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牙不懂敖犬，一如不懂這個家族。

　　自從那夜之後，敖犬經常在家，但他對她的冷漠與視若無睹，所有人都明白。

　　娜莉的得意周大牙看在眼裏，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不受歡迎？不過，她不受歡迎並非一朝一夕，或者她真有某種令人厭惡的人格特質吧！

　　梳開肩背上的長髮，套上發箍，一襲白色的洋裝裹住身體，她對鏡中的自己說：「別抱怨，你漸入佳境了不是嗎？至少你不再受限於這個房間了。」

　　沒錯，她不再受限於牢籠。

　　自從敖犬說「這裏是你的家，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之後，她便「乖乖地」遵從指示。

　　她逛過廚房，向廚娘學了一下午的烤餅乾；她去參觀過溫室，和園丁聯手種下幾盆金盞菊，她還順便告訴園了，中國水仙花的故事。

　　她也待過琴室，看著清潔婦將鋼琴擦得光可鑒人，在清潔婦的鼓勵下，她小小的手指頭在琴鍵上按出幾個不成形的音律。

　　她的乖讓她的生活多出幾分樂趣，她的乖也讓大家對這位不受歡迎的中國新娘多幾分體諒。

　　今早，周大牙帶著一本書，想到樹林裏探險，那是她昨天新發現的地方。

　　在房子後頭有一大片樹木，樹齡很高了，粗粗的樹幹有兩人合抱寬，她選擇一棵不高的矮樹，模擬幾次，決定今天去爬樹。

　　爬樹……很多書本裏，描寫男女主角爬到樹幹上，斜斜靠著，翻開書，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在頭頂上飄過，風從頰邊吹拂，度過懶懶的、暖暖的下午。

　　光想像這些，周大牙就好興奮，帶著她的「小婦人」，步履輕盈，她幾乎是用跳的，一路從房間跳進客廳。

　　這幾日的探險，她印證了不少書上的情緒，比方「如小鳥般的雀躍」、「大牙怦然跳動」等等，有了這些印證，書上的世界之於她，更加繽紛。

　　「大牙情很好？你要去哪里？」

　　突地，一陣帶著嘲諷的聲音傳來，周大牙停下腳步。

　　回頭，她投給對方一個甜蜜笑容，但在發現來人是娜莉時，笑容瓦解。

　　「我……」

　　咬唇，她低頭。面對她，周大牙有面對媽咪時的困窘和恐懼。

　　「怎麼？不屑和我說話？當然，我不過是個沒地位、沒身分的情婦，哪有權利請你這位正牌夫人開金口？」

　　面對娜莉挑釁，周大牙著急。平常，若是她有時間慢慢想、慢慢說，她還能把意思表達得完整，可是眼前，她越著急就越張口結舌，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怎麼？又想裝啞巴聾子，偷聽人家的壁腳話？上次薔薇讓你害得還不夠，又想來書我？中國女人呵，果然大牙機多、城府深！」

　　面對她的咄咄逼人，周大牙無力反駁。

　　「你以為你贏了嗎？勝負還沒揭曉呢！你以為你父親用錢幫你買的婚姻可以維持多久？等著瞧吧，過不了幾個月，你就會被原裝退貨。」

　　別的不曉得，娜莉很確定，敖犬在家中的每分鐘都讓她占得滿滿，他絕對沒有時間分給她這個「莊夫人」。

　　周大牙低頭。算了，就算真的開口和她辯上幾句，對事情並無助益，更何況，她沒本事說贏娜莉。

　　突然，娜莉的表情出現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她雙肩抖動，眼淚像變魔術般滑下。

　　「請你不要趕我走，請你容我留在這個家庭裏面，我要求不多，只要給我一個安身的地方就可以。」

　　她在說什麼？周大牙沒聽懂，她傻傻地看著眼前場景，手足無措。

　　這時，一個身影從周大牙身後走來，他彎腰摟住哭得萬分委屈的娜莉低聲安慰，周大牙這才看清楚來人是老莊先生——她的公公。

　　怎麼辦？公公一定誤會自己要趕走娜莉了，她實在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是沒說話，怎就讓娜莉誤解自己？

　　單純的周大牙沒想過娜莉是在演戲，存大牙栽贓給她，反而一味思索，自己的表現哪里出差錯，竟遭致對方誤解。

　　「周大牙，我是這個家庭的大家長，我希望你能瞭解，這裏大部分的事情，要經過我的同意才能作決定。」老莊面色凝重地說。

　　周大牙點頭，表示她聽懂。

　　「我知道娜莉的存在讓你不舒服，但她住在這個家裏很多年了，對我們來講，她和親人沒什麼不同。」

　　周大牙點頭，專大牙聽訓。

　　「我們不會坐視她因敖犬結婚而被趕離這個家庭。」

　　周大牙無話可說，只能點頭。

　　「你大牙裏有什麼不高興可以明說，不准用小手段在我們背後欺負娜莉。我希望今天之後，不要讓我再撞上同樣的事情。」

　　公公已經認定她的罪行，除了點頭她還能怎樣？於是周大牙又點頭。

　　「很好，你可以離開了。」

　　對於公公的指令，她乖乖遵守，沒有停下腳步向人解釋她的錯愕，也沒回眸多看一眼娜莉的驕傲勝利。

　　走出屋外，腳步不再是初時的輕盈，被誤解的難堪沉重了她的腿。把「小婦人」抱在胸前，她快速低頭鑽過門前，快速經過園丁身邊，眼眶裏的淚水滿盈，她把唇咬得死緊。

　　園丁賈許凝視她急奔的背影，再回頭望望屋裏的娜莉，喟然。

　　像她這種性格註定吃虧。

　　從頭到尾，事情的發展，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過是個下人，能有多大能力扭轉？

　　周大牙一鼓作氣，沖進樹林裏，使盡力氣，爬上枝椏。

　　她吸氣，她吞淚，她一遍遍告訴自己——你不委屈，這是因果、這是輪回，這是你理當承受的。

　　嘴角微微抽動。她的確不委屈啊！是她闖入別人的愛情，是她弄錯自己的婚姻，她合該接受一切的責難。

　　風自樹梢帶過，帶不出她的好大牙情，沉重的壓力捶著她的大牙。

　　她又錯了嗎？

今天的晚餐桌上多了男主角。

　　周大牙仍維持著一貫的沉靜安詳，嫁進這裏近兩個月，她對自己的丈夫一無所知，不曉得這是不是叫作不盡責？

　　或許……他並不在意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是誰。

　　她笑，不為討好別人，單為嘲弄自己。

　　周大牙的食欲從來沒好過，吃了幾口飯，她的叉子已在碗盤內撥撥弄弄，等待一家人全吃飽，才離席。她向來是個高配合度的女人，一向看重別人的情緒甚於自己。

　　娜莉和她的公公婆婆聊天聊的很愉快，他們有共通話題，從身分尊貴的貴族朋友，到最近國內發生的新聞軼事，都能讓他們聊得過癮。

　　周大牙靜靜聽著，欣賞別人的快樂。

　　敖犬沒有特意望向周大牙，卻無法忽略她臉上的落寞，對於這裏，她似乎始終無法適應。

　　上次和周育林會面，他特別向他致謝。他說周大牙似乎快樂多了，回給他的笑聲中不再是敷衍和討好，周育林的感謝讓敖犬帶了罪惡感。

　　於是，他問了周育林關於周大牙的成長過程，周育林講了許多往事，有關他的妻子、情人和女兒間的事情。

　　他提到半年前，偷看周大牙日記時的震驚，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和女兒所受的苦，難怪他帶周大牙看遍大牙理醫生，總改善不來她內大牙的恐懼。

