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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紫荊香(翊潔)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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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1次PO完]紫荊香(翊潔)

谁会相信一名看似柔弱的女孩居然会为了一段荒誕无稽的传说用尽十八般武艺,

穿越层层关卡只为了窃取一项只具观赏价值的宗教文物?

别人或许不相信他商继人~金身舍利的守护者却是布下了重重「惊喜」等候她大驾光临梁无心~神偷第二代,

自从四年前出道她的一切便在他的掌握之中为了弥补前世她在他眼前香消玉殞的憾恨他要还她一颗完整的心~

只是……转世为人的她可还会记得他?可还是那个全心全意爱他的紫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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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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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缘起

源起
  
群峰高耸,直入天际,峰顶罩云,云深处,有古剎一座。
  
法孤寺——寺如其名,孤高矗立于险峻的山巅处,如遗世独立,又如俯瞰红尘,笑看人间。
  
寺内正殿,有尊法相庄严肃穆的大佛,大佛半掩的眼眸下,看的正是一出生离死别。
  
禅座上,有一名百余岁的老僧,老僧气数将尽,但自若的慈颜依旧,让人理不清是行将就木,还是喜盼新生。
  
只是,他心中真有一牵挂。
  
牵挂的是,修行十世,如今功德圆满,本应怀着善喜的心回归天地,却无法避免灵魂出走后,皮相带给世人的烦苦。
  
睁着苍老的眼皮,他对着座前数名弟子交代,尤其是挨着禅座、口中诵经不断的大弟子。
  
徒呀!
  
师!
  
为师无能,心之将离,却徒留一身圭碍。
  
守护师父金身,是徒儿的责任。
  
金身难守,只怕子时一过,元神归天,镇寺的法气一弱,届时群魔乱舞,群妖并起,其争食金身的狂恶,并非你们所能抑止。
  
师,那徒儿应当如何?
  
趁为师一息尚存,将金身烧为舍利。舍利有二;一封佛座底,一封佛眼中,日夜诵经,杜绝妖魔,任重而道远,你们可忍无?
  
可,徒儿将永生永世守护舍利,纵使进了轮回道,亦守之不弃……「……进了轮回道,也不离不弃。」
  
公元二□三□年,台湾某市区一栋楼高百余层的商业大厦第七十七层的某个角落,一道轻愁的女音低喃。
  
第七十七层楼近数百坪的空间,全属于一家科技公司,而这家傲视同业的明日科技公司,将于三十小时后,举行一场规模浩大的科技展览。
  
展览时间将届,保全人员巡逻的频率更加密不透风,只是一名年轻男子却毫不受防盗措施影响。
  
此刻的他,正站在展览会场内部,一间专用办公室里的一大片落地窗前,俯瞰着脚底下,享受七十七层的楼高带来的优越感。
  
他之所以能如此惬意,原因无他,因为他正是这家科技公司的创办人,人称「笑面修罗」的商场名人——邱胜翊。
  
邱胜翊将视线由窗外的风景,再度移回手中那令他瞬也不瞬的一只收藏盒上。
  
不及巴掌大的盒子内,躺着一颗泛着紫红色珍珠光泽的舍利子。
  
金身舍利子——身价不明,背景亦鲜为人知,最多仅能以秘辛一词冠之,只是秘辛方才却由身后那一名「外人」口中道出。
  
「不离不弃……故事说得很精彩、详细,但我并不以为你偷它就只是为了这段渊源。」嗓音式地深沉,低荡在建筑里,像一场迷障。
  
是的,任谁也不会相信,一名外表看似柔弱无比的女孩,居然会为了一段众人听来皆感荒诞的传说,用尽十八般武艺,穿越数层保全关卡,进入会场最内部的办公室,只欲窃取展览品中最最不起眼的一项——金身舍利子。
  
如果今晚不是他「心有灵犀」,来个坐镇现场,或许他便会错过这个逮住现行犯的机会了。
  
然而,会场里满是价值上亿的「明日宝藏」,她为何独独看上这一项可能只有观赏价值的「宗教文物」?
  
动机彻底可疑,只是他套话,她却始终守口如瓶。
  
直到半个小时之前,他在她身上实验了自己的业余兴趣——催眠术。
  
拇指在收藏盒侧面的机关按了下,嗡地一声,泛着冰冷银光的收藏盒又将舍利子吞进了腹中。邱胜翊转过他高大的身躯,脸上挂着意欲不明的笑,一步步走向前一刻为了安责「实验品」而将办公用具一扫落地的办公桌。
  
感觉到一道厚重的人影逼近,被安坐在办公桌上的女孩,思绪猛地自悠远的记忆中抽离。
  
她随即想从办公桌上跳下,但就在赤裸的脚趾碰触到柔软的地毯之前,她便被邱胜翊一把按住。
  
「坐着就好,除非你想躺着。」邱胜翊瞟了眼办公室的长形沙发,笑得轻松自在。
  
再次逼近她,一股从她出现之后就占据他嗅觉的清香,转眼间又更浓郁了。
  
他贪婪地嗅着,彷佛这香气正是他生命的根源、心脏鼓动的目的。
  
他,是熟悉这香味的。
  
眼前的她,眼眸如泉水般澄澈,发像黑丝缎一样的乌亮,黑色夜行衣下的胴体虽柴瘦了点,但还算玲珑有致……不可置否,这些外在条件全都能让男人难以自持。
  
只是,他看她,却是看不见这些致命的吸引力,而是她所给予他的一种熟悉感,就像他等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似的。
  
「闭……闭嘴!你这个无赖,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女孩一慌,忍不住骂人。一会儿,她发现自己说错话。
  
他想知道的?
  
喔……不!她压根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是她刚刚说的那一些吗?
  
那一段连她也没听过的故事,是在他对她催眠之后,她嘴巴不由自主念出来的呀!
  
看来这男人似乎有着她不得不相信的本事,若不赶快脱身怎么行?
  
脚板一提,想往邱胜翊平坦的小腹踢去,却被他抓个正着。
  
「可爱的女孩都像你一样这么易怒的吗?冷静才是一名成功的梁上君子应恪守的最高法则,你的师父没教过你?」他抓着她小小的脚掌,故意拿在掌心摩挲。
  
女孩霎时僵硬得跟条棒冰一样,汗更似融化了的冰水,淌了后背一整片。
  
不安!她血液里充塞着满满的不安!
  
可是却不全因为他是男人、他长得魁梧吓人,还有他逮着了她。
  
而是他的眼神——他看她的眼神,固然不是穷凶恶极,但却好似他早就已经认识她,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一般,好令人发毛。
  
急急避开他浅褐色的眼,她盯着地毯上她那有着通讯、电击、译码功能的腕型辅助器,而后努力想挣脱将自己双手绑在身后的层层布结。
  
顺着她急切的眼神望去,邱胜翊低低说了:「想要我放了你吗!?」
  
「当然。但是你肯吗?我不认为你肯!」她是贼,哪有人抓到贼又放掉的道理!她不信。
  
「那么很抱歉,你猜错了。」嘴边噙笑。「我肯,但是你得先告诉我另外一颗舍利子的去处。」
  
「另外一颗?开什么玩笑,我……我怎么会知道?你不如掷□比较快了!」
  
她连舍利子有几颗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他指的「另外」一颗在哪里!
  
