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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一池春水悄悄乱(翊洁)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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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1次PO完]一池春水悄悄乱(翊洁)

魁梧的身躯显得多么结实、动作又是那么矫健优美,   

他浑身上下简直充满男性的阳刚和力量之美……   

哎哎哎!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都说当她是亲妹子般照顾疼爱了,她又怎能有非分之想?   

就算她是出身豪门巨室的千金小姐又如何?   

既然沦落为红香院里的清倌花魁,
  
怕是没资格妄想像他这般正直谦和的男子汉……   

可、可她救了身受重伤的他、他亦救她免於杀身之祸,   

这难道不是一种命定的缘分?所以──
  
他绝对是她幸福的依靠!她嫁定他啦!   

不过──她这花魁从没勾引过男人,   

这会儿……她该从何处下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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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
  
轻柔婉转的歌声,伴著玉落珠盘般的琴音,幽幽地在清澈如镜的西湖上荡开。天上有一轮明月高悬,湖面有柔风拂面,碧波荡漾。
  
良辰美景,已经让人不饮自醉,更何况还有如此动听如仙籁的琴音歌喉相伴。
  
灯火辉煌的官家画舫静静停在湖心,随波逐流。华丽的主舱中,一个俊美无俦、斯文儒雅的年轻男子坐在主位,轻啜香茗,专心地侧耳聆听美妙的乐声。他发束王冠,衣履华贵,一看就知道身分非凡。可是那张脸上却没有半分盛气凌人的样子,目光也是相当温和内敛的,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坐在他对面的女子。
  
沉香袅袅地绕著古琴,纤纤素手飞扬,拨弄出抑扬顿挫的音符,低头抚琴的,是一个容貌相当清雅美丽的妙龄女子,只见她明眸皓齿,秀眉朱唇,黑发如云低垂,薄施脂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眼专注地弹唱著: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唱到这里,清柔婉转的歌喉虽然还是那样动听,琴音却突然显得凝滞起来,变得沉重。精通乐律的男子发现了,脸上闪过片刻茫然,随即是了悟。他似是吃惊地望著她,嘴角那抹和煦的笑容不见了,眼神中出现颓然和几分羞愧之色。
  
他突然移开视线,俊脸竟微微红下。
  
一曲终了,余音绕耳,舱内的两人却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华衣的俊美男子轻轻叹了口气,终於重新抬眼,迎上女子清澈的目光。
  
望著面前灵秀动人的红粉佳丽,他苦笑了一声,乾涩地说道:“吴姑娘,这一曲“陌上桑”,说的本是忠贞高节的女子,据理喝斥假借权势,渔猎美色的无耻之徒。姑娘……可是在讽刺在下?”
  
“少王爷,映洁如今身在风尘,如何敢自抬身价,谈什么忠贞高节?”佳人终於轻轻推开了古琴,抬头看他,红艳的唇角微扬,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隐含伤感。”可是少王爷,您马上就要迎娶洪郡主了。大婚在即,的确……不该再来找我了。”
  
她虽然无夫,使君却的确已经有妇了啊!
  
平治王的独生子,当今圣上的亲侄儿吴俊彦顿时哑口无言。他的神情中写满矛盾,挣扎半晌,才颓然地轻声说道:“吴姑娘,在下对你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天地明鉴!你……你家门惨遭那样的横祸,累你流落至此,我又何忍坐视不理,而不尽一份心力?”
  
“少王爷的好意映洁明白,也感激在心。只是……”吴映洁的眼神一黯,幽幽望向窗外湖面上倒映著的那一轮明月,神情突然显得疲倦,低声道:“你我相交并无半点不可告人之处,你知道,我知道;可是,少王爷,天底下却还有谁会相信呢?”
  
“……”吴俊彦无言以对。
  
是啊!一个是有权有势的王爷独子,一个是扬名苏杭的红楼艺妓,要说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有谁会相信呢?
  
他垂下了眼,喟然长叹:”对不起、当初这么做,无非是想要保护姑娘周全。没想到,如今却反而是我毁了姑娘的名节……”
  
名节?吴映洁忍不住轻笑出声,自嘲地摇了摇头。
  
“映洁虽是清倌之身,可是人在青楼,还有什么名节可言?这一个毁字,又从何说起?”她的神色渐柔,低声道:“少王爷,您保护了我半年有余,让我可以藏身在飘香阁上,不必面对任何人……这份恩情,映洁已经十分感激。”
  
“吴姑娘……”吴俊彦心中不忍,脱口而出。“我去求诗诗!我是说,洪……洪郡主,让她、让她……她其实心肠不坏的……”
  
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十分词不达意。一来他本就不善言辞,二来竟在无意中将未婚妻的闺名脱口而出,心中不免方寸大乱,很是尴尬。
  
要知道,他和那洪郡主虽然已经订下名分,却终究还是没有成亲,直呼其闺名不免过分亲密。吴俊彦本就是十分拘谨礼教的人,此刻正是面红过耳,讷讷不知所措。
  
吴映洁黯然垂下了目光,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悄然灰飞湮灭。
  
唉,造化弄人哪!曾经,她和那秦明月被并称为京城双月,平分秋色。可是转眼间,自己竟家破人亡,流落风尘!
  
而如今……
  
很明显了,不是?吴俊彦和他未来的少王妃已经如此亲近,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地?若再留恋……徒惹情伤和不堪啊!
  
咬了咬牙,吴映洁断然道:“少王爷的一番好意,映洁心领了。可是,您新婚之后,若还是让……让这般风言风语到处流传,会让洪郡主面子上挂不住吧?”
  
她顿了顿,垂下了眼,轻轻叹息:
  
“少王爷,请恕映洁僭越之罪。可是,洪郡主她……似乎不是会容忍这般难堪处境的人。”
  
吴俊彦神色一黯,只能默认了。
  
吴映洁说得不错,秦明月贵为当朝皇后宠爱的侄女,又是郡主的身分,怎会容忍丈夫婚后依然“包养”著青楼妓女,惹来大街小巷的蜚短流长?
  
可是,要他眼看著吴映洁这么一个文静淑雅的大家闺秀,流落在烟花之地被人糟蹋,心里终究好生不忍……
  
踌躇片刻后,他低声说道:“吴姑娘,我一定会继续帮你查找你族亲的下落,请你放心。还有,当年你父亲遭人陷害的事……”
  
“少王爷,”吴映洁轻轻打断了他的话,摇了摇头。“少王爷若是能助我找到族亲,映洁自是感激不尽。至於我爹的事……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以前的种种,就让它过去吧。我已不想再追究。”
  
她……不能说啊!三年前爹被人陷害时,由大理寺主审案件,而不问青红皂白、一眼认定罪证确凿的人,正是秦明月的父亲,当朝宰相秦博!
  
前一阵子圣上怀疑平治王有谋反之心,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让王府上下胆战心惊,头痛不已。直到吴俊彦和秦明月订下亲事,有她在皇上面前美言,才渐渐平息此事。
  
在这种时候,她怎能连累温雅耿直的少王爷,为了她而查问未来岳父当年的是非对错呢?
  
这一切……她不能说,不忍说啊!
  
含泪深深一揖,吴映洁重新在案前坐下,双手搭上琴弦,微带哽咽地问道:“少王爷,时候不早,也该回船了……就请再听映洁弹奏一曲,如何?”
  
说完,不等吴俊彦回答,她已经拨弄起琴弦,扬声唱了起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也许,彼此都曾经私心爱慕过,也许是注定要错过……无论如何,此后她和他的生命,是难再有交集了。
  
他已经爱上了别人,也就要和那位女子成亲,而她身为罪臣之女,恐将埋没青楼之中……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永远地埋藏心中了啊!
  
她闭了闭眼,静静地,让温柔婉转,略带哽音的歌声说明了所有:”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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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妓院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见过白吃白住的人,所以在吴俊彦大婚后的第三天,名震江南的花魁吴映洁又出现在红香院的大厅之上。
  
吴映洁的容貌秀美无双,琴艺炉火纯青,加上又是清倌,本就是红香院中众星拱月的红牌。大约半年前,有一次权贵家的恶少仗势欺人,险些逼她失身,多亏平治少王爷吴俊彦挺身相救,这才免於大难。
  
听说她的遭遇后,吴俊彦十分同情,於是不顾流言,每月给老鸨路嬷嬷五千两银子,算是包下了她,让她可以安心地躲在红香院最深处的飘香阁里,不必再日日陪酒卖笑。
  
可是,现在吴俊彦成亲了,少王把秦明月年轻貌美,又有权有势,哪会容许丈夫流连在外拈花惹草?所以路嬷嬷还没开口说什么,倒有一群公子哥儿已经蜂拥而至,打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那倾城绝艳的冰山美人。所以路嬷嬷这么快就让她出来见客,倒也并非因为势利眼,而是迫於无奈。
  
端坐在梳妆台前,吴映洁对著铜镜,拿起眉笔细细描绘著。她美丽的脸上没有表情,甚至眼中也是一片淡漠,和三年前被卖到此地时,那哭到浑浑噩噩,不能自已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
  
然而,未必是变得坚强了……只是更消极、更懂得掩藏而已。在这风月场所,光靠眼泪是无法生存下去的,甚至只会惹来男人的兽性和狂妄。多次的惨痛教训,至少教会了她这一点。
  
门上传来轻叩声,惊扰了她纷乱的思绪。吴映洁搁下眉笔,轻轻说了声:“进来。”
  
走进房里的,是一个年过半百,风韵犹存的妇人。看见是她,吴映洁立刻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路嬷嬷。”
  
“映洁,”路嬷嬷走到她身边,打量了她几眼,精明的眼中有著关心。“你准备好了没有?”
  
“还没。”她轻声回答,从几案上取过珠花戴上。”那位李公子已经到了吗?”
  
