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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却下水晶帘(翊洁)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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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1次PO完]却下水晶帘(翊洁)

她是个故意留两次级的超龄高三生   

虽有“乱掰就能考高分”的天赋   

而爱翘课,闹事的行径层出不穷   

直是每科授业夫子的“头痛门生”  

他是老爸的么儿,是接掌事业的董事长   

也是“对外称四十,实则三十一”的商业才俊   

他认为他什么都是,就不是--自己   

三年前愤然逃跑去念哲学,还隐居山林!  

现在已练就出满头乱发,一把长须   

都快成名副其实的“老道人”啦!   

而今这两个怪胎竟要成亲了?!   

若要追究将他俩送作堆的“黑手”  

她有点恨奶奶;他则气老爸的独断   

这对纠葛五十年的老情仇干嘛扯上他俩?   

她有陈年的心结;他有严重的情感障碍   

量两人在婚前三天才算见过面  

堂堂上演“小辣椒”大战“老山羊”!   

对总是蜂火相交的“老小冤家”而言  

三天后的婚姻实在是个大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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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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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黄色出租车顺着蜿蜒的斜坡爬行而上。
  
此时正值落暮黄昏,西边半空中吊着一轮膨胀的火红太阳,它正滚动着舒缓的隐形轮几往两丘交绵处的山谷滑去,将为碌碌的长日划下一个终了。正巧,那太阳歇脚的丘陵山谷就是这辆车此行的目的地。车内的乘客与司机虽不想取法夸父的追日愚行,但想赶在日落前抵达那里的心情却是一样的急切。
  
十分钟后,范玮琪果决地步出出租车,轻轻合上了后车门,她无视出租车的离去,略有迟疑地伫立原地半晌,仰望十步之隔的大宅──这个她曾一度熟悉却又陌生不已的地方。
  
犹记五十年前的那一幕,芳华的她身着素色薄衫,以狼狈的姿态步出这个铁门,誓言绝不再回头,未料,却在古稀时改变了初衷。
  
思及此,泪水不由自主地在她的眼眶转了一圈,她倏地伸出手指擦拭眼角,对这莫名其妙而来的泪感到奇怪,因为她在二十三岁丧夫之时,尚不曾为对方洒下一滴伤心泪,如今却在这黄花晚节凋零之际感时伤怀。唉!或许也真是老该服输的时候了。
  
她的眼光一直未挪离宅邸大门上的门牌──朝日园,那三个嵌在雕镂花岗石上将近五十年的斗大铭文,似在对所有前来求见的人传递一个荒谬的讯息:此处缴械,不依者请打道回府。
  
她讪笑一番,自我调侃。她是两手空空而来,全身上下能称得上武器的,也只剩下傲气和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了。她甩开主观意识后,开始打量自己。
  
一身及膝改良式的宽松银锻旗袍包里着她窈窕的身段,保守且平直的裙据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秀气的小脚上亦套着一双过了时的湘绣黑丝绒鞋﹔这双鞋充满了古意,引人追念起四、五十年代的旧台湾社会,当时普通薪水阶级的人要买一双平底丝鞋谈何容易,更别提出自老师傅慢工出细活的丝质精品了。而现在呢,可就今非昔比了。寻常人若不是情有独钟、自有管道的话,在现今讲究新潮和流行的市场上,即使有人出钱买这种老奶奶式的绒鞋,恐怕也不见得有人卖。
  
范玮琪又是颓然叹口气,平时鲜少吁长叹短的她今天可真是破了记录。她也不太明了此次冲动之行所为何来。她是个风华不再的七十三岁老妪,而非情窦初开的任性小女孩,为何她要站在这里做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笨事,招惹一场嘲笑与辱骂?而她低声下气的结果,还不见得能解决自己的困境呢!
  
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她有求于朝日园的主人邱世明,希望他能看在旧时的情分上高抬贵手,解救她的事业与孙女。
  
他会吗?
  
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因为当年的邱世明虽然富可敌邦,可绝对不是一个慈善家。不过这十年来,报章杂志不断披露他曾捐出巨资做公共建设,总不是任人凭空捏造的。也许人真的会变,尤其对一个活了将近八十年的老家伙来说,什么都有可能,发点慈悲心以招声誉并非奇迹。
  
她范玮琪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几?要不,不会站在银色雕花铁门前,踌躇半个钟头。
  
骂完自己的胆怯,她打起精神跨开了脚步,上前按铃。
    
处身于偌大、幽暗书房内,邱世明斜倚在前后摆动的摇椅上,闭目沉思,完全不搭理刚被仆人请进门的不速之客。
  
他一派若无其事,教人难以接近并猜透,因此范玮琪只能僵着一张尴尬的面颊,木然地坐在黑皮椅上,低头猛瞅手上揉成团的手绢,好转移注意力,以防自己口出不逊之言。不可欺瞒的是,她心底最后一簇希望火苗迅速地被他冷漠、不可一世的态度浇灭了。
  
然而,在邱世明的心底却运作着截然不同的心情。他不睁眼,并非他恶意对来客不屑一顾,而是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倨傲的女人竟会低下身段来求他!而他那颗被纷飞堆雪掩盖多年的老迈心田在一瞥见这个女人时,竟还能漾起一波温情的激荡,这种多年来不曾体会的激荡教他愕然。于是,在抑不住失控的荒谬情绪下,纵然有千言万语想吐,他也只能办到一点,那就是──不知从何谈起。
  
好久,他强迫自己睁眼审视她,注意到实际年龄已七十好几的她,仍像个风韵犹存的五旬女人,尽管她那一头乌丝早已褪去颜色,却无减她的风韵与生气,反倒为她添了一份冬之女王的高贵尊严。他百思不解,她是怎么维持的?莫非是用岳氏的冠军兰花保养?
  
警觉到她微蹙的银眉后,他赶忙咳一声,以寒暄的口吻道:“我们有多久没照过面了?”
  
“五十年。”她应声回答。尖锐的嗓音破了喉头,透露出紧绷的张力。她探索地窥瞄他,见他粗厚的卧蚕眉一挑,回给她一脸询问的表情后,便戴上穆然的面具。
  
“昭仪,喝口茶润润喉吧!”他从容提议。
  
“谢谢,我不渴。”她直言拒绝后,愀然无血色的冷颊顿时泛起红晕,讪然地纠正他口里叫得亲密的称谓,“还有,请不要叫我昭仪,这个名字我已十几年不曾再用过。”
  
他理解地微笑点头。这一笑,使皱纹满怖的老睑豁然亮起,竟招回几分老成的魅力。
  
他胸有成足的反驳:“这很正常嘛,名字取来就是方便人用的,瞧,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喊自己‘世民’过。”
  
“不……无道理。”力持镇定的范玮琪不愿见计划胎死腹中,不得不咬牙同意,急着道出来意。“我这趟来是想请你……”
  
“哦──无事不登三宝殿嘛!”邱世明颇微圆滑的截断她的话,口吻里大有“原来如此”的调侃,无视她一脸愕然,不慌不忙道:“但我渴了,请你容我先小啜一口茶。”
  
说着延手端起桌角处的茶碗,轻尝浅触,还故意地啧了几下。
  
趁着喝茶的当口儿,邱世明好整以暇地用眼角打量这个从不对他低声下气的女人,着实纳闷,会是哪门几天崩地裂的原因驱策她来此?
  
来讲和的吗?
  
当然不!这老太婆死硬的骨几里不容任何妥协的徐地,除非,天先塌了下来。
  
灵光闪后,他笃定地下结论:这个老太婆有求于他,而他这个老头几不想插手,除非……她先应允他的要求。
  
范玮琪强捺性几,忍受他傲慢且无礼的注目,倾身低声道:“请你……听我解释来意好吗?屠先生。”
  
他眉一耸,怪腔道:“屠先生?!我想以咱们交情匪浅的关系来说,你这么客套的喊我屠先生,恐怕见外了!”
  
她马上矢口否认。“我们的关系没有你说的深厚,我也不敢自抬身价和你攀交情。”
  
“昭仪,你是假谦虚,还是真作骄矜姿态?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清楚刻意贬低自己并不能掩盖已发生的事实。你也曾住过朝日园啊,而朝日园是我……”
  
“别说了!”她倏地起身,不客气地打断他即将脱口的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气氛因她这一吼僵了好几秒。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当后,才坐回原位,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我这趟来不是找你吵架的,请你不要逼人太甚。”
  
但他充耳不闻。“不是吵架?那你来干嘛?”他蓄着八字胡的嘴角一扯,竟笑得邪门,口吻理直气壮,大有高高在上的藐视。
  
为了顾全大局,她还是忍气吞声,但脸上依然冷傲。“我是想请你帮个忙的。”
  
“对不起,有求于人的人是你,该学着卑躬屈膝的人也是你。而我没必要露出一副兴趣正浓的哈巴狗表情,来聆听你这个老太婆的话。”
  
“邱世明,你……”她气得说不出任何话。
  
他不睬她,继续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在点明来意前,先讨论我们之间的‘未了情’的话,我会慎重考虑你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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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虚度大半世陈的他仍不改昔日为人诟病的蛮狠态度时,直后悔自己干嘛登门找这个厚颜的家伙。等到与他四眼交接三十秒后,才决定甩开骄傲,试探地问:“只肯慎重考虑?”
  
“难道你希望我草率敷衍你?你碰上大麻烦,不是吗?”他口气一转,改以谴责的口吻质问:“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那个一无是处的懦弱堂弟给你捅出这么大的纰漏,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怎么迟钝得到现在才警觉到?”
  
她闻言色变。“我以为你要谈我们之间的事。”她不要他涉足她的家务事。
  
邱世明会意地举起双手表示歉意。“好,我收回最后一句问话。”
  
“很好。请你有话快问吧,早点解决这事对大家都好。”
  
“你的意思是我们才能死得瞑目、心安是吧?反正这么多年我都等了,就算差个几分钟也不嫌晚。”
  
奇怪!刚才说要谈过去的人是他,现在反倒是他有意见,这糟老头几分明是在刁难人。
  
“好吧!你爱等多久,就等多久,七点一过,我就得打道回府。”
  
“请便,朝日园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来去随你。”
  
他话中蕴含大言不惭的挑逗,意在言外,摆明是吃定她的老豆腐。她活了这么多年,只有这个厚颜的老家伙敢冒出这种轻率的话。
  
“我们都心知肚明你是怎样的人,你可不可以别再装文明﹔少说这种肉麻的话?”
  
他闻言老眼一亮。“你不要我文明点?又要我少说肉麻话?”硬是要生吞活剥她的意思。“唉!昭仪啊,老夫老矣,你要我用野蛮的实际行动来表达对你的爱慕,实在是要累垮我这老朽了。”
  
“你实在无理取闹!你早知道我的糗况,还让我自取其辱。我看今天的约谈就此作罢,等你心情转好时再谈。”她说着旋身要往外走,手才触上门把,耳边传来冷酷的话教她停下动作。
  
“范玮琪,难怪你会借贷无门,搞得一屁股债。若人际关系差,光是把兰花种得再好都没用。你现在若出了这扇门,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这是通牒,也是威胁。范玮琪这辈几最恨人威胁她,偏偏他对她的情况了若指掌,他今日愿意见她,想必也只是乘机报复、消遣她罢了。
  
她不想低头,反正她年陈大了,就算老死在狱中也无所谓,但是她还有另一个牵挂,让她不能再率性而为。“除非你肯收敛你那可憎的态度。”
  
“一句话!”他爽快的允诺,但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如飞弹般朝她的耳朵直轰了过去,“你当年为何而走?”
  
