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深褐色衣柜里，一名十六岁女孩蜷缩着身体，细细的手臂圈住自己，凌乱长发披盖脸颊，她自龟裂的衣柜门板缝隙间向外窥望。
女孩名叫小洁，严格说来，她并没有真正的名字，更仔细的说法是——她从没有入籍落户，中华民国的两千三百万人口中没有她。
女孩的母亲路嘉怡在十四岁那年怀孕，家中亲人觉得丢脸，将她赶出家门。路嘉怡搭上火车一路南下，前途茫茫，举目无亲，十四岁少女，生活无着落。
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来到垦丁，不过运气不坏，她在海滨寻到一间多年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子，房子不大，但足够容身，且有一床一柜，便住了下来。
十四岁的她，连身分证都没有，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出卖灵肉生活。后来小洁哇哇坠地，她跟了许多个男人，生活慢慢稳定下来，不再有一餐没一顿的过日子。
没人能要求一个十四岁的小女生当个称职妈妈，所以小洁几乎是自己长大的。
她学走路、学讲话、学找东西吃，她凭借人类的求生本能，一天一天活下来、一日一日成长茁壮。
八岁那年，见附近小朋友都去上学，她也跟着大家走进校门口。她在学校里认识张老师，张老师知道她的情况，虽同情却爱莫能助，只能在班上角落留一张桌椅，替她影印书籍，帮助她学习。
「小洁」这名字是张老师帮她取的，后来她完成小学学业，在张老师的协助下进入中学。
小洁是班上的特殊人物，她没有钱缴学费、没有制服穿，甚至连双象样的鞋子都没有。
许多同学都知道她的母亲靠男人为生、都知道她的生活背景，所以看着小洁的眼光中，多少带了轻鄙和厌恶，长期下来，她强烈的自卑性格形成，几乎不太敢抬头与人平视对谈。
小洁习惯以衣柜作为睡床，因为母亲的床上夜夜都有男人，胖的、高的、瘦的、老的，村里的男性都晓得，这个外来的年轻貌美女子，提供廉价的性服务，所以人人都想一亲芳泽，于是路嘉怡的存在，成了村中女人最大的威胁。
每个夜里，小洁躲在衣柜中，眼看母亲和每个男人燕好，性对于小洁不是件神秘的事情，没有好奇、缺乏探究心情，她眼睁睁看遍所有男人充满欲望的恶心嘴脸。
可是这个男人不同！
妈妈说，她恋爱了，也许「他」将带给她们幸福，虽然妈妈比他大七岁，可是妈妈相信，他是有肩膀的男人。
是的，这个男人很不同，他叫作姜胜翊，不是本地人，才来这里几天便引起大轰动。听说他是台北人，手上有很多钱，刚刚大学毕业。
姜胜翊长得英挺帅气，颀长身量、深刻五官，他只身到垦丁开牧场，每每说起未来蓝图，他的眼便炯炯有神。
缘分是种奇怪东西，他一到垦丁，便深受路嘉怡的吸引，他讶惑于她的美丽，在偏僻的乡下垦丁，她的存在简直是种奇迹。
不过几天，他爱上她，片刻不离。
小洁常在衣柜里偷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温柔、他低哑的醇厚嗓音，他架构未来时的自信。
小洁崇拜他，崇拜得不能自已，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不同的。
下午母亲回来，她的眼神熠熠生辉，快乐得像个小女人，她抱住小洁说：「小洁、小洁，我们快要发了，胜翊爱上我，他许给我美丽的未来。」
看着幸福的母亲，小洁不禁为她快乐，只是，向来悲观的她，不认为事情会无风无波，顺顺利利。
那些三姑六婆怎会放过说嘴机会？她们是连小洁低头经过，都要唤住她，嘲讽问她，她的母亲一星期服务过多少男人的呀！
「今天晚上……不，明天，明天我一定把妳介绍给他，不过，妳要答应我，告诉他，妳是我的妹妹。我编了故事骗他，说我们父母双亡，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扶养妳长大，他听了很感动呢！」
「他会知道真相的。」小洁轻语。
「没关系，等他知道时，我已经嫁给他了，我会哭着乞求他原谅，妳也会站在妈妈这边，请他原谅我们的，对不对？妳长得楚楚可怜，谁都禁不起妳的哀求。」
十六岁的小洁显然没有三十岁的母亲那般天真，她苦笑点头，对「幸福未来」的架构，不若母亲般认真。
「他晚上要来，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在这里过夜，妳知道的，他是个君子，不会像其它男人那样。」
「嗯。」
「所以……妳还是进衣柜，好不好？」
「好。」
小洁很少有异议，母亲不是坏人，她知道，她不是别人口中的狐狸精，只是让她能够生存下来的方式实在不多。
乖乖地，小洁回到衣柜里躺着，她和衣柜外的母亲一样，一样期盼他的来临。
夜里，他对母亲低语，房子不大，小洁在衣柜里听他们的对话，每字每句。
「我们结婚吧！」胜翊拥住路嘉怡。他要当肩膀，当一个女人的天。
路嘉怡是他的初恋，不过几眼，他便对她疯狂迷恋，将和父母的约定放在一旁，他决定自己选择妻子，一如他自己选择职业，决定或许冲动，但他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喜悦。
「这么快？」事情比路嘉怡预想的更顺利。
「我希望尽快减轻妳肩上的重担，妳不愿意？」
「不、不，我当然愿意。」回抱胜翊，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愿意替我照顾妹妹？」
「当然，明天我和代书先去办理过户，等我把土地和房子稍稍整理过，就来接妳回去。很辛苦吧，带一个十六岁的妹妹，这个年龄正值叛逆。」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小题，古灵精怪得让人头痛。
「不会、不会，你放心，小洁很乖的。」
「我来几次都没见到她。」
「她到同学家做功课，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书桌，连灯光都嫌不足，我怕小洁近视，就叫她到同学家读书。」
「明天是假日，我来的时候她会在家吗？」
「在，她平日很乖的，不会四处乱跑，你放心，她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她努力用功，经常考一百分，我想，她长大肯定能当博士。」说到女儿，路嘉怡多少有几分骄傲。
「真的吗？要是她真的有本事，我就尽力栽培她。」
「太好了，小洁最喜欢上学读书，假使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路嘉怡说着，往衣柜瞄过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