“不。只是看时候还早,先上来看看你。”路嬷嬷突然扳住了她的双肩,拉著她面对自己,不让她逃避。“映洁,老实告诉嬷嬷,你准备好了吗?”
  
看见路嬷嬷认真的脸色,立刻明白她在问什么,吴映洁长睫低掩,苦笑了一声:“嬷嬷,就算我没有准备好,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人是非要见我不可的,我……不能让你为难。”
  
路嬷嬷低叹了一声,也显得无奈,她一生从名妓到青楼主人,经历多少风浪,虽不能说练成了六亲不认的铁石心肠,却也实在不能算是慈悲心软之人。可是,在烟花之地打滚许多年,像吴映洁这般系出名门,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却也的确是头一遭遇见。
  
在私心里,她对这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孩是有些偏袒的、只可惜,除了尽力保全她的清白之身以外,自己所能做的,实在是极其有限的。
  
想著,不由地有些伥然。她轻轻拍了拍吴映洁的肩头,随即替她将腰间束带扎紧,编出花样。
  
“嬷嬷不是瞎子,多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有一句话,你也许不爱听,可嬷嬷还是要说……”
  
“嬷嬷,您请直说无妨。”
  
“你……把少王爷忘了吧!”仔细地替她编好了腰带绳结,路嬷嬷站直身子,直视著吴映洁的眼睛,柔声道:“少王爷的人品家世,在在都是没话说的,性情又耿直仁厚,实在很难得。可是……”
  
“可是人家是何等身分,对不对?”吴映洁轻轻打断了她,声音里藏著一丝苦涩,以及更多的无奈。
  
叹了口气,她转身望向铜镜中自己的容颜,黯然地点了点头。
  
“嬷嬷,我明白的。如今我已经不是什么尚书千金,只是罪臣之女。虽然还是清倌之身,可是到底……在那些人眼中,我不干净啊!就算少王爷肯让我入府,给我一个名分,平治王爷和王妃也是断然不会容许的。更何况……”
  
吴映洁的眼底悄悄浮起一层水光,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更何况,洪郡主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他们……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映洁……”路嬷嬷无言了。
  
这孩子,总以为她在深闺长大,不懂得人情世故,没想到其实她心中雪亮。她……只是伤心吧?毕竟,尚书千金的命,到头来竟落得青楼女子的运!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了依靠,最后却……
  
难怪她心中不忿啊!
  
吴映洁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重新拾起眉笔,仔细勾勒完毕,随后将玉镯、金锁片、步摇、耳坠等首饰一一戴上。
  
直到整装完毕,她才重新转身面对路嬷嬷,露出淡淡一笑:“嬷嬷,您就别再操心了。映洁被人卖到红香院来,已有三年,这期间若非有您袒护,我岂能保有清白之身?我……只想再求您一件事。”
  
“你说。”
  
“少王爷正在为我寻访族亲,若是……”她咬了咬嘴唇。“若是我果真有可以投奔的亲人尚在人间,嬷嬷可同意让我赎身?”
  
路嬷嬷的眼睛一亮,立刻说道:“当然答应啊!原来……原来少王爷到底还是有心之人!真是太好了!若是能为你找到栖身之所,嬷嬷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放人?”
  
她顿了顿,脸上兴奋之色不减,上前替吴映洁整理了一下鬓角,温言道:
  
“这三年来,也真是难为你了。你本来就不是属於这里的人,若能脱身,我自然不会强留你在这里。”
  
吴映洁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心中好生感激,盈盈拜倒,哽声道:“多谢嬷嬷!”
  
“快起来!”路嬷嬷连忙一把将她拉起。”这都不算什么,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的前途能坦荡些,嬷嬷就很开心了。”
  
吴映洁朱唇微启,还来不及回答什么,前厅却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喧嚷声,让她立刻抹去眼泪,掩起了脸上那一丝罕见的柔笑。水灵灵的星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之色,随即转为空洞。
  
“听这排场……大概是李公子到了吧?”她脸上欢意不再,轻描淡写地说道,轻轻抱起了桌上的古琴。“若让人等久了,只怕会不耐烦。我……这就下去吧。”
  
路嬷嬷明知她心里十分不愿意踏出飘香阁一步,可是有人砸了大把银子,指名道姓要吴映洁陪酒,自己到底是做生意的,却也没可奈何。
  
叹了口气,她点了点头,说道:“嬷嬷陪你下去。”
  
楼下的大厅里,酒菜香混合著女子的胭脂香,早就构成了好一个花天酒地的组合,只听调戏声、笑闹声不绝於耳,喧闹不已。
  
已经有半年之久不必面对这些,突然接触,让吴映洁的胸口忍不住一窒,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振作起精神,缓缓步入厅中,顿时喧哗声骤减,许多人纷纷转头看这名声大噪,已经多时不曾见客的清倌美人。
  
面无表情地穿过大厅,吴映洁笔直地走到李公子的那一桌前,浅浅行了一礼,淡淡疏离地说道:“映洁见过公子。”
  
“啊,映洁姑娘!久仰芳名,请坐,请坐!”
  
她不动声色,这李公子倒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很明显他肯砸钱的原因,只是想要看看能让平治小王爷迷恋半载有余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另一方面,因为不确定少王爷是否真的从此不会再踏进红香院一步,举止也不敢太过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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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香院待了三年,吴映洁虽然还是学不会其他姐妹的圆滑,却已经颇懂得观貌察色,此时看李公平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人不是色胆包天的熟客,心下略宽。
  
通常对付这种人,她脸上愈是冷若冰霜,对方就愈是看重她的清倌身分,不敢轻举妄动。吴映洁在圆桌旁坐下,横琴在案,轻声问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随、随便。”李公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一双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吴映洁猛瞧,彷佛打从娘胎出来就从没见过女人。
  
事实上,不只是他,四周许多人也都是如此。
  
吴映洁视若不见,垂首回避著那众多让她深深厌恶的注目,轻抒皓腕,搭上琴弦弹奏起来。
  
想让自己平静心绪,所以特别从乐府诗中选了几首音调婉转柔和的,如“江南思”、“新城安乐宫”、“善哉行”等。
  
她的琴艺本就相当精湛,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更是声如玉落珠盘,清脆悠扬、专心地垂首弹奏,一绺青丝散落额前,使人显得越发秀美淑静,楚楚动人。
  
赏心悦目的美人佳曲,让众人都不觉多喝了几杯。
  
眼看那李公子渐渐酒酣耳热,站立一旁的路嬷嬷偷偷地对吴映洁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地站起身来,敬了众人两杯酒,淡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趁气氛融洽的时候敛袖行礼,优雅地告退了。
  
抱著琴穿过大厅,正在心底暗自庆幸今晚并没有遇上太多难堪,却冷不防突然从旁边伸来一只手,牢牢地捉住了她的袖子。
  
吴映洁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立刻看见拦下她的人,赫然是平治少王爷的友人之一,翰林编修庄濠全。
  
“映洁姑娘,多日不见,安好啊?”庄濠全嘻皮笑脸地打量著她。
  
吴映洁脸色微白,夺回袖子,勉强施了一礼。“托福。庄大人安好?”
  
“好,大人我好得很!”庄濠全显然已经喝得有七分醉意,满脸意气风发的样子,色迷迷地望著她。”不过姑娘,如今吴世兄与洪郡主成亲,想必让姑娘十分难过吧?”
  
吴映洁控制不住,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心中宛若针刺。她勉强压下自己的情绪起伏,不动声色地低声说道:“大人此言差矣。平治少王爷喜结良缘,自然是令人高兴的事。”
  
“呵呵,是吗?”庄濠全大笑了起来。“映洁姑娘既然这么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一直听吴世兄夸赞,说姑娘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姑娘以后就随了我吧,如何?”
  
一双绿豆眼在她脸上打转,其中满是露骨的欲望。
  
“在下的家财虽不如吴世兄显赫,但却也略通诗书音律,你我琴瑟和鸣,岂不十分风雅!”
  
“你……”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听他说得如此放荡,辟映洁又羞又气,早刷白了一张脸。定了定神,强忍住满腔屈辱,她冷冷说道:“大人身为翰林编修,要说只是略通诗书,也实在太谦虚了、庄大人,奴家日前曾作诗一首,无奈性拙才疏,自觉写得不甚工整,不知是否能请大人指点一二?”
  
“哦?”庄濠全立刻摆出一脸博才多学的样子。“你念来听听。”
  
吴映洁点了点头,笔直望进他酒醉浑浊的眼睛,缓缓吟诵道:“百花报春缤纷开,画师独锺梨树白。冰芯但为知己绽,霜纸墨笔画亦然。若忧不入时人眼,早买胭脂绘牡丹。”
  
庄濠全微微一楞,立刻变了脸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楞当场。
  
牡丹乃花中之王,历来代表荣华富贵,多受王族权贵的喜爱。吴映洁的诗看似在谈论作画,其实却分明含沙射影。
  
那意思是,她若有心卖弄风情,凭她苏杭花魁的身价,早就已经被权贵豪绅捧在手心,又岂轮得到他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在面前卖弄讨好?
  
眼看对方张口结舌,不等他挤出一个回答,吴映洁冷淡地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背后,庄濠全嗫嚅半晌,终於冒出讪讪的一句咒骂:“他妈的!明明就是个青楼婊子,自命清高个什么劲!”
  
