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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自改+1次po完]孟家女系列之四-淚人淚娃兒(鬼王)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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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攀住轿辕,她跑不动了,双膝落地,她怔怔地望向马上的人儿。

胜翊回头,来不及反应,队伍中的官差拿了棍棒,一棍往洁儿背上打去,冷不防这一下,洁儿口吐鲜血,身子往前倾,下意识地,她高高举起娘的牌位,不让它沾上地面尘污。

“乞丐婆子,看清楚,这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你来这里触啥霉头。”说着,棒子又落下,在胜翊回过神前,洁儿捱过几下。

新科状元?他真办到了……难怪娘会安心合眼,难怪她会走得安祥……

“停手、停手!”胜翊连声大吼,翻身下马。

他跑来,直奔向洁儿身前,停住身形,他对着洁儿手中牌位久久审视。

娘竟是不等他,他的努力顷刻间化作虚无……一路上的欢欣在这时候,当头浇上冷水。

“娘……”他跪下,泪水一颗颗落在泥地里,形成深浅沼泽。

拭去唇边鲜血,洁儿勉力撑起身子,柔柔笑着。

“娘都知道,娘去世前曾醒过来,她说你得了文武双状元,她还说……说老爷来接她……她说……可以瞑目……”话齐全了,她轻轻一笑,又咳出一口鲜血。

“她知道?”胜翊接手洁儿手中牌位,书僮阿木忙将洁儿支撑起。

娘知道他得了双科状元?那娘也知道他得皇上赏识,入上书房点翰林?洁儿的话带给他安慰太多。

“她全知道……她死得很安慰……是老爷、老爷来相迎……”见他拢起的眉头渐渐松弛,她的心也跟着放下,缓缓吐口气,好痛哦,几夜几日的忙碌,终算有人接手她的辛苦……她好累,软下身,洁儿昏厥……

胜翊及时接住她,他将牌位递给阿木,抱起她,他在洁儿耳畔轻言。

“洁儿……谢谢……”

再抬头,他扬声。“来人,将老夫人迎进轿中。”

书僮阿木走过来,迎了程氏牌位进入八人大轿,胜翊起身抱着洁儿上马。

马蹄扬起尘土,萧萧落日在身后拉长了人们的影子,细乐暂停,欢乐队伍蒙上淡淡灰色。

夜深,洁儿习惯起床到程氏房里探探,掀起帘子,她才想起娘已不在,抚着旧物,泪水偷流……

“你醒了。”胜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洁儿惊呼,忙转身。

再见胜翊,她才回想起黄昏那幕。“那些抬轿的叔叔伯伯、官差大哥呢?”

“我打发他们到镇上暂宿,明儿个,我们一起回京。”

“哦!要走得那么匆忙吗?这里的东西我还没整理妥当。”环伺屋内,整理起来要花一番工夫,看来得加紧动作,免得耽误少爷行期。

“洁儿。”他低声呼唤,让她陡然心惊。

“嗯……”她回身,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对他。

“我们谈谈好吗?”说着,他首先在床前坐下。

“好啊!你说、我听。”她喜欢和少爷谈天,靠近他,她也在床沿坐落,与他齐肩。

“这些年幸好有你,不然娘独自在家,我着实难以放心,对你,我心存感激,感激你代我尽人子孝道。”他思索半晌,寻出一个适当话题。

“我才感激你,当年要不是来这里当丫头,说不定我早被打死,哪有那么多幸运,可以学字读书,又可以学大小活计手艺。”

“你那么讨巧,怎会让主子活活打死。”嗤笑,洁儿仍然单纯。

“我很笨又不精明,大姐最担心我,还不是吴大婶一再跟姐姐保证,说夫人是贤德宽厚之人。”

“你大姐操心太多,世上没那么多恶主子,光一个不精明就能拿来当借口,将人活活打死。”

“我原也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呐!可是,你知道吗?我爹爹就是让坏主子给冤枉入狱,死在狱中,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得见,官差叔叔将爹抬出来得的时候,全身伤痕累累,寻不出一片完肤。这件事,我想过好多年,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才想通,原来世上真有很多坏主子、坏官爷。少爷……”心中有话藏不住,却恐怕话出口,他恼怒,又摆出那副冷冰冰模样。

“有话直说,我在听。”嘴角掀掀,没多大意义,可洁儿就拿它当个十足货真的笑容。

“往后,你会当个好官爷吗?会不会欺负穷老百姓,会不会谁交不上银子,就判人冤枉?”她不想少爷和那个坏官老爷一个样儿。

“我不会,别忘了我也是‘穷老百姓’出身。”他刻意模仿她的语调说话。

“是吗?太好了。以前我想过,只要我赚很多很多银子,不当穷人,就不怕坏人欺负,但后来又想,会不会有人不为银子欺负人,单单就为了自己开心寻人麻烦?”

“没错,世间真有这种人。”

胜翊发觉自己喜欢上她那种歪着头,百思不解的憨傻模样,要不是娘的百般想法,他不介意将她留在身旁当义妹,扣除她有恩于他不说,她的确是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

“那该怎么办?是不是少出门,就碰不上这种人?”

“很难说,有人见人家出糗倒霉,就会觉得心情愉悦,没事也会上门寻衅。告诉我,如果你碰上这种人,要怎么处理?”