他问得毫无预兆,让她一时无招架之力,只能窘迫地“嗯”个半天,仍吭不出任何名堂。
  
“为什么?这次我很认真,你不该再规避了。”
  
范玮琪深吸口气,涩然道:“我……我不认为待在这里是对的。当时毫无目标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堕落,即使穿金戴银只有短短一个月,我还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邱世明脸色蓦然一白,口气尽是嘲讽。“你高尚,是吗?不屑穿金戴银?”
  
“就算是吧。”范玮琪一脸木愣,无动于衷地伫立原处,对他的指控不予否认。
  
但这默认行为更加触怒邱世明,冷酷犀利的言词不禁钻出口,“听你这么说,好象当初是我逼你就范、扣押你似的。别忘了,当时文君新寡的你,不是个不解世事的笨女人,而提议要让我包下一年以便拯救你们岳氏兰花的人也是你。我还问过你这样行得通吗,你记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你说:做一个人的娼妇总比伦为妓女强。结果呢?我花了半年的时间亲自监工,到处张罗、彻夜搭盖的朝日园竟留不住你一个月﹔而七天内疲命奔波地为你父亲打通人脉关系、顶下的债权,同样不能激起你的感动!”
  
“是,你表面上看来很清高,冰清玉洁,是岳氏兰花家的闺秀。但我要问你,你是什么样的冷血动物,你又有什么地方强过妓女?她们最起码有商业道德,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干活,而你还胆小得不敢当着我的面走出大门。你以为我会强留你下来吗?告诉你,不是心甘情愿的人,我邱世明也不屑去碰!”
  
她站在门口处不动,但抓着门把的手却因施力过猛而抖动着。她气愤,欲哭无泪,不想为自己多年前一时的冲动辩解。反正决定要来就是要受辱的,因此她还是默不作声,只期望他骂完消气后就算了。
  
只是他不甘心,又是摆出只有他邱世明可负人、别人不可负他的神态,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最好照实说。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过你!”
  
她力持镇定后,旋身坦然的回视他。“你没说错,我胆小,受不起旁人闲言闲语,所以我逃了。不过你身边也没缺过女人啊!我知道这样做很伤你的自尊心,但是没多久你不又娶了第二任老婆填补空缺了吗?而且死一个,娶一个。你很清楚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死了老公,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高价娼妇,你不会在乎的。”
  
“我不会在乎!愚蠢至极的女人,你凭什么这么武断,指控我会不在乎?难道要为你的不告而别殉身,才能让你了解我是多么在乎吗?”
  
她害怕听他说这种话,尤其是在事过境迁、于事无补的当口儿。“请不要把自己形容得这么可悲,你并非受害者。”
  
他挂起讽刺的表情。“所以你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利用我?等目的达成,就恶意毁约,不带半丝犹豫地一脚把我狠狠踢开?你真会替自己找脱身的籍口。常初害我平白无故地白忙一场,现在却又说我不是受害者!”
  
“我只能说抱歉。”
  
他克制下谩骂的强悍作风,冷然地建议:“省省你一文也不值的抱歉。我只要真正的理由,所以别再装腔作势。”
  
“我求你,几十年都过了,你追问这些不痛不痒的往事只会增加自己的困扰。”
  
“我就是活得不耐烦,想追根究柢,不可以吗?我虽不能击胸说今生行事件件坦荡无私,但打马虎眼绝对不被我接受,尤其是对我厌恶的人更是如此。”
  
此时的范玮琪只有一种陷入流沙的感觉,拗不过他的臭脾气,才莫可奈何的道:
  
“我会走也是出于无奈。当初的我自认可以忍受和别人分享你,直到我发现你的家人就要帮你安排第二椿婚姻时,才了解自己错得多离谱。只要多待在你身边一天,我就无法忍受和别人共有你,因为我的独占欲与嫉妒心是那么的强,强到连自己都认不清原来的面目了。若再放任下去的话,不到两个月就会被你嫌弃,而花是盛放时凋谢得最美,所以我认为早点走,对你我都好。”
  
“就这样?”他傻眼了,重重相叠的厚眼睑禁不住地眨了又眨。
  
“就这样。”
  
“难道不是……”他欲言又止,迟疑一秒才问:“因为你另有新欢?”
  
仿佛他的指控是件天大的侮辱,她不顾礼貌地驳斥道:“是谁给你这么可笑的念头?”
  
可笑!邱世明一震后,原本紧抓住椅几扶手的双掌倏地紧拱在一起,讥诮的嘴形也抿成一直线。是了,这些年来她独立撑起岳家的兰花园和产业,自始至终没再嫁过,尤其当她与人赘丈夫所生之子的恶耗从美国传回台湾之时,都还非常镇定地面对家族的式微。这么一个独立傲骨的女人不会在逃离一个束缚她的男人后,又傻傻地跳入另一个牢笼里的。
  
他苍郁的眼瞪着气愤不已的她出神良久,随后,不发一语地把僵直的背靠回椅背上,闭目沉思,脑际一刻不停歇地开始咀嚼她筒短却有力的话,考虑她这番告白的可信度,强力推拒想要饶她的念头。
  
不!永远不!这个自私的女人曾经背叛过他不打紧,还质疑他的人格。
  
他说一年就是一年,不会多,也不会少。就算他知道自己深爱着她,约定期限一到,若她要走,也绝对不会勉强留她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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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他玩弄爱情,认为爱情与婚姻可以是两码子的事,现在的他也不认为有何不妥。最起码他娶了四任妻子,就没爱上任何一位,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再次告诫自己,如当年发现她的留言一般,其实没有爱情,生活不枯不燥,能更自在逍遥。这番自我慰藉的谎言与对她的恨意麻痹他多年,现在,她只消说几句话就轻松地推翻了它们。这算合理吗?当然不,她连试都不试就完完全全的放弃他,让他的后半辈几宛如活僵尸般的醉生梦死。他若就此罢手,这些年来的苦涩,他该向谁讨回公道?
  
喔!他恨极了这个女人,但他更恨自己无力折磨她。不过,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向她讨回公道。
  
“你……可否接受我的道歉,并且再帮我一次忙?这次我保证你不会吃亏。”她略带沙哑的喉际蕴藏着期待。
  
他闻言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褐眉下的双目倏然睁开,“那不够哪!”
  
她以为他要谈条件,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忙上前一步解释。
  
“我是来提供一椿交易的,只要你能帮我摆脱唐予鸣的纠缠。”
  
“唐予鸣?你怎么会笨得惹上他?你难道不知道他已觊觎你的兰花好些年了?”
  
“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料到他竟会联络上我的债权人,如果我再不还债的话,钱庄就要将我的债权转卖给他了。届时我不让出产权都不成,而姓唐的甚至已经动起我孙女的歪脑筋了。”
  
“如果我真帮了你,这回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再杠一次龟?”
  
“不会的。我保证会把所有的产业、兰花和盆栽交给你处理,也就是说,今后你就是岳氏兰花的主人了,要给谁经营就给谁经营,除了唐予鸣以外,怎样?”
  
“还是不够哪!我对这些东西一点耐性都没有,顶下来不啻自找麻烦。”
  
她犹不死心,强力说服。“那么还有传家画。你知道我们岳家有些祖传古画,虽然不是响当当,但价值亦不菲,像清代王武的芙蓉图、今农的字画和兰花图等,喔!还有不少的画扇。你要送到拍卖场或留着都行,我绝不干涉。只是除了兰花不能卖给唐予鸣外,我不会乱吭一声。”
  
他转头瞧她摆出一脸强迫要他中奖的模样,心中的顽强念头有点动摇了。不过他还是不念旧情的驳回了这主意。“我对这些都没兴趣,尤其是与唐予鸣为敌,他是黑市教父,我可得罪不起。”
  
“好吧!你说说看到底要我怎么做才甘心。”
  
“唉!别急嘛!”他以食指拈右髭,眼底同时闪过一抹恶作剧的笑意,思考三秒后,轻声询问:“我听说你那个航天员儿子已过世了,真是可惜。”
  
“没错。我不像你这么好福气,有那么多子孙绕着你。唉!我那个宝贝儿子出国念个洋书就不知道回国了,最教人难过的是,死了还不能返国安葬,尸体硬是被星际总部的人扣了下来﹔简直就卖给了人家做奴才。想想,九年也过了,不提也罢。”
  
他看着她自我安慰的笑容,心中想着,如果当年她没离开他的话,也许……也许他们会有一个结晶也不一定,或者两个,甚至三个!也或许……没半个?不行,不行,邱世明,你老了,别再追着往事打转儿。
  
他清了清喉咙,将心思转至接下来的话题上。“你有两个孙女?”
  
她开朗地笑了起来。“我们互不来往,没想到你消息还挺灵通的。我是有两个宝贝孙女,小的跟她妈妈住在美国,书读得不错,但不识半个中国宇﹔若真成了外黄内白的香蕉就不好了,还真令我担心﹔至于大的,从小就跟着我,个性是倔得不象话,我拿她没办法哪。”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他心不在焉地问,脑几开始打着如意算盘。
  
“小的叫笑朴,今年还不到九岁,大的叫小洁,今年刚好十七。”
  
“这名字真不错,你取的?”
 
“不然还有谁?不过老大本来是该叫笑含的,但在报户口时,办事员一个不留神听错了音,硬是填成了小洁。”
  
“小洁。吴映洁。”邱世明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试着回忆她的模样,可是脑海里所浮现的影像却是范玮琪的少女扮样。
  
他赶忙甩开了影像,转头对着范玮琪说:“好吧,我答应帮你。”
  
他这么快地转变思路,让范玮琪着实吓一跳,来不及道声感激之词,又被他紧接着丢出的炸弹震得魂飞魄散。
  
“只要你肯让小洁做我的媳妇。”
  
她闻言脸色顿时刷白,嗫嚅道:“你……这玩笑开大了。”
  
“一点也不!我要小洁做我的媳妇,除非你同意,我才帮你解围,要不然你我非亲非故,帮了你,等于替自己树立一个敌人。”
  
他说得煞有其事,但范玮琪就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个无赖尚未迸出这么可耻的话前,她原是抱着一份愧意的,如今听这老不修也想沾惹自己的孙女,先前所发生的事一件件都变了质。她绞着手上的丝绢,恨不得手上掐的是他的颈几,最好能掐得他一命归西。蓦然起身后,她轻蔑的瞥他一眼。
  
“你听清楚,死糟老头子,我范玮琪就算再怎么落魄,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孙女。
  
你不想想看自己多大年陈了,还要做这种欺凌幼童的缺德事!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老不修!”
  