粗俗的用词听来简直宛如市集屠夫,哪里还有半分饱读诗书的模样?吴映洁的背脊一僵,不觉停下了身子,抱著琴的手用力过度,指节微微发白。但是她到底很快就回过神来,低头咬著嘴唇,没有回头,匆匆地往后堂走去。
  
回到飘香阁自己的房间,拴上房门,跳得狂乱的一颗心才渐渐平缓下来。吴映洁的背抵著门板,虚软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角,一颗泪珠已经沾上长睫,俏然滚落。
  
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些放肆的目光、粗俗的举止、轻佻侮辱的言语……可是,她终究错了!在那纸醉金迷的大厅里,她表面镇定,其实满心恐慌,宛若惊弓之鸟。短短一个多时辰,却彷佛过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步履蹒跚地走到墙角,掬水洗去了满颊铅华,也洗去眼泪,她将微湿的脸埋在冰凉的掌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会适应吧?在平治少王爷未曾伸出援手之前,这样的日子也是每天都在过。很快,她就会重新适应,也许有一天,甚至会习以为常……
  
也或许,若她真的幸运,这世上还有她值得信赖的亲人存在,早晚都能让她离开……
  
多少,都是一线希望啊!
  
这么想著,心跳终於渐渐平缓下来。她木然地卸下耳环,拔去发钗,也脱下身上这袭裁制昂贵,却太过单薄的珍珠色纱衣。
  
没有像往常那样仔细收拾,她随意将衣服往椅背上一搭,拿起梳子梳了几下头发,便吹灭烛火躺进了被窝里。
  
一缕月光从纸窗缝隙中照了进来,霜白的颜色,显得那样冷清。耳中还能隐约听见前面传来的喧哗笑语,阀映洁紧紧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有无边的孤寂,彷佛一张漫天大纲,将她牢牢地罩在其中,愈收愈紧,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不由地凄然苦笑了一声,突然间微有感慨。风尘之地,果然是泥沼啊!
  
辗转反覆了许久,始终无法入眠。正自烦躁间,突然,耳中听见屋顶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惊得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那样轻捷的步子不像是有宵小光顾,可是要说是野猫,听起来又不太像……
  
正在她猜疑不定时,突然,窗户被从外面撞开,一团黑影滚了进来,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她的床上,顿时压得她动弹不得。
  
那,赫然是个男人!
  
被身上沉重的躯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吴映洁惊骇欲绝,张口想要呼叫,一只粗糙的大手已经抢先一步,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

魁梧的男子微微喘息著,低沉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喝道:“别出声!”   

『4』第二章

感官被男人的气息所充塞,吴映洁几乎是心胆俱裂,本能地拼命挣扎著想要逃脱箝制,对方说的话听在她耳中,竟像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见她挣扎不休,男人收紧了手臂,如两道铁箍一样,顿时让她无法动弹分毫,而他的呼吸,也直接喷到了她的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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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他有进一步的举动,吴映洁吓得停下了挣扎,直到男子移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她也不敢贸然喊叫,只是全身僵硬,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著。
  
男子见她安静,抬手将洞开的窗户重新掩上。此时明月攀上枝头,皎洁的月光正射在窗上,虽然搁著层薄薄的窗纸,依然满满地渗透室内。
  
吴映洁鼓足了勇气,抬眼望向依然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身躯。
  
借著月光这一看,直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一口气梗在喉头,险险晕死过去。
  
充斥眼幕中的庞然身躯,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熊!
  
只见他生得虎背狼腰,高壮结实。一张脸肤色黝黑,两道板刷般的浓眉下嵌著一双明锐大眼,再加上狮鼻阔嘴,满头乱发如戟……这相貌,与其说是威严,倒不如说是骇人。尤其月光皎洁,更显得他五官深刻如石雕,活脱脱像是敦煌石窟中走出来的阎罗夜叉一般!
  
吴映洁只瞧了一眼,立刻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惊骇欲绝,一颗心怦怦地几乎像要跳出胸口一般。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暗想落在这样的一个人手中,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把自己怎么样,却多半是生不如死!
  
一时六神无主,虽然竭力想克制自己,眼角却还是渗出了眼泪,顺著脸颊无声地滑下。
  
“姑娘……姑娘请莫害怕。”男子粗重地喘息著,突然在她耳边开口了,声音依然很低,语气却放柔了许多。“在下殊无冒犯之意,只是被人追赶,情急之下闯入此间,却不料惊扰了姑娘,实在过意不去。追赶我的人想必也已经来到,还望姑娘莫要出声,惊动了他们。”
  
男子的相貌虽然粗鲁无比,听这声音却十分温雅,措辞亦颇为斯文,没有半点她以为的恶形恶状。他虽然隔著被子压在她身上,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轻薄好色的举动。
  
吴映洁心下惊奇,惧意稍渐。定了定神,她终於忍不住好奇心,鼓足勇气偷偷睁眼,仔细地打量他。
  
这一看,终於发现他虽然长得像是夜叉转世,神情却并不凶恶,尤其是那双眼,眼神相当清澈又满含歉意,不像是心存歹念之徒。说不上为什么,看著他的眼睛,吴映洁竟微微觉得安心起来。
  
咬了咬嘴唇,她怯怯地开口,低声道:“这,这位壮士……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不要……”
  
虽然在红香院当了三年清倌,可她到底是出身在豪门巨室的千金小姐,从小饱读诗书,又是天生的温柔见腆。此刻想叫这陌生男子别压在自己身上,却自觉这么暧昧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直把苍白的粉颊急得通红。
  
粗犷男子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此番冒犯,实在是无心之过,在下身上带伤,行动有碍,并非存心对姑娘无礼,还请恕罪。我……我尽力而为。”
  
他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奋力挪动身子,想要滚离床铺。可是,他受的本是内伤,刚才匆忙逃进房间时,那一番举动已经是十分勉强,此时强行想要用力,更加牵动了五脏六腑。顿时只觉一阵气血翻涌,哪里还支持得住?
  
喉头腥味上涌,一口血箭喷了出来,尽数落在吴映洁的肩头。男子眼前天旋地转,真气无以接续,身子顿时软瘫,重重地压下,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头软软地垂在吴映洁柔馥的颈侧,他心中惶然,只怕自己身躯沉重,压伤了身下纤弱的人儿,连忙勉力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你别动了!”吴映洁连忙说道,惟恐他又会吐血。而且,若是他摔下床去,这么魁梧的身躯必然发出好大声响,才真的会引人前来探看。
  
就在此时,前厅的方向突然隐约传来一阵骚动声。吴映洁心跳如鼓,僵硬著身子,屏息问道:”那些……是追你的人吗?”
 
“嗯。”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喘息著说道。“我逃来此处,见这楼里没有烛火,原以为是无人的地方,匆忙之下未及思索……冒渎了姑娘,实在该死。”
  
“没关系。”见他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只是不停道歉,吴映洁心中的惧意早去了大半,怜悯之情顿生。她生性本就十分温雅善良,此时鼻中闻到血腥气,暗想他是因为顾虑著自己的名节,明明伤势沉重却勉强挪动,才会弄到这番田地,顿时好生过意不去。
  
感觉到压著自己的身躯下停打著冷颤,气息亦十分粗浅紊乱,想来难受至极,她心中关切又内疚,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他结实的腰,防止他摔落床下。素手缓缓拍抚他宽阔的背,助他平顺气息,她轻声问道:
  
“你、你还好吧?有没有什么我……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第一次主动和陌生男子接近,话没说完,已经羞窘得不成样子,脸红得宛若怒放的桃花。
  
男子见她不嫌弃自己容貌粗陋,满身沙尘,反而温言关切。心中也自足大为感激。他正要回答,却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喧嚷,显然是追赶他的这帮人在前厅遍寻不著,不死心又冲来后院。
  
他心头顿时一凛,自己危急中未曾多想,看见这楼阁中未燃烛火就冲了进来,却怎想到,在这风月场所竟然会有这么一位温雅怯柔的姑娘。姑且不论是否会折损她的名节,她待自己这般善意,自己怎好再累她多受惊吓?
  
主意一定,他低声说道:“姑娘,我现在身子动不了,你快推我下去,离开这房间另外藏身吧!这群人很快就会找上来,刀剑无眼,莫要惹得姑娘受伤。”
  
“没、没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此刻离开房间,远比被压在这个面目凶恶、谈吐却斯文的男人身下更让她害怕。吴映洁定了定神,悄声道:”放心,路嬷嬷不会让他们上来的。”
  
果然,此时楼下已经传来路嬷嬷中气十足、毫不退让的嗓门:“几位大爷,你们要在别处找人都可以,就是这里不行。这飘香阁里住的,可是我家花魁映洁姑娘!那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儿,若是让几位爷们半夜闯入她的闺房,那还成何体统?”
  
“体统个屁啊!”为首的大汉暴跳如雷。”你这开娼寮的,居然还他妈的和大爷我讲体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路嬷嬷身为杭州第一大青楼的主人,当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当下凤眼斜睨,冷冷地说道:“大爷们,我杨红开的虽然是妓院,可也有些规矩。映洁姑娘还是清倌之身,冰清玉洁,怎么可能在房里藏个男人?这难道就不是笑话?几位若再无理取闹,可别怪我报官了!”
  
吴映洁听在耳中,虽然十分感激路嬷嬷的阻拦,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房里,这会儿的确是藏著个男人,更别说,这男人还是以如此暧昧不清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顿时又大感尴尬,面红过耳。
 
“臭婆娘,你……”楼下大汉破口大骂,似乎想要强行冲上来的样子,却立刻被同伴拦住。
  
一阵拉拉扯扯间,只隐约听见同行的人急促耳语中,掺杂了“平治少王爷”、“包养”、“靠山”等字眼,让为首的大汉渐渐安静下来,显然是终於明白眼前的老鸨他不能招惹。
  
突然,只听见他“呸”了一声,快快然地咒骂道:
 
“他妈的!这年头开娼寮的规矩还真多!好好,不搜就不搜!想那恶煞星转世的丑八怪,也没本事勾搭上人家小王爷泡的女人!还说什么清倌哩,嘿……”他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咱别处搜去,不打扰人家的婊子清倌了!”
  
