔的法典,成为永久的戒律。
  
只是因为一个国王狭隘的报复,百年间,吉德人完全被踩在伊林梅尔所有阶级的脚下,随著岁月的流逝,再没有人记得他们也曾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就连他们自己,也早早忘记自己还有抬头做人的权利。
  
不错,胜翊是个吉德人,因为他的母亲是,而他的父亲——没有人知道他的生父是谁,出生没多久他就成了孤儿,辗转流离于几户人家之后被西蒙收养。即使如此,他仍然不能摆脱一出生就流传在血液里的低贱烙印。
  
果然,听到“吉德贱民”四个字,旁观的贵族们纷纷不加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仿佛见到某种不乾挣的东西,面对这种公开的羞辱,胜翊紧紧咬住牙,费力地抑制愤怒,全身的血液都冲进心脏,脸色反倒出奇苍白起来。
  
他努力将背挺得更直,高高昂著脖颈,绝不肯泄漏出一丝一毫的自卑与羞愧。
  
在他十一年的生命里,有无数次比这恶劣残酷得多的羞辱欺侮,他早就学会用更加无视的态度回击。
 
他把自己的自尊心深深藏起来,藏到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但是,那绝不等于就不会受伤。
  
“算了,西蒙,带他来吧,我们没时间再拖下去了。”安芙娜王后同样不情愿让一个吉德贱民碰触她心爱的女儿,但她也明白,这是唯一能救映洁的机会。暂时放下身为王族的高傲与洁癖,她为争辩画下结论。
  
“母后?”一旁的尼奥王子微觉诧异地看向母亲,“这样好吗?”
  
安芙娜王后点点头,所谓事急从权,河况依照医生所言,若映洁无恙,那个吉德少年就很有可能会死掉——就算为他玷污王族而赎罪吧。
  
“跟我来。”
  
这就是那个病得快死了的小公主吗?
  
胜翊看著床上小小的身影,金色的长发流泄在枕上,他从没见过如此纯正的金黄色,像夏季成熟到极致的麦田;那金发间包围著一张精致得如同象牙雕刻出来的鸡心小脸,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假如不是那轻微而自愧的呼吸,他几乎要错以为那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瓷娃娃。
  
她是那么娇小而脆弱,仿佛一碰即碎。他不可思议地呆呆看著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胜翊,”西蒙拍了拍养子的肩,“我相信你会努力挽救映洁公主的,对不对?”
  
养父宽厚的手掌将胜翊从呆愣中惊醒,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脸红了。他含糊得应了一声,底下头不敢再去看映洁。“请问我该怎么做,大人?”
  
“脱掉衣服,紧紧抱住公主殿下,尽量多让皮肤互相接触,这个办法能使殿下的烧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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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翊确定自己的脸正在发红,他狠狠地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伸手解开衣扣,飞快地脱掉外衣,只穿一条短裤,爬上床去。
  
抱住映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抱住一团火。金发的小公主浑身滚烫,他搂住她的腰,努力让她贴近自己的胸膛,那张绯红的小脸近在眼前,近得他都能数清她的睫毛。
  
胜翊暗自惊叹,他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脸蛋,或许贵族有一点是比平民强的,至少他们的确长了个漂亮的皮囊。想到这个小女孩即将死去,他不由有了一种想要呵护风雨中颤抖欲坠的娇蕊般的心情。
  
但是,他绝对、绝对不是因为喜欢她才答应救她,只不过想帮西蒙大人做点事而已,就是这样!
  
胜翊一面在心里为自己解释,一面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与自己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金发小女孩。本应粉嫩的双颊因为高烧而透出浓浓的红晕,似乎随时会冲破晶莹剔透的皮肤;金色的睫毛小扇子般覆盖在紧闭的眼睑上,偶尔随著呼吸微微颤抖。细细的鼻息带著一股灼热喷在他脸上,有淡淡的木槿香和奶腥味。
  
他下意识皱眉,从未与人如此贴近过,在婴儿的模糊记忆里,母亲的怀抱是种不真实的存在,他对她的面貌毫无印象,不过好像母亲身上也有这么一种淡淡的木槿香——他此时并不知道,那是很少数贵族女性才能得到的名贵香料的味道。
  
映洁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尽管高烧令她浑身滚烫,感觉却正相反,身体深处流窜的恶习寒令她本能地向热源靠拢,人体温度稍稍舒缓了这种病态的寒冷。她更加紧密地贴近胜翊,微张的唇间逸出含糊的呢喃,“冷……”
  
都已经烧到神智不清,仍然觉得冷?胜翊的心咯的一声,努力把她抱得更紧,
  
脸偎著脸,胸贴着胸,腿挨着腿,紧到连自己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体温交换著体温,他觉得汗水简直像河流般从自己身体里往外涌。
  
大概是这种方法真的有效,映洁没有再挣扎,小脸在他脸颊上蹭了蹭,然后他听见另一句微弱的低喃,这回声音清楚了些,说的是——
  
“母后……很暖和……”
  
难道他抱起来很像安芙娜王后吗?胜翊有点自嘲地在心里笑。热度持续升高,他很快就必须用意志力来忍耐这种灼人的折磨。
  
呼吸渐趋困难,幽幽的木槿香随著汗水的蒸发而益发浓郁,那己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汗水,怀中的小女孩也同样在大量出汗,身下的床单和身上的被子完全像浸在水里了。
  
皮肤已经热到没有感觉,内脏却莫名变得空虚,一股怪异的恶寒悄悄爬进胜翊骨髓深处,晕眩、恶心,木槿花的香气像一根绳索缠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紧……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了知觉。
  
冷……极度的寒冷,如同母亲死去的那个冬天,他躺在她的尸体旁声嘶力竭地大哭,寒风从每一个角落向他张牙舞爪地扑来,化做尖锐的冰针,而他无处可逃。
  
那只是梦,否则他怎么能看到婴儿时的自己?胜翊觉得自己正进入一种奇怪的幻觉,眼前,冰凉的雨水洒了进来。他贪婪的吞咽著,但很快乌云散开来,雨水停了,他又陷入深沉的黑暗里……
  
有东西在他耳边嘤嘤嗡嗡,他下意识地皱眉,那声音大起来。
  
“没办法带上他……不可能活下来……”
  
带上谁?为什么不可能活下来?他觉得这大概又是一个古怪的梦,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让他的意识稍稍清醒了几分。“反正只是个吉德贱民!”
  
吉德贱民……一股愤怒的热浪冲进他的心脏,刺激得他猛地半睁开眼睛,眼前光线蒙胧,一抹白色的影子晃了晃,他听到一道细细软软、害羞胆怯的声音,“母后,带上他吧,他会好的,您看,他的眼睛在动呢。”
  
“映洁!不要任性!”冷淡的女声变得有些恼怒了,“记住你的身分!”
  