“你……”
  
被狠骂一顿的邱世明攒起困惑不已的眉,暗忖,天下哪有这么无情的人!他本已看破两人之间的关系,心想既然与她有缘没分,不能凑成结发夫妻也就认了,却没料到要与她结成亲家也这么困难,被骂得拘血淋头就算了,还被斥“老不修”!老实说,这比“色狼”一词更不客气,愤怒填膺的他不被她气得翘辫几都难。
  
不过静下来重想那些不逊之言时,他发现有几句冲着他来的骂论让他很不服气。回头接触到她防备的眼神,想了一下后,才赫然恍然大悟。原来她从头至尾都会错了意!
  
这困惑一解后,他往伫立一隅、紧绷着神经的女人一望,不由自主地爆笑出声,甚至笑到把老泪都逼出了眼角。
  
“我说昭仪啊,你完全弄拧本人的意思了。我说要小洁做我的媳妇,是替我儿子说的媒,可不是发苍齿摇的我。”他等着看她的糗态。
  
但她铁青的脸色丝毫没有转好,反而微瞇一眼,不信地侧瞄他,“不是替你自己?是替你儿子找的?”
  
见他十拿九稳地点头,她胸口更是闷。
  
“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你那对双胞胎若没死,今年也六十好几了﹔接下来的老三、老四、老五,不是衣架饭囊的老油条光棍,就是使君有妇的货色。”她眼尖地看到他想张口抗议,不给他任何机会就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几劈头骂道:“就连你那一票等着坐吃山空、不成材的孙侄辈,起码也有三、四十岁了,而你要我把小洁典当给你那批不入流的膏粱几弟?”
  
邱世明顿觉颜面无光,不置可否地反问:“站着讲这么久,你说累了没?可不可以换我说句人话?”
  
“省省口水,我不会让我孙女嫁给你儿子的。”
  
“那是因为你对我们邱家的成员还不了解。你前面所说关于我那几个儿子、孙子的话,的确让我没法反驳。”他说到此,脸上的难堪被骄傲取代,胸有成竹地说:“但我现在要提起的邱家人,绝对比你印象中要好上十倍、百倍,而他将是我死后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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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玮琪火气仍不消。“哼!真有这么个人存在的话,算你邱世明晚年走狗运。”
  
“你没说错。”他涩涩地附和了一句,然后低哑着嗓音问:“昭仪,我们好好谈可以吗?别再针锋相对、互揭疮疤。就这么一次,先听我谈谈他,好吗?”
  
范玮琪考虑了三秒,不发一语地慢慢踱回沙发处,往舒适的皮椅坐了下去。
  
他见状,心满意足地点头,深吸口气后才开始说:“他叫胜翊,今年二十八,所以你不难猜出我是几岁时生他的。”
  
“五十二?”她猜了个数,眉头蹙了起来,心里有点儿吃味,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想知道。
  
他颔首表示她没说错,接着开始诉说儿子的种种。
  
而她只能呆坐一隅,听着他低沉地妮娓道来。
  
两个小时后,范玮琪在邱世明极具说服力与感性的逼迫下,不由自主地点头同意他的提议。

『3』第二章

邱胜翊身着笔挺灰色系西装,面对着注满水,宽两呎、长五呎的大水族箱而立,两条修长矫健的腿稳稳跨开与肩齐宽,左手则是轻松地放于工整的裤袋内,右手托起一只酒杯缓缓送至唇缘,似有若无地朝在水缸里优游的红龙致敬,自我嘲弄地说:“赚钱嘛,则是要有破釜沉舟的魄力,不狠准赔!”
  
说罢,仰首欲尽杯中物。不待美酒下肚,就把水晶杯丢人水族箱内,然后双臂环胸往后退一大步,下意识地踮起擦得光可鉴影的鞋尖,前摇后晃地赏玩着水族箱内的景象,注视酒杯慢慢沉搁在细碎的白沙上。
  
双眉俱扬的他努嘴思量五秒,对眼前的结果不甚满意,便开始动手解下左腕上嵌了钻的瑞士名表,拎着表扣的一端,再次毫不心动地送人水族箱内。这回他没理会那只表的下场,径自摘下右手无名指上的方型黑钻戒指,同时旋身退了三步,既而高举那只价值不菲的首饰,在空中比画了三次,最后,一个投篮,将它轻松掷出。
  
于是,小小戒指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拋物线图形,扑通一声便掉入水中,金光闪耀的白金戒圈在水波荡漾的折纹下更显光耀。因为戒身的体积小,又有浮力载托,所以下沉得缓慢,眼见就要适巧地停在一尾小金龙的背鳍上,但小金龙行动矫捷,见有异物下滑,动作俐落的做了一个下深,及时闪开那个不明坠落物。
  
等到那只戒指死寂地躺在生意盎然的流波中时,长腿跨开稳站的邱胜翊才满足地咧嘴,露出一口晶亮的白牙,对投射在玻璃水箱上的身影自语。
  
“邱胜翊,你瞧个仔细!这条笨鱼比你聪明,它不仅对这吃不饱的玩意儿兴趣缺缺,还避之唯恐不及哩!”说完,一长串遏止不住的狂笑便从他唇际窜了出来。
  
表面上邱胜翊酷似朗笑,实则不然。他此刻的心,是冷冽得如一座飘荡在广汉冥海上的千年冰川。他坚毅的嘴角微微上扬,唇缘处叼着一缕邪门的笑容,是锋刀削抹不去的心灰意冷。然而,在他哲回自己办公桌的当口儿,举手投足间,仍是将一位企业家温文尔雅的风范展排无遗。
  
他硕实的身躯没有因为高大强健的体格而显出鲁钝,也不因为他即将甩开这一切就即刻显露自己的急躁与兴奋,相反的,他极其平实地收拾桌上的文件资料──这是七年来下班前的惯例,永远不假秘书之手。只是这一回与以往迥异,因为他还得打包自己的私物,而这是他乐意做的事。
  
邱胜翊将一个个特级红木抽屉拉开,巡了一遍后,发现原来除了一套漱洗用具外,其它东西都算不上是他私人所有。他入主这幢大楼七年了,在离开前能带走的东西竟少得可怜,不过他倒是轻松地呵笑一声。这一笑之下,将他迷人的风采唤回,再度逼退阴霾的悒郁,直到他定眼瞧见桌上的文书工具后,笑意顿撤,笑声也倏地打住了,继而两眼微瞇,厌恶地扫视这间天花板高得夸张的大办公室。
  
他暗忖,这里空间大、门大、桌大、椅大、树大、鱼大、水族箱大、家具大、玻璃窗更大,总之,所有在这装潢得气派非凡的四方格子里的东西无一不大,唯有他这个能动的使用者最渺小。
  
很奇怪,这么宽阔的空间竟给他一种窒息、夺魂摄魄的压迫感!他打了一个寒噤,马上垂下头,略瞥一眼敞在桌上的财经杂志的内容,讥诮的笑意从脸下撤后,又是一声冷嗤。
  
杂志上面说,意气风发、自负傲人的邱胜翊,是鸿国企业第二代负责人兼鸿泛海外投资的创建人,今年才三十七岁就坐上代理常务董事的位置。睥睨同僚与自尊傲人的他独具慧眼与商业头脑,不仅能洞悉市场走向,更能开创商机。七年前,他父亲所统御的鸿国资产数不过四十亿,七年后,他将四十几亿点金增值为百亿,堪称商界奇才。
  
这些年来,企界人士称这位由哈佛企研所毕业的高材生为“金手指”,同为只要是邱胜翊看准的投资项目一定稳赚不赔,不论哪家即将关门大吉的公司,只要经他兼并后,就一定能够东山再起。
  
他的致胜原则只有一条──不做一窝蜂的事。
  
他无时无刻不张大眼睛寻觅新市场、新导向,甚至经由优势媒体功效来教育群众,为自己的关系产品创造新的消费量……
  
读到这里,他以迅雷之速猛地合上那本杂志,随手抄起将它一扭,又是往水族箱的方向掷了过去。疾速飞出的杂志砰地一声撞在玻璃上,震得水里的鱼儿哆嗦不止。
  
“狗屁不通的官样文章!我邱胜翊到底有没有本事,自己最清楚!该死!”邱胜翊有恃无恐地破口大咒,说着“砰”一声跌坐于皮椅上,大手用力拉扯上了发油的短发。
  
事实上,现实生活里的邱胜翊跟外界所传的强人完全不一样。
  
他只是一个被层层公文与繁事缠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正常人,自从接手父亲的位置以来,每一年临近生日大关时,就会抑不住冲动地爆发一回。
  
真实的他不是一个充满魄力、能令投资人服膺的三十七岁魅力男子,而是鸿国企业所有人邱世明的么子﹔而大伙竭力隐瞒他只有二十八岁的真相,只是怕投资人知道后,信心大减。
  
外界称他商业奇才、青年才俊。哈!他的确是!只要有个亿万富翁做老爸,就连扶不起的阿斗都可以是青年才俊。
  
杂志上说他独具慧眼和富商机洞悉力。那番话简直是无中生有的褒奖和吹捧。如果他邱胜翊真的独有一双慧眼的话,他会选择去当海盗,宁愿过着杀伐的生活,也不要在股东大会上面对那么多食蚁兽。那批钱奴除了要他快速大把赚钱外,什么都不求,至于如何赚、用什么代价抵,他们一概不在意。
  
再说到那个成功的海外投资吧,那是因为他有一群能干的幕僚在后,资金多,又碰上运气好,三者不缺才能十赌九赢。连瞎猫都有撞上死老鼠的一日,更遑论大笔金单握在手上的明眼人,随便丢个三家,不中一家才怪。
  
而最、最、最离谱的是,他在没进公司以前根本从未离开台湾,甚至连大学门都无缘叩过,怎么可能会从哈佛毕业?而且还拿了个mba!
  