故意把那“婊子”二字说得特别重,一群人吵吵嚷嚷,终於扬长而去。
  
楼上,吴映洁气愤又难堪,原本羞得潮红的脸转眼变成惨白,身子僵硬,微微颤抖著。
  
突然,一只大手隔著被衾,轻轻在她肩上按了一下,低沉的声音满含安慰:“那些人说话本就粗俗低下,不三不四。姑娘把他们说的话都当作是狗吠就好,别往心里去。”
  
吴映洁一怔,抬眼,只见他望著自己的眼神相当温暖,没有丝毫看轻之意。她心中不由地又是感激,又是酸楚,点了点头,已经悄然流下泪来。
  
正张口欲言,门上却突然传来轻叩声,和路嬷嬷担心的声音:“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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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连忙答应了一声,对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移动、她侧头面对著紧锁的房门,问道:“嬷嬷,什么事?”
  
“刚才闯来一堆人,吵吵嚷嚷地说要抓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盗,又说亲眼看见他闯入红香院里……映洁,你没看见什么吧?”
  
“没有。”吴映洁立刻说道。
  
一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和这陌生男子暧昧不清的狼狈样,二来刚才他没有丝毫偏见地温言劝慰,让她不由地感激,已经决心袒护到底、定了定神,她接著道:
  
“刚才我原已睡了,又被惊醒。嬷嬷,那些人……那些人说话好生无礼!”
  
听出她的语声略微沙哑,带著哭音,想是因为听见了楼下那些人刻薄的言语,路嬷嬷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她顿了顿,轻轻说道。“嬷嬷不必担心我,您去前面忙吧。我……我想睡了。”
  
平生不擅撒谎,她说得有些仓卒,不过路嬷嬷倒也没有起疑。她深知吴映洁虽然平时努力装出冰冷淡然的样子,其实天性羞怯易惊,十分害怕男子的好色和蛮力。若是果然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盗藏在她房中,只怕此刻早就抖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说得出完整的句子来?
  
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那么我下去了。那群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你安心睡吧……只是谨慎点,把门窗都锁上。”
  
“嗯,我已经都锁上了。嬷嬷晚安。”吴映洁柔顺地回答。
  
透过门缝,看见外面那一丝烛光渐渐消失,显然路嬷嬷已经走下楼去。她转回头望著粗扩的男子,低声说道:“人都走了。”
  
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中露出感激之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何足挂齿。”她立刻微微摇头,轻声回答。
  
两人都静默了片刻,最后,吴映洁犹豫地开口:
  
“那么,能不能……麻烦你闭上眼睛?我们这样、这样子下去……总也不是办法。我想法子下床,也好看看你的伤势……”
  
“有劳姑娘了。”他立刻偏过头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吴映洁惟恐碰到他的伤口,於是极小心地,一寸一寸,缓缓挪出被窝。
  
此时她仅穿著贴身小衣,一出被窝,立刻裸露出雪白的藕臂和玉腿,所幸男子果然信守诺言,始终一动不动地面朝内壁,不敢看她。见他为人正派,吴映洁虽然胀红了脸,却没有太慌张,慢慢地从他身下挪开,直到完全自由了,才连忙离开床边,快速地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穿著整齐。
 
“好啦。”她低声说道。“你等一下,我来掌灯。”
  
“姑娘且慢!先把窗户遮上,免得那些人若是去而复返,看见烛火不免会起疑。”男子低声提醒道。
  
“啊!”吴映洁猛然醒悟,若是纸窗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那可要糟!她连忙摸黑从柜中取出一床棉被,牢牢地遮住了窗户,为了谨慎起晃,又用衣服塞住门缝,不让一点光亮透出去,这才点燃了蜡烛。
  
持著烛台走到床边,吴映洁立刻下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烛火照耀下看得分明,男子的身躯比她原先以为的更要魁梧结实,他的左肩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渗透衣衫。然而,看他呼吸浅弱,稍有动弹便会呕血的样子,真正的伤只怕还是内伤。
  
“这位大爷,你……”平生没遇见过这种场面,她一时手足无措,看著那血迹斑斑的衣袍,只觉得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没想到,男子却倏然迸出一串虚弱的轻笑:“姑娘,在下今年二十又四,可不敢称什么大爷。”他终於侧头望著她,脸色虽然灰败,眼神却明亮,嘴角亦有一丝温和的笑容。”我姓邱名胜翊,不能起身施礼,还请姑娘恕罪。”
  
“邱公子,不敢当。”吴映洁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虽然长得粗犷,年纪却的确不大。原本月下乍见,只觉得他长相极其凶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此时却不知道是因为他谈吐斯文,还是看得久了,反而暗想人人都说相由心生,未必定真。否则为何他相貌凶狠,举止却这般君子?
  
她心下为他灰败的脸色而担心著,倒是没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邱胜翊微微一笑。“在下斗胆,请教姑娘尊姓?”
  
“我……”吴映洁一楞,随即恍然大悟。
  
刚才路嬷嬷映洁映洁地叫,他不可能没听见。只是虽然青楼女子常被人直呼其名,一般闺中女子的名字,却是隐密至极,只容许外人知道自己姓氏,他这么慎重地问她,表明了是对她敬重,不把她当风尘中人看待。
  
心下感激,她下觉红了脸颊,低声说道:“我姓吴。”
  
邱胜翊笑了,眼神内敛而温和:“吴姑娘,多谢你。”
  
她羞怯地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身受重伤还如此谈吐自若的样子。心里渐渐不再慌乱,反而比平时更冷静沉著许多。
  
环顾室内,见墙角壶中还有没用过的清水,便主动说道:”邱公子,我先替你清理一下伤口吧。”
  
“麻烦了。”他虽想自己动手,却是四肢无力,只得点了点头,低声谢过。
  
当下吴映洁从铜壶中倒水,端著水盆和干净的布定到床边,搁在床头几案上。犹豫了一下,她咬著嘴唇:“那……邱公子,失礼了。”
  
他黝黑的脸上,竟也似泛起了一丝暗红,但是望著她的眼神却依然沉毅,不带任何轻浮邪念:“麻烦姑娘了。”
  
吴映洁红著脸点了点头,摸到他的前襟,轻轻地助他退下衣衫。
  
邱胜翊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吴姑娘,我内襟袋中有一锦囊,里面有些丹药,麻烦姑娘取出。”
 
“喔。”吴映洁立刻依言找出了锦囊,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五颗龙眼大小,五色晶莹的药丸,异香扑鼻,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叫莹川丸。姑娘,麻烦你给我两颗。”
  
“嗯。”她拈起一颗送到他嘴边,看他含入口中,慢慢嚼碎吞下,才给了第二颗。扎牢囊口,才要将剩余的药丸放回他襟袋里,他却摇了摇头。”吴姑娘,剩下的你收著吧。”
  
“这……”
  
“莹川丸不但能治伤,也能解毒治病。”他微微一笑。“邱某今天百般劳烦姑娘,无以为报。只有这个,姑娘日后或许还用得到,就请收下吧。”
  
“如此……就多谢公子赠礼了。”吴映洁见他说得诚挚,也就不再推辞,收下了锦囊揣入怀中。
  
助他退下袍衫至腰际,她拧了把毛巾,轻轻按上他的伤口,抹去干涸的血迹。
  
“我这里没有什么创伤药,只能麻烦你将就一下了。”她歉然地说道,将他肩头的伤口包扎妥当,披回外衣,随即又绞了一把冷毛巾,仔细而轻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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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下丹药后,胸口已经不如先前闷窒,没了气血翻涌的那般难受。邱胜翊侧头望著吴映洁,只见烛光将她脸颊照得明艳,宛若白玉雕琢一般,娇美不可方物,让他不觉有些怔忡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张脸,说好听一点是相貌威严,说难听一点,就是粗恶吓人。平时人们看见他不是皱眉躲避,就是偷眼猛瞧,那些斯文人家的姑娘更是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花容失色,战战兢兢。无论他谈吐如何谦逊小心,走到哪里还是被当成洪水猛兽,彷佛都惟恐他突然翻脸,拔刀杀人一般。所以久而久之,他索性远避人群,除了江湖豪客,鲜少和其他人接触。
  
可是眼前这体态纤弱的少女,一开始虽也是惊惧不已,却在短短几句交谈之后便开始对他放心,甚至不计较他夜闯闺房,反而帮著他隐瞒行踪,实在是始料未及。
  
此刻看她悉心关怀的模样,只觉得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美丽的女子。心中温暖,低声问道:“姑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吴映洁怔了怔,在他目光注视下,脸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她垂下了螓首,片刻,才轻声回答道:“因为邱公子你是个好人。”
  
邱胜翊微微挑眉,不无诧异。这一生,还不记得有谁素昧平生地就说他是个”好人”,黝黑的眸中顿时闪过一抹趣味,微微笑道:“是吗?何以见得?”
  
吴映洁处理完他的伤口,先站起身来,将水盆端回墙角的铜架上,等走回他身边,她这才细声回答道:“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待我。”
  
虽然她耻於说出口,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她说的“那种眼光”,是多少的轻薄与侮蔑。邱胜翊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风尘女子身在青楼,多半非为所愿,更何况是姑娘这般斯文重礼……可恨世上,多有幸灾乐祸的浅薄之人!”
  
见他说得真诚,吴映洁眼中浮现薄薄的水雾,低声道:“谢谢你。”
  
邱胜翊望著她,突然问道:“不知姑娘竟为何会流落此地?”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吴映洁顿时楞住了。
  
话一出口,邱胜翊也自觉唐突,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姑娘若下愿说……”
  
“不,我……”吴映洁摇了摇头,垂下眼廉,“实不相瞒,我其实出身富贵人家。我爹曾经官任礼部尚书,权倾一时……”
  
陷入回忆里,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蒙胧,低声道:
  
“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门前送礼的人简直就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邱胜翊有些吃惊,但是转念一想,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感到意外。看她举止如此温雅,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家风范,自然是书香世家,名门千金了。他微微蹙眉:“却不知后来……?”
  