偏过头,她又想了半刻。

“我会……我会讲故事予他,就说那个想寻孔融麻烦的中大夫陈炜,他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却换来孔融一句‘想必大夫童时必定了了’的自取其辱故事。本来嘛,欺人者人恒欺之,他想欺侮我,我不理他,他就自辱了。”她说得理直气壮,将人性简单化了。

“你能联想到这个故事,谁敢说你笨?”

“人人都说我笨的,不过,我才不担心呢,爹说过,凡事不计较的笨人会福寿绵延,计较得越多、得失心越重,只会惹得自己不开心,所似啰,懂得放下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

“好一句懂得放下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对了,洁儿,我记得当时吴大婶替你签下的契约是十年期,你也说过,你和姐姐们约定好,十年后回石头村再相聚。”他言归正传。

“是啊!”她但愿他能陪自己同行。

“距离十年约期只剩下一年,是不是?”胜翊再问。

“对,明年我满十七,就是该回石头村的时候。”探探腰间锦囊,隔着绸布摸摸那截断玉,她没忘记姐姐的嘱咐,希望到时,少爷能陪她回家,姐姐们看过他,一定会放心。

“既然如此,不如趁这回我们一起离开,你回石头村,我入京述职,就在这里分手,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当作这些年的薪俸。”他一口气将话说全,别过头,不想看见她眼底的失望。

什么……他在说什么!?在这里分手?不能分……

“不行啊!我要和你一起入京,你说过的,要带我和娘……不,是和夫人一起上职。”她临时将娘改口,怕少爷生气、怕他真撂开手再不肯管她。

“情况不一样了,当时我说带你和娘上京,是因为娘离不开你,可是……娘去世,我带着你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深吸气,再回头,她眼中的委屈果真让他狠不下心,他的口气出现松动。

“可是,我起过誓,答应夫人一定要嫁你为妻。”

他不要她了?可是,不可以啊!她允过娘,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是戏言,我早告诉过你不能当真。”

他不爱听这些话,不懂她和娘到底是怎么想法,话题绕来绕去,总在亲事上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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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不是戏言,伍爷爷为你批过字,他说你将会有大劫难,我能帮你度过此劫,真的,我一定要嫁给你!”她说得认真,一脸的不妥协。

“洁儿,我不相信这类鬼话,忘记吧!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想用这套话来说服我,根本不可能。”

“我不是想说服你,我说的全是事实,要不,你上任之前,我们先绕道去伍爷爷家里,当面听他说过,你便知分晓。”

“我不会信这些荒谬言辞,明天我就要离开。”

“我跟你一起。”她固执。

“我没计划带你上路,银子我放在你房里,什么时候回石头村,或者你想继续留在这里,我没有意见。”他比她更执拗。

“不行,我答应过娘……不,我答应过夫人,要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生米成炊。后面那句,她只敢在心里说。

她答应过娘?很好,标准的洁儿风格,她会坚持到底,就为了她心中那把信义尺标。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不会带着你。”

“你带不带我,我都要跟你走。”

“此路迢迢,你一个弱女子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走不了也得走,夫人说……”

“不要再跟我讲什么夫人说、你姐姐说、你爹爹说……你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我们的主仆情谊到此为止,你该做的是替自己以后打算,不是你允了谁的戏言、你听了谁的话,非得跟着我等等。用用脑子努力想,你跟着我有未来吗?”这回他真火大了,气她的冥顽不灵。

“大概我的脑子真是不好,我想过好久好久,还是想跟着你,想和你成亲,不想一个人回石头村,也不想留在这里。”她拼命摇头,摇开他所有建议。

“我不会和你成亲!”他暴吼一声,吓得洁儿捂住耳朵。

久久,见他不再说话,洁儿才放下耳上的双手。

她轻言问:“是不是你嫌洁儿太笨,才不肯跟洁儿成亲。我可以认真些啊!只要我每天都认真,迟早会变得精明伶俐,少爷,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胜翊快被她的单纯气死,若是寻常女子,一句“别妄想成凤凰”早早打发了,偏偏他的对象是个单纯到无法忍心伤害的女子,能拿她怎么办?但任由她胡缠下去?不、不行!他还是要说重话,清醒她的笨脑筋。

“如今我是个官,皇上对我赏识有加,京里多少殷商富甲、王爷高官要将女儿许配予我,你说,我有什么道理将就于你?”他口气严峻,不存分毫置疑。

洁儿细细咀嚼他的话,许久,她才弄懂他的意思。

哦……是这样子啊……有那么多的女生喜欢少爷,她们的家世好,聪明温柔,是人人都爱的大家闺秀,认真想想,她果真是不配。

严格说起,她不过是个丫头,虽然娘待她好,视她为女,她怎就忘记,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小婢女?

少爷话没说错,可选择的人那么多,的确没道理将就她,可是,答应了娘她怎能出尔反尔?

心在痛,不明白是为着不能实现承诺,还是为着自己不配喜欢他。

她向来挂得安安稳稳的甜蜜笑容凝在颊边,歪着头,眼底居然起了湿雾,很想哭……但想起大姐的话——“当下人不能哭丧—张脸,会惹主子不开心”。他已经不开心她、已经不想让她跟在身边,这一哭,他会更厌恶她的!