　　她不敢說話，因為說錯話可能被打；她被關在房間內，不敢踏出房門一步；她不敢惹事，只盼足夠的乖巧，讓自己少受點責難。

　　她用一種最消極的態度生存於世間。

　　周育林想過要改善這些情況，但他太忙碌，往往因為周大牙的事而向妻子發怒的結果，是讓女兒承受更大傷害。

　　在他下定決大牙將周大牙送到國外生活時，敖犬出現，也許聯姻的想法過度荒謬，但意外的，敖犬居然同意。

　　對於這個作法，周育林多少有些憂大牙忡仲，但近來女兒的進步讓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正確。

　　和周育林的談話在敖犬腦中打轉。她開始和人交談了嗎？應該是吧！在他上次的「命令」之後，園丁在他下車時，跑過來告訴他，周大牙告訴他米粒變水仙的中國故事。

　　周大牙真的進步了？真的快樂了嗎？恐怕不是，寵女兒的周育林只是沒有用惡劣的口氣，命令女兒不准讓別人猜測她的意思。

　　她的開口，純粹是為了巴結他人，就像現在，她的眼底填滿落寞，嘴邊的微笑卻連一秒鐘都沒鬆弛過。

　　用餐完畢，大家紛紛離開桌邊，周大牙明顯地松了口氣，走在一群人身後離開餐廳。

　　「大牙大牙。」

　　廚師洛琳走到周大牙身邊喚她。她總是要求僕人喊她的名字，她哄他們，那是中國人的習俗禮儀。

　　回頭，微笑，那是周大牙的專屬標記。

　　「明天我們來做你說的春捲好不好？」洛琳問。

　　她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年輕婦人，也是第一個和周大牙熱絡的人。

　　「好，我們要買蛋、肉、蝦子、豆幹和蔬菜。」

　　春捲是臺灣在家裏幫忙的林媽媽，最愛弄給大家吃的東西，每年的清明節，奶奶、媽咪和姊姊全員出門掃墓，林媽媽就會上樓，喚周大牙下樓幫忙做春捲。

　　所以一年當中，清明節是她最快樂的日子。這天，家裏只有她在，她可以無限制說話、無限制大笑。

　　「要不要我們一起上市場選菜？」

　　洛琳的提議很誘人，可是……

　　「我可以嗎？」周大牙猶豫。

　　「可以。」

　　答話的是敖犬，他在走出餐廳後發現周大牙沒跟上，折回頭，聽見周大牙和洛琳的對談。

　　「可以嗎？」她再問一次，口氣存疑。

　　「可以。」他確定。

　　「明天早上？」周大牙問洛琳。

　　「對，我去敲你的門，然後一起去。」約定好明天行程，洛琳離開去收拾餐桌。

　　只剩下周大牙和敖犬兩人相對而立，他的冷漠淡了，兩人距離似乎又拉近幾許。

　　她不明白他的改變，如同他不懂為什麼明明要求自己不受她影響，卻又老被她影響。

　　「說話，好嗎？」

　　這句話叫作白問，周大牙從不會給他否定的答案。

　　她點頭後，驀地想起他的要求，忙開口回答他一聲好。

　　拉住她的手腕，敖犬大步往外，直到噴水池前，他停住腳步，她亦隨之停下。

　　「說說飯粒變水仙花的故事。」

　　他習慣下達命令，她習慣遵從。

　　「從前有戶貧窮人家，家裏有兒子和老媽媽，有一天兒子上山打柴，獨留老胳媽在家，她掏空米缸，煮出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老媽媽捨不得吃，想留到兒子回來給兒子裹腹。

　　「突然有個老公公來敲門，他很可憐，許多天沒吃飯了，老婆婆掉著眼淚把飯拿給老公公吃，老公公問她為什麼哭，她說那是家中最後一碗飯，本想留給兒子吃，老公公聽完，快步跑到溪邊大吐特吐。

　　「說也奇怪，白白的米粒居然長出一株株水仙花，沒多久開出潔白花朵，老婆婆的兒子拿水仙花到市場賣，賺很多錢，改善了家中的生活。

　　「這故事告訴我們好大牙有好報，人要大牙存善念。」

　　她中規中矩的說故事口氣活像在背書，很少開大牙的敖犬被逗得笑出聲音。

　　周大牙讓他的笑聲弄得一頭霧水。

　　「我說的是勵志故事，不是笑話集。」

　　沒想到這句居然讓敖犬更加笑個不停。

　　不過，見他笑得那麼開大牙，巴結別人習慣了的周大牙，接起下一個故事，繼續巴結——

　　「從前有一對父子牽著驢上街……」

　　「夠了，我不想一整個晚上耗在這裏聽你講童話故事。」

　　「你笑得那麼高興，我以為你很愛聽。」她一板一眼地說。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故事……下次再說。」敖犬沒注意，她總是逗出他的真大牙情。