「掷□?」他笑,五根手指跟着爬上她开着玩笑的嘴巴,惹来她一阵愕然。「我敢打赌,你知道,只是得花一点时间想想罢了。」
  
「……你又要?」挣扎状。
  
邱胜翊两指一弹,女孩眼前登时又是模糊一片,只能软软地趴伏在邱胜翊厚实的肩。
  
他扶住她细细的颈项,不让垂下。
  
「不会有事的,催眠只会帮助你更轻松地回忆,你只需告诉我另外一颗舍利子的去处,还有……关于我们的一切……」
  
「什么……一切?」
  
「我们的。」轻下指令。
  
朦胧间,女孩再度闯进了记忆的洪流,跟着洪流激烈飘荡。
  
她极度心慌,直到眼前出现一道温暖的光芒。她被吸引了过去。
  
慢慢地,在她心跳逐渐趋缓、灵魂触及芒晕之际,她的唇间牵出了一道勾人心魂的浅笑。
  
「那里,我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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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北宋,东京汴梁——暖暖的阳光普照。
  
「来来来,快来买又香又大的香糖栗子,粒粒经过挑选,买一斤送一两,好吃多买些,坏栗子的不算钱咧——」
  
盛夏的京城热闹异常,窄小交错的巷道挤满了努力吆喝的摊贩。
  
从字画贩售,到童玩小担,一摊接过一摊,放眼人脸人背,处处繁荣景象。
  
而杂杳的人群中,有两名男子特别引人注目,原因无他,因为他俩正是「封记」海味干货行的收款代表——整条长街上食品摊的衣食父母。
  
因为街上大多数的饮食店家、食担,都使用封记出货的海鲜山产干货,且用过的人莫不称赞封记的干货「物美价廉」。
  
就因为「物美」,所以用了封记干货的担子生意特别兴旺;也因为「价廉」,即使是小小生意,也能大大受惠。
  
于是,「廖记」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大大小小摊贩口中的「衣食父母」了。
  
二少爷,这个月庆祥铺子该收的货款才给了一半,瞧那祥老爷子一脸的困难,会不会真的交不出余款吶?如果真交不钱来,咱们是不是得告诉大少爷,将他列为『信誉不良户』?」
  
小伙计孝春怀里紧紧拽着布包,将刚刚一路上收来的货款压得牢牢,惟恐一个闪神,就得三辈子作牛作马来还。
  
一袭青衣飘飘,廖威廉走在孝春前头,脚步随性,眉眼尽是和气。
  
「不急。」
  
他一面回答,一面笑着和一旁卖羹汤的老翁打招呼。
  
老翁在这街上卖羹汤已有数十年时间,一家子吃穿全靠这儿,他羹里添的菇类、鱼片干货,就是向街底的庆祥铺子买的。
  
虽说料理的材料有诸多选择,而干货固然不是最佳的抉择,可却是省去时间、距离的最好考量。
  
最起码,像卖羹的老翁一类的小贩,就无须为了在羹里添点鲜味,还得天天提着钓竿问候河神。
  
给人方便,也就是给自己方便——这便是廖家作生意的不二箴言。
  
「可是二少爷,今早出门,大少爷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孝春,要孝春……盯着您将货款收齐的。」
  
「你说,大哥要你『盯』着我?」打趣地睨了身后的少年一眼。
  
「不……不是,孝春哪敢盯少爷!」他又不是大白天作贼——胆子大了。「只是大少爷说了,咱们店里的东西卖得够便宜,再让人赊帐,哪说得过去。」
  
像二少爷这样让人一赊再赊,摆明就像在开救济院,只怕一街子的小猫、小狗都给养得肥嘟嘟,廖家上下十余口却给饿扁了。
  
「唉!你又听了我大哥的恶言恶语了。」廖威廉瘪瘪嘴,掉头转进一条巷子内。
  
孝春忙跟上,微喘道:「但是大少爷他说的也对呀!」
  
「我没说他错,只是作买卖方法有好几种,刚柔并济,才会财源滚滚。」
  
他大哥廖俊杰常说他是下了锅的面条——硬不起来,可他瞧大哥那脾气才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如果天天收帐如讨债,迟早会连熟客都给赶跑的!
  
「刚柔并济?」
  
见孝春一脸疑惑,廖威廉干脆来个「就地取材」,他霍地指向路旁一名该是做错事而正被爹娘修理的娃儿。
  
「瞧见没?」
  
「瞧……瞧见什么?」
  
孝春咕哝着吞下口水。二少爷指着那娃儿,该不会是暗示他再多嘴便会有此下场吧?
  
「我说那娃儿,如果小春子你再多嘴……」
  
「我……我不多嘴了,二少爷你怎么说怎么是!」小伙计摀住嘴巴,只余两只眼珠子惊慌地转。余音拖了半晌,廖威廉终于忍俊不住,他大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你那成天只会对人板着脸的大少爷。」损了自家兄弟一把。
  
二少爷不是大少爷?
  
是……是呀!二少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怎会凶他!孝春这才松了口气。
  
「我叫你看着那娃儿,是想告诉你:跟我们赊帐的店家就和那做错事的娃儿一样,我们天天催他就像天天打他,愈打他就愈生脾气。」
  
「可是他们欠的是银两,能填饱肚皮的东西,不催可以吗?」
  
「我说过不催吗?」廖威廉故弄玄虚,惹得身边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还不懂?来,你再看看。」
  
就像是套好似的,刚刚还拿竹帚子打孩子的大娘,此刻居然拿出事先预备好的糖葫芦串,塞到仍在抽噎的孩子手中。
  
「这个……」
  
孝春胡涂了。以前他做错事,他娘都是这么打打他又摸摸他的,哪有什么稀奇呢!
  
廖威廉笑了。
  
「拿出葫芦串的意思,是告诉孩子;做错事的下场只有一种,但做不做错事却是可以选择的。做生意也是一样道理,天天逼帐,店家只会觉得我们太过计较,但是我们今天让他方便,他却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用意。」
  
他又举步往巷底走,孝春则茅塞顿开地跟了上去。
  
「是不是店家认为我们够体谅人,就会一直跟我们买干货,我们也就会财源滚滚?」
  
「嗯!孺子可教也。」廖威廉开怀地笑。虽不知道举这例子是否完全正确,可最起码让孝春懂了他的用意了。
  
「说的也是。以前庆祥铺子也不是没赊过帐,可到了一定时候,祥老爷子总会自己将货款送到店里来。」
  
记得上回他来店头送钱,还一面捧上银两,一面对二少爷哈腰道谢,直到人走了老远,才没再听见他不时结巴的声音。
  
「是了,我们不是不催帐,只是得催在时候上,祥老爷子好不容易盼到嫁闺女,我们等他囊袋宽松些,再收也还来得及。」
  
「原来如此。」
  
「懂了就好。收了一整天的帐,肚皮也开始不争气了,找家客栈坐坐!」
  
出了巷子,他们经常用膳的客栈就在前头,孝春肚皮早嚎叫得紧,带了头就往客栈门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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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才刚提了腿要上梯,就给一道从客栈里头飞出来的黑影吓得连退数步。
  
「死乞丐!好好的剩饭、剩菜不吃,竟敢到我店里来偷东西,真是给天借了胆子!」
  
只见客栈掌柜的在门前吆喝。
  
稍许,街上的人群全似苍蝇见着了粪一样地围了过来,这是这条街上三天两头必然会上演的戏码,不瞧白不瞧。
  
下了梯,掌柜那宽大的脚板便毫不留情地往伏在地上的人印去。
  
「呜……」承受着猛烈的外力,瘦小的乞儿只是细细地呜咽一声,就再没下文。
  
「王八羔子,以为装死就没事了是不是?啧!像块木头一样,踢得我脚都痛了。还不快放开东西!」又是一阵猛踢。
  
乞儿蜷着身子,怀里似乎抱着东西,他那接近皮包骨的四肢,活像四条绳索,全力缠护住怀中物,彷佛它远比自己的生命来得重要一般。
  
「该死,你到底放是不放?」
  
踹得脚酸,掌柜的停下来喘口气,等他气顺点儿了,又抬起脚准备再来一回合。
  
「掌柜的,这乞儿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气得吹胡子瞪眼?」有人好奇一问,但关心的却不是乞儿危险的处境。
  
说到这个,掌柜的就气,脚下又泄愤了几下,才说了:「你们大伙儿听听看,我在这街上开了十余年的店,就没碰过这种怪事——这乞儿不乞食,却偷酒喝来着!」
  
听完,一名小贩讶喊:「什么?你说他偷酒喝?」
  
「可不是。」
  
「那这臭乞丐还真该揍,客栈后头明明搁了那么多好吃的他不吃,反倒学人喝起酒来,真是癞蛤蟆妄想登仙班,该揍!」
  
说完,小贩马上伸腿一蹬。这一蹬不但蹬翻了乞儿不堪一击的身子,连带也蹬飞了他怀中的酒坛。
  
「瞧,我就说他偷了我的酒,现在大家都可以作证了。」
  
掌柜的这下两手一拍,更理直气壮了。
  
原本他还不太确定是否真是乞儿偷了他的酒,只是柜台后的酒少了一坛,而乞儿正好在附近,他捉了个替死鬼,先揍了再说。
  
幸好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笑脸一张,跨开腿就要拾起掉在一边的酒坛,没想到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乞儿,居然手脚飞快地将酒坛再次抱回怀中,这次用力的程度,就像是在宣布他死都不会再放。
  
见状,不仅掌柜的乌云罩顶,就连周遭的人群也开始鼓噪起来。
  
「该死的臭乞丐,看我怎么修理你!」
  
看来这次他不打扁他,是绝不会停手了——???
  