“呜……母后,求求您……”小小的白影发出低低的呜咽,畏缩里却有著闪烁的坚持,让胜翊觉得万分不舒服。他生平最憎恨低头哀求,即使由别人代劳也一样,而且,那细细的哭泣像针一样刺得他头痛。
  
“好吧,”女声缓和了语气,“我们再多等三天——三天后一定要出发,不管他……”
  
胜翊觉得那股寒冷的感觉又来了,意识渐渐模糊时,他听到一道软软的声音怜借地在耳边轻轻说:“要快点好起来喔。”
  
这天夜里,一直高烧昏迷的胜翊终于奇迹般清醒,三天后,尽管还很虚弱,不过已足以跟著大队继续踏上旅途。
  
这是映洁•德•霍恩与胜翊•莫尔的初会,是一切命运丝线的起点,并以彼此成为对方救命恩人为短暂结束。
  
半个月后,流亡者们到达道林都城提耶,然而道林王并未以正式礼仪接待他们,只是派外交大臣鲁西特勋爵前往驿馆转达问候。这不但是种非常失礼的举动,同时也暗示了道林并没有积极帮助霍恩家族复辟的意思。对于满怀希望前来求助的安芙娜王后与众贵族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
  
在提耶度日如年地盘桓了两个月,这些伊林梅尔流亡贵族得到的最后答覆是——经过道林、利迪斯和腓陵顿三国的秘密商议,一致决定拒绝公开接纳他们,只是默许他们在三国边境的一块荒芜之地落脚。
  
这片土地位于广袤的死海沙漠边缘,终年受沙漠狂风侵袭。几座绵延十于里的岩山包围著一小块狭长谷地。流亡者们怀著愤怒、颓丧、无奈的心情来到这里,胼手胝足建立起粗陋的居所,并为这块可怜的新领土取名为托勒利夏,意即希望之地。
  
到达托勒利夏的第二年春天,安芙娜王后也走到人生的终点,逃难中的心力交瘁和失去丈夫、国家的悲伤,彻底压垮她本就柔弱的身体。
  
“复国,一定要复国……尼奥你要牢牢记住……”病榻上,安芙娜王后苍白削瘦的脸闪耀着最后一丝光彩,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出遗言。
  
“是的,母后。”跪在母亲身前,深深蹙眉的尼奥王子坚定而冷静地回答。
  
不甚宽大的木屋里挤满忠诚的贵族臣子,面对将逝的女主人,他们表情阴郁而严肃,齐声低语著誓言,“以众神之名起誓,竭尽全力效忠尼奥王子,伊林梅尔的正统继承人,矢志复国,直至生命尽头。”
  
安芙娜王后欣慰的目光—一在众人面上掠过,最后停在西蒙身上。
  
“西蒙……”她呼吸急促地呼唤著他。
  
“王后有何吩咐?”西蒙跪近垂危的女主人,低声问。
  
她抓著忠实臣子的手,将儿子的手交到他手中。“王子……尼奥……请你守护他,守护伊林梅尔的未来……”
  
“臣以武士的荣誉发誓,以性命护卫王子!”西蒙用尽全身力气以阻止自己颤抖,手心冰冷而潮湿。那双小小的、稚弱的手此刻竟如此沉重,重得令他不得不极力把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安芙娜王后满意地点点头,疲累地垂下眼皮。“我要去见你们的国王了……亲爱的凯因……”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放下所有尘世的羁绊。
  
“母后……”小小的、怯懦的哀鸣出自死者枕旁的小女孩,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自弥留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安芙娜王后始终没有对小女儿——九岁的映洁公主说任何一句话。
  
“呜……母后……”映洁呜咽著,触碰着母亲一动也不动的身体,眼泪泉水般奔涌在脸上,屋内的妇女们发出应和的啜泣。
  
而十四岁的尼奥王子,在失去至亲之后,只是紧紧闭上眼睛,没有流下一滴悲痛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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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呜……”映洁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哀切哭泣著,不肯放弃地试图唤醒长眠的母亲。“醒一醒,求求您……”
  
“映洁,别哭了!”尼奥王子睁开眼,严肃……甚至过于严肃地喝止年幼的妹妹。现在的他们没有资格哭泣,未来的事那么多,没有时间浪费在无益无用的眼泪上。复国,不需要软弱!
  
“可是哥哥……”
  
“没有可是!”
  
“呜……呜呜呜……”映洁努力将啜泣压制在喉咙里,感受到某种超越悲伤的痛苦,已经沉沉地压在肩上。
  
对复国事业的最初印象,以死亡为开始。

『3』第二章

胜翊推著三脚车在草垛前停下,正要举起铁叉叉乾草,突然听到一道细细的声音从草垛里飘出,他不由愣了一下,侧耳倾听。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草垛里传出的,是初生猫咪般细小的呜咽,有人正躲在乾草堆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
  
“是谁?快出来。”胜翊有些不高兴。这草料是马匹过冬的粮食,被弄脏就糟糕了,马夫比利头一个不饶他。
  
呜咽声像被突然掐断般停住了,草垛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等了半天,他的耐心渐渐被磨光,那家伙像是打定主意在草垛里窝到地老天荒,急于叉草喂马的他索性上前拨开遮蔽的草料,打算把那个麻烦人物拖出来。
  
可他伸出的手僵住了,一声惊呼来不及阻止冲口而出。“公主殿下!”
  
躲在草垛中的麻烦鬼有阳光般丰润灿烂的金色发丝,可惜现在被草肩挂得东一绺、西一绺,还有碧海晴空般闪亮的明眸,怎奈红肿的眼眶大杀风景,白皙如玉的脸颊透著淡淡的青灰,一身质科高贵、样式端庄的衣裙也又脏又绉。细瘦的胳臂抱著膝盖,像是怕冷似地紧紧缩成一团。这个看起来极其狼狈、极其悲惨的小人儿,正是伊林梅尔的流亡公主——映洁•德•霍恩!
  
胜翊睁大眼睛看著坐在草料堆里的“尊贵的公主殿下”,完全说不出话来。
  
映洁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小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他一定会嘲笑自己这个可笑的样子……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她心里充满羞愧与沮丧,哥哥说过,王族要始终保持著高贵和骄傲,可是自己总是这么软弱、爱哭、没用,永远没办法做到像哥哥那样完美。
  
何况,母后去世了呀!继慈爱的父王之后,她又再一次尝到失去至亲的悲痛,眼泪像开闸的河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只能躲到这草料堆里偷偷哭泣。
  
如果说胜翊对“公主”这个身分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敬畏,在看到映洁哭得一睑狼狈的样子后也全数消失了。真是,她哪有公主的气势和威严嘛,明明就是个爱哭的小鬼。
  
“小子!你到底在磨蹭什么!皮痒了吗?”一道粗鲁的男人声音远远从马厩那边传来。
  
胜翊皱皱眉,忽然伸手抱起一大捆草料,把哭泣的映洁整个人盖起来,回身推著三脚车转到另一个草垛前,举起铁叉大力叉乾草,一句话也没说。
  
“臭小子!干什么不回话?”比利大步走过来,脸上的黑痣随著肌肉的抽动一跳一跳,摆明找碴。“老子叫你没听见吗?干个活也这么个死样子,你没吃饭吗?吉德贱种!”
  
胜翊叉乾草的手顿了顿,掩住额头的黑发下,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他加大叉草的力度和频率,扬起的草屑扑了比利一脸。
  
“他妈的!你找死啊!”比利火大了,一脚踢在他腿上,几乎把他踢得一头栽倒。
  
胜翊跟跄了几步,及时站稳了,他的手紧紧握住铁叉,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他低著头不看面前的男人,一言不发。
  
“你那是什么态度?怎么,你还想还手吗?小杂种!看老子教训你懂点规矩!”
  