笑死人了!他附中毕业不到三天就提前入了伍,透过人情关系在肥缺单位做文书,两年后下了部队,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又傻傻地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阿爸骗进公司,扮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死样子,随他上酒店跟人谈生意。
  
三个月之内,原本烟酒不沾的他,被调教成吃喝玩乐的能手,即使面对一个年龄大得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他依然可以眼不眨、脸不红、气不喘地跟人家拍拖、调情。他已记不得自己的第一次经验是被哪一个女人拿走的,只是他把这一笔烂帐全都算在他父亲的头上了。
  
在商场与情场上身经百战的父亲告诉他,女人和男人之间就是那一档子的事,只要老子有钱有势,再顽强的女人也只有三种──第一种,守株待兔型,这一类的女人通常是死缠烂打,就算她服侍男人的功夫再怎么娴熟,最好还是浅尝即止。
  
第二种,装模作样型,这一类的女人一向死要面子和自尊,明明自己也想要,半推半就地了事后,硬是咬定自己是个无辜的贞节烈妇。这种时候,如果他也喜欢这种调调儿,倒不如好言哄哄,过个时日慢慢疏离就算了,因为拜她们爱面子之赐,若男人不爱了,她们绝对不会拿热脸颊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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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三类女人就麻烦了一点,那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一旦得到男人的承诺,还不识相地挖东墙补西墙,非得把男人的过去统统挖出来不可。
  
所以,女人可以恋,但千万不能爱下去,否则跳入那个万劫不复的泥淖,无异于染上毒瘾。
  
邱胜翊当然知道这只是父亲的经验之谈,不见得就有理。但为了谨慎,他多年来的言行多少受到了父亲的催化。所以出社会至今,他虽然和不少社交名媛及玉女红星交往过,倒都没有拖过三个月以上的,反正百货业界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四次大清仓,正好是可以提醒自己好聚好散的开场白。
  
不过,可别以为当他说分手时,那些可怜无辜的美女们会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当然,她们会尽义务似地对他摆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毕竟他人长得高头大马,长相又没丑过鬼先生钟馗,平时开着香车带出去压马路,也是一件挺光宗耀祖的事。不过很不幸,尽管他有个装了金砖的口袋,但他极度不爱接近人群,所以当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很吃瘪的事。
  
而现在流行新新人类,又时时强调“下一个情人会更好”,再加上美丽又有条件的现代女子既聪明又独立自主,根本不会让自己屈居下风,只要从他口里探出有想分手的意思后,二话不说,马上进行揩油计划,攒够了本钱就开始物色下一任男友。这样几年下来,他也着实帮不少人养过老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功德一件。
  
总之,邱胜翊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一位肯回头说爱他的对象,他甚至还指天起誓过,若交往过的女人之中有肯吃回头草型的,就算他不是真的爱她,也一定永远宠她,甚至忠实于她。只是天未从人愿,只叹现代新女性都太酷了,爱与不爱,都做得跟他一样决绝。不过,少了恋爱这回事,倒替他省不少的力,反正人生就这么过着,能随心所欲的行事才是真快乐。
  
而真正享受快乐这回事已离他好远了,从他二十岁接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后,除了第一年干得新鲜带劲外,他无时无到不想砍断别人所说的那根金手指,好跟他父亲做无言的抗议。因为他这一生的黄金时段全都押在这家公司上面了。
  
教育局应该颁给他父亲一座优良教师奖,以奖励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固执,强将儿子活生生地改良成一部制钱机器。
  
如今机器的螺丝松了,而他再也不能忍受这一切,他要远离这里,躲得远远的,否则他的下场绝对会和他昨夜梦见的恶兆一样──自己赤裸裸地被拴在一个黄金棺木上,四肢被白金脚镣烤住,四周围着一群观众,他们之中有的是股东,有的是他的下属,有的是因为他兼并后被迫离职的员工,有的是未曾谋面的陌生脸孔,但他心里有数,知道这些人全都是因为他所赚的暴利导致损失的无辜群众﹔这些人的手上全都拿着希望他死的符咒,等着他下葬。
  
他惶恐无助地对自己挚爱的父亲大喊救命,喊到声嘶力竭仍没有人应他,他只能睁大空洞的眼,任由一袋袋黄澄澄却冰冷的金币像流星雨般,滂沱地从天而降,一寸一寸地将他活活掩埋掉……
  
想到这里,老爸一脸哀求的模样又跳上了他的桌面,让他陡地缩身,猛摇头要甩开影像,但仍是听到爸爸的沙哑声。于是,一段在今早发生的插曲又钻进了他的脑里,活鲜地点醒他的记忆。
  
那时他们才刚开完第一阶段的股东大会,在台下坐有好几千名持股股东,他们一个个黑压压的脑袋,如万蚁攒动,嘈杂的人声喧嚣直上屋檐,纷纷点头对今年的业绩大表赞扬。
  
这热闹的场面看在邱胜翊的眼底,不仅没有替他带来半点成就感,反而更加恶化他的偏头痛,他倾头聆听坐在一旁对他报告事情的主管,成功地摆出一副世人都不知情的强颜欢笑,接着频频点头,佯装闲适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长条盒,以大拇指将盖子轻轻一拨,抖出一锭苏打片。他将那锭苏打丢入水里后,耐心地等它溶解,才举杯啜了口苏打水,以缓和他早已疼得快要抓狂的胃壁。
  
好不容易捱到司仪宣怖中途休会时,邱胜翊再也不想玩“扮皇帝”这个游戏了。
  
他从座位上一蹬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仓卒跳下主席台,亟欲躲回自己的笼子里。
  
途中有上百个人想跟他握手寒暄,他一反往日的谦恭,恶劣地撇下句“没空”,掉头就走人,让一干想跟他握手的股份持有人像木头人般地杵愣在原地。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又吞了一大杯苏打水,缓和一下快掀翻的胃。
  
没多久,邱世明跟了进来。父子间,讲没三句话,又绕到同一件事上。
  
“胜翊,爸爸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我无人可靠啊!”
  
“爸!有三哥、四哥、五哥和六姊,只要你愿意,他们很乐意接手。”那时的他已控制住躁郁的情绪,不过仍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胜翊,当时我只急着要栽培你大哥和二哥,哪里料到你的双胞胎兄长竟死得早。你三哥养尊处优惯了,年少现成饭吃太多,苦倒没沾过,现在又五十三岁了,除了会花钱替他自己买一堆假画外,所画的三脚猫作品有一半是给没眼光的无名氏买去压仓的,而那个冤大头无名氏就是我!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四哥可以接。”
  
“你四哥更胡来!我送他出国学些洋知识回来,他只学了一招半式,光说不练,一个月花的零用钱是他薪资所得的十倍,在大学里挂个教授名衔又不好好做,甚至跟女学生搞出了花边新闻!下回他跟你领零用钱时,你警告他两句,叫他行事别太乖张,否则若是再被你那个当法官的四嫂揪到,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他们从文的不行,那五哥总成吧!他把公司帐打理得没话说。”邱胜翊紧紧抓住那根漂在湖面的稻草。”
  
“什么没话说!今年报税本来可以少缴三千万的,都是他没听你的话做,才让我们公司的税后总净利下滑到四十名。你五哥啊,除了数字行以外,连加油表都会看错。”
  
邱胜翊头一低,鼻子已在父亲的眼前喷气。“好!这个不行,那个没出息,那六姊可以吧!她被誉为女强人,与人合办的法律事务所干得有声有色,她可是曾经当着你我的面说要助你一臂之力。你无话可说了吧?”
  
“女强人!”邱世明闷哼一声,冷冷道:“哼!我看是女强盗吧!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威胁利诱的行事方法。她有钱开律师事务所,还不是八年前趁火打劫,跟我敲的竹杠,当时我若不给,你的底细就会被她揭发出去。连自己的爸爸和弟弟都要坑的人,我是一点都不欣赏。”
  
“可是……”
  
“如果你执意要她接手的话也没关系,不过我可要警告你,她偏私得厉害,一旦名利熏心后根本不念手足情分,只要她接手产业,不出三年我这鸿国绝对会落一个‘不得善终’,可怜的是你那些不成材的老哥哥,他们甭想拿到半毛零用钱。唉!好可怜啊!靠老爸救济大半辈子,临过花甲,能看弟弟的脸色过日子,就已是够买他们的帐了,他们还抱怨这、抱怨那的。如今呢?更惨!即使连跪下来求他们的妹妹,都不见得能打动那巫婆的心。”
  
邱胜翊眼见老父一一推翻他的提议,不觉怒目切齿。“爸!你又来了,没那么夸张,如果由六姊接手,她会经营得比我更出色。”
  
“出色?谁要业绩更出色来着?鸿国要的是知人善用的经营者,来稳定成长的业绩和人心,可不是集权的强势领导者。”
  
邱胜翊沉默不语。
  
邱世明继续耐心劝着:“我一直跟你解释多年,你就是听不进去,你该对自己有信心。你没上过大学念书接受通才教育,并不表示你比人低一截,相反的,你该庆幸自己逃过那些死板的课本才是。你这些年努力地在这个社会大学里所造就的成绩,不是一张文凭就可以抵得过的。胜翊,你该清醒,眼光放远一点,别为自己的能力设限。”
  
邱世明说到此,见儿子紧握着双拳想怒号的表情,心疼不已,口气也不觉放软了下来,“去吧,好好出国度个长假,看你要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都批准。去吧,你需要放松心情,喘口气。”
  
听着父亲这样关心的语气,邱胜翊的心好难过,他不明白,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爸爸,为什么就是不能感受出儿子心底如雷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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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一直被教导学习压抑自己情绪的邱胜翊终于绝望地破啼出声,整个人继而崩溃地扯住头发要控制自己的脾气,直到忍不住内心痛楚,才忿然举臂抡拳,往墙上重捶了过去。
  
邱世明大惊,见儿子举起手臂又要往沾着血渍的墙上捶去时,大喝一声:“胜翊,住手!”说着赶忙跨着年迈的脚步,趋身来到全身打颤的儿子身旁。
  
邱胜翊对父亲的殷切呼唤置若罔闻,只是一径摇头,声泪俱下的说:“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问题所在!爸,你不知道我真正的心结在哪里。我并不是因为没念过大学就缺乏信心,也不是做累了,我只是渴望做自己想做的事。爸,你知道吗?在你心中,哥哥们也许不成材,但我好羡慕他们。”
  
邱世明顿觉荒谬。“他们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但是最起码他们年轻过!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过活,不需要在乎你和别人的想法。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年轻过,我渴望丢开这一切包袱,去爬山、溯溪,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过着幕天席地的生活。这些年来的成就,完全是受你的恩泽加予的,我有过,也就满足了。但是目前的我真的是无法再面对那么多人了,如果你要我再自信满满地伪装下去,告诉你,我会一点一滴的死去,不是肉体的,而是心理上的。一年后、两年后,我不能保证你所看到的儿子会跟现在一样,届时的我也许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且会恨你、咒你、怨你!”
  
邱胜翊霍然旋过身,双手一抬猛地箝住父亲的手臂,剧烈地摇着老人,面露仓皇地说:“爸,我怕死!不想就此死去,更不想恨你、怨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
  
邱世明的眼眶已红,唇也紧紧地抿成一直线,他雾眼蒙蒙地看着儿子宽阔的肩头竟颓然地下垂﹔发现他一向闪着几许幽默、自信、嘲讽与世故的锐眼,如今却充满了红丝、恐惧和不安﹔他今早花费半个小时才梳理定型的浓发,早被一双大手扯得凌乱。这个该有青春活力的大男孩曾是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遥远。
  
这时邱世明恍然了悟,今年才二十八郎当的儿子像一株挣扎的老藤,正快速地苍老凋萎,他不需要修饰外表,就俨然是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他就会迎头赶上他这个八十老翁了,而他是那个剥夺儿子青春的始作俑者。
  
他这个失职的父亲到现在才觉悟出来,希望还来得及补救一切。
  
邱世明在心里拿捏了一下局势,架开儿子的手臂反扣住他,沉重地说:“胜翊,这件事爸爸愿意和你好好商量,我找个理由让你休息、调养个三年,看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再提死这个字。”
  
邱胜翊的表情没有改变,他依然紧锁剑眉,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肯?”
  
邱世明被儿子的反应刺了一下,断然地回答:“我当然肯!不过爸也有件事要你帮忙,你若答应的话,我们就达成君子协议。”
  
邱胜翊睁开怖满红丝的眼,迟疑地问:“什么样的忙?”
  
“帮我把那个女人的孙女娶回家来。”
  
邱胜翊大吃一惊,不觉踉跄一步,与父亲保持一个身距。“你要我娶一个耍过你的人的孙女?”
  
“没错。只要你答应娶她,就能暂时丢开这一切,看你要做什么都行。”
  
这是哪门子的条件?!他好不容易甩开工作,紧接着就跳入婚姻束缚。有哪一个呆子会接受这样子的条件!
  