「别打了。」
  
一边,再也看不下去的廖威廉挺身挡下了数人抡出的拳头。
  
见打错人,那些拳头的主人便连忙收回手,窜进了人群内,只剩逃不了责任的客栈掌柜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廖二爷,你怎么……来了?」他心虚地将手反剪到身后。
  
「我饿了,不到客栈该到哪儿?」揉揉受伤的额角,廖威廉没事人似地说道。
  
他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被一阵看不清来处的拳头全往身上招呼,还是难以招架的。
  
「二少爷,你没事吧?」孝春担心地上前探看。
  
「我没什么事,你倒是看看那位小兄弟伤得如何?」他身强体壮,可能也受不了那几脚,更何况瘦弱如他!
  
但孝春却没将他主子的第二句话听进耳朵,他转而瞪向一脸怕惹事的客栈掌柜。
  
「掌柜的,我问你:一壶酒抵不抵得上一条人命?你们以多欺少,以强欺弱,万一小乞丐真被你们打死了,到时候你们拿什么来赔!」
  
他说的全是二少爷平日教他的,今天就算是被人笑「狗仗人势」,他也骂这群没良心的人骂定了。
  
掌柜的听了,颇为不服。
  
「赔?那臭乞丐偷我东西,我没将他往衙府里送已经够宽容了,你居然要我赔他,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你们大伙儿说是不是?况且我也没想将他打死,只是教训教训他难道不该?」
  
「可是你们明明已经将他打得半死不活,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死了?你说呀!」掌柜的胸挺到半天高。
  
「你……」
  
「别吵了。」廖威廉又挡在两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前。「孝春,你先退下。」
  
「可是少爷,他……」
  
「小兄弟偷客栈的酒,理亏在先,掌柜的没有错。」廖威廉欲息事宁人。
  
「少爷,他打人你居然说他没错!」
  
廖威廉又是一摆手,要孝春稍安勿躁。他问向正在暗笑的人:「掌柜的,今天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酒钱我照价赔你,小兄弟……你就放他一马。」
  
望住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的身影,他不禁有些担心。
  
「二少爷,为什么要赔?把乞儿手上的酒还给客栈不就成了!」
  
「乞儿偷酒一定有他的需要。这酒就当作是我买下来的,掌柜的出个价吧!」在说话的同时,他瞧见地上的人不知怎地打了个颤抖。
  
机不可失,财神爷自己来敲门,掌柜的哪有不应门的道理?
  
「不多,就……五两银。」
  
「五两?你开什么玩笑!乞儿抱的酒坛上红纸黑字写了『白干』,这种次等酒哪值得了五两银,你存心坑人!」
  
不只孝春,他的妄口,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掌柜的这才觉自己的确开价开得太高,于是他又想开口将价钱减减「就五两。孝春,将钱给掌柜的。」
  
孰料,廖威廉竟快口响应了,掌柜的霎时笑颜逐开。
  
「……」知道自家主子的好心肠又发作,他一个小伙计再也没话好说。
  
孝春从布包中掏出银两,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拍到掌柜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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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钱,二话不说,掌柜的就转头回到客栈去,而原先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事情解决,廖威廉走至小乞儿面前,准备搀起他,哪知乞儿不待他扶,自己就撑起了身子,摇晃地站了起来。
  
「小兄弟,我看还是让我带你去给大夫瞧一瞧比较妥当。」
  
他捉住乞儿仿若枯枝的手臂。而乞儿则仍低着头,紧抱住酒坛,半声不吭。
  
见状,孝春不禁替主子不值。
  
「二少爷,他一定只是想喝酒罢了,我们说不定还碍了他的事了。」
  
「小兄弟,你要这坛酒究竟为了什么?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你住在哪儿?或许我……」蓦地,廖威廉一连串的问话被动地截断。
  
此刻那乞儿正抬脸看他,无法控制地,他居然被他那张骯脏无比的尖削小脸给吸引住。
  
因为覆了层泥垢,看不出乞儿长相好坏,但巴掌大的五官上,一双黑黝黝的精神大眼,却在瞬时牢牢吸住他的思绪。
  
在他净澈的黑黝双眼里,廖威廉似乎看到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深意,彷佛他已看尽人生百态似的。
  
如果眼神能看出一个人的年岁,他几乎就要猜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叟了!
  
不!这种老成,或许三个老叟加起来都无法比拟。
  
是眼花了?
  
廖威廉眨眨眼,想再细瞧一次,可乞儿却在这时挣脱他的扶持,自顾自地往反方向走去。
  
「小兄弟!」回了神,廖威廉忙跟上。
  
见状,孝春在后头叫道:「二少爷,我们别管那乞儿了,大少爷还在店里等点帐吶!」
  
廖威廉没理会,只是缓步跟在乞儿的身后数步处,一路上见乞儿步履不稳,也没再上前帮助。
  
跟了约莫一刻钟,三人来到了京城西区老旧胡同里的一间废弃宅第前。
  
宅子颇大,只是看起来已荒废多时,除了门前杂草丛生,就连原有的两扇木门也已没了一扇。
  
乞儿熟门熟路地沿草丛间的小径颠了进去,一下子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廖威廉不假思索,拟欲进门,但胆子较小的孝春却出声喊住:「二少爷,我们走了吧!这幢宅子这么久没人住,里头又脏又乱,沾上秽气可不好。」见廖威廉没应声,他又喊了:「二少爷,您就别进去了,那乞儿连句谢谢都没舍得说,一定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您这么关心他,他可能还嫌您烦哩!」
  
终于,廖威廉回过头来。
  
「无论如何,我不放心他。你就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就出来。」
  
说完,他便往宅子深处走去。而孝春不敢放他主子一个人冒险,纵使已鸡皮阵阵,他还是跟了进去。
  
沿着小径,两人走到了一扇门前,里头肯定是这栋房子的前厅了。
  
进了门,无须寻找,就见乞儿背对着他们站在一片干草堆前,他垂着头,不发一语,刚刚还抱着的酒坛则搁在他跟前。
  
如此场景,多少会让人想起古书中的鬼魅奇谭,孝春不禁搓了搓发寒的手臂。
  
「二少爷……他……」
  
廖威廉不疑有异,上前一探,顿时,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倒抽了口气。
  
孝春跟着上前,却只换来一连串的反胃。
  
「二少爷,这……这……居然有死人,我……我们别待在这儿了,快……恶——」
  
虽然已掩住了口鼻,但扑面而来的酒气加腐臭味却似乎能穿墙透壁。
  
草堆中躺了一名明显已经断气的老乞丐,只是乞儿却仍紧紧瞅着他,彷佛还期盼他伸手拿酒似的。
  
望着满脸伤痕的乞儿,廖威廉心头微微波动着酸意。
  
原来他到客栈偷酒,为的只是想让老乞丐喝酒,甚至在极可能被人打死的情况下,还是紧紧护着酒坛不放。
  
这……这该是什么样的感情!
  
「二少爷,老乞丐死了可能也没人会来收尸,任由他在这栋宅子里腐败,可能也太残酷了,不如我们先出去,再叫人来处理。」
  
孝春知道主子心肠软,一定不会让老乞丐就这么陈尸于此。
  
「好。」果如所料。
  
「那么二少爷,我们……就先出去吧!」再在这儿多待上一刻,他可能随时会被那臭味熏昏。
  
于是孝春转头往门外走,可到了门外,却发现他的主子居然没跟在后头。
  
「二少爷?」
  
不得已,他又返回臭气熏天的屋内。静默间,只闻廖威廉喃言……「老乞丐的问题解决了,小兄弟的问题却还存在。」
  
死者不能复生,也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痛苦,现在他担心的只有那还活着的人。
  
「二少爷,您该不会……」
  
孝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廖威廉牵起了乞儿的手。
  
他对他轻声道:「走吧!」
  
乞儿的年纪应该不出十二、三岁,现在若没人帮他一把,日后他也只可能和老乞丐一样在街头颠沛流离,然后了此残生。
  
为数众多的街头弃子他帮不了,最起码,他现在能帮上眼前这一个!
  