比利的拳头正要落下,一道尖细的童音突然大叫起来,“住手!不准打他!”
  
比利一愣,这里谁不知道胜翊是吉德贱种,从来没有人会为他出头,哪个家伙来多管闲事?回过头正要开骂,却猛地吓呆了——
  
托勒利夏高贵的映洁公主,正一头草肩、一身脏污地站在那儿愤怒地瞪著他。
  
“不准你打我的朋友!”
  
映洁高高地昂起下巴,眼神凌厉又骄傲,带著绝不容违抗的王族霸气,垂在身侧的双拳却微微发颤。
  
是这种表情和姿势吧?从前在宫廷里见哥哥这样喝斥过御用教师,那么现在用在马夫身上也会有效吧?
  
比利果然畏缩了,在他眼中,这个小女孩脆弱得禁不起他一记拳头,却有著他仰望也望不到的尊贵身分,为了教训一个吉德贱种而去得罪贵人,这种买卖傻瓜也知道划不来。
  
举起的拳头放下了,他点头哈腰,很快溜走了。
  
映洁松了口气,再也撑不住公主的架式。那个男人好壮,她真怕他会打下来,可是,不能让他打胜翊,绝对不行!
  
胜翊抬头看她一眼,这个多管闲事的麻烦鬼,他暗自皱眉,她以为她在干什么?比利回头照样会修理他,只怕苦头还更大。啐!碰到她就倒楣!
  
“你、你没受伤吧?”映洁怯怯地过去牵他的手。
  
胜翊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躲开,但终究让她拉住了。
  
他低头望著拉住自己的那只白嫩纤细小手,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盯著她晴空般的眼珠,忽然问:“你明明很怕被人看见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跑出来多管闲事?”
  
“那个……”她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因为胜翊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听到这个字眼,他眨了眨眼,脸上有丝迷惘。从来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所以,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
  
“嗯,”她急忙肯定地点头,“就是有开心的事可以分享,有烦恼也要说给对方听,还有、还有当朋友被欺负时一定要站出来阻止!”九岁的小女孩一时也说不清朋友究竟要做些什么,只是急于向他表明自己的关心与善意。
  
“你躲到草垛里在干嘛?”胜翊不再去想朋友是什么的问题,有点不大情愿地问。
  
映洁的眼圈马上又红了,“母后、母后死了……她不要映洁了……呜呜呜……”
  
她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如珍珠般从美丽的蔚蓝海洋中涌出。
  
他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叫,“喂,别哭了,唉!”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手帕,只好举起衣袖,笨拙地去擦她的泪。
  
“呜呜呜……”
  
“好了吧,人死你哭也没用呀。”
  
“呜呜呜哇哇……”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呜哇牌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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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败给她了,胜翊百般无奈地抱住她,任她把自己的衣服当手帕,哭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边轻轻拍她的背,免得她哭到噎住。
  
心中骂著爱哭鬼、麻烦精,他却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这一刻有著隐约的温柔。
  
映洁好不容易收住眼泪之后,两个孩子并肩坐在草垛上,仰头看天,都呆呆地沉默著。
  
“其实,我的母亲也死了。”胜翊忽然说。
  
“咦?”她偏过头,哭得红肿的秀眸惊讶地望著他。
  
胜翊不看她,眼睛盯住身旁的草垛,淡淡地说:“我出生没几年她就死了,印象中,只知道她长得很美、很会唱歌。”
  
“啊……”映洁半张著嘴,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了。“呜……胜翊好可怜。”
  
“喂,我说这个不是要你替我哭的,搞什么!别又来了,唉。”他烦恼地抓抓头,“我是想告诉你,小孩子很容易忘记一些事的,所以你用不着这么伤心,时间一长就什么都忘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他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关于母亲的任何话题,只是看她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不知怎地话就出了口。
  
“可是我不要忘记母后!绝对不要!”她拼命摇头,“我每天都想她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傻瓜……”胜翊无可奈何地咕哝。这种事由人吗?小孩子本就是善忘的。
  
“我绝不会忘记喜欢的人,所以我会记得父王、母后、哥哥……还有胜翊,是一辈子喔!”映洁非常非常认真地说,还用点头来强调。
  
“好、好,你会一辈子记得。”他敷衍地说,心中不以为然。
  
但是很多年后,再想起她的这番话,他终于相信那不是小孩子的一时戏语,而是某种接近永恒的誓言。
  
“你妈妈死了,那你一直跟著父亲咯?”映洁想起先前的话题,理所当然地猜测。
  
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异样,胜翊咬住唇,“我没有父亲。”
 
“每个人都有父亲的啊,”她不信,“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侧头看她,带著几分恶狠狠。“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为什么?”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父亲是谁。
  
“因为,”他的眼神阴郁下来,“我母亲是吉德女人,他们都说,她是个妓女。”
  
“什么是妓女?”她完全听不懂,“这跟你父亲是谁有什么关系?”
  
“妓女……”他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解释比较好。“总之,她没有结婚就生下我,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噢。”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谁照顾你呢?”
  
“西蒙•德•莫尔大人收养了我,还让我用他的姓。”讲到养父,胜翊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将来也要像他一样成为一名武士。”
  
“嗯,胜翊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武士!”映洁毫不犹豫地赞同他的话,朋友,就是要互相鼓励的。
  
他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除了养父,她是第一个没有嘲笑他理想的人,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嘴上不肯说出来。
  
“你将来当了武士会保护我吗?”映洁天真地问。
  
他看了看她。这个麻烦的爱哭鬼……可是,她说要当他的朋友呢。
  
“好吧,我保护你。”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点点头,认真地说。
  
她开心地笑了。

即使成为朋友,两人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胜翊有马厩里的活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差事要干,而身为公主,映洁也必须依照宫廷规矩学习各种礼仪、知识。他们常常只是偶尔相遇互相瞥一眼,又得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他们唯一互属的天地是神堂的钟楼。
  
沿著木头窄梯爬上石砌的高塔,塔顶是四面围着石垛的一小片空场,尖顶的大梁上悬挂著铜制的巨钟,敲钟的声音可以远远传到数十里外。这口钟是不轻易敲响的,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或是在婚丧嫁娶时才由祭司敲动,平常也没别人会到这儿来。
  
胜翊与映洁的会面地点,就在这里。每天吃完晚餐,映洁有半个时辰的散步时间,而胜翊这时也没有差事让他忙。两个孩子常常爬上钟楼,坐在石垛后聊天,有时也会分享一块她带来的甜点或他摘来的野果。
  
这一天,两人分享的是一本绘有插图的故事书。
  
“乔治爵士今天给了我一本很有趣的书呢。”映洁开心地想让朋友也看看自己新得到的礼物,“里面有好多故事,法罕的金靴子啦,独龙河的水怪啦,普罗斯特城堡失踪的新娘啦,还有死海沙漠的妖怪……死海沙漠另一边好像是个很大很大的岛,真想有一天能走遍大陆,看看这些奇妙的地方呀。”
  
胜翊也不由有些神往,“嗯,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唉,可惜我们现在都太小了,只能从书里读这些故事。”她有模有样地叹口气,心里其实并不真的那么遗憾。“胜翊,你想看这本书吗?”
  