“可是爸,目前我只想一个人过活,娶妻生子不在我的计划内啊!这和收养小涛的那回事完全不能比啊!”
  
三年前,在大学任教的四哥背着四嫂在外金屋藏娇,扮演第三者角色的女友又怀了孕,这件婚外情就让擅于察言观色的四嫂给揭发出来,闹得整幢屋子鸡犬不宁。
  
邱胜翊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开了眼界,睨着了真世面,也同时发现妒火中烧的女人可以悍得那么恐怖。当然,他不会因为四嫂欠缺风度就倒向四哥和那个“女狐狸”,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怕极了老婆的四哥会笨得被女人套牢,而且还制造了一个小宝贝?由于四嫂不肯离婚,拒绝让孩子入户籍,还坚持要告那个挺了个大肚皮的“狐狸精”,使得本来不想理睬这事的邱世明一听媳妇说要闹上法院,马上有了反应,认定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让媳妇一状告上了法院,倒霉的不只是为人师表的四哥,甚至连邱家的声望都会连带扫地。不过最可怜的人还属那个未降世的孩子,因为他身分证上的父亲栏中会被僵化的制度烙下一个私生子的记号。
  
一般人也许会说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报上的影剧版多的是,没人会轻视父不详的私生儿。唉!说来容易做来难,有多少人是人前一个样,人后又露出另一种尖酸相,尤其是看尽人间冷暖的邱世明,除非家族垮台,没能力多摆一付碗筷,否则绝不会漠视邱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于是,倒霉的他只得代替父亲出面干涉这档事。首先,当然是安抚四嫂,跟她陪罪,毕竟出一个败坏门风的儿子是为人父者教子无方。再来,就是由他这个做弟弟的出面,收养那个孩子。而那时的邱胜翊既无女朋友,又没河东母狮可对他发难,自然乐得同意。
  
但这回父亲竟要他娶一个小女孩?简直是得寸进尺了!
  
趁着儿子恍惚之际,邱世明抬手扶正儿子的领带,有力的双手随即搭上儿子的宽肩,承诺道:“你放心,对方年陈也还小,我并没有要你现在就娶人家进门的意思。你只要答应我先跟对方提个亲,以表示迎娶的诚意,至于正式的婚礼还得拖个三年。”
  
邱胜翊闻言,眼睛随之一亮。三年!那表示他有足足三年的时间随心所欲地行事,不再是两个礼拜或一个月,而是整整三年,人家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拋。这句名言正好和邱胜翊的渴望相呼应。因为对于爱情,他没有丝毫的憧憬,对于目前的生活,他也没有半点热力。但他若能拋开压力,舒喘一口郁闷,应该是今生最美好的事了。
  
于是他没半点异议,缓缓点下头。“好!我娶!”
  
邱世明有点难以相信。“你……胜翊,你说你同意!真的?”
  
“没错!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可以挑任何日子去提亲,就是不要问我,因为我不想涉足任何一个步骤。谈完话后,我会马上起程回苗栗老家。”
  
“当然!当然!你需要休息,爸保证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你。不过,你要不要先看看她的照片?这样好了,我叫秘书送上来。”邱世明开心地拿起话筒。
  
“爸,不用了,一张照片于事无补。更何况我早见识过她神气活现的样子了。”邱胜翊坚定的拒绝了。
  
“喔,那时她才四岁,还小嘛!”邱世明见儿子兴致不高,眉一垂,无奈地放下话筒。“我们可是谈好条件的,你这个叛逆小子三年后还是得给我回来。好了,洗把脸后把头发梳一梳,我们趁着午餐时间讨论一下要如何对那些食蚁兽交代。”
  
邱胜翊闻言忍不住叹口气,建议道:“你何不干脆把我革职算了。”
  
邱世明眼一瞪。“小子!太便宜你了。记住一点,我只是放你长假而已。”
  
“何止如此!你还强塞了个老婆给我!”
    
邱胜翊双腿交叠,闲适地靠坐在一扇小窗边,眼光由窗外的景致挪回所在位子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打量系主任五坪不到的休息室,足足十秒之久,才与系主任的眼光微微接触。
  
由于邱胜翊始终没吭气,对方不得不开口问了。
  
“怎么样?如果你也有再深造的打算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只要你肯持续过去三年的表现,不出三年的工夫,一定可以拿到博士学位,而且本系随即聘用你为副教授。只要你肯,而我能力所及的话……”
  
“条件呢?”邱胜翊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轻轻地问出声。
  
“嗯……条件……”系主任迟疑了一秒,瞄了和颜悦色的邱胜翊一眼后,才换了一个沟通方式。“说条件就难听了,不如说合作吧。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你若能与系上的教授合作,共同研究论文的话,双方自然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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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胜翊没蹙眉,反而嘲弄道:“人的确爱争一口气,但佛是否真在乎那注香?我倒怀疑。去年,我的确说过愿意和教授们共同研究课题,但没料到他们竟会‘扩大解释’我的意思,拿我的来西去评鉴做他们升等的工具,更绝的是,我的名字还不在书页上。今年,我很怕同样的事又再重演。”
  
“我以个人的名誉向你保证,这学年你的论文若再度出线的话,你的大名绝对会在书页上。这么做是两全其美的方法。想想看,这么多人之中,我们只推荐你的论文出去,全是为了想提携后起之秀,你的成就是我们系上的成就,你的荣耀就是本校的光荣,三方面皆大欢喜啊!而且我已说过了,就算你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都能够欣然接受,因为我个人是相当欣赏你的,但人总是有个先来后到,更何况那几位教授好歹也是你的恩师,而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充实自己。我这么说,你该了解了吧?怎么样呢?”
  
邱胜翊清楚系主任话里的意思,如果他点头的话,表示他必须默认论文里的某些理论是引述自他所谓的“恩师们”的高论,而非他自己的,否则的话,他这三年的研究都是白念的了,而“博士”和“副教授”的名衔只不过是个饵,等着他这个老鼠上钩罢了。
  
说来也好笑,人家明明已把你啃得不剩一根骨头了,竟还能把你捧上天,然后笑嘻嘻地告诉你,反正大家都是赢家,没啥好计较的。这种把戏邱胜翊早玩烂了,如果还笨笨的点头的话,那他这三十一年的岁月不啻白白混过去。
  
但是人总是得实际点,他博士班可以不念,但下了的功夫总是得拿到成绩单,于是他坦然起身走到系主任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主任,我是很想帮大家这个忙,可惜我分身乏朮,没办法继续深造下去。这样好了,前面那档事,咱们就当是打字人员一时看走眼好了。既然你认为我的文章还掰得不差,何不就拿去年的那份做我的毕业论文。”说着他拿起横躺在主任桌上的厚牛皮纸袋,往厚重的背袋里塞。
  
“这个……”系主任紧张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不过你写都写了,好歹让我推荐出去。”
  
“我想还是把机会让给别的同学吧,更何况,这份新论文的内容和去年的那份差不了多少,即使主任看好这份作品,我恐怕还是不容易出线。”
  
“你再考虑一下吧。想想看,那份论文若得奖的话,你想要在哪一所大学做研究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知道去年那件事对你的打击非常大,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去弥补这个过失。这样好了,论文的事统统不要再提了,现在,告诉我,你会留下来吧!”
  
邱胜翊看着系主任脸上的表情,知道主任是真心想挽留他,但是他没有那个做研究的心与冲劲,三年的逍遥对他而言已足够了,若再一头栽进去的话,只怕会引来更多的纠葛。
  
于是邱胜翊还是摇头,笃定地拒绝了,并将背袋往右肩上一甩,给了主任一个安慰的微笑。“主任,也许等你退休后,你会庆幸当年我没答应你的条件。”
  
系主任一脸警惕,揣度着邱胜翊的意思。
  
邱胜翊也没有解释的意图,脚跟回转,扬手道:“我得走了,否则赶不上火车,至于那些证件,等我收到文凭后,再寄还给你。”说着就迈出休息室,一路跃下阶梯,嘴角不由得扯动起来,瞬间大笑出声。
  
邱胜翊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全是因为整桩事荒唐得可以,更讽刺的是,他白花三年的时间才学到一个认知──原来,他还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也没离开丛林,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当走近大门口处时,他随手将蓬发爬梳一下,既而瞟一眼腕上的表后,便开始加快脚步横越马路。  

『4』第三章

吴映洁背着一个扁书包,百无聊赖地踢着红砖道上的小石子。她一手插在黑色百褶裙袋内,拖曳着两脚四处闲晃,瞄了一眼手表后便努起嘴,脸上倏地挂起不满的表情。
  
可恶!竟让她一名弱质女子等他们这此臭男生,而且一等就是三十分!
  
金不换这赖皮鬼不想活就罢了,竟然连向来唯命是从的庄少维也敢放她鸽子。她的短发气得快要翘起来了,心一横,扭头转身跨着大步离去。
  
“小洁!小洁!等我一下!”一个理了平头的男生从后赶上,扯破喉地叫着。
  
吴映洁的气依旧未消,她旋身将手一抬,不客气地赏了对方肚子一个拳头。那个男生只能弓着身体,抱着小腹缩在地上。
  
她拍了拍双掌,冷冷地骂道:“死班固!下回再远么晚来,我的拳头可不会飞得这么高。”说着眼睛一溜,见班固庄少维后面没有人影,便追问:“怎么只有你一只?金不换呢?”
  
缓缓起身的庄少维被她那一掌捶得吭不出半句话来,只能一手抱着肚子,另一手指东又比西地跟她沟通。
  
讲义道气的吴映洁什么都好说话,唯独沟通最不擅长,更何况缺乏耐性的她从没学过手语,见庄少维苦着脸跟她指天画地的“说话”,顿时若置身五里雾中。
  
她嘴一撇,大喝一声:“停!”接着举起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庄少维,我捶的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掌了你嘴巴,拜托你开口说句人话好吗?”
  
“小洁,你的拳头好硬耶!你有断掌,最好别乱出掌打人。”他终于有力气抗议了。
  
“少罗唆!有断掌是我们岳家的遗传,不用你管。再不回答我的问题的话,小心我再补你一拳。说!金不换人呢?他又跑了?”
  
“我跟你说,就是因为你太凶了,金不换才不敢来见你。”庄少维叨叨地念着。
  
“死班固,你讨打是不是?”她说着又抡起拳头。
  
“好好好……你别打了。”庄少维连退了好几步,直到与她保待安全距离才开口说:
  
“金不换他爸爸终于回国定居了,要接他和金奶奶回去团圆,所以他今天没办法和我们去比赛钓虾。喔,对了,他要我给你这个东西,并交代我一定要说: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庄少维说完,马上翻开贴满了nba明星球员签名照和插了一排红黑蓝原子笔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得极其典雅的四方礼盒,手伸长,往远远的她那边递了过去。
  
吴映洁一愣,瞄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一眼,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浮现就马上退去。她不屑地冷哼一声,扭头讥道:“言而无信就是言而无信,干嘛弄个这么娘娘腔的玩意儿来?他爸爸回来这么伟大,我们这票朋友就变得这么不值得了?”
  