吴映洁幽幽叹息了一声。
  
“爹爹自恃才高,颇有孤芳自赏的样子,惹恼了不少同僚,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一迳数落他的不是……”她的眼中浮现泪水。“一开始皇上欣赏爹爹的文采,还处处偏护著他,可是日子一长,终究厌烦。爹失宠后,有人趁机编造伪证,说他私通蛮王,居心不良。大理寺不问青红皂白就判了他的罪,我爹……被极刑处死。”
  
说到这里,终於忍耐不住,掩面低声啜泣。
  
“吴姑娘……”叛国之罪,何等严重。邱胜翊不必再问下去,就知道她至亲中必无侥幸免难之人,不由地感到一阵心酸,长叹了一声:“姑娘,请多保重身子,节哀顺变。”
  
没有拉拉杂杂地说一堆无益废话,可是短短几个字,语气忱挚,却是她能感觉得到的。吴映洁咬了咬嘴唇,抹去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
  
感觉心绪平静了些,她勉强一笑,接著说道:“好在我娘早逝,爹又未曾续弦,膝下无子。总算……总算没有许多人受到牵连。”
 
邱胜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可是,姑娘却……”
  
“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吴映洁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原本,我该是被发配边疆的。可是办这事的人也不知是不忍心,还是想要牟利,偷偷拉人顶替,把我卖来这里。总算我略通琴艺,路嬷嬷的心肠又不坏,就这么著,让我当了三年的清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至少是很感激她的……”
  
邱胜翊望著她秀美的轮廓,那平静的表情掩不去眼中的忧郁。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吴姑娘,可曾想过要离开这里?”
  
听他这么问,吴映洁纤瘦的身子猛然一震,垂下了头。在她来得及侧头回避之前,一颗晶莹的泪珠已经俏无声息地滚落,打湿了邱胜翊脸旁的被褥。
  
然后,才听见她用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每一天。”
  
每一天啊!
  
虽然路嬷嬷待她不薄,虽然免受军役之苦,可是现在这样的生活,她无法从容面对!无法学会对著贪婪露骨的目光强颜欢笑,无法学会对风骚放浪的言语曲意逢迎……
  
都说红香院的清倌花魁自负身价,冷若冰霜。有谁知道,在那无动於衷的外表下,每一天她惶如惊弓之鸟,恨不能插翅而飞啊!
  
每一天,每一夜……
  
吴映洁紧紧闭起了眼睛,却挡不住泛滥的湿意和心里的凄然,让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滚落。
  
“吴姑娘……”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一切。他能看得出,风尘之地的纸醉金迷,正慢慢扼杀眼前这位文秀娇怯的姑娘。可是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又凭什么呢?素昧平生,自己是个有一身家仇恩怨纠缠的江湖汉子,家境也并非富裕,要她这么一个文弱的姑娘跟著自己,过简陋的生活,担惊受怕,难道她就会比现在开心吗?
  
更何况,他虽无轻薄之心,可是孤男寡女又非亲非故,终究惹人非议,毁了她的名节。纵然他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她好歹也曾是堂堂的尚书之女啊!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难道会甘心跟著他?
  
只怕……未必啊!别的不说,她娇颜如花,他却貌似恶鬼,已经是云泥之别!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竟只能满怀愧疚地低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对不起,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我一时失言,姑娘莫要见怪。”
 
吴映洁这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见他脸上满是同情和歉意,她微微一笑,擦乾眼泪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其实……其实你肯听我说这些,我很感激。”悄然低头,平静的素颜藏不去眼中的一丝落寞。“这些话,平时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吴姑娘……”他的心不能克制地,为她抽痛起来。
  
吴映洁突然甩了甩头,似乎下愿让自己沉溺在过去中,强打起精神。“嗳,我又罗嗦了,邱公子别见怪。时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邱胜翊见她拿起烛台就要离开床边,不由地一楞。“姑娘你……”
  
“公子伤重,今晚就、就睡我的床榻吧。”她的脸微微一红,颇为不自在地说道。“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
  
“那怎么行!”邱胜翊急道,连忙挣扎著要起身。“深夜闯入已是无端,怎好再如此委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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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你别动!”吴映洁立刻赶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邱公子,你受的伤颇重,今晚就只顾好好休息。反正我不累,凑合一夜也没什么。”
  
“吴姑娘……”见她说得如此坚决,只怕不肯改变主意,邱胜翊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姑娘,你是否能信得过在下的为人?”
  
“我……”见他的目光望著身边床铺上的空位,不需要说出口,吴映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顿时飞上一层艳彩。犹豫了一下,她低声说道:“不是我不信你的为人,只是……这实在……”
  
共处一室已经十分不合礼教,更何况是共躺一个床榻?
  
“我也知道这样十分委履姑娘。可是,若我占了姑娘的床,却要姑娘枯坐整夜,我怎能安心合得上眼?”邱胜翊静静地望著她,深邃的眸中是一片坦诚。“我发誓,绝不会碰到姑娘分毫,此事也绝不会有第三涸人知道。”
  
吴映洁咬著嘴唇,半晌没有回答,终於,她点了点头,吹灭了烛火,轻轻地在他身边合衣躺下。好在她的床十分宽大,虽然两人并肩躺著,中间还是留有距离,身子并没有碰到分毫。
  
表面上,她的举止十分乎静镇定,其实心底却是慌乱不已。到底,是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睡在一张床上啊!并非不信任他的为人,只是觉得尴尬,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未再多加思索,她轻声唤道:“邱公子?”
  
“嗯。”
  
“追你的那些人,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低柔的嗓音里含有一丝担心。
  
邱胜翊思索片刻,才缓缓回答道:“找不到我,约莫是打道回客栈去了。那些人和我一样,只是路过江南,并非居住此地,姑娘不必担心他们去而复返。”
 
“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日后公子还会不会遇见他们?”她咬了咬嘴唇,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心。
  
邱胜翊心中一暖,温声道:“日后纵然遇上,我一定会多加小心,不会再被暗算到了。若光明正大地比试,那些人的武功其实颇是差劲,奈何不了我。”
  
吴映洁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再次开口:“问句不知轻重的话,邱公子别见怪。那些人……是否和公子有仇?”
  
“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倒和我没什么特别的过节。不过,指使他们的人的确和我有仇,而且是上一代传下的恩怨。我……”邱胜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吴姑娘,别问了吧。”
  
“对不起,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这些恩恩怨怨,本和姑娘无关,我不想拿来让姑娘操心。”邱胜翊柔声说道。”江湖上的种种事端,多半不是什么让人开怀的故事,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我明白,多谢公子的好意。”吴映洁感激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
  
静默了片刻,她突然又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邱公子你不太像江湖中人。”
  
“我不像江湖中人?”邱胜翊愕然,他这样魁梧的身形,加上老是被人说杀气腾腾的五官,却有哪里不像了?
  
黑暗中看不清吴映洁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嗫嚅著:“在这里,也时常会见到一些行走江湖的大爷们。不像邱公子,他们的身上常常有……有种怪味……”
  
最讨厌的,莫过於应酬那些什么“中原神拳”、“岭南飞腿”的,一边听他们吹嘘自己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劈死过好几百人,一边还得忍受那剌鼻的异味。幸好她只是清倌艺妓;弹两个曲子便可以走人,否则……当真是不寒而悚。
  
难道要当豪客大侠的前提就是好几个月不洗澡吗?想不明白。
  
邱胜翊楞了片刻,蓦然笑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愉悦之意。
  
“原来吴姑娘对江湖中人的见解是这样!没有被姑娘列入臭男人的行列,邱某深感荣幸。”
  
吴映洁顿时胀红了脸。“我本就不知道什么……公子却来取笑!”一边说著,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语气中并没有恼意,却有几分像是娇嗔。
  
“岂敢。”邱胜翊一笑,闭起了眼睛。“现在大概已经过子时了吧?吴姑娘,早些歇息吧。”
  
“嗯。”她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些见腆,却不再紧张。“邱公子,晚安。”
  
“姑娘晚安。”
  
吴映洁闭上了眼睛,嘴角犹带著一丝笑意,很快便放心地进入梦乡中。
  
躺在他身边,竟是一夜安眠。

『5』第三章

清晨的曙光透过纸窗,照入昏暗的斗室,让人能隐约地将屋中的家具摆设看见个大概。
  
邱胜翊缓缓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时发现他的胸口已经不再是昨夜锥心的疼痛,只是浑身肌肉依然酸痛不已。松了一口气,近乎本能地,舒展手臂想要活动筋骨。
  
可是就在这时,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他倏然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心中悚然一惊,在碰到任何物体前,闪电般的缩回了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边依然恬然安睡的人儿。
  
幸好,没有在无意中冒犯到这位善良的姑娘……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又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一时,竟舍不得将目光离开。
  
吴映洁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依然熟睡著,整夜未曾挪动过分毫。她的呼吸十分规律均匀,长长的秀发披散在床褥上,散发出阵阵清香。
  
为什么这个文雅羞怯的姑娘,对他竟会如此放心?看著她,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几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闯荡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温情体恤地照顾过……
  
缓缓地坐起身子,虽然还是虚软无力,但服下丹药后,内伤已经在恢复之中,不像昨夜那样行动困难。他轻轻地离开了床铺,站立床头,没有惊动吴映洁。
  
替她拉妥被子,又默默地凝视了她片刻,随即转身走到墙角,扶著墙壁慢慢坐下,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息运功。
  