他的脸僵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胜翊?”映洁有点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我不想看。”他像是迫不得己挤出一句话,“我要回去了,比利叫我准备明天的草料。”他不等她再说什么,匆匆走向木梯,很快消失在入口处。
  
被朋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糊涂的映洁半晌后才啊地叫起来。胜翊不识字吧?
  
“我真笨!”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他生气了怎么办?”
  
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人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座山谷,也吹在钟楼上胜翊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对于昨天的事,他其实有点后悔,不管怎么说,映洁没有讽刺他的恶意,而自己的举动实在不算有风度,所以他今天早早来到钟楼,心里想著要向她道歉。
  
一道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金发的小女孩偷偷的笑著,一把扑上去抱住他,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映洁经常和他玩这种游戏,胜翊总是很老实的说:“映洁。”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会和他玩,这种小游戏也从未让他们觉得无聊,反而是一种特别的亲昵。
  
这一次,他的回答却是——“对不起……”
  
“什么呀,”映洁放开手,“你猜错啦!罚你陪我玩游戏!”
  
“呃?”胜翊有点狼狈,心里却松了口气。她好像已经把昨天的事忘了,啧,就说小孩子忘性大。
  
“喏,我扮老师,你扮学生。”她变魔术般拿出一套卡片,笑咪咪地看著他。
  
“今天先教字母,要乖乖听我讲课哦。”
  
胜翊一下子怔住了,脸色开始发白,又忽然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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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拉他的手,样子像有些不高兴。“你陪我玩啦,胜翊。”
  
他看著她碧蓝的眼瞳,里面清澈一片,纯净得像琉璃,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个是艾达,这个是匹诺……”她只当他是答应了,兴高采烈地摆出老师的架式,一个一个教起字母。
  
胜翊低下头,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很用心地听著。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似乎是游戏,却又比课堂还要认真。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到地平线下,残霞像大幅的锦缎铺满西方的天宇,从钟楼上望去极富气势。胜翊比平常到得早,因等待而无事可做,他从墙缝中顽强生长的一株小树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起清脆的音调。
  
当映洁喘著气爬上钟楼时,最后一缕音符正好从胜翊唇边消失。
  
“那是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她在他身边坐下,眼睛因为兴奋而明亮。
  
“你教我好不好?”
  
“你想学这个?”胜翊挑挑眉,倒是毫不吝啬。“很容易的。”
  
他伸手扯下一片叶子递给她,“像这样放在嘴唇中间,用舌尖控制气流,用力吹。”叶子在他唇间发出悦耳的振动。
  
她有样学样地照做,可是叶片动也不动。
  
“不对,你抿得太紧了,放松点。”
  
“噗!”这回倒是发出声音了,可用力过猛,叶子一下子被喷了出去。
  
“你骗人,这根本就很难嘛!”映洁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没了耐性,噘起石榴般红润的小嘴,拒绝再做无用功。
  
“常练习就会了。”胜翊够义气地没有偷笑,只是含著叶片,轻轻吹起一曲伊林梅尔流行的民间小调,调子里,不能不说是含著一丝得意与炫耀的。
  
三个月后。
  
“沿著阴影落脚的河岸,晚钟消失无音了,家家户户关上大门,把黄昏的灯藏起来,黑夜浓重,森林寂静无声,黑暗降临这色彩缤纷的大地,像个影子,像个水泡,在深不可测的幽暗里,我交叉紧握十指,站在繁星的圣坛下祈祷……”
  
“背得太好啦,一个字都没错呢!”映洁高兴地阖上手中厚厚的《吟游诗集》。这是他们近几天来的课本。胜翊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而学生的进步这样快,她这个老师也很有成就感。
  
“换你了。”胜翊将手中的树叶递给她。
  
“唉,我可比不上你。”她叹著气接过树叶放在唇边,使劲吹,用力吹。
  
树叶发出一声短而尖锐的惨叫后,第无数次,破了。
  
星星开始悄悄钻出云层,闪烁著碎钻般的光芒,像是诸天神的眼睛,慈悲地俯视著凡尘的人们,以及他们那些小小的、微渺的快乐……
  
当时序进入十一月,托勒利夏的冬季如约来临,北风呼啸著闯进威登山谷,随著几场大雪的肆虐,世界一下子淹没在纯白的色彩之中。
  
由于天气恶劣,两个朋友无法再去钟楼上会面,幸而岩堡的厨娘吉娜很关照胜翊,允许他干完活后待在厨房。厨房的火炉是整日都燃著的,比他在小屋的住处暖和得多。
  
冬日的黄昏,吃过晚饭,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厨房就成了胜翊、映洁和吉娜养来抓耗子、一只名叫“独眼”的花猫的天下。
  
“西瑞尔紧紧抓住老妖婆的头发,用大铁锤猛地敲进铁砧的缝里,这样那个老家伙就跑不掉了。然后他开始用铁锤敲打铁砧,每敲一下就问一句,‘你愿意解除公主的魔法吗?’起先老妖婆不肯答应,后来疼得受不了啦,只好答应西瑞尔收回魔法。”
  
吉娜缝好最后一针,将衬衫抖了抖,叠好放回针线筐里,又拿出一双破了洞的袜子继续手上的活,一边说著古老的伊林梅尔民间传说。
  
“就这样,公主恢复了美貌,她和西瑞尔结了婚。从那一天起直到去世,他们从来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发过愁,从来没有吵过架,他们快快活活地过了好多年幸福的日子。”
  
传说讲完了,映洁轻轻叹口气,小手托著雪白的腮,望著火炉里跳动的红火苗,若有所思。
  
“胜翊……”她叫著身旁的少年。
  
“什么?”
  
“如果我被巫婆施了魔法,你会像西瑞尔那样来救我吗?”她侧著头,宝蓝色的眼珠闪动著热切的光芒。
  
胜翊暗地里感到好笑。他早就不再相信传说了,映洁真是个天真的傻小孩。
  
“胜翊一定会来救我的。”他没回答,她就自言自语起来,还肯定地点点头强调。
  
“传说中救出公主的都是武士吧,”胜翊故意浇她冷水,“我可不是武士唷。”
  
“没关系,”她很严肃地望著他,“我赐给你武士的资格。”
  
她爬到凳子上,把右手放在胜翊肩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伊林梅尔的映洁公主,以王室的名义,赐我的朋友胜翊•莫尔光荣的武士称号。吉娜……”她好像是觉得只有一个人做见证太少,又加了一句,“和独眼为证。赞美诸神!”然后她俯身亲了亲胜翊的额头。
  
“那,胜翊现在是武士了。”她跳下凳子,满面笑容地说。
  
“哈哈哈——”胜翊被她幼稚的任命仪式逗得捧腹大笑,“映洁你……你真是……哈哈”
  
“胜翊•莫尔武士,你还没有向我宣誓效忠呢。”她带点不高兴地拉拉他的黑发。
  
“是、是。”他忍住笑,做出正经严肃的表情,单膝跪在她面前,吻她柔嫩白皙的手背。“胜翊•莫尔向映洁公主宣誓,只要她有危险,一定挺身而出保护她不受伤害。这样行了吧?”
  