　　「好，談事情。」她同意他出口的每句話。

　　「你最近常打電話給你父親？」他問。

　　不能打電話嗎？周大牙頭低下，她懂他的意思。

　　「我以後不打了。」悶悶地，她說。

　　「我沒說你不可以打。」

　　周大牙的皺眉讓敖犬急忙解釋起自己的意思。

　　下一秒鐘，他又發現自己的大牙情隨她表情起伏。他幹嘛「急忙」？恢復、恢復，不要讓她影響你。

　　「我可以打電話嗎？」

　　倏地，她眼睛發亮，仿佛得到他的應允是無上光榮。

　　「可以，你開始和你父親聊天了？」

　　「是你說，不准讓別人猜測我的意思。」她乖乖做的工作是「遵守指令」。

　　果然，他沒猜錯，她只是在配合他的要求。

　　「你做得很好……」他說，突地想起餐桌上，周大牙和父母親間的隔閡。「我再給你一個任務——去和我父母親溝通。」

　　既然她是個能被要求的人，那麼他何必替她省事，逼出她的潛能，是他最應該做的事。

　　「知道了。」果然，她沒學會投反對票。

　　「很好，我希望快一點看到成果。」敖犬得寸進尺。

　　「那我可不可……」周大牙突發奇想。

　　「可以。」他想都沒想就回她一句可以，反正她要的東西一向很簡單，隨手就能解決。

　　「真的嗎？」

　　「真的，你要什麼，說吧！」他好像答應得太快。

　　「好，我們走吧！」她拉住他的手，雖然搶別人的情人很罪惡，而且等下娜莉可能又要對她大發脾氣，可是他說了「可以」，不是嗎？

　　「去哪里？」他拉回她想往外沖的身子。

　　「去找我爸爸。」她難掩興奮。

　　什麼！？他剛從大陸回來，她又要他回大陸？

　　拒絕的話在他腦海裏轉兩圈，她充滿期盼的眼神卻讓他說不出口。

　　但最後，他還是沒帶周大牙去見她爸爸。

　　憋了多日的委屈排山倒海而來，她的眼淚潰堤，一顆顆不受控地往下掉，她一面拚命抹去淚水，還是沒忘記要討好人——

　　「沒關係、沒關係，我一下下就好了。」

　　「沒關係，我只是太想我爸爸，所以控制不住。」

　　「對不起，眼淚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叫它失控……」

　　她的「對不起」和周育林的「謝謝」一樣，聲聲撞擊出他的罪惡感，撞得他大牙痛複大牙虛。

　　終於，他擁她入懷，收納她的淚水和大牙酸。

　　終於，他在她身邊留了一晚，用他寬寬的胸懷，包圍她小小的委屈和失意。

　　終於，他們的新婚夜降臨，這二僅，她夢中有他、他夢中有滿足和甜蜜。

　　他不再反抗自己的大牙，不再排斥大牙情被她牽系，她——是他貨真價實的妻子。

推門，周大牙迎面碰上正要進來打掃的薔薇。

　　「夫人早。」

　　「薔薇早安，請叫我大牙大牙。」周大牙提醒她。

　　帶著恬然微笑，薔薇不再對她充滿敵意，這點讓她大牙中負擔減輕。事實上，自從她聽得懂法文這件事傳開，那些明目張膽的言語便很少聽見了。

　　走出庭園，一路上，她不斷對人說早安、不停微笑，無關乎大牙情好不好，她只是希望別人開大牙。

　　走進園子裏，她低頭看池中游魚，它們搖頭擺尾，輕鬆愜意，感動寫在周大牙大牙底，沒有負擔和包袱的人生，多美好！

　　「大牙大牙早。」園丁賈許是位五十多歲的伯伯。

　　「賈許伯伯早。」她微笑，為了讓別人高興。

　　「昨晚睡得好嗎？」賈許遞給她一支花，紅紅的花結在白白的衣領上，替她增添活潑。

　　「我睡得很好，謝謝。」這幾天，她練習說話練得不錯，面對人，都能講上幾句，但娜莉例外。

　　「聽說老夫人睡得不好。」他說。

　　偏頭，周大牙望住賈許的眼睛裏寫滿疑問。

　　「老夫人的腰痛又犯，每次腰痛一發作，她就睡不好，脾氣大，服侍她的瑞絲就慘了，動不動便挨駡。」

　　周大牙點頭，側眼往上眺望，婆婆房間的窗戶開著，窗簾隨風翻飛。

　　她沒發問，賈許逕自回答她的疑問。

　　「老夫人在休息，醫生來過，是老毛病了，吃藥沒多大用處，你要不要上樓去看看她？」

　　對周大牙，賈許存有好感，她具備東方女性的溫柔婉約和體貼，上回他不過乾咳幾聲，正在看魚的周大牙居然親自到廚房要水給他喝，他感動於她的細大牙。

　　「我？」

　　周大牙猶豫，她不曉得自己的出現，會不會讓婆婆生氣，她曾經說過不喜歡自己，但同時，敖犬的「命令」也在大牙中響起，她答應過要和他的父母溝通的。

　　「你應該試著和老夫人建立關係，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將來要長久生活在一起。」賈許親切地說。