“小洁,小换才不是这种人,你不要把他形容成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爸爸离家多年好了容易回来,你也会这样的。”
  
吴映洁一听,脸色惨白,眼眶里的泪仰不住便偷偷溜了出来。她死命地看着庄少维,看得他头皮发麻,才咬牙地说:“你的比方打得真不好。我老爸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很不幸我永远也没办法体会金不换的心情。”话甫落,便潇洒地将书包往肩上一甩,旋身要离开。
  
“小洁,等等!这生日礼物……”
  
“你留着吧!就算我传送给你的。”
  
“那我……我陪你去钓虾、打电动,或者我们去看电影。”他大扯着喉咙想留住小洁。
  
但吴映洁只是半回头,佯装轻松地耸了一下肩头。“不用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于是,穿着一身制服的吴映洁独自落寞地走在街头。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就得面对奶奶的冷淡和舅公的数落。
  
平常她为了逃避和长辈碰面与相处的机会,下了课总是和庄少维、金不换窝在图书馆里温书,好不容易考完段考,趁着期末考尚未逼近,逮到一个可以甩开书本放松心情的周末,却又发生这样扫兴的事。
  
她垂丧着脸,一头本来飞杨的短发此刻正了无生气地垂在肩头上,与她郁闷不开的八字眉互别苗头。就这样,没精打采的吴映洁把书包环抱在胸前,毫无目的地穿梭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这个右肩被撞,那个左臂被挤,她吃重的左脚才刚踏下地面,欲抬起的右脚就老不客气地被紧跟在后的行人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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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忙脱离人潮来到候车亭,旁若无人地弯下身子拿起黑鞋,抖掉碎石子,再重新套上。结果她尚不及打直身子,有个不知死活的人就在她肩上重拍了三下。这下可好,她正愁找不到人可发泄心中的乌烟瘴气,现在就有个倒霉鬼来捶她的肩!
  
于是她刻意拉长冷冰冰的脸,倏地扭头狠狠地给了对方一个白眼,还阴沉地问:
  
“你要干嘛?”
  
对方没料到她会露出阴阳怪气的表情,黑漆剑眉下的双眼一瞠,才结舌不到一秒,便噗哧一声咯咯笑了出来。
  
吴映洁莫名其妙地盯着这个发厚如蓬草的无聊男子,暗骂他不知是从哪一家医院跑出来的神经病或流浪汉,沿街随便抓一个冤大头玩起木头人的游戏,而且他一脸笑得快抽筋的模样,实在令人倒胃。
  
陌生男子好不容易抑制了笑意,清清喉咙开口道:“小妹妹……”
  
吴映洁一听他这种看扁人的口气,当下就截断他的话,不客气地纠正:“喂!老阿公,什么小妹妹?请叫我小姐!”
  
“是,小姐!”对方话甫落,又是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脾气已达饱和状态的吴映洁被他这种行为惹得恼火,才不顾他的年陈到底是二十,还是八十,瞧他留了一嘴山羊胡,便冲着他喊道:“老山羊,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山羊的脸上不见愠色,反而兴致盎然地对着她笑。教她不得不怀疑,他不仅有病,可能还是个笑痴。
  
最后他总算收起笑容,开口说话。“小姐,对不起,吓着了你。我只是想找你换个零钱,不知道你有没有十个铜板。”说着两手高举起一张百元大钞,在她眼前晃动。
  
她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心想,十个铜板!现代人又懒又怕重,有谁没事会带那么多铜板。
  
她心里骂归骂,还是不发一语地从百褶裙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钱,挑了一个十元和两个一元的硬币,放进他手里,然后不等他道谢,径自掉头离去。
  
不到三秒,她的右肩又被人拍了三下。
  
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回过身子,仰头与他对峙,想把话说清楚。“先生!我不用你道谢,只要你别来烦我就好。”
  
对方无辜地耸了下肩头,解释道:“十二元不够呢!从这里到火车站需要两段票。”
  
“怎么有你这么得寸进尺的人!”
  
对方仍是好脾气地点头附和,大手却伸得笔直,打定主意跟她要钱。
  
“好啦!好啦,给你,二十四块,够了吧!”她说着把钱丢给他。
  
“喔!又太多了!二十元就好,四块钱还给你慢慢用。”他张大手等她拿回四块钱。
  
吴映洁听他这么一说,有点担心,声调不由得放软下来。
  
“喂!你还是留着吧!你看起来是挺老的,但毕竟还没老到可以用优待票。小心被人逮个正着轰一顿。”
  
对方听她这么一说,脸上的表情随之一愣,一秒后,他那双锐如鹰隼的眼睛忽地一瞇,手还来不及掩口便爆笑出声。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洪亮一如钟响,惹得旁观的行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
  
脸皮薄的吴映洁只得苦着脸,双脚不安地挪移着,还拚命把一指竖在唇间,求他赶快噤声。“喂,老山羊,你笑什么嘛!一堆人都往我这边瞧过来了,你还笑!”
  
他笑得畅快恣意,直到瞥见女孩不安窘迫的神态,才嘎然住口,却仍是打量着她。
  
邱胜翊发现这个长相格外秀丽的女孩实在少见得有趣,除了不懂斯文、温柔外,她那张逗趣的卡通脸表情堪称一绝﹔最起码他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就还没碰上半个这种谜样的女孩,这回无意撞上,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
  
他好言地赔罪。“对不起,小妹……喔,应该是小姐才是。我是真的只需要二十块,因为我这个老山羊还只是个学生,不过再过几天就毕业了。”
  
吴映洁闻言狐疑地瞧他一眼,还绕着他转了一圈,目光难得没羞没臊地盯着他厚发掩盖的宽大额头、突出的颧骨、直挺的鼻子,一直到被胡子围了一圈的嘴……
  
不对啊!这人的五官分明是大人样了。
  
好吧!也许这人天生长得比较“糙老”,看脸不准。她这样告诉自己后,又开始打量他的身高、体重。
  
右肩上背了一个看似很重的帆布袋子的他长得很高,比起身高一七○的她又高了十几公分。他的上身穿着一件皱得吓人的直条白衬衫,扣子连敞到胸际,宽阔的胸膛似有若无地起伏着﹔而他的下身穿了一条暗褐色的百慕达裤,膝盖以下长了黑毛的小腿肚,和十七岁的庄少维、金不换的竹竿腿一比,简直跟象腿一样魁梧。
  
更夸张的是,那两只象脚上套了一双皮制凉鞋,前端露出的两个大拇哥动了动,似乎在跟她低倾的头打招呼。这个仿佛刚从非洲度假回来的人绝对不会是个学生!
  
她念头至此,嘴上也贸然迸道:“不!你不可能是个学生。”
  
他眉一挑,问.“何以见得?”
  
“因为你看起来太老了。如果你真是学生,学校的教官哪会放过你这狮子头,他们一定紧迫盯人的催你‘落发’。”
  
他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那是你们高中生才会这样。”
  
吴映洁白了他一眼,“我当然不会傻到猜你是高中生,即使大学生也没像你这么怪异……喔哦!”她倏地掩口,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说你怪异,你不会生气吧?”
  
他耸了一下肩,将手一摊,表示被人称怪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都说我老了,骂我怪也没什么差别。总之,在你眼里,我是‘老怪’就对了。哪,四块还你!”说着又伸出右手,等着她行动。
  
他的表情坚定,眼眸里的诚意让吴映洁心不安。为了想趁早摆脱这名陌生男子,她急急地伸出手拿钱。
  
孰料,他忽地抬起左手箝住她的手腕,硬是塞了一张百元钞票给她。“好心的小姐,我不喜欢欠人情,你还是收下这小钱吧!”说着还强迫似地合上她的五指,要她紧掐着钱。
  
被孔武有力的他箝住的吴映洁气得直跳脚,手腕挣扎了几下,就是甩不开这人的纠缠。她吸了一口气,使尽吃奶的力,忍着不张口去咬他,改口说:“我……我也不喜欢欠人钱!我给你钱是省得自己麻烦,可没指望你这么拉拉扯扯的。喂,你的手沾了强力胶是不是?赶快放开我的手啦!”她刻意弓起背,拚命地把重心往后挪。
  
听她这么一咆哮,他轻“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当真不小心,便将大手陡然一松。
  
他的举措来得毫无半点预警,教急着摆脱他的吴映洁冷不防地飞出他的手掌心,小手还来不及攀住他眼明手快伸出的长臂,便踉跄地连退三大步,最后砰地一屁股跌坐在红砖道上。突来的一跌痛得她眼角迸出一滴泪。
  
大街上这么一摔,她觉得丢脸极了,不顾一切的放声咒骂道:“死山羊!都是你啦!要放手也不先通知人家一声!”
  
他忍住笑,忙趋前蹲在她身旁,好意要扶她起来。“真对不起,手突然滑了一下。”
  
但她可不领受这份好意,忿然甩开他的手,骂道:“不用你多事!我自己站得起来!”心中还一直咒骂他是个扫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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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睬她一时气话,仍是拎起他的书包,另一手轻轻拉她起来。他原以为可就此好言好语,不料老天不作美,硬是在他弯下身子要抓她时,让重达七公斤的背袋顺势从他右肩滑了下来,好死不死地朝她可爱的左脸颊砸了过去。
  
于是,不用一秒,一阵杀猪般的哀号声差点穿透他的耳膜,教他的耳蜗出脓。
  
“谋──杀──啊!”仿佛一长音不够,接着又加上了三短音,“谋、杀、啊!”
  
他红着脸放下背袋,及时扶住又要跌坐地上的她,猛力地摇着她,“小妹!你没事吧!”
  
“叫我小姐!”被重物击中的她,神智有些不清,忘了把他臭骂一顿,反而抚着左顿抱怨道:“没事才怪!你……你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杀人砖吗?很痛耶!”
  
“不是砖头,是书。我跟你讲过了,本人还是个学生,你偏不信,硬要为那四块钱争出个胜负。瞧,老天降祸,罚你那颗多疑的心。”他蹙眉盯着她的左颊看。
  
吴映洁听他口气狂傲又笃定,好象所有的罪孽都是她一手造成似的,二话不吭便抢下自己的书包,大剌刺地推开他的手,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要不是你这头老山羊多此一举,硬要塞那张臭钱给我,我也不会摔个四脚朝天。那二十块算我消灾纳福用的。至于这一百块,哪,还你!”
  
说罢,她嘟着一张红唇,双掌使劲地把那张纸钞揉搓成团后,用力地往他身上掷了过去,接着细腿一转,像个胜利女王般阔步远去。
  
看着她戏剧化的退场姿态,邱胜翊弯身拾起小纸团,慢慢地打开它,扯直对折后再收进裤袋里。终于,他摇了摇头,憋不住气地笑了出来,还赞了一句:“有意思。”
  
这个小女生实在有意思!
  
多年来,他始终觉得异性烦人,在这里攻读哲学研究所,也不曾遇见气味相投的女人,不料,却在他交出硕士论文的这天,碰上了这么一号小辣椒!
  