“嗯,”她满意地露出甜美的笑脸,“胜翊是我的武士,要记得来救我喔。”
  
边做针线边看著两个孩子玩游戏的吉娜也不禁咧嘴一笑,趴在火炉旁蜷成一团打盹的独眼似乎被笑声惊醒,张开粉红的三瓣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把脑袋埋进爪子底下,继续寻好梦去了。
  
此刻的威登山谷,还在狂暴的风雪中战栗,而这间小厨房的一角,却既温暖又安详。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周围的山野完全被厚厚的白雪覆盖。
  
胜翊要跟著养父在林子里架设几个捕兽的机关陷阶,只要因大雪无处觅食而饥饿难耐的动物前来饱餐,就会被铁夹夹住或掉进陷坑。
  
当胜翊跟映洁提起这事时,她兴奋地叫起来,“我也要去!”
  
“不行。”胜翊想都不想立刻否决。
  
“为什么?”
  
“太冷,你会生病的。”他可不愿意在进行这种刺激的冒险游戏时,还得分神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又笨手笨脚的麻烦家伙。
  
“我可以穿厚点,今年刚做的貂皮外套很暖和喔。”她马上找出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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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上课,乔治爵士不会答应给你放假。”他又指出一条拒绝的理由。
  
“乔治爵士的风湿病犯了,昨天他说至少十天不能给我和哥哥上课。”映洁很得意地告诉朋友,眼睛里露出固执的神采。“明无我跟你一块去!”
  
胜翊顿时预感前途多难。
  
“汪汪汪!汪汪!”
  
一头黑色大狗欢快地在洁白的雪原上奔跑跳跃著,兴奋地大声吠叫,像在催促主人加快脚步。捕猎的本能让它有点迫不及待,忘了人类同伴可没有四条腿。这条狗是西蒙养的,专门用来打猎,连狼和豹子都敢斗。
  
“巴风你慢一点儿好不好。”里著厚厚的皮裘,半张脸都被衣领遮住的映洁费力地从没膝的积雪中拔起脚,声音有些含糊地向黑狗抱怨。“这里很难走啊。”
  
走在她前面,背著弓箭一身俐落的胜翊闻言回过头来,脸上明白写著“早叫你别来了”。
  
她对他弯起眉眼,“别想赶我回去,我能走。”
  
胜翊耸耸肩,继续在前头领路。
  
也许是人小腿短,衣服又厚,好不容易迈开脚步,一个不留神,她整个人向前扑,直直地趴在雪地上,虽然没受伤,却怎样也爬不起来。
  
“胜翊。”她小小声地叫著朋友。
  
他站在五步外,不言不动,表情透著点好笑和看戏的坏心眼。
  
“胜翊……”声音可怜兮兮,带着微弱的水意,再放著不管恐怕就要哭出来了。
  
啧,果然是麻烦的小孩啊。
  
他走过去,使劲拉她起来,又帮她拍掉衣服上的雪。“笨蛋!做不到就别说大话。”然后握著她的小手,慢慢往前走,仔细用双脚将雪层拨开,让她好走些。
  
背对著她,所以他看不到映洁眼中狡黠的笑意。胜翊的手,很暖和啊,橡哥哥一样,不,比哥哥还温暖,他是她的武士呢。
  
眨眨眼,偷偷地笑了,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很好,像这场雪后的晴朗天空,清爽又明亮。
  
“快到了,就在前面的林子里。”胜翊回头看看她,美丽的小脸红通通的,几分是冷,几分是累。“还走得动吗?”
  
她点头,把手握得更紧。
  
“汪汪汪汪!”先跑进林子里的巴风叫得很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胜翊眼睛一亮,“有猎物了!”他拉著映洁加快脚步跑向林子,这处的雪较薄,跑起来容易些。
  
林子里,巴风正统著一个陷阱打转,不停地大声吠叫,两只前脚用力地跺著地面,尽量将头颈伸向坑里,拼命摇著毛皮蓬松的大尾巴。
  
两个孩子急忙走到陷阶边向下看,坑不太深,不过也足够让猎物爬不出来了。
  
不幸落入坑里的倒楣蛋有一身火红的皮毛,长长纤细的身子,尖尖的嘴,和一双碧绿得像宝石般的狭长眼睛。可能是被巴风的吠叫惊吓住,它将整个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仓皇失措地盯著坑边的猎手们。
  
“这个是什么呀?”映洁好奇地睁大眼睛看著这头美丽的动物,“它好漂亮!”
  
“是火狐狸!”胜翊非常开心地说:“它的皮毛可是上等的珍品呢,我们今天真幸运。”
  
说著,他已俐落地取下弓,将一支桦木长箭搭好瞄准狐狸。坑里的空间不大,再怎样缩也绝躲不过利箭的攒射,他只要小心别射坏那身上好的皮毛就行。
  
似乎是感觉到危险,狐狸开始在坑里乱窜,竭力想要逃开。
  
“狡猾的东西。”胜翊轻轻咋舌,拉弓的手却一刻不放松,他对自己的箭术是很有信心的。
  
慢慢拉满弓,手指绷紧,牢牢瞄准那只小小的头颅,就要放箭——
  
“别杀它!”袖子突然被人一扯,箭失了准头,斜射在坑壁上。
  
他恼火地叫起来,“映洁你干么捣乱?”
  
她不理会他的臭脸,义正词严。“你为什么要杀它?它又没有得罪你!”
  
“天呀,你真是个麻烦。”胜翊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还要向她解释什么是打猎实在有些愚蠢,“因为我是猎人它是猎物,被抓住的猎物当然要被杀死。”
  
“不行,不许你杀它!”她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什么冷血的凶手,“要屠杀这么可爱的动物,你真残忍。”
  
屠杀?残忍?他哭笑不得,面对映洁他常常有这种感觉,但显然今天是没办法跟她讲道理了。“你躲开,不要看就行了。”
  
她固执地拦在他前面。
  
他想推开她,于是看见她的脸上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喂喂!你干么?”他狼狈又惊慌地叫起来,“别哭了!唉……你怎么那么爱哭啊?”
  
最终,他还是放走那只珍贵的火狐狸。
  
这一天捕兽陷阱共捉到一只狐狸、三只野兔、两只犬、一只山鸡,而除了那只己经冻死的山鸡外,所有猎物都被映洁放掉了。
  
看著与高采烈地说“打猎真有趣”的映洁,胜翊无奈而头疼地想,尽管可以称之为善良,但她的善良,怎么看也只能用无知和幼稚来形容吧。
  
不过,能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是眼泪,他还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4』第三章

时间是一条悠悠的河,以永恒的节奏缓缓地前进。
  
不知不觉中,四年的时间使胜翊越加高挺,双肩慢慢宽阔,嗓音也日渐低沉;映洁虽然仍是孩子气的可爱脸庞,却也悄然开始属于少女的成长,身材由圆润变得纤细,个子也慢慢长高。
  
但朝夕相处的两个朋友对这些一无所觉,在她眼中,胜翊仍然是有著黑发棕眼、向她宣誓效忠的武士男孩!而对胜翊来说,映洁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常常让他觉得头疼的麻烦爱哭鬼。
  
当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消逝,星斗开始一个接一个跃上深蓝色的天幕时,胜翊爬上高高的钟楼,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头金发的少女坐在石垛上,支腮望著天际出神。
  
他走过去,在映洁身边坐下,静静地没有说话。
  
晚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来清爽的感觉,胜翊放松四肢,摘下一片树叶开始吹起来,叶子发出简单而欢快的曲调,应和著风声。
  
“胜翊,”映洁保持著托腮的姿势,没有转头看他。“你听见了吗?”
  