急急忙忙拭去泪水,堆起满脸假笑,却是僵硬痛苦。

这颗心啊!痛起来就没完没了,她要怎么管住它?

“洁儿……”

她的每寸表情皆落入他眼底,她的心思单纯到外人一眼就能看透,他的眉也跟着僵硬,一如她的笑容。

真厌恶她吗?不!事实上除了感激之外,他不但不讨厌反而还喜欢她,喜欢她的纯真无瑕,喜欢她毫不掩饰的喜怒哀乐,甚至只要多相处一天,他就会多喜欢上她一分,而这份喜欢对他和师妹来讲,是个威胁。

严格讲,他没道理非要洁儿离开自己不可,硬要找出借口,就是她的非分想法,他心里已经有妻子人选,这个人不是洁儿。

“等等,我笨,想事情慢,给我些时间,再让我想想。”嘴角还是笑着的,但眼里的两颗晶莹却趁机滚下。

洁儿久久无语,胜翊后悔对她刻薄,从很多方面来讲,她到底是个孩子,可是,留下她,任她抱起无可实现的期盼,对她又何尝不残忍?

走近,他想安慰,洁儿抬起头来,笑得一脸灿烂。

“少爷,我懂了,咱们不成亲,可是仍旧让我跟着吧!我留下来可以服侍你的生活起居,照顾人的工作我做得很熟练,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少爷!”

在“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少爷”这句话之前,胜翊以为她想通,并开始松动绝不带她走的想法,哪里知道洁儿又添上这句喜欢,让他心底响起警讯。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不会带你走!”

甩袖,他气她的固执,走出娘房间,胜翊不再搭理她。

他走出去,布帘子刮起一阵风,飘飘荡蔼,像她的心。仰起坚毅小脸,不让泪水滑下,她要跟着他,一定!

正文 第五章

马背上,胜翊的心不安稳,每次回头,洁儿在队伍后方低头小跑步的身影让他扯心,要跟上这一队男子的步伐并不轻松,接连十天,他在等她放弃。

离家那日,他梳洗好走出厅门,就见洁儿带着包袱在外面等待,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他回头,她便转头,假意没看见他,打定主意要跟他进京。

头两天,还见她和吹奏细乐的乐手说说笑笑,接下来几日,很明显地,她已经疲累得说不出话,然后细乐队伍和轿夫解散,剩下他、阿木和十二名京中兵官。

他们的脚程更快了,洁儿就经常这样闷头跑步,偶尔一个踉跄滑倒,跌得灰头土脸,来不及拍去身上细沙,便继续往前跑。

应该狠下心,让队伍走得更快些,好远远甩去这个麻烦,但一个不忍心,停停走走,怕她真在这片绿原中走失。

“停!”领队的副官停下车队,快马骑到胜翊身边。

“大人,要不要在前面溪旁休息过夜,离下个城镇还有四个时辰不到的路程,明天一早上路,傍晚就能抵达。”

“好吧!就在前头休息,吩咐下去,扎营生火。”

胜翊下马,他仰头面对密林,明知道她的目光就在后面,睁睁地对住他的背影,他却执意不向后看,她比他想像的更顽固。

有二十几天路程,她真撑得下去?

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快速搭起帐篷,生火烧饭及捕鱼打猎的各自带开工做。阿木取来净脸湿巾给他,胜翊不发一语,粗略拭过便转身回帐。

他们不会再走了!

洁儿待在远方,仔细观察他们一群人行动,偷偷一笑,拿起小包袱走到林子深处,她不敢离开队伍太远,寻一处有石头屏障地方,她轻轻巧巧梳洗过,坐在岸边;两个脚板上的水泡磨破,红红肿肿的一大片在浸入冰凉河水时,获得短暂疏解。

长吁气,洁儿不确定他是否还在生气,应该听他的话,只不过她已先应了娘,再顺从他的意思,她会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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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等到他的劫难因她而解,她才会乖乖离开吧!

想到离开,心又毫无预警地抽动两下,很痛,痛得她龇牙咧嘴,这个“离开”和以往不一样,往日,他走出家里那道竹篱,挥手,转身,她便开始幻想他回来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分离带着期盼意味;而这次分离……代表断绝,代表老死不往来了。

这样的分离使她痛苦,但她说不出口,连想都不敢多做想像。

趴在身旁的大石头上,仰望天空,白云染成红霞,再逐渐地黯淡。

从前她也常在这时分倚着篱笆想他,想他们夜里的交谈,想他不苟言笑的脸庞出现一抹淡然,想他听见娘说成亲便要高高皱起的两道浓眉,想他,成了她生活中最大习惯。

如果有一天,想他不再是她的权利,生活会变得怎样艰难?

风吹过,带起寒意,缩缩肩膀。舍不得将脚收回,冰冰河水泡着发痛脚板,一整天的疼痛获得舒展,她不爱疼痛,能假装着不痛就装着吧!

就比如,想起离开他心会痛,她便不去想。其实,能假装不痛……也是幸运……

头有些沉重,眼睛眯起,她累坏了。

从没走过这样的长路,每天每天,她都在数自己的脚步,骗自己再走几步,京城就到了。可是……到京城之后呢?举目无亲,自己要怎么办?挨近他住下,再求他收容?