不过欣赏归欣赏,她才高三而已,就算她留级一年再加重考,顶多二十岁,配他这个“高龄”的老山羊是不相称了点。
    
吴映洁抬起手臂,检视一下手肘,看着伤口上溢出的血迹慢慢在肘间的纹理处渲开,便从书包里掏出一条白手帕包扎起来。
  
喔!好可恶!一看到这个伤口,就令她想起那个讨厌的人。下次,她绝对不再假好心,给自己惹这么多是非。想着想着,她推开半掩的家门,跨进庭院,头一抬,就撞着从屋内走出来的表姐岳兰芯,也就是她舅公的孙女。
  
“啊!小洁,你回来了!让表姊先恭喜你。”岳兰芯的口吻听来兴奋得可以放鞭炮了。
  
吴映洁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然问道:“恭喜我什么?太岁当头日也值得你恭喜?”然后瞅了一眼打扮得冶艳的表姊,就近掀起她的迷你短裙,讽刺道:“哟!夕阳都西斜了,表姊你还穿得这么凉快去约会,小心感冒事小,若引来一些色狼可不好玩!”
  
岳兰芯一听,打掉她的手,脸红脖子粗地抚平裙摆,讪然道:“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倒是你得收敛收敛那张嘴,以免明儿个嫁了人,自找苦吃。”
  
吴映洁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反而双臂交抱,然后抬起一手端着下颔,微微噘起唇,故作姿态地说:“死相!快点啦!受不了了!”
  
岳兰芯暗吃一惊,看着表妹模仿自己的神态,脸色刷地惨白,想是巧合,但为了不撕破脸,她还是忍怒转身,踏着喀喀作响的高跟鞋离去。
  
“哼!假正经!我们岳家不是出寡妇就是出荡妇,我看你两样都逃不掉!”吴映洁在她表姊身后做了一个鬼脸,不过倒是为自己这一毒招抚手叫好。
  
她的表姊岳兰芯,平常在她奶奶及外人面前总是装出气质高雅的模样,举手投足端庄得无剔可挑,把她这个粗鲁不文的女张飞比下去倒算好,偏偏她奶奶要她向表姊看齐,学个淑女样。
  
要她吴映洁学岳兰芯那个骚样?那可糗大了!
  
因为在这个兰花世家里,有很多不雅的事是严禁拿到台面上说的,所以一干人托了她奶奶不欺同宗的道德思想的福,在岳家白吃白喝,而且还白拿薪水。
  
第一号欺世诬民的人就是她舅公,连她这个小女生都看得出舅公是多么的奢侈、不擅理财,而她那自以为是的奶奶却完全没察觉到。第二号招摇撞骗的人就是她表姊岳兰芯,平常她信誓旦旦,说什么长年到尾念兹在兹之志,无不以振兴“岳兰”的金字招牌为首要之务。哇!说得真好听,如果靠晚上去偷汉子也能成就大事的话,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地跟别人约会?
 
不过尽管吴映洁受不了这一家子人,但她太讲个人操守与义气,不是四处打小报告的人。反正只要表姊不来惹她,她这自在逍遥的井水是懒得去犯表姊那“荡来荡去”的河水。
  
吴映洁还没踏进屋内,就悉悉卒卒的交谈声,直到跨入门,瞥见奶奶和舅公正热烈地坐在太师椅上交谈。
  
“大姊!这不好吧!小洁还那么小,无法体会你的用心良苦。我看不如牺牲我们家兰芯,她也够懂事了,平常也最景仰你这个姑婆,现在我们岳家出这种事,她说什么都该义无反顾地帮忙。我看还是让兰芯代替小洁去受苦吧!”年上七旬的岳昭扬状似诚恳地劝说着,希望能改变堂姊的主意。
  
范玮琪听着堂弟把邱家形容成人间地狱,觉得他未免紧张过度了,不过看在他这么疼小洁的份上,自然欣慰万分地笑了出来,忙安抚他。
  
“哎,昭扬,谢谢你的好意。你和兰芯的雪中送炭,我会铭记在心。但是姓屠的已清楚的指名道姓,且态度又坚持得很,除非照他的话行事,否则借贷一事连带作罢。现在对方已把咱们家的债务摆平了,照理就该在新年时说定,而受了人家恩惠的我们却推诿了三年之久,这已经很不应该了。”
  
“但……”我们兰芯的条件比小洁好太多了,尤其对方是家财万贯的邱家!岳昭扬在心底沮丧的嘟哝着。
  
俗语说:人不自私,天诛地减。这么好的天赐良缘不留给自家人坐享其成,哪有客气让别人牵成的道理?于是岳昭扬还是不甘放弃,又想说服堂姊,无奈正欲开口之际,眼角余光扫到刚进门的小洁,教他倏地吞下了所有的话,旋即换上讨好的态度。
  
“啊!小洁回来了!试考得怎么样?一定都一百分吧。”
  
吴映洁把书包往椅背上一挂,爱理不理地瞄了舅公一眼,懒懒地答道:“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国英数三科加起来,勉强凑上百分就该偷笑了。”
  
“喔!这可不好了,高三挺重要的。不过没关系,可以叫你兰芯表姊教你,保证你名列前茅。”
  
“是啊!是啊!名列前茅!”吴映洁不想跟舅公闲扯淡,只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连连称是,然后望向奶奶,点头请安:“奶奶,我回来了!下礼拜还有考试,我要进去温书了。”说着又走回椅前拎起书包,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小洁,等一下,奶奶有话跟你说。”范玮琪发出有力却不失威严的声调说道。
  
吴映洁在原地停了一秒,考虑了一下,才转过身走到奶奶为她拉开的椅子,慢慢坐了下去。她刚坐定,眼光挪到坐在左恻正要开口说话的奶奶身上,右侧的舅公突兀地抢口──“小洁啊!奶奶和舅公说有多舍不得你,就有多舍不得你。要你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的,谁教我这个做舅公的没本事,欠了高利贷公司一屁股债,应该是我这个始作俑者和你表姊担起责任的,现在却得由无辜的你来扛……我真是太惭愧了!”
  
听着舅公一席话,吴映洁一脸莫名其妙,想今天在外面撞上一个疯子已经够衰了,没想到进了家门还得应付另一个“歪哥”。
  
她以食指在右太阳穴上转了两圈,转头想跟奶奶打个暗号,不料奶奶歪嘴扭眉地横瞪舅公一眼,然后端正容颜打断他的话。
  
“好了啦!昭扬,怎么跟个婆妈碎嘴子一样没完没了。我说过这一切不关你的事,就没你的事。现在我要和小洁谈个正经事,请你避一下,好吗?”
  
眼看范玮琪神态肃穆地请他回避,他也没理由再强留下来搅和、静观其变,只怪自己求好心切过了头,不得不照她的话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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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确定岳昭扬郁卒着老脸离开客厅后,范玮琪才松了一口气。邱世明一席洞烛人心的警告言犹在耳,教她不由得揣测起堂弟的动机。
  
“奶奶,你怎么了?不是要跟我谈正事,怎么发起呆来了?”
  
被孙女摇了一下,范玮琪赶忙从思绪中跳回现实,望向孙女轻轻搭在她肩上的青葱纤手,便问:“你……知道最近家里发生的事了吗?”
  
吴映洁一向和奶奶保持适当距离,若非必要也从不互吐心事,虽然谈不上十秒就会顶一句嘴,却也很了解对方,所以不打算装糊涂。
  
“知道啊!你和舅公向地下钱庄借了好些钱,积了六年多了,债一直没能还清。”
  
范玮琪蹙起了眉头,厉色问:“谁跟你说的?”
  
吴映洁迟迟不答,微微起身横过桌面,延手拿起一颗苹果往裙子拭了几下,然后大口啃了下去,鼓着嘴,溜转着活灵灵的黑眸说:“这房子就这么大,你们成天互咬着耳根,当然瞒不住人。更何况奶奶的学生一个个都跑了,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家里出了状况。”说话之际还不忘观察奶奶,见她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后,才继续低头啃着那颗苹果。
  
其实是她表姊那张嘴不紧,溜了口风的,但她吴映洁有原则,没必要扯出这么多麻烦。
  
“你的耳朵倒是挺尖的。”范玮琪的话似贬抑,实则充满讶异。
  
吴映洁不以为怪,老实的说:“其实这年头进口花多,洋兰便宜、好栽又不费心力,今春下土,来年就看得到成果,现代人生活忙碌,事事讲求迅速、便捷,更重要的是只做可有所获的事,更何况人家都以大量人工培养的方式栽种兰花了,才不像你老是十法炼钢!最教人生气的是,你种了好几十年的金香国兰一旦分盆,被某些对兰花一知半解的知名人士买去后,就统统没再开过花。运气好一点的还有人留,较惨的就落得被人当野草丢弃的命运。”她话说到这儿,语气一顿,沉愠着脸说:“要是我,早改别的种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兰花是奶奶的兴趣所在,我还打算传给你呢。”
  
“我才不要接这个烂摊子!”吴映洁马上回绝了奶奶。
  
范玮琪面色愀然。“奶奶以为你也喜欢。”
  
因为吴映洁在未懂事前,总是对这些花草好奇得不得了,还替每一盆兰花取了拟人化的名字,诸如翩翩佳人、秋之香、淡馨等。每当有贵客临门要带走盆花时,绑着小辫子的她还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地威胁客人若不好好照顾花儿,她会要他们好看。
  
此刻的吴映洁也是想着同一件往事,不过大概是她年岁大了,懂得如何隐藏过于丰沛的感情,所以态度变得格外豁达,于是耸了耸肩,“我是喜欢看它们成长,但不见得就表示我得跟奶奶一样,非走这行不可。更何况把自己的兴趣卖了,那才是悲哀。”
  
范玮琪一听,脸色大变,心中想着该如何对孙女启齿。
  
彼此缄默良久后,空荡荡的室内只有吴映洁啃着苹果的清脆声,应和着范玮琪内心深处的苦。
  
“小洁……”她欲言又止。
  
吴映洁瞥了平时色厉的奶奶一眼,有点儿不耐烦。“什么事嘛?奶奶,你有话请赶快说,这样子讲话会把我肚子里的虫憋死的。”
  
不行!她还是讲不出来。范玮琪双手合拱,脸色一敛后,改口说:“你……书念得怎样了?”
  
吴映洁一听,原来奶奶又要挑她毛病了,于是避重就轻的说:“还好啊,不是挺好,也不是挺坏的。”
  
“那你刚才说三科加起来不过一百分,是怎么回事?”
  
“喔!那个啊!今天英文和国文老师都考默写,我没背,当然是零分交卷了﹔后来数学考证明题,我闲着无聊,拿笔掰了一下,便拿了一个满分。”
  
“你数学拿满分?这倒破天荒了!作弊来的?”
  