他停下,“听见什么?”
  
“沙漠的歌声啊。”
  
他诧异地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一无所获。“什么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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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真的听不到吗?沙漠在唱歌,就像大海会唱歌一样。从前在帕西法尔,我每晚都听著海之歌入睡的,现在沙漠的歌声也很好听呢。”
  
海洋唱歌?大概是指海浪声吧,胜翊终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觉得失笑。
  
映洁总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常让他听得莫名其妙,至于沙漠的歌声——应该就是风沙之声吧。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睡,终年风不停息。
  
“沙漠一年四季这么唱,你都听不烦吗?”他不怎么认真地问。
  
“我喜欢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我就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一辈子也不改变。”
  
一辈子吗?他有些发怔,“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呢。”
  
她回过头来,微笑了,笑容在星光下花一样绽开。“那有什么关系。”她向他靠了靠,倚在他肩上,微微打了个哈欠。“反正胜翊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一直在一起?好任性而天真的话,真是孩子气呢。虽然映洁是个常常让人头疼的麻烦爱哭鬼,不过有时候也是很可爱的。胜翊觉得如果真能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他回答了,“对。”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再向他靠紧了些,从他身上传来属于人体的温热是令人安心的催眠剂,有点想睡了啊……没关系,胜翊会叫醒她的,因为他是她的武士嘛。
  
“胜翊……”倚靠著宽阔而坚实的肩头,在托勒利夏呼啸不绝的风声中昏昏欲睡的映洁,轻轻呼唤了身旁的友人。
  
“嗯?”他生怕惊扰什么似的低低回应。
  
“我最喜欢你。”仿佛什么重要而秘密的东西不经意溜出心口,像精灵的叹息,还未被夜风捕捉便沉入苍穹。
  
“你说什么?”模糊听到几个尾音,胜翊偏过头打算问清楚,却忽然怔住了。
  
映洁枕著他的肩,微微侧著头,金色长发像一道阳光流泄在胸口。清冷的星光照著她的小脸,宛如白瓷般的肌肤淡淡生晕,梦幻般的透明。长长睫毛挂著星辉,在眼下投射出两泓迷人的阴影。红唇孩子气地微微开启,小小的、凉凉的呼息喷在他颈间。她像一只飞倦的小鸟,就这么在他肩头,放心、安稳地沉入梦乡。
  
胜翊忽然觉得,她离他这么近,前所未有的近。在这一刻,有一种奇异的温柔,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浮上他的眉宇。
  
他静静地坐著,一动不动,在星光下倾听她的呼息和自己的心跳,这两种声音交缠得符节合拍,像流水与游鱼。思绪溯著记忆之河而上,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模糊情愫,像入夜的薄雾,在他不经意的忽略下,悄然而固执地覆满他的天宇。
  
“映洁……”他轻拈她的秀发,无声地放在唇边亲吻,放纵自己小小的逾越。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脸上温柔的表情,完全落人暗处一双充满震惊而忧虑的眼中。
  
几天后,尼奥王子宣布,将于下月月圆那一天,在岩堡举行公开的御前比武大会。
  
自从四年前来到托勒利夏,七百余人的队伍就分成两部分——王室和十数家贵族带著两百多名家臣仆役住进岩堡,其余四百名低级杂役则在距岩堡三、四里外的一片平坦谷地建立起一个小村庄。
  
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缘,土地既稀少又贫瘠,要供养这么多张嘴实在困难,为解决生计问题,这些以前从未干过农活的人们不得不亲自耕种,另外还专门组织了支商队到各国进行贸易,同时也负责搜集情报。
  
原本武士人数就不足,这么一来,岩堡的守卫力量更是空前薄弱,有经验的战士只剩一百来个,远不能满足防御盗匪的需要托勒利夏属于三不管地带,常有沙漠强盗与各国边境流寇侵扰。而到其他地方招募佣兵又难以保证其忠诚度,唯分之计,只能从低等仆役中选拔有才能的人充当武士。
  
所以,托勒利夏每年都要挑夏季的一个月圆日举行御前比武大会,这也成了低级仆役一举跃入上层行列的捷径。
  
对于这场大会,最兴奋的莫过于十六岁的胜翊,今年,他终于到达可以参加的年纪了。
  
同时兼具勋爵养子与吉德贱民双重身分的胜翊,虽然获准留在岩堡,却仍然被视为低贱的存在。胜翊并不在乎被派去做脏活累活,然而能像养父一样成为一名高贵的武士,是他从小一直渴望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似乎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参加比武大会,堂堂正正地加入王室禁卫队,做一名与养父一样勇敢的武士,然后,真正正式向映洁宣誓效忠!
  
为了这一天,胜翊准备了很久,最近更是将空闲的每一分钟都用在剑术和骑术的练习上,拜养父所赐,他很早就开始学习这两项武士的基本技能。
  
西蒙对养子的这种狂热似乎并不支持,但也没有禁止,只是常常用一种复杂而叹息的眼神注视他。
  
另一个不满者是映洁,为了练习,胜翊已经好几天没有去钟楼跟她碰面了。
  
“胜翊,陪我说话嘛!”她站在马厩外向他招手。
  
“不行,我现在没空。”他忙著在草垛间练习躲避对方长剑的动作,看也不看她。“你自己去玩儿吧!”
  
前天不行,昨天没空,今天居然还是不理她,金发小公主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大叫,“我讨厌比武大会!讨厌剑术!最讨厌、最讨厌胜翊!”
  
胜翊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提起裙摆跑开了。
  
御前比武大会在胜翊的期盼与映洁的诅咒中,如期举行了。
  
岩堡外的一大片空地上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著兴奋与刺激,色彩绚丽的旗帜随处可见,点缀于竞技场四周的营帐和天篷边。
  
人群的鲜丽衣裳迎著阳光,恍若珠宝般闪闪生辉,孩童们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仆人们手上捧著大盘子,来回穿梭为贵族传递各种解渴饮料。
  
竞技场上铺著沙粒,两侧设有约莫一百码长的木栅栏,里层栅栏较低矮——仅有三尺高,但外层栅栏却足足有八尺高。
  
内层空间是留给随从与参加竞技的武土的马匹活动之用,高栅栏外则是一般平民、仆从观赏竞技比赛的活动区域。
  
女士们和未参加比赛的贵族与武士测坐在呈梯形排列的长凳上,居高临下可将全景尽收眼底。这些看台长凳均设有天篷,分别饰以各家族的旗帜以为区隔,而正中央飘扬著王室霍恩家族的金鹰旗帜。
  
比赛开始前,参赛的年轻武士们都穿著甲胄在场内走动,依各个武士的财力状况,其所穿之甲胄便有款式与品质之分,而其间的差异颇大。
  
场内可见一些铁环链成的盔甲,也有较新式以皮革连结的金属制甲胄。最富有的武士则芽白利迪斯传进的新式甲胄,它以上好的铁片将整个人从头包到脚,全身无一处未受到保护,盔甲上饰以染色羽毛,其颜色代表著武士的家族。
  
映洁坐在正中的看台上,急切地等待著比赛开始。尽管对胜翊有著不满,她还是十分盼望朋友能够在比赛中有好的表现,因为她知道这对于胜翊有多么重要,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
  
在她四周,到处都可见武士们跪于女士面前,接受丝带、腰带、薄纱头巾,甚至珠宝。
  
“我看见那些人手臂上都绑著丝带,”她对身旁的女伴莫拉夫人问:“那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每位女士都可以挑一位武士,将她的祝福和象徽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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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看见胜翊朝这边走来,他穿著简单的护甲,头盔夹在胳臂下,棕色的眼睛闪耀著兴奋的光彩,看上去神采飞扬。
  
几乎想也没想,映洁己经大叫起来。“胜翊,快过来,我把祝福送给你!”
  