“问题是……少爷讨厌我啊!他一点都不希望看见我在身旁。”吐口闷气,洁儿喃喃自语,突然觉得娘交付她的工作,要完成好艰难。

怎么办呢?不想、不想……她要继续假装,假装不痛,假装一切都会很好!

抱住石头,它不好抱,硬硬粗粗的,不像他的胸膛,总是带上几分温暖,靠在里面,不自觉地,就会教人忘记害怕,忘记亲娘死前那夜,忘记草席拉起,一脸惨白的爹爹……

太阳落到山那头,生起的火堆驱逐一部分黑暗。

胜翊四下望过,不见洁儿身影。

她去哪里?一颗心抖然提起,这里是荒郊野地,就算要分道扬镳也不该选在这里,冷冷的表情带上焦慌。

“大人,晚膳已经备好。”阿木走到他身旁。

“有没有看见洁儿?”没回答他的话,胜翊的眼光四处游移。

“洁儿……稍早有看见,现在……会不会进林里散散心?大人您放心,她走不远的,要不要请官差大爷们进林子里找找?”阿木提议。

“不用。”他翻身上马,缰绳揽过,扔下一句:“交代大伙儿先用饭,不用等我。”哒哒声响起,他驱马入林。

莫名心惊让他的胸口不舒服,天已经全暗,他不敢策马长奔,生怕一不仔细就错过她。

这丫头不知道深夜的林子里充满危机吗?不知道有多少野兽在暗地里伺机而动?不知道歹徒强盗会选择树林窝藏?该死的女人、该死的笨女人!

一轮皎洁明月,从树叶缝隙中偷偷探出头,洒下点点柔美光芒,要不是心揪意乱,要不是闷气哽在心间、他会有满肚子闲情诗意,偏偏让人厌气的笨洁儿谋杀了他的闲情。

马蹄走过一步,他的心就跟着狂跳一阵。

会不会他来得太慢,会不会意外发生,她已经……这念头让他怒涛狂炽,举起火把烧掉树林的欲望节节攀升。

从未在心间挂人,从未为一个女人发飙,他对这种无理情绪,无解就是担忧就是烦,就是压抑不住滚滚翻涌的狂暴念头。

好不容易,他在河边看见酣睡的洁儿,她趴在河边石头上,一双脚仍泡在河里。扰人的马蹄声,吵不醒熟睡的洁儿,纵身下马,不自觉放松脚步,他走到她身边。

这样也能睡?无奈一笑,胸口闷气随着这个笑容烟消云散,高高吊起的心摆回定位,他的狂炽怒涛在不知不觉间平息。

拾起地上的鞋子和包袱,绑在马背上,低下身,他抱起洁儿。

她很轻,没什么重量,尤其经过连日折腾,更见清瘦。这种不够丰腴的女孩子看不出福气,应该要好好养养,才能寻到好人家。

翻过几翻,仰头,她仍然睡得老熟,一动不动。

他忘记自己正想甩掉她,忘记她是个麻烦的女人,忘记她的“非分念头”,也忘记他该挂心的女人是师妹。

洁儿在他双臂间,他小心翼翼不把她弄醒,只想着,这两天够她辛苦了,不需要他再添上一笔。

拥她在怀中,放马缓步行,马背上一颠一颠,没将她颠醒,她只模模糊糊睁起眼,懒懒一句:“真喜欢在你怀里睡……”

环起他的腰,她回到梦中。她的梦很丰富,有爹娘、有公婆,有姐姐们也有他……那个不爱笑的少爷,堆起满脸笑靥……

风吹起,她缩了缩,抱他更紧。不易察觉的笑漫过他的脸颊,回手,不知几时,他环住她的手臂加重力道。

隔日,走走停停,他们直到入夜方进入城镇。

一路上,她的眼光直追随他的背影,她有满腹怀疑想问他,为什么醒来她会出现在他的营帐里,是不是他决定领她一块儿上京?为什么他们老在她走不动时,停下歇息等待,是不是他坚硬的心出现柔软?

然,想出口的话,在他冰冷霜寒的表情前,吞回肚子里。

整群人都安置妥当后,便下楼用膳。

小乡镇小饭馆,不大的店铺进来他们这群人,便显得拥挤热闹,楼下才三、四组木头桌椅,挤了些,但总是比露宿荒郊来得舒服。

又看不见洁儿,胜翊用眼角余光到处搜寻,方才明明看见她向掌柜订房间……大概是太累睡着了吧!

心沉沉,没想过自己是否将洁儿摆进心坎里;只是单纯不高兴,不高兴她不下楼用饭,不高兴她太累,若是再认真想过,他会弄清楚这根本不关他的事。

起身,他估量着要不要上楼唤她。

昨夜抱她回来,让阿木拨个帐篷予她,今早,她的眼光便追随起他的一举一动,又是自己的多事惹来她的联想。

想法一起,他坐回座位上,转移心思,不再多事。

“大人,今天我看洁儿情况好像不太对。”

阿木眼见胜翊的眼光,总在不经意间往楼上飘去,揣度了他的心意说话。

“是啊!那个小姑娘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踩在云端,一不仔细就要摔跤似的。”同坐的一名侍卫说。

“景大人,小的斗胆问您一句,那丫头是您的什么亲人?”年纪稍大的军官——吕华问。

见胜翊不说话,阿木代他回答。

“洁儿是大人家乡的婢女,老夫人过世后没地方去,硬要跟着咱们大人走,可……你们也知道,咱们一行人都是男人,带个女娃儿上路着实不方便,可这丫头实心眼,咬牙跟了这几天,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下去,这往后,还有二十几天路程呐。”终于,忍了几天,他有机会替洁儿出头说话。

尽管阿木把话说得委婉,但不难听出维护之意,他也心疼洁儿的处境?