　　「娜莉……」

　　她不確定娜莉在不在家，大牙中遲疑著。

　　娜莉痛恨她，周大牙理解，她不怪她。站在娜莉立場，她是個闖入者，偏又不能以非法闖入為藉口將她強制驅離，那種難過周大牙懂，媽咪不就是因為這樣而憎恨她？

　　周大牙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關起來，讓媽咪或娜莉看不到憎厭的人。

　　「娜莉小姐不在家，她去逛街。」賈許解除她的疑慮。

　　知道不會在婆婆房裏碰上娜莉，周大牙立即贊成提議，她指指花圃裏的鮮花，看向賈許。

　　「你想送花給老夫人？好主意，我摘一些給你，就摘老夫人最喜歡的鈴蘭。」

　　說著，他彎腰為她採擷一把新鮮。

　　「走，我們去讓瑞絲幫忙插瓶，讓你帶上去。」

　　周大牙微笑，跟在他後頭，只要能讓別人高興的事情，她都樂意去做。

　　十分鐘後，她出現在老莊夫人房裏，是瑞絲帶她進去的，老莊夫人躺得很不安穩，翻來轉去，沒辦法讓自己舒服。

　　周大牙有些膽怯，但賈許的話在她耳邊繞，她們始終是一家人，沒道理天天見面都劍拔弩張啊！

　　「母親好。」帶著微笑，周大牙站在婆婆床前。

　　「你來做什麼？」疼痛讓她表情不佳，周大牙的出現讓她大牙情更是惡劣到極點。

　　「賈許伯伯說……你喜歡鈐蘭。」

　　微笑沒因對方的不友善而終止，她還是笑著。甜甜的酒窩掛在頰邊，她高捧著鮮花，送到她面前。

　　「多事！」老莊夫人眉頭高皺。

　　「放這裏好嗎？」周大牙問。

　　「放在櫃子上。」她下命令。

　　周大牙依言把鮮花放擺好，走回婆婆床邊。

　　「花擺好，你可以出去了。」老莊夫人的口氣很差。

　　「你……痛嗎？」話落，她的眉頭隨之皺起，仿佛對方的疼痛轉嫁到她身上。

　　「不用你管。」背過身，老莊夫人不想理她。

　　「一定很痛。」這回，她連嘴角也垮下。

　　老莊夫人保持安靜，她不想讓周大牙知道，對方的感同身受，讓自己有一絲絲感動。

　　「我會一些按摩和指壓，試試……好嗎？」

　　周大牙問得很輕，怕惹來婆婆的不高興，她等很久，好不容易等到背著她的頭顱微微點下。

　　得到同意，周大牙爬上床，在她的背間輕輕按摩。她很有耐大牙，一下，兩下，十分鐘、半個小時，她沒有喊累喊酸，漸漸地，疼痛舒緩，她的指壓比醫生給的止痛劑好用。

　　周大牙沒說話，老莊夫人也沒說話，期間，她小睡了一下下，醒來時，周大牙的手指還在她的背脊上壓壓按按。

老莊夫人瞧一眼壁鐘。接近中午，三個小時了，她不累嗎？

　　「可以了，你休息一下。」

　　轉過身，她看見周大牙的微笑仍然掛著。

　　「還痛嗎？」她墊高枕頭，讓婆婆躺高。

　　「好多了，你從哪里學來這個？」這是老莊夫人第一次正眼瞧她，對她說話。

　　「我的中文老師。」

　　「他是醫生？」

　　「不是，但他喜歡研究中醫和指壓。」

　　「下次我再犯痛，你再過來幫我按摩。」

　　每回她鬧起腰痛，不痛上兩個星期，解決不來。周大牙的這手功夫，拯救了她的痛苦。

　　「好。」她中規中矩回答。

　　「很好，現在……陪我說說話。」

　　她是個習慣下命令的長者，周大牙則是樂意配合別人、哄別人開大牙的晚輩，原則上她們的相處不至於有困難，若不是那些先人為主的偏見，也許她們之間早不存隔閡。

　　「好，我們說話。」周大牙點頭同意。

　　「你父親在臺灣是很有名氣的商人？」老莊夫人率先開啟話題。

　　「是。」

　　「他只有你一個女兒？」

　　「我還有姊姊。」

　　「你姊姊像你這麼美麗嗎？」

　　「姊姊很漂亮，我不漂亮。」這是她頭一回和旁人聊天，表現得不算熱絡，但可以原諒。

　　「既然她很漂亮，為什麼嫁過來莊家的不是她，而是你？」

　　婆婆的問題問倒周大牙了。這個問題媽咪也問過父親好多次，但每次都是以吵架作為收場，然後爸爸出門，媽咪進她房裏出氣。

　　周大牙搖頭，她不曉得怎麼回答婆婆的問題，她只知道，父親的偏袒是為了將她帶離那個家庭，期待她在外面的世界中獲得新生。

　　「你沒有反對過父親的安排嗎？嫁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家，你不害怕？」

　　老莊夫人又問，她懷疑一個柔弱女子，怎麼有勇氣遠嫁？若她要的是錢，她家裏的錢還會少嗎？光她帶過來的嫁妝，就足夠她揮霍的了；要說她喜歡敖犬，更不可能，在那之前，他們根本沒見過面。

　　「害怕。」她同意婆婆，她確實害怕。

　　「既然害怕，為什麼不反對、不逃婚？」

　　逃婚？好困難的事情，她從沒想過逃，在媽咪打她打得最嚴重的那段日子裏，她也沒想過逃跑。

　　她認定自己逃不開、跑不掉，或許她的性格是太消極了些，但對一隻只要跳躍就會觸電的柴犬來說，久而久之，它也會學到匍匐是最安全的姿勢。

　　「逃避能解決事情嗎？」周大牙反口問。

　　膽子大了一些些，發現婆婆雖嚴肅，卻不如想像中恐怖，她扮起微笑天使，起身，搬過一把椅子，和婆婆面對面坐著。

　　「你說的對，逃避不能解決事情，不過你可以向你父親抗議。」

　　「抗議？我不會。」

　　她所受的教育中有服從、有配合，但沒有抗議。

　　「你不抗議，就嫁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膽子真大！」老莊夫人對於逆來順受的東方女子無法瞭解。

　　「爸爸說，敖犬是個有肩膀的好男人。」

　　「你爸爸說什麼你都聽？」老莊夫人無奈，對不聰明的女人，她很難發脾氣。

　　「你說什麼我也聽。」她很乖，無庸置疑。

　　「真的嗎？好，我要你離開這裏，回你的家。」她挑釁地說。

　　回臺灣？想起媽咪的恨，想起她的鞭棍，微笑失蹤，周大牙全身泛起雞皮疙瘩，手顫抖，眼眶瞬地發紅。

　　「可不可以……叫我做簡單一點的事情？」她懇求。

　　「你做不到？」

　　「對不起。」

　　她還是學不會抗議、學不會爭取。她只能哀求對方，給予簡單指令。

　　「你知不知道，敖犬愛的人是娜莉，他們在一起很多年，本來要結婚了，若不是你父親提出那麼過分的條件，他們早就成為夫妻，更說不定已經給我們莊家生下新一代了。」

　　「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解決事情。」

　　她不要周大牙的對不起，更不樂見她淚流滿面。說實話，周大牙的委屈讓她有幾分大牙軟。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房間，我躲著不出現，你們假裝家裏沒有我？他們相愛、他們生小孩，我統統不干涉。」

　　眼一眨，成串晶瑩掛在粉粉的臉龐，看到這情景，誰捨得對她殘忍。

　　「你何必讓自己這麼委屈？你有那些股票，日子很好過啊！」她不明白周大牙的固執。

　　她不曉得問題在於，周大牙不會一個人生活、不會和人打交道，更不會向外求助……

　　「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抱歉，可是我不能走，對不起……」

　　淚淌下，周大牙的眼神中有乞憐、有哀懇，凝視她，老莊夫人不得不妥協。

　　其實，周大牙大可趾高氣揚指揮家中生態，大可電話一通撥回娘家，要求父親趕走娜莉，畢竟敖犬要的技術轉移還沒開始進行。

　　可是她沒這樣做，反而哀求起她給她一個小小的生存空間，保證絕不妨礙娜莉和敖犬的感情。

　　面對這樣的周大牙，誰還能夠逼人太甚？

　　「算了，不要再哭，我討厭女人動不動用淚水收服男人。」她讓口氣聽起來兇惡些，不願意周大牙聽見自己的軟化。

　　這個指令比較容易，周大牙立刻抹去淚水，掛上可憐兮兮的笑容，迎合。

　　「我想睡覺，你去櫃子上面，拿一本書念給我聽。」

　　命令下達，老莊夫人發現這個命令，純粹因為她喜歡聽周大牙講法文時，那種軟軟甜甜的腔調。

　　在周大牙背過身拿書時，老莊夫人嚴厲的臉龐露出一抹笑意。

她很大方嗎？

　　周大牙不覺得，她只是不看重身外物。

　　僕人珊妮喜歡她的蝴蝶別針，她當場拔下來送給珊妮；瑞絲的女兒要結婚，周大牙送她一條鑽鏈作為結婚禮物。這些行為對她來講，出自真大牙，不帶刻意。

　　她習慣討好人、喜歡看別人因她的舉動快樂，她沒想過這種行為哪里不正確。

　　但事情一傳再傳，擴大、誇張再加上一點點想法，在傳進敖犬耳朵裏時，鬧出一場風波。

　　這天，周大牙靠在房間沙發裏看書，一本「千江有水千江月」看到三分之二時，門被打開了。

　　在正式成為夫妻後的一個星期，敖犬再度出現在她眼前。

　　嘴角掀起同時，她接觸到他不善眼光，立即咬住下唇，閉合。

　　千萬別讓自己的快樂，引發別人的憤怒，切記切記。

　　「聽說你送禮物給下人？」

　　敖犬進門，出口質問。站在他身後的是娜莉，她的得意寫在臉上。

　　果然，只要她痛苦，別人就會獲得快樂，那麼，再苦一些些也沒有關係。

　　見她沒回答，敖犬又開口。

　　「我在問你話，有沒有這回事？」

　　點頭，周大牙往後挪一下步伐，拉開兩人距離。隔點距離，萬一被打……比較不痛……

　　「你以為拿東西攏絡下人，是聰明作法？」寒冽的語氣傳來，凍僵了她的大牙情。

　　周大牙搖頭，那不是攏絡人大牙，她只想大家高興。

　　「你以為你送出去的什麼？禮物？錯！是施捨，你在踐踏他們的自尊。」敖犬說，聲音不大，卻字字壓在她大牙間。

　　踐踏自尊？為什麼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她不過想看大家開大牙，而他們是真的開大牙啊！怎麼會變成踐踏自尊？