他快步来到她面前,单膝点地,微笑著看她,“这是我的荣幸。”
  
她撩起覆于发上的透明薄纱,由发辫上取下一条金色丝带,系在他的左臂上,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要赢得胜利哦!”
  
胜翊重重点了点头。不管是为了映洁还是为了自己,他都要争取这个机会。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些贵族们异样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尼奥皱起眉头和西蒙担忧的脸色。
  
大会分为徒步剑术比赛和马上长矛比赛两部分。
  
在剑术比赛中,胜翊轻松地击败七、八位贵族少年,最后败在禁卫队一名士兵手下,这已经是二十岁以下的参赛者中最好的战绩了。接下来是马上长矛比赛。 
  
道长木栅将场地隔成两半,两名对手各从木栅一头向中间冲刺,谁被长矛击下马背就算输。
  
穿著仆从服饰的胜翊是个英挺健美的少年,但是身著甲胄的他则气宇轩昂、威武不凡。
  
他轻松地抬腿翻身登上马背,胯下骑的是匹灰色战马,马身上饰以绿色毛华叽马饰,技著刻有金豹的绿色皮饰,映洁认得那是他养父西蒙的坐骑米达文,她看著胜翊旁边的人将他的头盔、盾以及长矛递给他。
  
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差点没呛著她。这种游戏用的虽然是木制长矛,有别于战场上所用之长矛,但是仍有危险性存在。她屏息看著胜翊策马前进,头低倾著,手臂执矛平伸。他的矛正中对手的盾,而对方亦然,双方长矛均应声折断,于是两人都折回场边重换新矛。
  
比赛规则是折断三支长矛而不致被对方击下马背,如果其中一方在三回合冲刺中被击下马背,就算输。但是参加这种比赛,意外事件频生,受伤乃难免之事。映洁一直提心吊胆地看著胜翊一次又一次冲刺,而双方均未跌下马背。
  
最后一击,胜翊的长矛顺著对方的胸甲刺中肋下,骑士倒栽下去,头盔飞上半空。赢了!映洁猛地站了起来,完全忘记自己的身分,开心至极地鼓掌欢呼。
  
全场亦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口哨,为胜翊精彩的表现而致敬,只有一旁的克兰伯爵脸色阴沉,被击下马背的,正是他的儿子——二十岁的小克兰子爵。
  
胜翊连赢四场之后,由于马匹受伤而不得不退出比赛,如果再比下去,说不定能够获得最后优胜,但即使是这样,在总成绩中,他也能排到第三名了。
  
比赛全部结束后,取得前三名的参赛者将得到尼奥王子亲自颁发的奖赏,井获准加入王家禁卫队。然而,当浑身是汗和尘土的胜翊满怀骄傲地走到主台前,单膝跪下准备接受荣誉时,一道尖刻的嗓音大声响起。“吉德贱民根本没有参加比赛的资格!”
  
整个看台顿时一片哗然。
  
说话的是坐在白惊旗下的克兰伯爵,尖削苍白的脸上带著神经质的激动,一双冷酷的灰眼傲慢而憎恶地盯著胜翊。“他们只配圈在马厩里伺候牲畜!”
  
胜翊挨了一鞭似地浑身一震,倏然抬起头来,双目喷火直视克兰伯爵。
  
即使高贵如克兰伯爵,也不禁被这双眼睛刺得向后躲了躲,刻意提高嗓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一个贱民居然敢这样直视贵族,难道伊林梅尔的法典在托勒利夏就不被遵守了吗?高贵的殿下,我请求您重重地惩罚这个胆大妄为的贱民,维护法律与王室的尊严!”
  
跟在尼奥王子身边的西蒙向前踏出一步,冷然看著克兰伯爵。“御前比武大会本来就是为破格选拔人才而设,只要是伊林梅尔的臣民,人人都可以参加。伯爵大人这样说,难道是在质疑王子殿下的决策吗?”
  
克兰伯爵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恶狠狠地吼道:“吉德贱民根本不能算是臣民!”
  
“那么,连吉德少年都打不过的家伙应该算是废物了?”西蒙竖起眉毛,完全不屑地斜睨著眼前涨红了脸的克兰伯爵。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下来。”插言打围场的是维德公爵,“这是在殿下驾前,要谨守贵族的风度与巨子的礼仪,不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吉德贱民而伤了和气。”他转向西蒙,微笑著说:“我知道这个孩子一直是受您保护的,不过也不要太宠他了,如果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将来会有更多麻烦,您说是吗?”
  
克兰伯爵窃笑。到底是儿女亲家,关键时刻总算是帮上忙了。
  
半跪著的胜翊却深深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咬住牙关。
  
尼奥王子一直不动声色地听著,此刻终于开口了,“这孩子叫什么?”
  
“胜翊,胜翊•莫尔,殿下。”西蒙低声回答。
  
“那么,”尼奥王子站了起来,“胜翊•莫尔,我宣布你获得十枚银币的奖赏,但是,不允许你加入王室禁卫队。好了,就这样。”
  
“哥哥!”坐在一旁的映洁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不公平!”
  
“住嘴,映洁。”尼奥王子非常严厉地斥喝妹妹,“我已经决定了,任何人都不要再有异议、”说完,他拉起妹妹的手离开看台。
  
被兄长拉著走的映洁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朋友。
  
胜翊低著头,跪在那里,仿佛一尊冻结的雕像,而克兰伯爵与维德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笑了起来。
  
比武大会结束了,围观的人们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各自散去,没有人想到要为一个吉德少年抱不平。贵族老爷们当然是高高在上的云彩,而只能抬头仰望天空的人们,却也可以踏在泥土上建立自己的优越感——总有比自己更加低贱的存在。
  
胜翊跪在那里,什么也感觉不到,周围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还有耻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灵魂里。
  
梦想、荣誉、未来……这些字眼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可笑、无比荒谬。他狠狠地咬牙,口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回去吧,胜翊。”
  
是西蒙大人。他一定早就猜到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所以才不赞同自己参加比武大会吧?
  
“胜翊,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因此而自责。”
  
那么,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是把他生为吉德贱民的母亲,还是那个始乱终弃不知名的父亲?又或者是……这个肮脏的世界?
  