虽然平时习惯早起,可是昨夜因为邱胜翊的闯入而折腾了半天,吴映洁睡得很沉。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然大亮,有灿烂的阳光照在纸窗上。
  
一侧头,赫然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占据墙角,骇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可是幸好,她马上就看清那是一个人,而且,是她决定信任的人。
  
那个名叫邱胜翊的男子……果然如她所想,是个君子。
  
呼出一口气,心跳渐渐缓和下来。虽然她自己不会丝毫武功,可是看邱胜翊双眼紧闭,神态凝重的样子,也知道此刻不宜打扰,於是未发一言,安静地起身。
  
略微梳洗之后,吴映洁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见四下无人,快速地闪身出了房间,往楼下走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捧著一个装满食物的木盘回到房间。
  
掩上房门,刚好看见邱胜翊睁开眼睛。
  
“邱公子,早。”她略带见腆地轻声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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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姑娘,早安。”邱胜翊微微一笑,长身站起,动作流利而稳健。他的模样虽然还是有几分憔悴,但是神情已经不似昨夜委顿,脸色也不再是令人担心的灰白。
  
“啊,你的伤不要紧了?”吴映洁走到他面前,打量著他,脸露喜色,”气色比昨晚好了不少。”
  
“已经无啥大碍,多谢姑娘。”见她脸上的神情忱挚,他心中一暖,柔声说道,向她深深地一揖。“昨夜多有打扰,还请姑娘恕罪。邱某……这就告辞了。”
  
“邱公子,不忙。”吴映洁唤住了他,朝桌上的托盘点了点头。“今天我没事,这飘香阁不会有人上来。公子一夜未进食,先用些早膳,再走也不迟。”
  
运功疗伤两个时辰有余,腹中的确饥饿。邱胜翊见她说得真诚,没有丝毫厌烦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多客套,点了点头:”那么,多谢姑娘了。”
  
“不客气。”她淡淡一笑。“厨房的伙食一向简陋,粗茶淡饭,就请将就一下吧。”
  
见他开始用餐,吴映洁走到窗前,半推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入室内、微微倚身在窗栏上,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外面的景色,好半晌都没有移动。
  
邱胜翊见她似有满腹心事,深敛的眼神闪了闪,也就没有出声打扰。约莫一刻钟后,他吃完了东西,这才长身而起,停顿了片刻,温声说道:“吴姑娘,早晨风凉,别站太久了。”
  
“嗯。”吴映洁转过头,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正要转身离开窗边,楼下却突然传来谈话声,让她停住了脚步。
  
这里,明明是不让任何客人接近的啊!除非……
  
吴映洁的心头一沉,连忙侧身贴著墙壁,低头望去。立刻地,她认出了来者的身分,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顿时脸如白纸。
  
“怎么了?”邱胜翊也已经听见动静,见她神色有异,连忙赶到她身边往下张望,警戒地压低声音问道:“来者是谁?”
  
吴映洁摇了摇头,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紧紧地咬著嘴唇,纷乱的心头只反覆转著一个念头。
  
平治少王爷……他明明已经成亲了啊!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楼下,吴俊彦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对不起,未曾通知就贸然前来打扰,不知吴姑娘现在是否方便见客?”
  
“少王爷放心,映洁一向起得早,今天也没人看见她外出,应该是在房间里。”路嬷嬷恭敬地陪在他身边。
  
“那,那就好……”吴俊彦的声音带著一丝不自在。“我不能待太久,不过……”
  
眼看那两人已经走到楼下,吴映洁这才如梦初醒,霍然转身,情急地一把拉住邱胜翊的袖子。“邱公子,你……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别让他们看见?我……我不能让他看见!”
  
“吴姑娘?”
  
“求求你!带我从窗户下去,或是……怎么样都好!”她仓皇地环顾四周。”现在这个模样,我不能让他看见!求求你!”
  
邱胜翊望著她六神无主,几乎语无伦次的样子,突然有些明白了。眼神一闪,他朝床上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把你的被子卷起来,一起带走。那上面有血迹,被人看见了,徒惹疑端。”
  
“嗯。”她急忙照做了,将锦被叠起捧在手里。
  
眼见路嬷嬷和吴俊彦进了大门,正往楼梯上走来,邱胜翊推开窗户,看准了四下无人,一把搂住吴映洁的腰,低声道:“吸一口气,别叫出声来……相信我!”
  
吴映洁点了点头,捉住他的衣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邱胜翊立刻抱著她纵身从窗户跃下,轻轻地落地。
  
放开她,他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幸亏吴映洁眼明手快,转身扶住了他,急促地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他摇了摇头,脸色略显苍白。“往哪边出去?”
  
一句话点醒了她,连忙扶著他朝后门的方向走:“那里!那扇门平时没人用,不会被看见。”
  
悄悄地溜出后门,两人低头疾行,三转两转后,来到一个狭窄的偏僻小巷。见四下无人,邱胜翊停下了脚步,放开她靠在墙上。他闭了闭眼睛,微微喘息著,努力地调匀呼吸,
  
“邱公子……”吴映洁担心地卯头望著他。“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我只是……”
  
她的声音无力地消失了,无措地咬了咬嘴唇。她和少王爷之间那一团欲理还乱,让她还能说什么呢?
  
“没关系,吴姑娘,我明白的。”邱胜翊打断了她,朝她安慰地一笑。压下心中莫名的惆怅,他温声道:“我没什么,只是,姑娘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
  
是啊!她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巷子里。而且,刚才满心只想到要避免和平治少王爷见面,却忘记了自己这样平白无故地失踪,会让路嬷嬷急成什么样子!
  
吴映洁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现在,她该怎么办?
  
慌乱的心头,突然浮现一张绝美而精明的脸……属於那个精明能干,却温和而洒脱,已经嫁为人妇的前红香院花魁。以前自己就一直受她照顾甚多,若登门拜访……
  
瀞怡姐,应该会帮她吧?
  
主意一定,吴映洁仰头看著邱胜翊,说道:“不用担心,我可以先去城外朋友家中待一会儿。邱公子你呢?”
  
“我送你去。”她的衣服发鬓都有些凌乱,一个人行走在外,让他不放心。
  
吴映洁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望向手中抱著的一床被子。“那这个……?”
  
“只能先毁去再说了。”他歉然地朝她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接过薄被,手中运劲,用力扯了几下,顿时棉絮四散飞扬。
  
“走吧。”丢下碎布,他回头说道。
  
吴映洁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走出小巷,带著他往城南走去。她身上穿的还是昨夜来不及换下的那件紫纱薄衫,有些惹眼,让她下意识地朝邱胜翊身边靠近了些。他似乎也看出她的不自在,始终寸步下离左右,姿态充满护卫之意。有些人偷眼打量著吴映洁,都被他一一冷眼瞪回。
  
沉默地走出一段路,出了城门,路上行人渐疏、邱胜翊突然开口:“刚才那个人……就是平治少王爷吧?”
  
“嗯、”吴映洁点了点头,垂下了目光。”昨夜那些人说的话,也不完全都是假的。少王爷他……他是我的恩人。”
  
不知为什么,听她这么说,邱胜翊心中又泛起了一阵复杂的感觉,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静静地等著吴映洁说下去:
  
“我虽然身为清倌,可是到底身在那样的风月场所,总是会有些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半年前,有个富商的儿子仗著权势,想要……想要欺负我。多亏少王爷及时赶到,阻止了他。”
  
邱胜翊知道虽然她说得隐晦,当时却必定是惊骇欲绝的经历,浓眉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低声问道:“吴姑娘,你还好吧?”
  
“现在没事了。”她朝他淡淡一笑,随即垂下目光,继续说道。“少王爷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听说我的身世后,塞了一大笔钱给路嬷嬷,让我不必再出去见客。所以外面都传言,说我是他包养的女人。其实……他根本没有碰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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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胜翊沉默了片刻,低声开口:“总算有人照顾姑娘,我很高兴。”
  
吴映洁听了,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她默然了很久,才轻轻回答道:“少王爷上个月已经成亲了。”
  
简单的一句话,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邱胜翊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只见吴映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些困惑地微蹙柳眉,呐呐道:“他明明说过不会再来的。除非……”
  
语音中断,没有把话说完,他也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两人沉默地前行,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开大路,穿过一片树林。远处,一幢幽静的竹屋映入眼廉。
  
“就是这里了。”吴映洁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邱胜翊。“黄姐姐住在这里。她……以前也是在红香院待过的,会照顾我。”
  
邱胜翊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神闪了一下:“既然如此,那么吴姑娘,在下这就告辞了。”
  
“嗯。”她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迟疑了片刻,终於低声道:“江湖上的事我不了解,可是,想来也是许多的风风雨雨……邱公子,往后,还请善自珍重。”
  
“多谢姑娘。”他低声说道,望著她纤弱窈窕的身影,心里突然感到不舍,想要多说些什么,可是……
  
她的心中显然已经有人,而且那个人,是天潢贵胄的平治少王爷。刚才匆匆一瞥,斯文俊美的少王爷显然对她亦是十分在意……
  
抿了抿嘴唇,邱胜翊一抱拳。“吴姑娘……多多保重。”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子,大步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吴映洁伫立在风中,目送他高大结实的背影愈走愈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她又怔忡了一会儿,直到头顶一声脆啼,飞过一只雀儿,才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如梦初醒地提著裙摆,转身碎步朝那竹屋跑去,敲起了门。
  
不多时,大门便打开了。应门的是个身形修长,五官深刻的青衣男子。看见她,他的眼中闪过意外之色:“吴姑娘?”
  