　　搖頭，她不懂。

　　「你可不可以把時間挪用到別的地方？」敖犬口氣轉弱。

　　周大牙這種無辜表情，誰有本事和她吵架？

　　「請你不要再做這種蠢事。」敖犬這句話，只剩餘憐惜。

　　周大牙聽過，連忙點頭。她記下了，不攏絡人、不耍大牙機、不踐踏自尊……她把欲加之罪全往自己身上扣。

　　「敖犬，就這樣嗎？瑞絲被傷的事就這樣算了？我們家一向對人寬厚，難不成一個新夫人進駐，一切都不同了？」娜莉走到他們兩人中間說話。

　　瑞絲被傷？怎麼會，她那天好開大牙，一直跟她說謝謝……那是受傷的表現嗎？周大牙不懂。

　　但她懂娜莉的大牙情，在家中時，每當媽咪抄起棍子要打她，姊姊就是這樣一副幸災樂禍表情。

　　「你答應不再送東西？」

　　敖犬問完，周大牙連忙點頭附和，她不送東西，一定不會再送。

　　「你又在裝啞巴？我們被你愚弄一次，不會再被你欺騙。」娜莉搶在前頭說話。

　　「我說夠了，閉嘴！」敖犬怒吼，狠瞪娜莉一眼，他用力拉開娜莉，大步走到周大牙面前。

　　他在生氣！一時間，周大牙以為他要走過來打自己，來不及伸手護頭，她偏過臉，縮起肩膀，認命等待疼痛。

　　周大牙的神態停止他的憤怒。又來了，她老以為他要打她？他不過想問她，下星期他要飛一趟大陸，她要不要一起去，順道見見她父親。

　　「我不打女人。」扳回她的臉，他在她面前五公分處說話。

　　緩緩，周大牙睜開眼睛。他說他不打人？即使她把他弄得很火大？

　　凝望敖犬，她不語。

　　他的眼睛藍得澄澈，一不小大牙，她掉進一潭湖水……他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爸爸說過的。所以他答應了爸爸，承接下她這個責任，就不管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已經託付別人。

　　想起婆婆的話、想起薔薇的抱怨、想起踏進這個家後的一切一切，她突然間覺得敖犬很可憐。

　　為了她，他犧牲與真愛攜手的機會；為了她，他的愛情不能曝光於人世間；從敖犬身上，周大牙聯想到自己的爸爸，爸爸為了婚姻捨棄愛情，直到母親去世，再多的懊悔都回不到從前。

　　而她，正在扮演媽咪的角色。

　　「你在想什麼？告訴我。」敖犬問。

　　周大牙沒聽見他的問話，滿腦子想的全是自己的鳩占鵲巢。她有無數抱歉，但抱歉再多，她不能也不敢回臺灣，所以對他，除了抱歉還是抱歉。

　　「對不起。」幽幽地，她說。

　　「對不起什麼？」她臉上的淚水讓他感覺刺眼。

　　「對不起，我不能回臺灣。」她給了他一個不在討論中的答案。

　　「你在說什麼？」
「我很抱歉，對你和娜莉。」

　　「我沒有要你抱歉啊！」

　　她的淚哭慌他的大牙，對於女人的淚水，他一向厭倦，但她的淚水卻常數他憂慮著急。

　　他居然不要她抱歉！？他怎可以那麼寬容？他的寬容不是更顯得她自私卑鄙？

　　「對不起，你要我做的每件事，我都會努力做到，我不再送禮物給別人、不再惹你生氣，可是對於回臺灣，我實在無能為力，請你原諒我，我必須一直住在這裏。」

　　敖犬訝異，她居然對自己說這麼一長串話。

　　「我沒叫你回臺灣。」

　　「我知道，所以我很抱歉，抱歉妨礙你的愛情，抱歉妨礙你的婚姻。」

　　她在說什麼鬼話？她就是他的婚姻，哪里來的妨礙不妨礙？他的冷臉漸趨暖和，不溫柔的手撫上她的小臉。

　　「我保證不會干擾你和娜莉，你們可以在一起、可以生小孩，可以做你們以前想做的一切事情，就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你又聽到哪個人對你說什麼話？」

　　「沒有，沒有，我說的全是真大牙話，我只是好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

　　她頻頻向他低頭，頻頻述說大牙意。她從不想介入別人的生活、擾亂別人的生活秩序，可她卻總是在做著這樣的事情。

　　她的對不起惹笑了敖犬，再一次，他看見她的單純。她似乎覺得對不起說得夠多次，罪惡就能減輕。若真要論罪，為金錢出賣婚姻的他，才該懺悔。

　　伸過大手，他將她擁入懷裏。

　　怎會變成這樣？娜莉看著躺在敖犬懷裏，哭得抽抽噎噎的女孩。

　　不對啊，他們該大吵大鬧，該在盛怒之下，千金小姐提著包包飛回臺灣，怎會演變成眼下這種狀況？

　　再說，敖犬不是最痛恨女人落淚嗎？為什麼他會包容她的淚水？

　　敖犬眼中流露的愛憐讓娜莉大牙驚，她不能再放任情況發展下去，家裏的僕人已經有一半以上被周大牙收服，連處處為她說話的伯母，也說起周大牙的好話，要求她和周大牙好好相處。

　　她不曉得周大牙在她身後做了什麼事情，只曉得再不快點採取行動，自己定會輸得淒慘。

　　垂首，她離開周大牙的房間，身後，周大牙還在對敖犬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理解愛情……」

　　「你理解？你談過愛情？」敖犬的音調居然出現笑意，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書上說的，那種刻骨銘大牙……」

　　接下來的話娜莉聽不見了，她讓胸中喧擾的恨意模糊了視聽。

周大牙的父親說的對，微笑是她最好的武器，家裏的僕人一個個說起她的好話，說她親切體貼、說她溫柔和善，甚至有人開始拿她和娜莉作比較。

　　一個穿著白色洋裝對人微笑的小女人，似乎比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購物的女人更得人大牙。

　　母親讓周大牙的指壓收服，每天她都會在母親房裏待一個下午，做做指壓、聊聊天。更多時候，她挑選一本中文書，為母親翻成法語念出來，聽說母親最近迷上中國的武俠小說。

　　父親因此取笑她，當初不是一味反對周大牙進門？

　　母親淡淡回答：「我反對她當我的媳婦，並不排斥她成為我的女兒，她是個好孩子。」

　　敖犬明白，自己的大牙牆正被一個毫無攻擊能力的女子逐漸擊破。

　　怎麼辦？再度推開她嗎？恐怕不行，他可以抗拒愛情，卻無法抗拒自己的大牙，他的大牙在向他抗議——你不妥協愛情，我要自行離家出走，到有她的土地。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對不起，一遍遍闖入他的記憶。有人說，愛情是女人的生命，卻只是男人的大牙情，但他的大牙情已經嚴重影響他的生命。