不过,话说回来,谁会不让她那股执拗折服,一路行来,几个大男人也要轮番骑马休息,而她从头到尾倚靠的就是那两条腿,她的鞋子早已残破不堪,他怀疑它们还能支撑她到几时。

“大人,您考虑太多,哪里有什么不方便,顶多是让出一匹马来,咱们都是习惯长途跋涉的兵爷,委屈不了咱们的。”邻桌一个侍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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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等您在京城里落了脚,还不是一样要招买仆婢,那丫头做惯您身边事,留着她也好,总比重新训练新手来得方便。”

大伙儿都说,今年这位文武状元,学富五车,武功高强,殿试时很得皇上赏识,皇上舍不得让他外放为官,硬要将他留任京城,好教君臣日日相聚。

几天相处,他们对这个新主子的脾气摸熟几分,知道他虽不善与人热切、性情淡漠,但脾气是好的,他宽容大量、不摆架子,只要道理正确,绝不去为难下人。能跟上这样的主子,他们都觉得幸运。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全是为他设想,胜翊没道理发做。

“我再考虑。”点头,代表话题结束。

放下碗筷,走过木梯、长廊,在经过洁儿房间时,迟疑了一下,扬起的手始终没有往门板敲下。

叹气,他不明白自己,犹如不明白她。

转身回房,和衣躺下,他想起老家枕畔,想起洁儿说过的苏东坡和禅师的故事,想起洁儿爱看的晏子春秋,想起景公遇虎的故事,她说,当今皇上勤政爱民,绝不会容许“不吉祥”事儿发生。

洁儿说对了,皇上以他为贤士,赏识他、重用他,但是第一个敢笃定他贤能的人,却是个老喊自己笨的乡下小村姑。

这个夜晚,他想很多,回忆很多,却忘记他该用心思念的人是他那聪慧的小师妹……

昨夜想太多,竟睡过头,起身整装,他走到楼下和大家集合时,才发现洁儿又不在人群中。

这是很奇怪的现象,一路上,洁儿总是没有安全感,她常害怕他们抛下她,自行离去,于是,她要等全部人都睡了才肯歇息,又往往在众人还没醒来之前,打理好自己,睁起大眼,在队伍后面等待。

莫非她放弃坚持?若真是如此,他该松口气的。但胜翊并没有,仰头,目光飘向楼上,她走了吗?还是理解坚持缺乏意义?

阿木顺着他的目光上调,宽宽的脸上带起一抹笑,走到掌柜身边问过,然后擅自做主跑到洁儿房门前敲叩。

阿木这些动做没逃过胜翊的眼,他闷声不响,兀自坐下吃早饭,心里是忐忑不安。

没多久咚咚咚的跑步声响自楼上传来,阿木跑到胜翊身边嘻着大气说:“不好,洁儿生病了,我刚刚敲半天门,没人应,只隐隐约约听见呻吟声,我想她病得不轻!”

胜翊放下筷子,当机立断:“我们在这里暂停一日。”他一声令下,在座的人纷纷放下碗筷,重新忙碌起来。

“我去请大夫。”吕华跳起身说。

“我也去,分头找会快些。”另外一个侍卫也跟着匆忙出门。

他快速往楼上移步,在几个穿身后,他举脚踢开薄薄门板。

洁儿躺在床上,蒙住被子,蜷起身体,呻吟声不断自口中逸出,她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

抱起她,胜翊才发现她身体热得吓人,衣服、被子湿过一大片,她的唇紧闭,脸色发白,握起的拳头紧紧缩着,扳动不开。

阿木见状,忙下楼跟掌柜要水和新棉被。

“大人别担心,看样子,她肯定受风寒,没多大要紧,不过,衣服要换件干爽的,我去请老板娘来帮忙。”军官方伟忙出门找人帮助。

“好了、好了,我们统统下去,别挤在这里,让空气好些。”另—名侍卫赶走剩下的人,他转身对胜翊说:“大人,我们就在楼下,有事吩咐,喊一声,我们马上上来。”

众人离开,空间突然变得空旷。

没事是吗?方伟的话让他松心。

抱起洁儿,胜翊仔仔细细审视她的五官,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脖子、小小的手,她全身都是小小的,只有在睁起眼睛时,才会看见两颗又圆又亮的眼珠子。

这样一个小小的肩膀,他居然把持家的担子让她挂上,这些年,她怎么撑过来?

娘病着的时候,她也像自己现在这样紧张忧虑?要是她病了呢?也是蜷在被里,以为蒙出一头汗,病就会自动好起来?这些年,她捱过多少苦头,碰过多少灾难,认真想想,他亏欠她无数。

或者他该带她上京,像她这样清丽善良的女子,要找到一门好亲事并不困难,只要她终身有靠,他就还尽她的情了吧!