“杨公子,”她微微喘息著,施了个礼。“瀞怡姐在吗?我……”
  
“不急。”他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侧过身子。”她人在,姑娘先进来再说。”
  
“谢谢……”才刚踏入门槛,一眼就看见从内房转出个明艳照人的女子。“杨奇煜,是谁……”
  
丽人的话突然中断,目光落在吴映洁身上,讶异地眨了眨眼睛:“映洁?”
  
“瀞怡姐!”吴映洁如释重负地迎上去。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大清早跑来我这里。”前任红香院花魁黄瀞怡一连串地问著,眼睛扫了扫她略带倦色的脸,立刻扶住了她的手臂,拉著她坐到椅子上,命令道:“坐下慢慢说。”
  
“我去煮些茶水,你们慢聊。”不等黄瀞怡回头,杨奇煜已经主动说道,转身离开,体贴地留下两个女子独处。
  
黄瀞怡对丈夫一笑,目送他离开,随即将注意力转回吴映洁身上,“好,现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吴映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把昨夜至今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黄瀞怡听著:心中不禁讶异,两道弯弯的新月眉愈挑愈高。直到吴映洁说完,她楞了片刻,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天哪!我在红香院这么多年,可也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呃……精采的事……”
  
看了吴映洁微红的脸一眼,她不禁摇头轻笑。
  
“那个鲁男子!闯进你的房间也就算了,怎么竟好死不死,偏掉在床上!”
  
“也不能怪他……那时他被人追杀,又受了伤……”吴映洁不觉轻声为邱胜翊辩解道,低垂著头,错过了黄瀞怡眸中那一抹饶有兴味的光采。
  
“是吗?”没有多说什么,黄瀞怡淡淡地应了一声,扯开了话题。“对了,你不是说追杀他的那些人都走了吗?那为什么还要他带你跳窗,跑来我这里?”
  
啧啧,那种从窗户开溜的行为,还以为只有她才做得出来呢!想不到天性拘谨守教的吴映洁居然也会效仿,真是孺子可教也。
  
“我……看见少王爷到来,我一时心慌,就……”吴映洁悄悄地扭绞起双手。“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
  
“去!那个书呆子,理他做什么?”黄瀞怡低嗤了一声,显然对吴俊彦有些不满。“他虽然心地不坏,可是那么硬邦邦死板板的一块朽木,呆板得可以!偶尔受点惊吓,对他来说大概还是调剂身心呢!”
  
“瀞怡姐……”
 
“好好,我不说。”知道吴映洁一定会袒护吴俊彦,黄瀞怡耸了耸肩,转移了话题,关心地问道:“对了,你可知道那个邱胜翊到底是什么来历?”
  
吴映洁摇了摇头。“他说江湖上的事多险恶,不愿多说,所以我也没追问。”
  
“这样吗?嗯,”黄瀞怡赞同地点了点头。“江湖上的确乌龟王八一堆,他会这么说话,那多半不是什么太浑帐的东西。”
  
“邱公子谈吐不俗,举止也很君子;我……我相信他的为人。”
  
黄瀞怡挑了挑眉?这一次,吴映洁清楚地看到了她目光中的趣味,也立刻发现自己说得太直接了一些,顿时眼红了脸,嗫嚅道:
  
“我、我的意思是……”
  
“好啦,小心别咬到舌头。”黄瀞怡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那个人能让你这么信任,应该是不会留下任何烂摊子给你收拾的,我就放心了。”
  
“他保证过那些追杀他的人不会去而复返,我相信他。”吴映洁说著,突然想起一事,连忙从怀中掏出邱胜翊赠送的锦囊。“对了,邱公子把这些送给我。瀞怡姐,你认识这是什么丹药吗?”
  
“丹药?”黄瀞怡打开锦囊,好奇地嗅了嗅。“唔,好好闻的味道……”
  
“我看看,可以吗?”正在这时,杨奇煜端著茶盘走了进来,开口问道。
  
见吴映洁点头,他从黄瀞怡手中接过锦囊,仔细地端详著里面那三颗晶莹的药丸。片刻后,锐利的眼神突然一闪,若有所思地微微蹙了蹙眉。
  
将锦囊递还给吴映洁,他沉声说道:“莹川丸是疗伤解毒的圣品,用材珍贵,炼制艰难,一丸可抵千金。吴姑娘,珍藏慎用。”
  
“呀!”吴映洁忍不住低呼一声,知道杨奇煜从不夸大其词。心里顿时有些不安,小心地接过锦囊收在怀中。昨晚她还只道是普通的伤药,也没有太在意就收下了,却想不到邱胜翊给的,居然是如此贵重的一份礼物。
  
黄瀞怡显然也颇是意外,挑了挑眉。“看来,你的运气不坏,遇上的这个人只怕不简单。”
  
“嗯。”吴映洁微微一笑,但是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顿时又紧张起来。“瀞怡姐,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急什么?”黄瀞怡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朝杨奇煜投去谢意的一瞥,随后才说道:“来,先喝杯茶,歇口气,顺便梳洗一下。等下休息够了,我陪你回红香院走一趟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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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黄瀞怡携著吴映洁,出现在红香院的大门口。
  
虽然此时艳阳高照,并不是妓院最热闹的时候,可是前任和现任花魁同时现身,还是引起不小的骚动。
  
比起吴映洁的拘泥,从小在红香院长大的黄瀞怡可就如鱼得水多了,她的嘴角噙著一抹风情万种的慵懒笑容,技巧地避开所有阻碍,拉著吴映洁直奔飘香阁。
  
一到楼下,立刻看见路嬷嬷和平治少王爷都站在那里,正和几个衙门的差役说话。黄瀞怡捏了捏吴映洁的手,示意她别说话,随后清了清喉咙,咳嗽一声。
  
路嬷嬷最先回头,立刻吓了一跳。“映洁?……黄瀞怡?!”
  
“嬷嬷,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啊?”黄瀞怡立刻跑过去,环住老鸨的肩,半是撒娇半是谀媚地问道。
  
“你……”路嬷嬷瞪了她半晌,突然勾起食指,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小兔崽子,这次你搞的什么鬼?”
  
“哎哟嬷嬷,好歹也半年多没见面了,您可真无情哪!”黄瀞怡娇笑著,突然凑到路嬷嬷耳边,悄声说道。“是映洁来找我的,您就先配合我演完这场戏吧!”
  
路嬷嬷转头看了吴映洁一眼,果然看见她水眸中露出恳求的神色。她微楞了一下,就不作声了。
  
黄瀞怡放开路嬷嬷,转身面对杵在那里,显得不知所措的吴俊彦和差役们,微微一笑。“少王爷,好久不见。”
  
“黄……呃,”回过神来,吴俊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师娘好。”
  
原来黄瀞怡的丈夫杨奇煜,正是传授吴俊彦一身武艺的人。因为吴俊彦对杨奇煜相当敬重,所以黄瀞怡也就理所当然地升级成为他的师娘了。
  
黄瀞怡拉著吴映洁走到吴俊彦面前,似笑非笑地开口:“少王爷,一早带这么多人来这里干什么?我拉映洁去我家喝杯茶,回来却连楼梯都上不去了。”
  
吴俊彦立刻张口结舌:“啊?原来是师娘带走吴姑娘的?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黄瀞怡以前也是住在飘香阁,自然熟门熟路,一边丢下个问题,一边已经拉吴映洁朝楼上走去。
  
“我早上来看不见人,又没人知道吴姑娘出去了,还以为是被人……被人绑架了”吴俊彦呐呐说道。
  
“绑架?”黄瀞怡拉著吴映洁来到房间里,迅速地环顾四周,随后转身面对吴俊彦,微微挑了挑眉。“这里很整洁不是吗?没有半点挣扎打架的痕迹,少王爷为什么会认为我映洁妹子是被人绑架的?”
  
“我……”无故失踪,岂能让人不担心?可是虽然黄瀞怡明显是在强词夺理,吴俊彦一时却也被堵得语塞。
 
“少王爷。”吴映洁适时开口,替他解了围。“瀞怡姐邀我去喝茶,因为她不愿被人看见,所以隐藏行踪,却没想到让少王爷担心了。”
  
一直沉默在旁的路嬷嬷,这时突然咳嗽了声,开口道:“映洁,出去喝茶没关系,好歹也留个字条啊!”
  
“对不起,我以为不会有人上来,所以疏忽了。”吴映洁温顺地回答,脸上笑容浅浅,显得十分柔雅。
  
三个女人一台戏,就这么把“溜出去喝茶”的理论给定了下来。
  
吴俊彦楞了半晌,突然俊脸微红,问道:“那……那为何吴姑娘的被子也不见了?”
  
吴映洁眨了眨眼,绞尽脑汁地思索著,缓缓说道:“我冷,一时找不到披风,所以……”
  
“所以我让她裹了床被子再走。”不让吴俊彦有机会再发问,黄瀞怡转身面对衙门的差役们,拱了拱手。“劳烦各位大哥白跑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呵呵……不过各位也已经看见,我家映洁妹子好端端的,所以,毋需劳动各位了。”
  
“是啊是啊,都是这两个丫头胡闹,实在不好意思。”路嬷嬷朝两人瞥了一眼,随即转身对几个公差说道。“不如几位大爷随我到楼下,喝杯水酒歇歇脚,再走也还不迟。”
  
几个公差面面相觑,耸了耸肩。眼前的情形很有点古怪,可是既然没有人失踪,自然也就和他们无关了。再说,眼前这个半夜拐了人家去喝茶的,可是平治少王爷的“师娘”,而且显然是少王爷十分恭敬对待的人。
  
所以,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管她是把红香院的花魁连人带铺盖地卷回家喝茶,还是提著个浴盆跑到屋顶上唱歌洗澡,都和他们无关,只要她玩得高兴就好。
  
为首的差役朝吴俊彦拱了拱手,躬身施礼:“那么少王爷,在下等告辞了。”
  
“好好,麻烦几位了……”
  
等路嬷嬷带著公差们走下楼去,吴映洁这才转身,重新面对吴俊彦,力持镇定地施了一礼。
 
“少王爷,不知您清早前来,所为何事?”
  