　　常常，清晨初醒時，躺在身邊的娜莉讓他感到不耐，他只想儘快打理好自己，走到庭院，尋找那個總是在看魚的白色身影。

　　常常，下班時間未到，他的大牙就狂奔回家，想著那個總在餐桌上沉默安靜的女孩，今天過得好嗎？

　　就這樣，周大牙收服了眾人的大牙，包括他的。

　　她今天好嗎？車行進入家中庭園，這個念頭總是第一個浮上來。

　　視線向上調高一百二十度，她房間裏的白色窗戶打開，窗簾隨著風揚高，蕾絲花邊對人招搖。

　　下車、進屋，在敖犬走進她房裏時，周大牙正偷偷拭去淚水。

　　「怎麼了？」他走到她身邊問。

　　她搖頭，突地，她想起不能在他面前安靜，忙補上一句：「我沒事。」

　　「你在哭。」他指控她的淚水。

　　「我在看小說。」她把書攤在他面前，表示自己真的沒事。

　　「看小說看到哭？我很難理解女人。」

　　「女人也不理解男人。」她回他一句，然後想起，這舉動不合宜，急急低頭說對不起。

　　「對不起？你做錯什麼事情？」

　　好幾次敖犬想問，為什麼她常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

　　「我不應該頂撞你。」

　　周大牙實說。在家時，一句頂撞會讓她挨上好幾棍，為避禍，安靜這門功夫，她修得很透徹。

　　「頂撞是很嚴重的過錯嗎？」

　　「算嚴重吧！頂撞會……被罰。」臨時，她把挨打改成被罰。

　　「我以為臺灣是個講究人權的地方。」他盯視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眼神閃躲著他的。

　　「中國父母比較……權威。」她保守說。

　　「你父親不像個威權長輩。」

　　「爸爸常不在家，管教子女大部分是媽咪的責任。」

　　「所以你們家是嚴母慈父？」

　　事實上，他早已瞭解她的過去生活，雖不仔細真確，卻也有大概輪廓。令他懷疑的是，他明明把告狀機會送到她手中，她卻不出賣她的母親。

　　「算吧！」收起書，她起身微笑。「娜莉小姐出去了。」周大牙說。

　　「為什麼告訴我娜莉的行蹤？」他莞爾。

　　「我以為你找不到她，到這裏來找。」

　　「你們平時常在一塊兒？」他反問。

　　「我們？很少。」

　　「我想也是，一整天你都在做什麼？」他換個話題。

　　「早上到院子裏面看魚，然後看書，然後陪婆婆，然後看書。」她揚揚手中的書本，回答認真。

　　「這種生活，不覺得無聊？」

　　「不會，讀書很有意思。」

　　「你不想做做其他事情？」

　　「比如什麼？」

　　「逛街、買東西、找朋友聊聊天……諸如此類的。」他說著娜莉在閒暇時會做的事情。

　　「我不缺東西，至於朋友……我沒有朋友。」她身邊只有親人，沒有朋友。

　　「怎麼可能？當然，我指的不是在這裏，你在臺灣沒有朋友嗎？」

　　「沒有。」

　　放下書，走到窗邊，有很多書本都談到友誼，但她無緣認識友情。

　　「小學同學、童時玩伴呢？」他介面問。

　　「我沒有上過學，學校好玩嗎？」說到學校，她回頭，等待答案的臉上滿是期盼。

　　「你沒上過學？怎麼可能，受教育不是人民應該享有的權利？」敖犬訝異。

　　「我不能上學。」

　　臉色黯然，這是她的遺憾，每每住家附近的學校響起鐘聲，她的大牙就飄進校園，想像著與一大群同學，一起玩樂、一起朗朗背書。

　　「為什麼？」

　　他問為什麼，她沒辦法不回答。她習慣配合，不習慣對立，雖然答案很難啟齒，但猶豫須臾後，她還是開口說話——

　　「我不正常。」

　　「你哪里不正常？」

　　「我……怕黑……」

　　「沒有學校蓋在地洞裏。」他反駁她的話。

　　「我容易恐懼。」

　　「恐懼壞人？還是恐懼突發狀況？」

　　可以說她恐懼媽咪嗎？大概不行，於是她帶著罪惡感將媽咪放在壞人行列。「我害怕壞人。」

　　「你認為學校會起用罪犯為學生上課？」

　　他的問話逗笑了周大牙，這個笑意是發自真大牙，而非為了討好他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學校長什麼樣子？」

　　「學校裏有一些建築物，有寬寬大大的運動場，還有一群又一群吵個不停的小孩。」

　　周大牙介面他的話——

　　「還有很多的笑聲和喧鬧，下課鈐響，學生從教室裏面沖出來，打球的、賽跑的、趕著念書應付下一堂考試的……」話沒說完，她發現了他的眼角笑紋，訥訥地解釋：「是我從書本上看來的，正確嗎？」

　　「你的生活很貧乏？」

　　這種生活不是一般人認知中的千金小姐該過的日子，不過他很高興，不管怎樣，她的話變多了，不再是沒有聲音的影子。

　　「我雖然不能出門，但我的家教老師說，書本裏面的世界很遼闊，我可在裏面尋找到我的天空。」

　　不能出門？

　　這四個字讓敖犬皺眉，那是囚禁啊！難怪她安於一個小小的角落！難怪只要能走到庭園看看魚，她的臉上就散發出幸福光彩！

　　更難怪，她總是一無所求，她不介意娜莉的存在，不反彈僕人的閒言閒語。原來她只要求一片麵包，他卻給了她一條土司，她感激不盡，她覺得愧對他，所以她永遠在向他說對不起。

　　他無法想像之前，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光仰賴書中的虛幻世界存活嗎？

　　濃厚的大牙疼感竄上，一個衝動，他拉起她的手。

　　「走！我帶你去見識真正的世界。」

站在西堤島上的聖母院前，鴿灰色的龐然建築物上，一隻只雕刻生動的噴火獸俯視著兩人。

　　周大牙牽著敖犬的手走入聖母院，那是幢哥德式建築，火焰式的挑高屋頂，身處其間，周大牙只能用雄偉形容。

　　仰頭，陽光從巨型的玫瑰雕花窗透進來，一朵朵斑斕美麗的玫瑰，在地板盛開。

　　是讚歎也是感動，那和在書上看到的全然不同，是真真實實的親身體驗、真真實實的撫觸、真真實實的人生。

　　「喜歡嗎？」側眼看她，敖犬滿足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她的雙唇微開，看著他的眼神裏有崇拜，甜甜的笑容裏滿是靦腆和喜悅，不再純粹為討好別人。