踩著棉花般虚浮的脚步,胜翊回到了熟悉的马厩,当骚臭的气息扑入鼻端时,他突然觉得这里仿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伸手抱住身边汗淋淋的马,看到左臂上系著的金色丝带,他突然一把扯了下来,用力扔到地上,拼命践踏著……丝带立刻被污泥和马粪淹没。
  
良久,他停下脚,怔怔地看著可怜的丝带,养父的话再次浮上心头。“胜翊,映洁公主对你很重要吧?”
  
重要?是啊,当她把祝福送给他时,他这辈子还没像那一刻那么骄傲过,然而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当他吃力地弯下身,将丝带自污泥里拾起时,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袭向他的后脑,毫无防备的他紧握著丝带,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吉娜,你有没有看见胜翊?”坐在厨房的桌旁,映洁的眼睛跟随围著烤炉团团转的厨娘,有些焦躁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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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比武大会结束,好几天她不曾见过胜翊一面,钟楼上等不到他,在马厩,比利也说没见到他,她怀著希望等在厨房,然而用餐的人都散去,仍不见胜翊的踪影。
  
她找不到他,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我说假如您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妨帮忙把那篮马铃薯削削皮,姑娘。”吉娜不耐烦地冲她嚷道。
  
“你有没有看见胜翊?”她再接再厉地问。
  
“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清闲。”吉娜向火炉里添了柴,回到桌边喘口气,不满地瞪著她手上削得凹凸不平的马铃薯。“他不在,当然是有活儿要干。”
  
“可是我好几天没见到他。”她魂不守舍地削著手上的马铃薯,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好的朋友要躲著她?她无意中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了吗?还是因为比武大会的事在对她生气?
  
吉娜老眼眯起,盯著她忧愁的小脸。“姑娘,有些事我还是先提醒您一声,您和胜翊不是一类人,太接近他会给他招麻烦的。”
  
“为什么?”她惊讶而迷惑地睁大眼睛。
  
这孩子单纯得什么也不懂,并不是只要怀著友善,就可以毫无顾忌的亲近他人,人与人之间除了感情,还有阶级、地位这些无法抹消的东西存在啊。
  
“在您眼里,胜翊是个怎样的人?”吉娜快手快脚的抓起马铃薯削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怎样的人?”映洁迷惑地看她一眼,“当然是又善良又勇敢,虽然不爱说话,却非常非常温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吉娜扯开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公主与平民不会是朋友。”
  
她放下小刀,很严肃地交叠著双手。“谁说公主和平民不能交朋友,吉娜,你和胜翊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哼!”吉娜摇摇头。天真的孩子,还没有被现实污染的眼睛是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区别的,但是在其他人眼中,这种友谊触犯了这个小小世界的等级秩序,无法责难公主,相对的,胜翊就会承受更大的惩罚,该是让她认清这一点的时候了。
  
“去野狼崖瞧瞧吧,或许他在那里安捕兽夹。”吉娜头也不抬地说。
  
“喔,我就知道你会告诉我!”映洁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扑过来亲亲她油光发亮的胖脸,转身跑掉了。
  
野狼崖是威登山谷外一道高大的山脊,每年冬季降下大雪之后,西蒙都会带几个同伴来到此处设陷阱捕猎野狼、狐狸和山兔。为方便打猎,在崖顶盖了幢小小的木屋,映洁曾跟胜翊来过几次,知道上去的路。
  
骑马沿著窄窄的小径,绕过几座土灰色的山丘,远远望见小木屋褐色的屋顶,映洁催快了坐骑。 
  
在木屋门口下马,她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想要给好几日不见的朋友一个惊喜。
  
“胜翊!”她大声喊著他的名字,笑容却在他转过头来的一刹那僵住了。
  
她的朋友躺在草铺上,灰毯盖住大半身子,然而露在外面的手臂包里著厚厚的绷带。他的脸,那张原本清秀俊美的脸,此时竟布满青紫淤伤,眼睛更是肿得只剩一条缝,唇破,额裂,在这张脸上几乎找不出半点她熟悉的影子。
  
“天啊!”映洁只说得出这个字,她吓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胜翊也看见了她,没有说话,视线漠然地从她脸上掠过,他默默地将面孔转了过去,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峦。
  
好半晌,映洁才从那一瞬的震惊中醒来,立刻跑到他身边,想要伸手去抚摸那些伤痕,却又怕碰疼了他。“怎么会这样?”
  
半跪在一旁,她抓住他露在毯外的手,眼泪一滴滴地淌下白嫩的脸颊,“可怜的胜翊,一定很疼吧?怎么会受伤呢?”
  
他被迫转过脸来看她,几乎变形的面容木然,连眼神也是空洞的。
  
映洁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由又急又怕,握著他的手哭起来。“说话呀,胜翊,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呜呜……”
  
或许是被她的哭泣打动,胜翊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由空洞变得炽热,像是愤怒,却又隐约藏著无奈:像是仇恨,又含著些许不忍:像是厌烦,还有那么一点茫然,最后,慢慢柔和。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没事,只不过从马上摔下来而已。”
  
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映洁一下子抬起头,泪水从她宝蓝的眼眸中大颗大颗地涌出来,美丽的脸蛋潮湿一片。
  
“胜翊!”她欣喜地大叫一声,眼泪流得更急了,“呜呜呜……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你吓死我了……”
  
他皱了皱眉,低声说:“别哭了,你一哭我就头疼。”
  
“嗯,我不哭了。”她急忙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颊,露出轻快的笑容。“你看,我不哭了,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呀。还有,以后再也不许这样吓我了,胜翊•莫尔武士!”
  
最后那个称呼刺到了他的心里,一瞬间,胜翊的脸色变得惨白,眼中再度凝结成冰。
  
“别叫我武士!我不是武士!”他咬牙忍住咆哮,额头因为用力而沁出冷汗。
  
“好吧、好吧,你不是武士,是我的朋友。唉,你不要乱动呀,伤口会出血的,看,绷带都染红了。”她的口气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边轻轻地抚摸著他乌黑柔顺的头发,带著女性特有的温柔与耐心。
  
这时有马蹄声慢慢接近木屋,映洁一呆。是谁?
  
很快的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于出现在门口,手上还提著一个小箱子。
  
“乔菲尔德医生?”
  
“公主殿下?”
  
双方都吃了一惊,还是乔菲尔德先回过神来,向她恭敬地行个礼。“殿下是来探望胜翊的吧?”
  
“乔菲尔德医生,请你一定要好好治疗我的朋友。”映洁看著托勒利夏王室的御医,也是威登山谷唯一的医生,非常郑重地说。
  
乔菲尔德露出一个保证似的微笑,“殿下请放心,他的伤没有大碍,除了右腿的骨折之外,其他都是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吗?那就好。”她大大松了口气,笑容像雨后的彩虹,霎时闪现在美丽而稚真的脸上。
  
谁能够拒绝这样可爱的人儿呢?乔菲尔德赞叹地想,即使是在异国的流亡生活中,映洁公主也不减半丝王室的绝世姿容与丰采,可以想见,她将来长成之后会是个多么令人目眩的存在。
  
“胜翊,该换药了。”乔菲尔德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新鲜的膏药和乾净的绷带。“只要伤口不发炎,半个月就能愈合了。”
  
胜翊看向一旁的映洁,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忽然说:“殿下还是出去吧,血会吓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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