突然,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哽在心间的闷气无由涌上,撇过头,放弃为她寻亲事念头,他的心重新平静。

伸手,拂去她黏在额间的散发,洁儿迷糊睁眼,掀起笑容,微微喘息说:“真好,我又睡在你怀里了……”语毕,侧头,她又睡去。

抚在她脸颊上的手停住,她说……喜欢在他怀里?

再醒来,洁儿看见胜翊趴在自己身边。

转头望向窗棂,天全黑了,这一觉她睡过多久?缩缩手臂,想坐起,她一动,他立刻醒来。

“醒了?饿不饿?”

他的态度让她诧异,睡中恶梦连连,老梦见他快马加鞭离去,带了一脸得意笑容,高兴终于成功将她抛弃。

“我不饿。”他留下来,是为了她吗?那么……是他不再坚持讨厌她?是不是留在他身边有了转余?

舔舔干燥的唇瓣,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看,不确定要不要对他问个清清楚楚,但……问了,会不会他气恼,领了人就自个儿上京,又不管她?

胜翊探探她的额间,热度退去,见她精神不错应该没有大碍“口渴?”问过,他没等她回答径自到桌边倒来温水,支起她的身子,将碗就口慢慢喂她。

没儿乖乖张嘴,将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

“谢谢少爷。”

转身放置茶杯,背过她时,胜翊悄悄—笑,她的怀疑全写在脸上,她还是单纯,还是没有心机,还是干净得像张白纸。

再转身,他走向她,就着床沿坐下,洁儿下意识地往里面挪挪。

“天晚了,要不要上床睡觉。”

又是这个难题,不过,她的单纯让他卸下心防,胜翊明白她没有其他心思。

不置可否,他除下鞋子,缩脚上床。

“又想谈天?”他们总是在床上聊天、在床上说话,这成了他们的习惯。

“嗯,可以吗?如果你还在生气,不勉强。”吐吐舌头,她不晓得自己的问话对不对头。

“为什么会认为我在生气?”他反问。

“因为我不听你的话,硬要跟你上京。”

不听话?她听了所有人一辈子话,居然认定起自己必须听话,否则就犯下滔天大罪?噗哧一声,他笑出口,这个洁儿啊……她的憨直教他连生气都无能为力。

“你可以选择听话,选择不让我生气。”他用她的“听话”欺侮她。

“不行啊!我先答应夫人,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先听了夫人的话,要一直留在你身边,不能随意反悔。”娘差点儿出口,这一说,他又要气上半天。

“留在我身边对你有什么好处?”眼一横,他又用那种吓死人的眼光望她。

“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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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儿歪头,认真想过半晌,会对她有好处,有好处的是他才对,她是来帮他避祸的呀!虽然她很喜欢待在他身边……咦……“喜欢”算不算一种好处?

从她的表情,他理解了,原来扣除那个迷信借口之外,她寻不出“好处”。

“真想留在我的身边?”

“嗯,真的想。”她郑重点头。

“好吧!你跟我一起进京。”说完这句,他再不言语。

她等过半天,没等出下文。

“就这样?我可以跟你走?”她怀疑,是什么让他轻易改变。

“就这样,你不愿意的话,可以明说。”他喜欢上欣赏她焦急的模样。

“不,我当然要、我当然要跟你!”果然,不负所望,她慌得坐起身急喊:“我说了要,你有没有听清楚?我要跟你去京城,你不能反悔哦!”

“我不会反悔,不过,有些事我们必须先约法三章。”

“你说,我一定悉数遵守。”还没立约,她已经全应了,只要能留下,约法一百章她都答允。

“第一,你要把自己照顾好,不能让自己生病。”光这样一天下来,他就担了很多心,往后,他不要再操这种心。

“好,其实我很强壮的,我不大会生病,不信你问问何大夫就知道,这回……大概是……是……”是什么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弄半天,胡乱地塞个借口给他。“大概是我生日快到了,老天爷让我生点病,好教我珍惜自己的生命。”

听到她的借口,胜翊忍不住发笑,原来在她心眼里,不懂世间无恶人,连天上也无恶神,生个病都能扮成上天美意。

“第二,以后你我兄妹相称,你不用再做下人工作,有时间多读点书,学学琴棋书画。”

“读书?太棒了,耶!我又能读书了。”

拍起手,她用力过猛,将掌心拍弄得透红,却没仔细听进他那句——以后你我兄妹相称。

“别高兴,我还有第三点。”他提醒过度兴奋的洁儿。

“第三点,我要乖乖听话,不准吵闹。第四点,我要把夫人和老爷的牌位照顾好,不能使之染尘。第五点,我要跟人好好相处……我全部、全部都能做到。”她说得很快,飞扬的心情、飞扬的快乐全在她脸上展现。

“不对,我的第三点是——不准再说要和我成亲、不准再出言说你喜欢我。”

他从来都认定洁儿想嫁给他,纯粹是因为“听话”,她听娘的话,娘说她是媳妇,她便认分地一口咬定自己想当他的媳妇,她还太小,不理解男女间情爱。

至于喜欢,那是她一种类似依赖的情结,她敬他如兄、爱他如长,就像自己,不也是喜欢她的单纯善良。

“不准说啊……”那么用做的呢?娘说的生米熟饭招呢,可不可以使?抬头,她噘起嘴。“就是真的喜欢也不能说喜欢吗?”