“啊,我都差点忘了!”吴俊彦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卷纸递给她,“吴姑娘,我找到你的亲戚了!”
  
“真的?”吴映洁惊喜交加,顿时连指尖也微微颤抖了,连忙打开纸卷观看。
  
“这家人姓刘,在豫州也算是地方上颇为体面的人家。庄主刘世明,是令堂的表兄。”吴俊彦解释道。“日前我已捎信去刘家,刘庄主表示并不知道表侄女尚在人间,十分欢迎姑娘前往投奔。”
  
“原来如此……”吴映洁点了点头,不禁有些百感交集。“这么说,我……我终於可以赎身了……”
  
“吴姑娘,可需要我帮助──”
  
“不。”破天荒地,吴映洁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是少有的坚定。”我有足够的银两,多谢少王爷好意。”
  
“可是……”
  
一直沉默的黄瀞怡忍不住翻了翻眼睛,开口道:“少王爷,就算映洁欠缺银两,也该是我们这些做姐妹的为她尽一份心力才是。更何况,路嬷嬷并不是会狮子大开口的人,你就别为她担心了。”
  
唉,还看不出来吗?都是因为自尊啊!吴映洁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怎好再让他为自己赎身,变得更纠缠不清?这吴俊彦……还是和自己印象中一般,呆板又优柔寡断的烂好人一个!
  
说著,黄瀞怡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对了,那姓刘的既然有钱有势,为什么不派人前来迎接映洁?”
  
“这……”吴俊彦楞了楞。“也许是事务繁忙,或派不出人手,也未可知。我本来是想,吴姑娘要动身之时,我派王府之人护送她前往。”
  
“少王爷,不必了。”吴映洁轻声开口,语气却和之前一样,依然十分坚决,“少王爷为我寻得亲人,映洁已经十分感激,若再为王府添加麻烦,只怕让少王妃面子上不好看。”
 
“这……”被她一提醒,吴俊彦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未曾多想就招来衙役,这会儿只怕流言已经大街小巷兜转著,传回妻子耳中。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感觉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吴映洁看见他的表情,心里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她闭了闭眼睛,努力保持著平稳的声音,开口道:“少王爷,请回吧。我想……到时候瀞怡姐会陪我走一趟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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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地将恳求的目光移向黄瀞怡。
  
黄瀞怡回视她的眸中有赞赏之意,爽快地点了点头。“这个自然。我和杨奇煜正在商量,想出门游山玩水一趟。”她转向吴俊彦。“有你师父在,自然不会出什么事,你就放心好了。”
  
“那……既然师娘这么说,我就先告辞了。”吴俊彦似乎仍有不舍,可是却有更多顾忌。他最后又看了吴映洁一眼,这才讪讪地转身离去。
  
“多谢少王爷相助。”吴映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许久,才缓缓转身面对黄瀞怡。
  
看见黄瀞怡若有所思的目光,她露出了一抹自嘲的淡笑,轻轻摇了摇头。“拿不起,却也放不下……我真的很傻,是不?”
  
黄瀞怡摇了摇头,总是带笑的脸上是少见的认真,缓缓说道:“不,我认为你已经变坚强了。至於说放不下……凡事总得慢慢来,又怎可能是朝夕之间。”
  
“是么?”吴映洁定到窗前,迎风而立,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望著手中握著的纸张,脸上闪过许多的情绪,最后突然轻笑了一声,回头看著黄瀞怡:“很奇怪的感觉……这些年来,我始终盼望著能找到可以投奔依靠的族亲、如今真的找到,就要离开这里了,却有些舍不得、虽然我痛恨这块地方,可是……你和路嬷嬷,是我会一直感激的人。”
  
“这些感激不感激的,也不用多提。”黄瀞怡潇洒地挥了挥手。“只要你能过得顺心,那就好。”
  
她脸上忱挚的表情,让吴映洁不由地湿了眼眶。她点了点头,走到梳妆台前,纤细的指尖轻轻扫过桌上的眉笔、胭脂、花钿,突然轻声问道:”瀞怡姐,你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我们每天那样忙碌著书眉染唇,到底是在为谁装扮?”
 
“我记得。”
  
“当时你告诉我,打扮应该是为自己……”吴映洁咬了咬嘴唇,突然转头望苦她,露出了一抹真挚可人的笑容,轻轻说道:“我想,从今以后,我会试著听从你的建议。”   

『6』第四章

最后,路嬷嬷不但爽快地把卖身契还给了吴映洁,而且坚持没有收她半分赎身钱。
  
“你和黄瀞怡两个,不但是嬷嬷我最疼的,也是替我赚进最多银子的。当初黄瀞怡赎身时,我没收她分毫,现在又怎么能收你的?”那天,路嬷嬷在飘香阁的房中帮她打点行装,仔细地叮嘱著:“银子你就收起来,以后小心照顾自己,嗯?”
  
所以,虽然在红香院三年,过的是度日如年般的生活,可是临别时,吴映洁到底还是洒下了眼泪。依依不舍地和路嬷嬷道别之后,她在杨奇煜和黄瀞怡的护送之下,踏上了前往豫州的路。
  
路途并不算太遥远,才不过十来天左右,就已经到达豫川境内;那刘家在地方上果然是体面的大户人家,有少王爷留下的指示,再加上四周打听,三人很快就找到了刘家大宅。
  
跳下马车后,黄瀞怡挽著吴映洁,仰头笑望驾车的杨奇煜,说道:“我知道你最不喜欢和不相干的人废话,所以,这差使就交给我吧,你留在这里就好。”
  
杨奇煜露出一抹淡笑,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吴映洁。”吴姑娘,多保重。”
  
“多谢杨公子护送。”她敛袖盈盈一福,诚心地道谢。
  
“不足挂齿。”他拱了拱手。”再见。”
  
辞别杨奇煜,吴映洁由黄瀞怡陪著,上前敲门。
  
因为之前少王爷的书信,刘家已经知道吴映洁要来,此时两人一表明身分,立刻被带到大厅上。
  
刘世明是个将近五十岁,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看见吴映洁,他立刻迎了上来。
  
“啊,表侄女,长这么大啦!让表舅好好看看……嗯,样子和你母亲当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映洁拜见表舅。”她深深地行了一礼,心中却不无疑惑。虽然母亲过世得早,可她还是记得,自己的容貌像父亲较多,和母亲则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黄瀞怡为人十分精明,善於观貌察色。也许是从吴映洁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她突然咧嘴一笑,插口道:
  
“前辈,我和映洁从来都是姐妹相称,所以,我就叫您一声刘叔吧?”说著,不等刘世明回答,又抢著说道:“刘叔,我可是很疼咱家映洁妹子的,这次眼看就要分别,还真是有点舍不得。以后……你会好好照顾她吧?”
  
“啊,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不知姑娘是……?”
  
“平治少王爷写给刘叔的信中应该有提到,是谁护送映洁的吧?”黄瀞怡娇艳地一笑。“我呢,就是少王爷的师娘。”
  
“啊!”刘世明显然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信中的”师娘”居然如此年轻。可是看她的确是陪著吴映洁出现,又如此谈笑风生,想必不假。当下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唷,我和映洁平辈论交,这可不敢当。”黄瀞怡笑容可掬地还了一礼。”那么刘叔,以后映洁妹子就麻烦你多加照顾了?”
  
“这是当然的!请放心,我一定对映洁视若己出!”
  
“那就好。另外……我和夫君都是闲不住的,不时常喜欢游山玩水,所以很可能三不五时会来拜访一下。”黄瀞怡故意拉长了语调,斜睨了刘世明一眼。“我想,刘叔不会介意吧?”
 
“啊,当然不介意!”刘世明连忙说道。“那是我的荣幸!”
  
“那么刘叔,后会有期了。”黄瀞怡说著,转身拥抱了吴映洁一下,在她耳边低语道:“好生照顾自己。若是受到任何委屈,一定要捎信让我知道,嗯?”
  
“我知道了。”吴映洁点了点头,也悄声回答。退开些,她紧紧地拉住黄瀞怡的手,哽声说道:“瀞怡姐,这几年来多亏有你照顾……真的谢谢你!”
  
“别这么说。也许有一天,我会需要你的帮助,也未可知。”黄瀞怡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那么,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嗯?”
  
“嗯。瀞怡姐,你也多保重。”
  
黄瀞怡微微一笑,朝刘世明点了点头,随即走出大厅。
  
在走过院子时,黄瀞怡快速地环顾四周,清亮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地走出大门,回到马车上。
  
不消开口,只是看她的脸色,杨奇煜便心知有异,问道:“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刘老头的样子,总觉得他假惺惺的。”黄瀞怡皱了皱眉。“而且,他院子里有个挺实用的兵器架,似乎不是普通的地主大户。”
  
“是吗?”杨奇煜若有所思地挑眉,望了大宅一眼。“要不要我去看看?”
  
“现在?大白天的?”
  
杨奇煜微微一笑。“有差别吗?”
  
黄瀞怡一楞,跟著笑了起来。“我总是忘记,我这点三脚猫的把戏和你严大侠的功夫相比,岂能同日而语?”她伸手抱了他一下,低语道:“快去快回。”
  
杨奇煜点了点头,反手回抱她一下,随即跃下马车,只见他的身形敏捷,几下踪跃之后就消失在大宅的围墙内,果然快若旋风。
  
黄瀞怡对於丈夫的身手很有信心,倒也不急。她倚靠在车上,优闲地等著,果然,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杨奇煜挺拔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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