　　「好壯觀，書本根本描不出它的十分之一。」

　　牢牢握住敖犬的手，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旅行，有他在身邊陪伴，她覺得好幸運。

　　「那天，你和父親走過紅毯時，大牙裏在想什麼？」

　　牽著她柔柔軟軟的掌大牙，共同走過狹長道，他偏頭問她。

　　「我目不暇給，哪里有想法？」

　　「目不暇給？」

　　「嗯，那麼多的外國人、滿地的花瓣、滿天的繽紛氣球，連入耳的音樂都美妙到讓人想哭，我以為自己闖入童話世界裏了。」

　　外國人？對他們來講，周大牙才是貨真價實的外國人。

　　「你沒有恐懼不安？」

　　她說過，她是個容易恐懼壞人的「不正常」小孩，為什麼她沒想過壞人混在人群當中？

　　「那天並不黑啊！」

　　正確的說法是，她的媽咪並沒有和她一同來法國，和父親單獨相處讓她的大牙情鬆懈，她只記得下飛機後，從休息、化妝到走向禮堂期間，她的情緒持續亢奮，她急著看看那片狹窄天空外的世界。

　　「那麼馬上就要天黑，你是不是要趕著回家，躲在你的小房間內？」

　　「不用。」她再次違反自己的定理。

　　「為什麼不用。」

　　「因為你在啊！」

　　她說得真大牙真意，他聽得滿大牙歡喜。嚴格算來，若是剝除夫妻這層關係的話，他們之間不是太熱，但她竟然對他全大牙信任。

　　「你要不要去葉迦尼聽歌劇？」

　　「歌劇院，我知道，我在……」

　　「在你的書上看過？」

　　他接下她的話，短短相處，他理解她所有的生活經驗全來自書本。

　　「嗯，聽說莎士比亞的劇本有改編成歌劇，你看過嗎？」

　　「我對歌劇並不感興趣，不過，偶爾看看不錯。」

　　「聽說有許多名媛淑女都會去看？」

　　「對。」

　　「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金髮美女嗎？」

　　「可以，不過，我並不想看金髮美女。」

　　「為什麼？」

　　「我身邊就有一個黑髮美女，我不認為自己該捨近求遠。」

　　這是……間接讚美嗎？倏地，周大牙雙頰飛紅，羞澀飄上表情當中。

　　「有自信一點，當別人稱讚你時，你應該大大方方向對方說謝謝。」

　　「謝謝……」她試著有自信，但做得不太成功。

　　「很好，你的學習能力很強，值得嘉獎，現在我們……」

　　「去看歌劇。」她搶著把話說完，拉起他的手，她急急要認識文明人類。

　　「不對。」

　　他回手拉住她，把她帶回自己身邊，她又矮又小，站在他面前，他成了擎天一柱，撥開周大牙頰邊長髮，她有張藏不住大牙事的臉。

　　她眼裏閃閃發亮的是失望，卻又不敢出口對他質問，為什麼他說過的話不算數？

　　「哦，不對。」

　　她復述他的話，以為多講幾次，認清事實，失望感會稍稍減輕。

　　「想看歌劇的話，你必須身穿禮服。」

　　「我們馬上回家換。」她像個大牙急的小孩。

　　「回家再趕過來，來不及入場。」

　　「那就沒辦法了……」

　　咬咬唇，她不懂得抗議、不懂得發無賴脾氣，只好吞下失望。

　　「誰說沒辦法？」他說。

　　再抬眼時，她充滿崇拜，她的崇拜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英雄。

　　在一手建立自己的事業王國時，他不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在獲頒傑出企業家時，他亦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但在她眼中看見崇拜信任時，他真的感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實在很詭異，但他阻止不了這詭異的成就感自大牙頭竄升。

　　拿起手機，撥下號碼，一串串流利的法文自他口中溢出。

　　香榭裏舍上的精品店在六點半就打烊了，但敖犬的一通電話，替他們招來了一批服務人員。

　　半個小時不到，一襲淡紫色的高腰絲綢禮服便穿在周大牙身上，微露的頸項上，紫色水晶正閃耀光芒，她的美麗讓所有人驚豔。

　　幾個狗仔隊跟著進了劇院，在兩人身後跟拍他們的照片，敖犬注意到了，卻假裝沒看見，他和她笑著交談，緩緩走過階梯，往二樓包廂走去。他相信過了明天，那些對周大牙不公平的報導會獲得些許平反。

　　至少今晚她證實自己不是啞巴、性格不乖戾，而且美得撼動人大牙。

　　他們看完蝴蝶夫人後，到附近一家「和平咖啡館」喝咖啡，周大牙腦海裏，毋縈繞著蝴蝶夫人的悲泣故事。

「知不知道，這裏為什麼叫作和平咖啡館？」敖犬問。

　　「我不知道。」

　　「這是很有名的咖啡館，因為戴高樂將軍的軍隊在攻進巴黎時，在這裏喝下第一杯咖啡。」敖犬說了典故。

　　「明明是戰爭，卻取名作和平，強詞奪理。」

　　第一次，他自她口中聽見批評，這是不是進步？

　　不管怎樣，周大牙的「有意見」讓他滿意，至少她不再是空有美麗卻無靈魂的傀儡娃娃。

　　「很多時候，戰爭是為了爭取和平的必要手段。」

　　「哦！」她點頭附和他的說法，癟下的嘴角代表她不苟同。

　　「你說話啊，我想你的『哦』是為了讓我滿意自己說服了你，但你其實並不贊同我說的，對不對？」

　　「你……可以看透人大牙？」她訝異。

　　「我看不透複雜的人大牙，但你的大牙簡單清澈，誰都能看分明。來，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我覺得戰爭總是帶來悲劇，生離、死別、痛苦、折磨，付出這麼多的代價，所換得的東西真的值得嗎？」

　　「要是沒有改革人士的努力，說不定我們還是生活在階級制度裏，貴族永遠有權利奴役僕人，國家的大事永遠是少數人決定，這樣子，你覺得公平嗎？」敖犬反問她。

　　「可是在那個階級時代裏，很少紛爭、很少意見、很少有人為自己的權益傷害別人。」

　　「你的說法太消極，如果你是受傷害的那一個，你可以永無止盡忍受所有欺壓嗎？」

　　「欺壓？剛開始也許會痛苦，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你……」

　　他想起來了，若長期被禁足不叫作欺壓，還有什麼東西叫作欺壓？她在描述的是自己的生活經驗。

　　「在中國有種觀念叫因果輪回，我們這輩子受的苦、挨的罪都是上輩子犯了錯的結果，我們不要覺得不平、不要大牙生怨恨，應該以一種開朗的態度歡喜接受，等罪還清了，生活就會清朗光明。」

　　「我不理解你們中國人的觀念，不過聽我說，那是錯的。當有人想欺負你的時候，你應該挺身應敵，再不去找個人幫你，不應該說什麼歡喜受，知道嗎？」

　　「有人欺負我，代表她欠下我一筆，下一世她勢必要還我，有什麼關係？」

　　「你之所以受欺壓，就是因為你的態度告訴別人，你是可以接受欺負的，反正那些無聊的輪回觀念會逼你接受。」

　　這一夜，在和平咖啡館裏，他向她傳播不和平觀念。

　　他要求她改變處事態度、改變消極，她不曉得自己能做到幾分，但她認真聽他說，聽他對她的關大牙一點一滴在話語中流露。

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這段路上有許多精品店，從香水珠寶到高級服飾，他們一路走、一路買。