怎知看起来明明轻如飘羽的乞儿,脚底下却生了根似的,任廖威廉怎么拉也拉不动。
  
他的视线从头到尾均未曾从老乞丐的尸体上移开过。
  
知道乞儿留恋什么,廖威廉在他耳畔叹道:「我晓得你舍不得他,但老爹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希望你再继续苦下去。他的后事我会吩咐人好好办了,你不必担心,就安心跟我走吧!」
  
他令人舒服的嗓音缓缓流泄在空气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飘进乞儿的耳朵。他抬头望住廖威廉,穿著破草鞋的脚也跟着移动了。
  
「很好,我们回家。」他牵着乞儿的手,嘴上尽是满意的笑。
  
可一旁惊愕的孝春却忍不住发难:「二少爷,您……您真要带他回店里去啊?」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因为每次他主子从街上拾回一些没人要的猫呀狗的,脸上的笑容就是现在这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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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回他想带回去的却是个人啊!
  
牵着乞儿到了大厅门口,廖威廉瘪瘪嘴。「有什么事我负责,大哥想骂人,我会乖乖站在原地让他骂,你不会有事。」
  
换作是他,也会担心他大哥那脸儿见愁!
  
「但是……二少爷,您还是不要……」
  
「不要怎样?再磨蹭,我们可能到天黑都还没走出这幢宅子。孝春,你想在这过夜吗?」廖威廉坏坏地说。
  
「天黑?」忽然,孝春觉得四周吹来阴风一阵。「我……我才不要在这里过夜。二少爷,我们快走吧!」
  
孝春领在前头,而廖威廉带着乞儿正要走出门,但乞儿却又突然停下脚。
  
「怎么了?」他该不会不想离开这里吧!乞儿一直想缩回手,廖威廉不禁纳闷。
  
乞儿闷不吭声,眼里有着坚持。
  
僵持了好一会儿,廖威廉终于不悦道:「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惟有留在这里不行。老爹已经不在了,难道你想陪着他的身体一起发臭、一起腐败吗?」
  
他难得语气坏。
  
「……二少爷?」连在廖家待了极久的孝春都吃惊。他家主子今天居然破例凶人!
  
「……」
  
乞儿仍是执意先前的动作,且愈缩愈用力,失望的廖威廉只好将手一放。
  
「我虽不能向你担保什么,但是却能告诉你,你只要一松手,就会回到以往任人欺侮、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要不要跟我走,决定权在你自己。」
  
他口出重话,可乞儿就只是无言地瞅着他。
  
「二少爷,这乞丐摆明就不识天高地厚,他想当乞丐,就让他去当吧!店里头大少爷还等着我们呢,何必拿时间跟他闲耗?」
  
又等了半晌,廖威廉终于死心地扭头就走,但人才走到门外,身后就传来一声叫唤:「……东西。」声音清润却无力。
  
回过头,只见乞儿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像是一小节树根或树枝之类的物品。
  
「我拿……东西……咳!」
  
他又重复着刚刚那句话,并将手中的物品出示,于是廖威廉恍然大悟。
  
原来方纔他不让他牵,是因为想回头拿东西。
  
他不过是想拿老乞丐留下来的遗物,可他却误会他,还对他说了一大堆伤人的话。
  
不该,真不该呀!
  
廖威廉懊悔地杵在原地,而当他再抬眼时,乞儿竟毫无预警地软下了身子。
  
「我……拿……东西……」
  
一直到扑倒在地,乞儿还是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3』第二章

金平街底,封记海味干货行——柜台后,廖俊杰一边翻着帐本,一边用食指屡屡在坚硬的桌面敲出不耐的响声。
  
又是一整天,他那「不成材」的二弟出门收帐,又给收了一整天了!
  
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盯着门外,一对又黑又浓的八字眉,只差没拧成倒八字,那副要怒不怒的模样,看得几名受雇的店头小厮无不纷纷走避。
  
其实他那一板一眼的偏执个性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后天环境所驱使。
  
自从几年前他们的爹娘双双仙逝之后,他给人的印象便成了这样了。
  
话说他父亲还在世时,这家干货行仅是个专卖杂粮、花籽、菜籽的粮行小铺,勉强可以维持一家数口得温饱罢了。
  
在一次因缘际会下,当时仍在外地求学问的他,得知了山海产干货在京里风行的可行性,于是便立即收拾好行囊,提前返乡,欲告知双亲这个能在短时间获益、甚至光耀门楣的好机会。
  
孰料,事情却不如他所想顺利。
  
「爹,京郊那几块地虽然是廖家祖先留下来的,但变卖一部分来作干货买卖有什么不好?趁现在京里头还没几个人熟这行,时机正好哇!」
  
二十有三的廖俊杰满腹热忱地对他白发如雪的父亲建议。
  
「我没说你的提议不好,只是店里头的花籽、菜籽都是那几块地种来的,你让我变卖了,以后店里卖的东西从哪儿来?」
  
忙着搓掉竹筛上菜籽的薄膜,封老爹将他的话当作凉风拂耳。
  
「店里卖的东西?」廖俊杰拧起眉头。「卖了地,进了干货,自然是卖干货。只卖一些不起眼的菜种子,廖家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达?」
  
「发达?」停下手上的动作,封老爹对他那急进的儿子慈祥笑道:「咱们廖家的祖训说了:富贵名利烟云过,知足常乐度百年。吃有得吃,穿有得穿,攒那么多银两做什么?」
  
再说,要他拿土地去搏机会,这种可怖的事他可做不来!
  
「爹,栖云这么说,为的也是想让廖家上上下下过得更舒坦吶!」
  
「这件事过些日子再说吧!待会儿我还要送些菜干到崔大婶那里去,就不跟你多谈了。」
  
瞪住他爹踽踽而行的固执背影,廖俊杰怕是气坏了。
  
富贵名利烟云过,知足常乐度百年……廖家祖先好个祖训!
  
若不是那一回他爹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家也不会在一次虫害肆虐之下,收取不到赖以维生的花菜种子,而因此走入穷途末路,最后连双亲过劳得病,想请个大夫,都拿不出诊金。
  
可笑的是,就当他将家里惟一还算值钱的土地变卖,准备东山再起之际,爹娘就已熬不住一口气,双双撒手人寰了。
  
这该怪老祖宗的训示靠不住,还是怪老天作弄人!
  
倘若当初他爹听从他的建议,或许还能看见今天廖家光大的局面!
  
时至今日,虽然证明了自己的想法,但人事全非又有何用?
  
自此以后,他狂妄的个性还在,但和气待人的脾气却已随往事烟消云散。
  
他发誓,他绝不会像他爹一样,守旧温吞却换来个羸病余生,乐天知命却反被老天给戏弄了。
  
只是……他这么想,他那二弟廖威廉却不会这么做。
  
让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威廉,简直就像他爹的翻版,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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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巷尾还常说他是什么僧人转世?佛根深扎?
  
他看呀,他摆明就一副烂泥个性,不经常做一些蠢事来将他气得七窍生烟,怕是不会太快活的。
  
一想到这儿,廖俊杰的脸色便又青了一层。
  
说人人到!
  
就在这时,门口处传来廖威廉那让人听了通体舒畅的声音,只是这回多了点……紧张?
  
「快快!快帮我把人背进去!」
  
搁下帐本,廖俊杰原准备拿那套几乎已念烂了的词去迎接他那「不成材」的二弟,可人才出了柜台,就让仓皇进门的人影撞个正着。
  
「哪个该死的不长眼睛,快给我站好!」
  
幸亏他身型矮胖了些,重心特稳,只给撞退了几步,不然波及他脚跟后头那几袋昂贵的干元贝,就不只是骂骂这么简单了。
  
廖俊杰这一吼,意外地让方纔仍慌慌张张的人安静下来。
  
「这……怎么回事?」他问,同时也将人给瞧清楚。
  
原来撞到他的就是他刚才还念着的廖威廉,他身后自然跟着今天和他一起出门收帐的伙计孝春,可他背后背的……挑高眼脸,廖俊杰观着廖威廉身后背着的人,可顶多只能看见一颗像长着杂草的小小头颅,和一副衣着褴褛的瘦小身躯。他像一堆软柴,披覆在廖威廉身上。
  
乞儿的脸紧紧地埋在廖威廉的颈项间。
  
「你……背了谁?」廖俊杰瞇起眼问。
  
一见眼前的人脸垮下,廖威廉忙说道:「大哥,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一切等我回头再跟你说清楚。」
  
适才在破宅子时,他已经被乞儿吐血的「血腥」场面给骇住。
  
倘若换作平日,他要念他,他一定奉陪,但是现在……只怕他背上的人等不了那么久了!
  