“当然没有!”吴映洁不满奶奶的质疑,气愤地喊道:“早知道你会这样看不起人,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范玮琪和孙女面面相觑良久,意识到自己的确伤害了她,却又拉不下老脸道歉,只能改变话题。“这个暑假奶奶本来是跟你妈商议好,让你到美国去看你妹妹的。但是你也知道最近家里出了一点事,我恐怕你去不成了。”
  
吴映洁脸色一沉,按捺下失望。“去不成就算了。”
  
“可是……奶奶有个老友想邀你上他们家作客,这份好意我们自然不能推却,到时你顺便帮奶奶把家里的古书和兰花送过去。”
  
吴映洁冷冷的点头,手里紧掐着那只剩核心的苹果站起来。“奶奶怎么说,我就怎度办,反正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现在讲得早,我这浆糊脑记不住,到时再请奶奶提醒我好了。”说罢,便掉头朝寝室走去。
  
范玮琪无法抑制心里的愧疚,她告诉自己,明天,明天她一走向小洁解释清楚。
    
夜末央,半轮月斜挂在东边天际,天上的星宿模糊得看不见几颗。
  
吴映洁失眠了,她靠在枕上,翻来覆去,但仍是小心冀冀的不弄疼自己淤肿的左顿。
  
一会儿她捻亮了床头灯,从枕下抽出一帧放大照片,照片上有她、庄少维和金不换,他们笑开怀地扑在地上,可怜的庄少维被压在最底层,金不换则是被压在她和庄少维之间成了夹心饼干。他没皱眉,反倒爽朗地笑开了嘴。天啊!他真的长得好漂亮!
  
她轻轻地以手点了一下中间那个人的鼻子,露出羞赧的表情,然后恻眼往窗外的月亮瞧去。
  
“月娘,虽然我大金不换三岁、高他三公分、对他又凶又粗鲁,但你知道打是情、骂是爱,所以我是喜欢他的,对不对?但是他呆呆笨笨的,简直比庄少维还要不解风情,一点也不把我当女生看,反而冲着我喊女张飞!你说,我该不该直接跑去找他坦白一切呢?不过他很早就说过,以后要娶个温柔、听话的女生,最好还要跟他奶奶一样懂得琴艺。”说到这儿,她幽幽叹了一声,“我看还是别自寻死路好了。”
  
她颓丧地把照片往地上一扔,自暴自弃地将头埋进厚枕里,灼热的脸才碰上布料,受了伤的左颊马上隐隐作痛,这伤似乎比中午时更严重了些,她一想到那个大老粗拿书砖砸她的脸就气愤不已,即使那白痴是不小心的,她也决计不轻易饶恕。
  
因为外伤事小,倒是让吴映洁的面子与尊严受损的人,那她是一辈子都会记在心头上的。想到这,一股无名火又涌上,尤其想起那山羊胡得意洋洋地问她是否没事时,脸部又气得抖颤个不停。最后,挨不过痛,她还是决定下床摸黑走进厨房,从冷冻库里取出冰盒,敲出几个冰块后,随手抓了毛巾包起来,往红肿的颊上敷去,这一敷,清凉透心,痛也缓和了一些。
  
吴映洁瞇这一双惺忪的眼,往自己的卧房走回去,经过黑漆漆的长廊时,她脚下的胶底拖鞋还拍得地板啪啪作响。正要转进另一条长廊时,猛地和正面而来的人影相撞,两人同时发出了哀号声。
  
“哪个冒失鬼啊?”对方首先气急败坏地骂道。
  
吴映洁先把克难冰袋转放在右脸颊上,三秒后才冷言道:“是我啦!”
  
“小洁!你这个时候不睡觉,跑出来装神弄鬼干什么?”穿着高跟鞋的岳兰芯揉着下巴,责难地瞪着眼前的黑影子问。
  
“我哪里有装神弄鬼?倒是表姊夜归不开灯,像个小偷一样的行径才奇怪哩!”吴映洁说着便将手往墙边一搭,开关扭一按后,走廊上顿时灯火通明。
  
岳兰芯忙举臂遮了一下眼。“唉!我只是不想吵到其它人。”
  
“今天的约会还好玩吗?”吴映洁借着日光灯扫了一下表姊,见她脸上涂着浓妆,头发高高盘起,使若有所思的蹙起眉头。“奇怪,下午你出去时妆还没那么厚,怎么现在好象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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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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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我不是去约会,而是去拍广告。”岳兰芯口里有着骄傲。
  
“拍广告,什么广告?通乳丸啊!”
  
“喂!小洁,你客气点,我没惹你,你干嘛讲话老带刺?”
  
“我讲话哪行带刺?我是夸奖你的身材婀娜多姿啊!拍广告多可惜,干嘛不去选中姐呢?”
  
“你少跟我来这套!我岳兰芯可不是那种胸大无脑的女人,岂会听不出你话里的讽刺。”
  
“是吗?那聪明的表姊可要小心,最好远离火苗,以免才刚隆过的乳变形、走位。”
  
“你……”岳兰芯气得说不出半句话。她实在好讨厌这个孤僻的表妹,不仅因为冷若冰霜的表妹难以接近,最教人咬牙切齿的是,表妹老是摆出对她的一切了若指掌,而且事事皆知的自大模样,让她除了气馁以外,很想当场掐住表妹的脖子﹔要她把话吞进肚里。
  
但是岳兰芯没有轻举妄动,反倒狡猾地笑了起来,困为她这个酸嘴小表妹一旦嫁人后,岳家就是她岳兰芯的天下,她要彻底根除姑婆死板的经营方式,以便扩建花圃,广播其它香料,好为自己的香水事业铺路。只要她努力,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功。
  
想到这里,岳兰芯不禁面有得色的看向吴映洁,“表妹,你该不会是在嫉妒我吧!”
  
说着她伸出纤手往表妹的胸上拍了拍,见她嫌恶地打掉自己的手后,才缩手改掩嘴轻笑。
  
“你别担心,到我这个年陈时自会长大的。”
  
吴映洁好笑的说:“我可没有那种累赘的雄心大志!”说着就要绕过表姊进房间。
  
岳兰芯不甘居下风,又是假意笑道:“表妹,大话千万别说得这么早,等一嫁人你会急得跳脚。”
  
表姊话里明显地暗藏玄机,提醒吴映洁想起舅公那一脸假态的模样,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不客气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喔!你还不知道啊!”岳兰芯露出一副不小心说溜嘴的模样,紧接着说:“没事!没事!我要进房卸妆了,明儿个见。”
  
“等等!”吴映洁张臂堵住了路,“你何不把话一次说清楚?你跟舅公到底在出什么馊主意?这回你们又在奶奶面前说我什么坏话了?”
  
虽然岳兰芯的确不喜欢骄气十足的小洁,但这回她真是得大喊冤枉了。
 
“小洁,你这是什么话,我和爷爷可从没出过馊主意把你卖给人家,是姑婆执意要把你嫁掉的。”
  
吴映洁听到表姊的话,手指一松,毛巾和冰块掉落地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相信奶奶会对她做得这么绝,只能拚命摇头,歇斯底里地喃念:“才不!你说谎!奶奶不会瞒着我做这种事!她不会瞒着我做这种事!”
  
“瞒着你做这种事有什么不对!”岳兰芯收敛起玩笑之意,疾言厉色道:“你这个小鬼,只知道躲着我们和朋友讲道义,但对家里所发生的种种却漠不关心。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早已债台高筑,欠黑道一屁股债不说,连房子和土地都抵押给银行了?这几年来,债主上门讨债时,你在哪里?你人在美国陪你妹妹逍遥、花钱逛街!”
  
吴映洁抖着唇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出去,难道等着看抓票讨债的狼狗来抓你去卖吗?”此刻的岳兰芯严肃异常,不像是在吓唬人,她看着小洁睁大眼无助的样子,于心不忍,但是不给小洁重击一次,她是无法体会到人生的残酷面。“你以为我老是这么晚才回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出去兼差贴补家计!你所吃的、用的、住的,都是靠我陪舞客扭腰碰臀辛苦挣来的,而你大小姐还对我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我和爷爷虽然寄人篱下,但起码还对岳家尽了一份心力。而你呢?你只会先想到自己!”
  
“你胡说!要不是舅公不擅理财,我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没有错!所以我很认命地出去赚那种钱,因为这是我欠姑婆的。”岳兰芯不慌不乱的承认。
  
吴映洁看着忍泪不下的表姊,不忍心地回过头去,她不知这家里的财务状况已到了这么吃紧的地步了。“那……家里现在的情况呢?”
  
“人家先帮我们还情了高利贷,至于房子和土地也赎了回来,但是积欠银行的利息还是得由我们清偿。”
  
“那要把我嫁掉又是怎么一回事?”
  
“对方只开出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你当他的儿媳妇。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吴映洁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所以我终究还是被卖了!不管卖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眼泪不住的滑下脸庞。她的眉心愀在一起,胸口亦盘踞若干莫名的情绪,其中掺杂了对这个家的爱和恨、对奶奶的怨和愤、对这一切突发事件的排斥感,还有一种无力扭转的疲惫。
  
“小洁,你不会再惹麻烦吧?”岳兰芯轻触一下她的肩,想安慰她。
  
“别……”吴映洁惊慌失措的靠向墙壁,身体簌簌抖动。良久,她低沉地说:“我不会替你们惹是生非的。至于你,我希望你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工作了。”
  
岳兰芯一听,默默点头应道:“好!”
  
勉力撑起身子,吴映洁蹒跚的走回房间。岳兰芯轻叹口气,也转身回房。
  
这一夜,对缩在房里哭泣的范玮琪而言,是个辗转反侧的失眠夜。由于这幢老屋是木板隔间,她的寝室离客厅又近,因此她把小洁和兰芯的话听得一清一楚。   

『5』第四章

鹿柴山庄
  
“少爷!少爷!”管家陈建州气喘吁吁地呼唤着。
  
上了年陈的他不敢过分激烈的摆动身子,只能一手紧扶着楼梯把手,另一手则轻捶着腰部,缓缓走上楼。
  
陈建州才刚攀上二楼阶梯,便将双手搭在木栏杆上,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他不时暗咒自己体力差,区区五十阶不到的楼梯就累得他气喘如牛,不过真正要怪的是这屋子的阶梯太过于陡峭,尤其是上第四层顶楼书阁的那一段,天啊!对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管家而言,简直就像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一般,步步是深谷险境。
  
陈建州在邱家工作已有四十个年头,对脾气一向不好的他而言,漫长的四十个年头不算短,没想到却也是匆匆即逝。
  
遥想四十年前的自己,一个目不识丁的十五岁少年郎,身无一技之长可谋生,能跟在擦鞋老师傅身旁图个温饱就算福气了,哪敢贪奢什么?!
  
那时的他虽然没薪俸可领,但只要是客人有赏小费,他就有零花钱。于是他除了马不停蹄地动着碌碌的手,嘴上也不忘说些好听的话讨客人开心。就这样,客人小费给得多,下回再光临时,他就格外卖力,那时的他是只井底之蛙,把这一切都看成莫大的成就。
  
可惜,好景不当,老师傅在一个除夕夜里和老友叙旧,灌多了黄汤后,竟一觉不醒,徒留一只擦鞋箱,更添他的哀愁与窘况。
  
少不更事的他原以为只要循着老师傅的方式行事,便可巩固地盘,自力更生。哪里知道少了一个靠山后,竟到处被人驱赶。在这样不利事业的情况下,老主顾渐渐流失,只剩下三五常客可让他糊口。
  
这些硕果仅存的常客都是来自一家叫鸿国纸厂的私人机构,其中又以一名长抱披身的俊逸中年男子最爱跟他抬杠。每每聊起来,他就得花双倍的时间擦鞋,当然对方也总是付双倍的工钱。这样持续一年后,傻不愣登的他还是没搞清楚这人的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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