“不能,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就在这里分手,我拨两个人送你回石头村。”

“好……吧!”她为难点头。“可不可以再问你一句?”

“说。”

“是不是,你心里有喜欢的人?”所以她的喜欢才会让他觉得厌烦?

果然,男女情事她不懂。连喜欢和爱都分辨不清,她弄不懂想结成夫妻,光喜欢压根不够,唯有爱情才能让婚姻久远横亘。

“没错,我有想成亲的对象。”她脸上的失望揪痛他的心,胜翊想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却又怕她不死心,与其长痛不如短痛。“那个对象是我跟你提过的师妹。”

“那个聪明美丽,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师妹。”洁儿记得,原来她的醋没吃错。

“是,她既美丽又聪明,而且多年来我们朝夕相处,感情有了深厚基础。”

没错,她不美丽,又离聪明太远,光这点她已经输了,何况他们有份朝夕相处情谊,她呢?虽说她没间断过思念,毕竟……那只是她单方面的事儿,与他……无关。

垂头,笑容隐去,她的手指揪扯棉被,想哭,又怕他后悔带上自己。

“真想认识她,看看你口中的美丽女子长什么样子?”瘪瘪嘴,她替自己找来台词。

“你会喜欢她,她很温柔、善解人意。”师妹……半年不见,她还好吗?

“是吧!你喜欢的人肯定特殊。”

“她的鞭法独步武林,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向她讨教一二,另外她也善于舞剑,有空请她表演,你会叹为观止。”

“耍鞭子……太难,我笨得很,恐怕学不来。”

她开始排斥起和“她”有关的一切,鞭子、剑舞、温柔、善解人意、美丽、聪明……

“她很有耐心,不会欺侮笨徒弟。”

揉揉她的头发,有了兄妹为界,划出安全距离,他觉得安心许多,不再介意、测计,他对她的“好”没有过分。

“你说,是春风吹白梅林,还是新梅催来春天?”侧身,她不爱看他想“她”的眼神。

莫名其妙一句,胜翊怔了怔。“为什么问这句?”

“我在夫人坟前植下几株梅花,新树种下,梅花不发,花匠说要等到明年春天,梅树才会开花。今年的春天来得迟了,我想问问,是不是梅树怠工,春天便意兴阑珊。”有了前话,洁儿叮嘱自己不可再喊夫人为娘。

“花的开放有其节气时机,春风不来,哪能赖到梅树身上。”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梅树和春天互为因果。”

就像她自以为的感情,因为她喜欢他,她尽心尽力服侍他,久而久之他就会回馈于她。原来……梅树和春天无关,她的爱情和他的心情亦是无关……

“傻气话。”

扯扯棉被,他将她细细密密裹起,怕风透进她的骨子里,瘦伶伶的身体又要受寒。

就算他的心情与她无关,他体贴动作仍旧感动她,翻身再面对,洁儿深吸口气:”谢谢少爷,你待我真好。”

“当然,忘了我们约法中的第二章吗?从此你称我为兄,我护你为妹,待你好是我本分中事。”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待她好,让胜翊很快乐。

“哦!”知道了,他的立场解释得很明白,就算她笨得可以,也很难再屈解他的话中意。

“快睡觉,明天一早启程。”

“嗯!”

这回她没再说话,握住他的手,眯起眼睛,她要睡了。夜越深越沉,她的心在漆黑中寻不到出口。

正文 第六章

洁儿的天真引来好人缘,府里上上下婢仆都宠极这个憨直单纯的小女生,她没有大小姐架子,得了好东西便要四处找人分享,人人都拿她当自家妹妹疼惜。

这一早,她又捧起满满一篮的栀子花四处分送。

搬进新宅时,她发现有棵栀子花树,便要求胜翊让她住进这个院落,在她殷勤照料下,最近花苞结了满树,日日璀璨地张扬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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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细心折下,选了几朵完整的供在老爷夫人灵前,剩余的便四处分送,让香香甜甜的气息染满了翰林府邸。

“你又起早?”方走进少爷居室,就见他赤裸着上身在庭园里练拳。

“嗯,我给你送花香来啰。”捧上几朵洁白,她把香甜送到他鼻息间。

握住她白皙的小手,深深闻过。很舒服的味道,像她身上的气息,让人想要咬上几口。

见他不语,她以为他没闻到花香。

“我晓得,是你身上的汗水味太臭,盖过花香,你才会闻不到味儿。少爷,我帮你烧水,洗洗澡好不?”

“那不是你的工作,我要洗澡自会有人端水,况且你又忘记,我是你大哥以后不要再喊我少爷。”

她老忘记自己的身份是大小姐。拍拍她的笨脑袋,他恋上这种亲人间的亲昵。

“知道,可是……少爷,我要做什么?我每天都好无聊,端张椅子坐在院里,看大家走来走去忙成一团,就我闲人一个,好废哦!”

又喊他少爷?摇头低笑,要这丫头的习惯改变太难,他不计较了,反正他待她如妹就成。

“废?我不懂。”

他对人的冷漠总在她面前自动融化,因为她是盆炉火,热络的态度常在不经意间温暖人们的心胸。

“就是废物嘛,不能用的东西不就叫废物吗?我觉得我已经不能用了。”

“不,你很好用的,比方你现在就在逗我开心,不是?”