「现在不把话给说清楚,休想我放你一步!」
  
「大哥……」
  
「咳……」
  
登时,意识已然模糊的乞儿又是一咳,廖威廉轻缎制成的衣袍后领便又湿热了一处。
  
于是,他又慌了。
  
「大哥,我不同你说了,救人要紧!」他提腿就往内院跑。
  
因为大街上的医馆都不肯收看起来又脏又臭、满身秽气的小乞儿,所以廖威廉几乎是背着他一路由西区破宅子跑回了干货行。
  
这路程说远不远,但要说近,一个跑步飞快的人也得跑上半个时辰。
  
或许是急昏了头,又或者是背上的人根本轻得像没了体重,所以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就连孝春想替换他,他都没想到要让。
  
瞪住主仆两人的背影,廖俊杰满腔的莫名其妙正想发作,却又让人从身后撞了一把。
  
「天杀的!这次又是哪个家伙……」连着被撞上两次,他的火气特大。
  
「对……对不住,廖爷,是小老儿跑得太快,一时没见着您挡在门口,包涵包涵!」
  
因为上了年纪,跟不上前头两人的老大夫,这才气喘吁吁地提着药箱进了门。
  
来者先当客,廖俊杰的口气稍稍温和——「你……来做什么?我们里头又没病人。」他是在大街开医馆的老大夫,招牌写了专医有口难言的「隐疾」,他认得!
  
「那……那个……咳!」岔了气,老人忙拍胸,等气顺了,又接着说:「是……那个廖二爷让小老儿来的。」
  
「做什么?他又没缺手缺脚、大病大痛,找你这个二流大夫来触霉头吗?」才说了两、三句,难相处的个性又原形毕露。
  
「廖……廖爷,您说这话可就不对了,谁说一定得等到成大病才该找大夫?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那不满街死人了……」见情况不对,老人突地捂嘴。
  
老人映洁机,说起话来快言快语,没什么禁忌,但廖俊杰可就不这么想了。
  
他圆滚的脸,顿时飞来乌云。
  
「你这么说,是在咒我不成?」
  
刚刚是念在他岁数一大把的分上,才没立即将他掏出门,没想到这老小子居然得寸进尺起来了。
  
「廖爷,小老儿没那意思。」老人一面陪笑,一面暗自喊糟。这附近人人晓得廖家两兄弟个性迥异,他好好的封二爷不跟好,竟胡涂地招惹起性情古怪的廖家老大。
  
「不是那意思,又该是啥意思?」廖俊杰打破砂锅。「我看你……」
  
正当廖俊杰又要出言不逊,方才才跟进内院的孝春又及时返回。
  
「大夫,您怎还在这?里头二少爷都快急昏了,再不快点,那乞儿可就小命呜呼了!」他拉住老人,便急急往内院去。
  
闻言,廖俊杰这才恍然大悟。
  
乞儿?莫非威廉那该死的毛病又犯了!
  
他……这回捡回来的可是个人啊!嘴上乱咒一阵,他随后跟了进去。
 
仙女姑娘,麻烦你行行好,老乞丐腰疼得难过,已经站不起来了,可是……如果你能帮老乞丐要来一壶酒,说不定这腰酸的毛病马上就会好了。
  
喝酒?喝酒不能治病的呀!
  
可以!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有没有听过有酒胜过万灵药呀?你是神仙,我是人,神仙喝个露水就能活,老乞丐要一壶酒解解馋也不为过吧!
  
真的假的?解馋?万一你喝着喝着给喝死了可怎么办?以后谁来带我四处逛,瞧遍你们几人的百样?要不,我背你出去找凡人大夫医。
  
不不不!那些个只会拿五根手指掐痛人手腕的家伙医不好我的毛病的,拜托仙女姑娘,老乞丐不过想喝点酒罢了。
  
可是……怕我真喝死了?
  
……对。
  
不会!不会!你看我不还挺精神,十几年前就该死的人,不也陪了你捱过一段了。
  
真的?
  
我老归老,可是没骗人的习惯,从以前到现在,老乞丐我哪时骗过你了?
  
是没有,你是我见过最诚实的凡人……那就对。咳……就麻烦你帮老乞丐带壶酒回来,大仙拿法术变出来的东西,老乞丐这种普通人吃不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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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嫌我……不过我变出来的玩意儿,比起你们人类煮出来的食物,滋味还真差上个十万八千里。
  
哈……不过老乞丐倒觉得,你比起咱们人可单纯得多了,你让老乞丐我对这虚伪的世界不完全绝望。
  
你真这么觉得?
  
老乞丐是这么觉得,和仙女姑娘你相处久,都觉得自己不太像人了。
  
你这是夸我,还是捧你自己?
  
都有!
  
嗯!的确愈来愈像我——大言不惭。
  
唉!要我真这么走了,还真舍不得。
  
舍不得?是呀,我……也舍不得……舍不得好不容易寻来的伙伴,转眼间,离她而去。
  
但是,她又能如何呢?她无法将死人变活。
  
起死回生?她怕是再修炼个千年,也没法办到的了!
  
毕竟她只是一名吸取日月精华幻化成人形的小妖,而非老乞丐所说的仙女。
  
十几年前,勉强施点小法术将当时失足落水的老乞丐救起,今日他阳寿真尽,她再无计可施。
  
虽然她早知道,老乞丐是存心想支开她,她也早知道,这回出门再回来,有可能再也见不着老乞丐。
  
但是,她却不晓得,当她确定老乞丐真的命归阴司时,感觉居然会是如此地难受。
  
盯着老乞丐来不及合上的眼,她的心坎儿像被人拿锄头一锄锄地铲着。
  
拉拉老人逐渐没了体温的瘦掌,她的心口竟然远远比身上那些被人踹中的伤,还要疼上一千倍、一万倍。
  
瞳仁干涩,滴不出泪来……心好疼,好疼……难道,这就是老乞丐对她提起过的……「感情」?
  
「很疼吗?」忽尔,一道像凉风般舒爽的声音传入她耳际,让她忘了痛。「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声音停了半晌,而她也感觉到一阵冰凉的触觉跟着在自己的脸颊停了半晌,然后沿着发热、发痛的下巴缓缓移至胸口,帮她退去了些许先前难耐的疼痛。
  
好……好舒服!
  
那感觉就像用朝露净身、拿春雨沐浴般地舒服。
  
莫非她是跟着老乞丐来到了极乐?鼻间嗅进一股清凉的馨香。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她见过妖,见过魔,就没见过人们口中无所不能的神仙。
  
神仙到底生成什么样?是美是丑?是圆还是扁?
  
是和神像一般总是面带微笑,还是和森罗殿里的小鬼一样哭丧着脸?
  
床铺旁,廖威廉一直反复以湿巾擦拭着小乞儿身上沾着泥污的伤口。
  
虽然老大夫在诊断后,说小乞儿除了受了点外伤、脉相稍微怪异点儿外,一点内伤都没有。
  
但乞儿在破宅子吐血是事实,所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万分小心,手劲轻而缓,深怕一个用力便会掐碎床上这个瘦得犹如只剩下骨架的人儿。
  
思及此,他就不禁要为他心疼!
  
因为一身的伤固然终会复原,但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所受的心伤,又该捱到何时才能平复?
  
将手上转为温热的布巾重新沾湿拧干,廖威廉再次将手探进乞儿连昏睡时都紧紧揪着的胸口,且更深入了些。
  
「咦?」
  
突地,他皱起眉。手下略显怪异的触觉,令他大发疑虑,是以他又朝五指底下那柔软的起伏按了按。
  
「唔……」下意识,被按住胸坎的人轻喟了声。
  
「这……怎么可能?」廖威廉立即抽出手,手心泛汗。
  
姑娘?这乞儿该不会是名……姑娘吧?无意间的发现,让他倏地血冲脑门,热红了一张俊俏的脸。
  
可在好长一段审视之后,他又不禁暗骂自己太过敏感。
  
虽然脸皮儿擦干净了的乞儿的确清秀得像女娃儿,而他纤细过头的骨架,也确实与姑娘家相似,可他却万万不可能是个女娃儿!
  