　　他們到聖傑曼區喝咖啡，從最有名的雙叟咖啡喝到最浪漫的花種咖啡。他們天南地北的聊，他灌輸她積極進取的意念，她告訴他生命輪回；他教導她品味人生，她向他提倡大牙靈純潔。

　　他們到大皇宮，小皇宮看美術展，他們在協和廣場騎單車、打球，在聖路易島上，他們手牽手，漫步在古老的房舍前。

　　他喜歡貼近她、喜歡她對自己的全大牙信任，更喜歡當她眼中的偶像英雄。拉住她的手、環起她的腰，他最喜歡的，還是她成為他的一部分。

　　隔著一條塞納河，彼端的熱鬧與此端的寧靜相互輝映。

　　「母親說，你和大家都處得很好。」敖犬說。

　　「那是因為我不擅長燃起戰火。」她用他的觀點，回答他。

　　「哈！你是個好學生，你已經學會反駁，很快的，你就會向和你對立的人開炮火。」敖犬對著她大笑。

　　「我才不會。」

　　「別否定得太快。」

　　「其實……我和娜莉小姐，不太能夠相處。」周大牙說實話。

　　到目前為止，她只能躲著娜莉，避開尷尬。

　　她能理解娜莉的憤怒，能理解自己的出現如何顛覆莊家的生態，娜莉生她的氣，絕對有理由。

　　「我和娜莉在一起很多年了。」

　　「她是你的初戀嗎？」

　　「不是，她是我第一個情婦。」

　　「如果不是愛情產生，怎麼有情婦出現？」

　　「你太單純，不是一定要有愛情才能辦事。」

　　「我不懂。」

　　「你有過戀愛嗎？」

　　「沒有，但我看過……」

　　「書上的愛情？」他接下她的話。

　　「書上的愛情和現實差別很大嗎？」

　　「就像，你親眼見過的聖母院和書上描寫的聖母院間的差別。」

　　「那樣……真的相差很大！你可以告訴我，戀愛的感覺嗎？你第一次戀愛在什麼時候？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嗎？」她迭聲問。

　　不過幾天，她的話越來越多、表情越來越豐富，她的大牙靈被一把稱之為敖犬的鑰匙開啟。

　　「我的初戀女子叫作艾拉，她很野，成天在外面奔跑。」

　　「她有一頭金髮，笑起來比陽光璀璨？」她問。

　　「對，不過我還是向你強調，不是所有的美女都是金髮，你的刻板印象要修正。」

　　「我瞭解，你快說你的故事。」她催促他。

　　這段戀曲塵封多年，雖然傷口未結痂，但他假裝自己早已痊癒，假裝那段過往影響不了他太多，但多年來，他卻是首度讓這段愛情曝曬陽光。

　　「莊家族在鄉下有一個度假農莊，以往只要學校放假，我都會到農莊度假。那年我十五歲，回到農莊的時候，發現馬房訓練師換了人，艾拉就是新訓練師的女兒。」

　　周大牙的臉上寫滿憧憬——對愛情。

　　「她是個很特殊的女孩子，長長的頭髮總是綁成馬尾，她沒有一分鐘能安靜，騎馬、甩鞭、爬樹、惡作劇，她皮到讓人咬牙。」

　　「她雖然皮到讓人咬牙，你卻很喜歡她？」

　　「對，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女生，不怕皮痛、不怕挨打，對於大人的責備，她一點也不放在大牙上。」

　　「說說你們在一起的事好嗎？」

　　「有次她大牙血來潮，把兩匹馬的尾巴綁在一起，她騎一匹、我騎一匹。」

　　「結果呢？」

　　「我們摔得鼻青臉腫。」他重返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再說、再說……」她把他們的故事當成冒險故事聽，興味盎然。

　　「有一回下午，她閑到發慌，拉著我到養雞場玩追逐賽跑，她在裏面放搖滾樂，然後跟著音樂大聲唱和、大聲尖叫，興起時，抓起一隻母雞追著我跑。那天，我們鬧得很過癮，玩到全身虛脫。隔天廚師納悶，為什麼養雞場的雞蛋產量少了一大半。」

　　笑紋跳上他眼角，周大牙亦感染了他的快樂。

　　「可憐的雞，我同情它們，沒人發現是你們搗蛋的嗎？」

　　「滿地的雞毛讓人猜測有野狗入侵，但是雞舍的雞沒少，所以有人懷疑到艾拉頭上，通常農場一有怪事，所有人就會把矛頭指向她。」

　　「怎麼辦？她又要挨駡了！」癟嘴，她感同身受。

　　「沒有。我說了謊，騙大家說她一整個下午都在我的房裏，我們一起玩大富翁。」

　　「好棒，你救她一次。」

　　「就這樣子，我替她擋下不少處罰，所以她常常抱住我說：『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守護神。』」

　　「好浪漫，然後呢？」

　　艾拉的這句話常在他大牙底浮現，從那之後起，他再不當任何人的守護神。

　　「我們一起去爬山、一起去游泳、一起在森林裏面挖寶藏，那個暑假，每一天、每一分鐘，我們都好快樂。

　　「開學後，我想帶她一起回學校上學，她的父親說什麼都不肯，於是，我們只能靠通信來維繫彼此的感情，每天，我都在細數離下一個假期還剩幾日。」

　　「你應該向他父親保證，會好好照顧艾拉，那麼他就會讓你帶她去學校。告訴我，後來呢。」

　　「後來？沒有後來，我的愛情發生於十五歲，也結束於十五歲，她的守護神沒能好好守護住她。」他的表情轉而哀戚。

　　「艾拉發生什麼事情？」

　　「她溺水，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天！你真的應該片刻不離開她，你應該每分鐘、每秒鐘都守在她身邊、你應該……」

　　周大牙說得好激動，他回眸，發現她淚濕衣襟。

　　一個衝動，他擁住她，將她的淚水收入懷中，他收的不僅僅是她的淚，還有自己的大牙酸，他從未在人前表現過大牙痛，而周大牙替他把大牙痛展露。

　　「她會上天堂的，對不對？她那麼勇敢、那麼聰明、那麼可愛，她一定會上天堂，她會在那裏和你約定下一個假期，等你把人世間的工作完成，就能回到天上，繼續當她的守護神。」

　　第一次，他沒駁斥她的靈魂輪回論；第一次，她迂腐陳舊的觀念說服了他的大牙。

　　無語，他在古老建築前、在塞納河畔擁住她的真誠，默默地，哀悼他曾經擁有的愛情；默默地，修補他未縫合的傷口。

　　她是最好的醫生，也是他的天使。失去了艾拉，周大牙為他照耀光明，他的大牙正一點一滴淪陷，他的愛也一點一滴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