但话又说回来,倘若乞儿不是姑娘家,那么他胸前那块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的……「东西」又该是……「糟糕!」廖威廉思绪一转。
  
他没料到他会伤得那么重,而老大夫居然也忘了跟他提起乞儿被人踹肿了的前胸!
  
这下要是伤及肺腑,那才是叫苦连天吶!
  
心头一急,他的大掌跟着又回到乞儿不知伤得多重的前胸。
  
孰料,正当他将两手下方那又臭又脏的布料掀至半开之际,乞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因为睡了一段时间,视力仍在蒙胧中,是以她用力地眨动杏形的大眼,来加快视力恢复的速度。
  
「神仙?是不是神仙吶?」
  
那近在咫尺的影像,可是悲怜众生、渡化众苦的天外之仙?
  
眨眨眼!她定睛一看。
  
「你醒了?」见乞儿转醒,廖威廉不由地笑开了脸。
  
瞧进头顶那张煞是好看的脸,乞儿愣住了。
  
无庸置疑,这神仙肯定是个男的!
  
他有棱有形的脸是肉色,而不是佛像的漆金色,鼻梁尖高,也不似佛像垂坠状的长悬胆。
  
浓眉轻扬,眼神光亮,还有那张嘴……那张嘴虽同样带着笑意,却比坐在供桌上的「秘」,要有血色了许多。
  
好怪,难道是造佛像的人造错了?
  
微敛起笑容,廖威廉对着瞪大眼珠子却迟迟没吭声的乞儿说:「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痛?刚刚我才发现你的胸坎儿伤得不轻,有可能伤了肺腑,如果我这么按,你会不会觉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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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乞儿胸前起伏低缓的「肿块」,廖威廉依照印象中大夫帮病人触诊的方式轻轻按压,并极认真地观察乞儿的反应。
  
如果会痛,他便得再叫大夫回来彻底检查一番,以防隐藏着的病因让人措手不及。
  
「呃……」
  
只是床上人的反应却甚为怪异他愕然地瞠大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眸,两丸黑水银不停上下于廖威廉的脸和自己的扁胸之间,菱形的小嘴则张成桃儿状。
  
他……他怎这么待她?还说她的胸儿……「肿」了?虽然她的法术不怎么高明,可也变成有胸有臀的姑娘家,不至于差到让人认不出来吧!
  
见状,廖威廉沉下脸,担心的问:「这儿……真的很痛吗?」看来,他真伤得不轻,要不然不会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这下可糟了!
  
痛?他为什么这么问?
  
眼睛往下瞟,一只大掌正毫无忌惮地游移于她那贫瘠的「陵地」间,甚至还掠过丘陵顶端的粉色珠王,惹得她无端发颤。
  
霍地,她疑惑道:「你……呃……不!您……」
  
「什么?」他凝住她,一手拿来适才老大夫交给他沁着馨香的药膏。
  
「您是……神仙吗?」她吞了下口水。
  
不知怎地,这神仙看起来居然有些眼熟。
  
可为了避免触犯「神」威,她还是小心应付的好。
  
「我……神仙?当然不是,为什么这么问,小兄弟?」难不成,他的脑袋也给伤了?
  
「不……不是?」拧起眉。
  
本来就不是!廖威廉状作轻松地摇摇头。
  
如果他真伤了脑袋瓜儿,现下可决不能再刺激他了。
  
「真……不是?」可,他的手还埋在她的胸坎儿上。
  
「真不是。有什么不对吗,小兄弟?」
  
乞儿的脸顿时刷红。她低下头,声音吐在消瘦的肋排间:「没……只是我不是『小兄弟』,而是特征不明的……『小姐妹』。」

『4』第三章

「什么?」

「唉啊!」
  
「二少爷,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孝春,听见客房内传出主子和乞儿的惊呼声,便忙着敲门问。
  
为了预防廖俊杰进房,将小乞儿如同丢小猫、小狗似地撵出干货行,廖威廉便让孝春在房门口守着。
  
门外人的叫唤惊醒了前一刻仍怔仲的人,廖威廉理理纷乱的心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乞儿身上。
  
她显然是被他方纔的举动骇到,心头一慌,勉强坐起,才牵动了伤口,因而痛呼出声。
  
而此刻她把持不住,又虚软了下去。
  
「二少爷,里头究竟怎么了?需不需要孝春帮忙?」没人应声,小伙计便又着急了一分。
  
闻言,廖威廉这才将视线从乞儿痛得发皱的苍白脸蛋上移开,朝房门应道:「孝……孝春,房里没事。外头大少爷还在不在?」
  
「什么?您说大少爷?」停顿了一下。「刚刚还在,可是现在……好象不在了。」
  
看着偌大的院子,孝春语气并不肯定。
  
「好,你继续守着,有事我会唤你。」
  
「嗯……喔!」搔搔头,孝春将前一刻的骚动拋诸脑后,继续当他的门神。
  
房内,廖威廉回头望住床上的人。
  
不知何时,小乞儿竟又坐了起来,像尊木人儿似的僵在床角落,没有表情的表情看似深沉,也读不出情绪。
  
「你……这么坐着,会牵动伤口的,还是躺下来休息比较好。」不自觉,方纔那引人遐思的柔软触觉又回到了他的掌中,欺负着他的道德感。
  
然而乞儿却仅是望着床边的人,不作反应。
  
「你无须怕我,还记得在街上我是怎么帮你的吗?」他笑,试图勾起乞儿对他可能存在着的好印象。
  
怕?她并不怕他,只是他说的……他帮她?
  
乌亮的眼珠乍现丝微光彩,而后轻轻合上。乞儿陷入沉思。片刻,她睁开眼。
  
是呀!确实有人帮了她!
  
在她「拿」了酒,被客栈掌柜的逮着,正怀疑着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一群粗鲁的家伙打扁的时候,确实有人帮了她一把。
  
当时她匍匐在冷硬的地上,只能模糊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并听进一道好听的嗓音,那是他吗?
  
他……他甚至跟着她回到栖身的破宅子,而且还要她跟他走。
  
其实,她是个妖,纵使受限于妖界不滥用法术的规定,因而不能还击,但也不可能被凡人给打死的,虽然她真的痛到呕了一些……「汁液」。
  
记忆逐渐和眼前的他合而为一,乞儿不禁又问:「是你……带我到这儿?」
  
松了口气,廖威廉好看的笑容跟着扩大。
  
「是我背你来的没错。这里是我的地方,在你身上的伤痊愈之前,安心在这待着,不会有人赶你。」除了他那尚待沟通的大哥之外。
  
长长的睫毛在干净的脸颊上覆下阴影。
  
「为……为什么?」
  
在她的观念里,大多数的凡人不是自私自利,就是薄情,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帮了她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她,他并不像老乞丐一样,欠了她的恩情呀!
  
他有其它目的吗?还是……「为什么?」
  
覆诵着她的话,廖威廉竟一时答不上来。
  
他替她挡下拳头,是路见不平;他跟着她到破宅子,是于心不忍;那么他想收留她……是怜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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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该是怜悯。他只是觉得,同样是人,她便有过正常生活的权利,和他一样,和天下人一样。他只是给了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罢了!
  
「这个问题答案很多,等你伤好了,我再慢慢告诉你。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不?」
  
他避重就轻。
  
聆听着他凉风似的声音,乞儿的两汪黑眸若有所思地闪了闪,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道出:「……紫荆,我叫紫莉。」
  
紫荆?是的,她就是紫荆树妖。
  
三百年前来自荒山野岭,三百年后在凡人的庭园里生根茁壮、花开花落,在四季更迭下,和庭园的主人共度了无数繁华。
  
只是世事无常,繁华终归落尽,血肉终归尘土,昔日人声鼎沸的大宅第,今日成了虫兽栖息的废园。
  
而她一株始终没出过声的紫荆树,也只能守着本分,继续静静等待庭园的再度欣荣。
  
只是,这宿命似的等待,却让一名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数十年前的一个夏日,一名被人坑光钱财、妻女被迫抵债的汉子闯进了无主的废园。
  
最初几日,他挨着紫荆树,也就是她,对着没了鱼的池水号哭愤骂;再几日,他仍是倚着她,对着池水顾影自怜;又几日,他虽然仍靠着她,却不再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对着池水跳下。
  
顾不得,她出手救了他,所以自此之后,她在他面前不再只是一株紫荆树,而成了一名救苦救难的仙人。
  
仙和人……不!是妖和人该如何相处?起先她也不知,最后却是自然成形——他对她心存敬畏,她对他心存疑异;他对她有着善意,她对他渐感好奇;到后来,他开始对她吐露当凡人的甘苦,而她也开始对他诉说成仙妖的际遇。
  
老乞丐她对凡人世界的认识,该全是由他而来!
  
以往,她只看得见庭园里发生的喜怒哀乐,但老乞丐却带她走了出去,看到更多……想起了老乞丐,紫荆不自觉的鼻间酸楚,她垂下眼睫,小掌捏得死紧。
  
难过是不是就是现在这种感觉,连呼吸都难?在老乞丐出现之前,她都不曾这么难过的。
  
所以说,该是她变得愈来愈像老乞丐,而不是老乞丐愈来愈像她。
  
然而,愈来愈像凡人,对她来说,是好还是坏呢?
  
心痛的表情刻划在紫荆瘦削的脸上,让廖威廉看得心疼。
  
「过来。」他朝她伸手,有着给她温暖的冲动。「这块树根,是老爹留给你的?」
  
她连昏倒时都一直紧紧抓着这块树根,所以他作此猜测。
  
树根?
  
望着床板上的东西,紫荆心中的一个疑问于是获得了解答。
  
这块树根是紫荆树根,也就是她的元神。原来在她晕倒之后,他将她连同树根一起带出了破宅子。
  
就跟老乞丐以前将树根随身携带的道理一样,树根到哪儿,她就到哪儿!
  
因此,她才能跟进这里来,而今后,她也将以此为家。
  
紫荆没动,于是他将树根挪至她面前,但她却又将树根移回他面前。
  
「自此之后,它跟着你。」紫荆无表情,只是黑黝的双眸再度蒙上一层让人望之生怜的茫然。
  
「紫荆。」他唤她,声音带笑。
  
她凝住他,像是怀疑这名字从人口中出现的可能。
  
「这名字……可是老爹帮你取的?」他问,并将树根收起。
  
她摇头。「生即带来。」
  
没有任何一个妖会自己取名字,名字大多由人而来,她是花树妖,树名亦然。
  
「人的姓名,大多生即带来。」闻言,廖威廉颔首。「紫荆树下说三分,人离人合花亦然,同气连枝永不解,家道和睦乐安然。紫荆是良木,名字也是好名字。」
  
紫荆凝住他。
  
诗里三兄弟三分紫荆树的故事源自汉朝,凡人对紫荆树的印象除去入药,便多由此而来,只是,紫荆是树名,而她这名小妖,则无名。
  
「紫荆识字?」他又问。
  
「识得。」赏树赏花的人多附庸风雅,她懂凡人的文字与语言,便是拜他们所赐。
  
但懂得又如何?人是人,妖是妖,殊途无法同归,不是吗?
  
人有大限,无论活得长活得短,最后犹是黄土一坏,而她终将孤单一个,像她和老乞丐一样,像她和眼前这名男子一样。
  
他对她再好,最后还是会死,丢下她一个,永无止尽地活。
  
「别……难过,你知不知道,你难过,我也会跟着你难过?」廖威廉倾身向前,下意识地替她抹去眼里无以名状的空洞。
  
惊愕于廖威廉的动作,紫荆虽轻颤了下,却没有躲开。
  
好半晌,她终于眨掉眼中剩余的伤怀,牵动唇角。
  
「谢谢……你。」有人和她同喜同悲,即使只是这一刻,她仍然开心。
  
因为笑意,她原本不出色的小小脸蛋乍时亮眼了些。
  
像四月末小紫花缀满枝干的紫荆树,瞬间添了绚丽的色彩,让廖威廉一时间看傻,心头不觉一阵骚乱。
  
原来感动的表情能够如此地动人!
  
远胜于任何一片晨间轻雾,远胜于任何一道向晚彩霞,令人不觉神往……良久——当理智再来叩门,他才惊觉自己的手仍搁在她的脸颊上,而拇指则贪婪地徘徊在她小小的唇片上,意欲不明。
  
「我……对不住。」低骂一声,廖威廉猛然缩回手。
  
她不过还是个发育未全的小孩,虽然他并未对她想入非非,但他被她所吸引的举动,却又该如何解释?
  
拗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责骂自己,索性长叹,他跟着急急对她说道:「廖家你就暂且住下,你是姑娘家的事情,虽然棘手了点,但还是会解决的。」
  
他瞥向房门,心里头盘算的,皆是如何和他那固执如顽石的兄长说明。
  
而紫荆则望住他,她一颗因他的善良而悸动的小小心灵,已悄悄许下了愿望好心人啊!
  
如果可能的话,愿你福寿绵绵,一如深深被你打动的紫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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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他』是个姑娘家?」
  
紫荆留在廖家一月余后的某天,廖威廉告诉了廖俊杰那个铁定会让他跳脚的事实。
  
廖家内院,只见廖俊杰浮躁地绕了眼前一大一小的两人一圈,最后在廖威廉身后的紫荆跟前站定。
  
他秤子一般精准的目光,由紫荆踩着半旧布鞋的小脚,打量到她较月前精神的心型脸蛋,然后再由头打量到脚,头和眼珠子同步动作,像在颔首。
  
的确,她个头儿娇小,脸皮儿白净,可疑得紧,不过现在无论她是男或女,他都只能奉送两个字,那就是走人!
  
「啧!精明如我,居然没看出端倪。不过管她是男是女,当初约定让她养伤的一个月期限早已超过,我廖家开的是干货行,不是救济院,你现在可以要她包袱整理整理走人了!」
  
视线落在紫荆的脚板上,瞧进她脚趾在布鞋里蠢蠢欲动的呆举动,正想摇头讪笑,却见她晃动脚板代替手来打招呼。
  
「廖大哥,紫荆没有包袱,不需整理,所以也不用走人。」休养一个月余,她活泼的本性又回来了。
  
闻言,廖俊杰猛地抬眼,两眼不可署信地瞪住笑脸盈盈的小女娃儿,他哼了一声,跟着将如炬的目光烧向一旁陪笑的廖威廉。
  
「瞧瞧!一个月余来,廖家的菜饭养了个怎样的刁娃儿,这么目中无人,留着是养虎为患。你最好赶快将她扫地出门,以免咬伤自己,连带吓坏了我。」
  
廖俊杰两手一背,准备出门,摆明不留商量余地。
  
但是早有猜想的廖威廉则倏地喊住:「大哥且慢。」
  
「扫地出门,其余免谈。」廖俊杰连头都没回。
  
「就算对咱们干货行有益也免谈吗?」不得已,这是留下紫荆的最后一着棋。
  
「对咱们干货行有……『益』?」回过头,廖俊杰一脸怀疑。他掏耳问道:「我有没有听错?我这老弟居然会做对自家有「益」的事?」
  
刻薄的语气一如以往。
  
「千真万确。」他的大哥不刻薄才是不正常。
  
「怎么个有益法?说!」
  
「紫荆对香料、干货有天赋,能闻味辨识品质好坏,所以留下她对干货行有益。」
  
前一刻,紫荆对他毛遂自荐,他亦是半信半疑,但既然她信心满满,他也只好放手让她一试。
  
「说得好听,她只是小娃儿一个,而且还出身……贫寒,这些东西她也许连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什么是优,什么是劣?」他不是狗眼看人低,而是实话实说。
  
「廖大哥可以试试紫莉。」紫荆搔搔鼻子,自信说道。
  
真金不怕火炼。她是树妖,来自天地,采自天地间的任何东西,她自然能辨识。
  
「真要试?」
  
「嗯!」
  
「真试。」
  
同时响应的廖威廉和紫荆相视而笑。
  
廖俊杰唇角一挑,半信半疑的睨着不知搞啥鬼的两人。
  
「不怕自取其辱就来吧!但是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只是为了留她而出这一招,或是她只是想要个落脚处准备诓人,那我可就不客气。」
  
「保证不诓人。」紫莉自信满满。
  
「那好,我倒要看看小猴子怎么耍大刀。到前面去。」
  
三人来到干货行店头,干货香味扑鼻,乱了人的味觉。
  
廖俊杰毫不客气,指着柜前的三袋干货说了:「这三袋干货,小猴子,你看看。」
  
「那三袋是菇类呀!大秤蛇!」
  
不服气,她顶了廖俊杰一句,廖俊杰眼珠子瞪得老大,而廖威廉也仅能抿嘴忍笑。
  
紫荆走近,蹲下身,拿出三种菇类各少许。她看了看,嗅了嗅,答道:「那三袋各为香信、猴头和苞脚。香信菇身较薄、质素较差,猴头饱满多肉、鲜嫩可口,是山珍极品;只是这一袋苞脚……」
  
「怎么样?」
  
「这袋苞脚有点杂质和霉变,是不是不太好呀?」紫荆拿起一朵苞脚菇端详。
  
「杂质?霉变?不可能!我看看。」
  
廖俊杰一把捞起袋中数朵干菇,仔细一瞧,他脸色大变。
  
干菇上头的确有着少许瑕疵,他进货时没发现,但眼前这个不出十二、三岁的娃儿却能轻易指出!
  
怪哉,一定是有靠山来着!
  
他愤愤瞟了廖威廉一眼。
  
「懂这些没什么大不了,人家眼尾眨一眨,你不就全晓得了!」他话中有话。「你要想在我廖家待下,就得懂得更多。」
  
这时,廖威廉紧张了。「大哥,紫荆一个孩子能懂得这么多,实已难能可贵,让她留下,我们再来慢慢教该也来得及呀!」
  
「慢慢教?不!我没有时间,你也不会有。」廖俊杰固执到底。
  
「大哥你这是……」
  
「让我试试。」紫荆笑了。
  
她甜甜的稚气笑脸里有着诡异的味道,直透廖俊杰的骨子,令他兴致更加激昂了。
  
「紫荆?」廖威廉拧了眉。
  
「哈!她想试,你就别挡了。来,继续!」
  
不多话,廖俊杰一双手十根手指在偌大的店头低低扬扬,而紫荆小小的身影也就跟着东站西蹲。
  
近百余种香料、干货堆里,他问她答,且答得头头是道,更则举一反三,就像那些知识根深柢固存在于她的脑子里,令人咋舌不已。
  
如果要拿个词来比喻,只能说她是让天地之物附了身的小顽童非人也!
  
这宛若行云流水的问答,却止于一刻钟之后——当廖俊杰忘我地指向柜台后的一小袋香料时,一直都畅所欲言的紫荆,竟沉默了下来。
  
她背对着廖家两兄弟,静静蹲在布袋前,手里盛着几片香味纯正、优雅的菌桂皮,好久后,终于发出了声音:「菌桂皮,桂树之皮,带油脂、香味足、凉味重、带微甜是……上品,这些是上品,桂树……」声音是缥缈的,像神游太虚,半魂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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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说得好,连这你也知道,这批桂皮我挑得可严的。识货!真识货!」廖俊杰激赏于她的博识,所以未察觉有异。
  
而紫荆一直蹲着,直到眼角出现一抹藏青色的影子。
  
她抬头望,望进的是廖威廉鲜少不带着笑的脸庞。
  
他不笑,是因为感觉到她的……「情绪」吗?
  
「大哥,今天该问够了,我看紫荆也累了,有什么漏掉的,明天再问吧!」
  
他拉起蹲在地上的紫荆,转眼,笑意重回唇间,于是廖俊杰也只看到他百年如一日的表情。
  
「今天问得正上瘾头,你的小娃儿不也玩得不亦乐乎,怎么会累?是不是呀,小猴……」
  
不知何时,廖威廉已带着半发怔的紫荆进了内院,留下廖俊杰一个在店头里叨叨不休。
  
一阵余着干货香味的微风,跟着两人脚跟后头吹来,在不算狭隘的天井下,渐渐淡去。
  
廖威廉站定脚,却没主动开口询问身后的紫荆。
  
好半晌,回了神,紫莉这才低低说了——「那一株桂树已经活了百余年了……」
  
回头望住她,廖威廉只聆听,却不打断。
  
「活了百余年,却被一刀一斧断了生命,元神在逐渐干枯的表皮中死去,入了人口,成了污泥,难道这就是它的命吗?」
  
廖威廉唇角微扬,像心领神会,只是紫荆的下文,却令他蹙眉。
  
「那么我……会不会也这样?」她凝住他,久久,叹了口气。「不会,我不会这样,因为我和它不同……如果我说我是人人惧怕的妖怪,你信吗?会怕吗?」
  
如果她说她是妖怪,他信吗?
  
……信吗?
  
仔细端详着紫荆略显稚气的脸,廖威廉在她两泓深潭似的杏眸里,再度看见那不符年龄的深沉。
  
就像明明是初发的新芽,却有着最古老的灵魂一般,令人迷惑……「紫荆如果是妖,也会是心地善良的妖,比起有时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性,可也可爱得多的,我又怎会惧怕,是不?别想这么多了,廉大哥会担心的,嗯?」
  
大掌半捧住她的粉颊,拇指宠溺地抚了抚上头生疑的表情,片刻,他善良的唇角再度微扬。
  
担心?他说他担心她?
  
还说纵使她是妖怪,他也不会惧怕?
  
是真的吗?
  
真的……吗?

暖暖天光下,他一抹轻笑带走了紫荆前一刻仍酝酿着的伤怀,同时也在她天真未凿的初发人性中,注入了一股两人都未曾察觉的牵绊。

『5』第四章


往后数月,紫荆顺利地在廖家待下,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对干货、香料的「天赋」
  
不仅说服了固执的廖俊杰,更替封记带来了实质上的助益。
  
她的识货,让封记的生意比以往更加兴隆,名声更加远播。
  
以前仅是一条街的衣食父母,如今竟已成为平民、官家取得干货的最佳考量。
  
只是,人说树大招风,镇日为生意忙碌奔波的廖家人却全然未觉,直至——「廉大哥,收货款的事情让孝春小哥来不就成?」
  
大街上,亦步亦趋跟在廖威廉身侧的紫荆,一张小脸因活动筋骨而红扑扑。
  
「孝春得帮忙大哥店头的生意,收货款我来就行,倒是你,累了吗?」
  
今天一向都待在店里帮忙整理货品的紫荆破例跟着他外出,该收货款的小贩商家一家转过一家,也算是马不停蹄。
  
「不累。」
  
不知怎地,只要看着廖威廉、听着廖威廉,她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跟她非人的体质无关,她非但不累,还觉得精神更胜以往——以往的数百年。
  
「不累?我都累了,你一个娃儿怎会不累?」廖威廉笑道。
  
「廉大哥,我是真的不累,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她已经活过了五、六个老叟加起来的岁数,怎能算是小孩。
  
她不喜欢他总当她是名嗷嗷待哺的奶娃儿,她要他当她……「不喜欢我这样说你!」
  
廖威廉折返了回来,紫荆这才发现刚刚自己已慢下了脚步。
  
「……」没响应,她看着问话的他,却迟迟想不出自己究竟要他当她是什么。
  
就外表,她的确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娃儿呀!
  
但心坎儿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好象掉了什么东西一样。
  
「不开心?」他问。
  
不开心吗?不算是!她摇摇头。
  
「不是不开心,那一定是饿了。」不待紫荆反应,廖威廉径自牵起她垂在身旁的手,拉着她往通往客栈的巷子里走。「人肚子一饿,便很难开心的,廉大哥带你到客栈吃个过瘾,补补精神。」
  
一时跟不上速度,紫荆踉跄了下,但在廖威廉的拉持下,她稳定了脚步。
  
行进时扬起的风,穿过他肩后的发,带着他清逸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虽然只是一瞬间,刚刚那令她理不清的感觉,却竟已消逝无踪。
  
懵懵懂懂之间,她笑了。
  
不为什么,只因为他稳稳地牵住了她。
  
由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给了她不再孤单的绮想;而五指扎实的牵持,则给她想当人的奢望。
  
如果她是人的话,那该有多好!
  
原来她根本不稀罕那上天赋予的长生,她只希望……「咦?这是什么?」
  
突然,走在前头的廖威廉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紫荆差点撞了上去。
  
「什么?」

由前一刻的遐想中抽离,紫荆望住了廖威廉的脚下。
  
他的脚正从一方绣了兰花的绢巾上移开,同时已在上头印上了半个脚印。他拾起它,掸了掸。「是姑娘家的绢巾,怎么会掉到这巷子里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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