他贪看她的笑,一笑起,栀子花般的香甜四溢,可惜自入京后她笑容变少,至少比在老家时少上很多。

“你在开心?我没看见你笑啊!”踮起脚尖,她在他脸上寻找快乐。

“那是因为爱笑的洁儿变得不爱笑,所以我误会,原来开心不需要用微笑来表达。”第一次,他哄了女孩子,有点怪,却不觉得难受。

“开心当然要笑出来,别人才知道你开心啊!我不笑是因为我不开心嘛!我们又不一样,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你不开心?和我入京不是你一心想要的,怎么真来了却又不开心?”

她的不开心已经很久,自从那夜深谈,自从知道自己当不了他的媳妇儿,自从知道他心里有个温柔的师妹存在,无论如何她都开心不起来。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只剩下——他在她身边。

洁儿嘟起嘴。

他一定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不是和他入京,而是要他喜欢她,要他当她夫婿,可是这些话她不能说、不能提,一讲就要触犯三章约法,他要生气、要马上送走她的。

“说说,为什么不开心?”他又问。

愁眉不展不适合洁儿,她该无虑无忧,该笑口常开。

摇头。说谎太困难,可是……不能说啊!一说他就会找两个人送她回石头村。

“是不是太无聊?往后我在书房工作时,你可以到里面来找书看。”他猜测。

“不会打扰你吗?”仰脸,她笑了,带了栀子花香甜的笑。

“你会在旁边唱歌闹我吗?”他难得玩笑。

“不会,我会乖乖不闹。”“乖乖”是她努力的目标。

“是啰!你乖乖的,还怕吵到我?”握住她的手,他领她走入自己的房子内。

在许多年前,在他们同寝同居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早没了男女之防,她习惯他、他对她自然,男女授受不亲那句词儿在他们中间反倒成了矫情。

“洗洗脸吧!”她拧来毛巾,递到他面前。

顺手接过,他走到钢镜前面,她则绕到柜子边挑选衣裳。

“听说前阵子李大人发帖子,邀你过府餐叙,为什么不去?”他问。自那次李大人到家里来,见到洁儿后,常在不经意间谈到洁儿,可见他对她颇具好感。

“我又不认识李大人,为什么要去他家?”歪歪头,她弄不清楚对方意图。

“他来过我们家里,怎会说不相识?”

“有吗?”又歪过头,她对这个李大人一点印象也无。

胜翊莞尔,每次她认真想事儿时,都会歪歪头,好像事情太沉重,重得她的脑袋瓜支撑不起。

“有啊!你忘记他了?他长相斯文俊朗,一派潇洒风流,所有女人都对他印象深刻,你不觉得吗?”他刻意试探起她的“印象”,至于用心为何,他自己没有注意。

“记不起来了,反正他的潇洒风流又不关我的事,我干嘛印象深刻。”低头为他系好衣带,她把那位李大人送出脑海。

好一句不关她的事,胜翊笑开,她真懂得逗弄他的好心情,虽然他并不明白,这句话和他的好心情有啥关系。

低头,看见她的小脑袋在他胸前晃,直觉地,有股冲动想拥她入怀,抬起手,她的“非分念头”袭上他的心间。

不好!千万别让暖昧表情带给她错误想像,他喜欢她纯粹是因为……因为……他拿她当亲妹妹疼惜,像她这种女孩子,走到哪都会惹人心怜,不是吗?

放下手,大大的掌心在她肩膀带出一片温暖,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借口。

“有空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家里。”

那是关心,很浓的那种关心,洁儿听出来了,她知道他将自己当成亲人。

“我想啊!可是没人陪我,我担心会迷路。”她忘记自己曾对他信誓言旦旦,保证起自己的认路本领。

“有没有想去哪里逛逛?”

退后两步,她从锦囊中倒出大姐给的断玉和一块葫芦形圆石,锦囊是他给的,在很多年前。

锦囊已经褪色老旧,她舍不得换新,只因为那是他亲手相赠。“我想去把大姐给我的玉镯镶成链子戴起来。”

看见躺在她掌心的石头,猛地想起自己锦袋中也有块瓜形石,多年来,他的锦织袋子一样没更换过,因为那是娘亲手绣成,虽然他没用锦袋装银子,却也没让它离过身,至于为什么没将那块不值钱的石头丢掉,大概是……疏懒吧!

“好啊!我带你去。”牵起她的手往外,胜翊没让她多置一词。

洁儿紧紧跟住他,望住他疾走的脚步,微笑在心中悄悄攀升。

喜欢他,偷偷的,不教他知;爱他,偷偷的,不教他知;想当他媳妇,也是偷偷的,不教他知。高兴,只要自己知道就足够。

街上人很多,卖香花的、卖饰品的、耍把戏的,还有迎神赛会的队伍,来来往往的人潮差点儿挤散他们,洁儿的身形太小,胜翊不得不将她收纳在自己怀中,免得几个推挤,她就让人潮吞噬。

洁儿看不到他眼里的谨慎,两个乌溜大眼直直瞧着人群,逮着机会就想往摊子前站定。这里的人很多,样样事物在她眼里都是新鲜。

“糖葫芦呢!好多好多哦!上面满满插了一大把耶!”洁儿在他怀里踮起脚尖,手直指前方,放喉咙大喊。

低头,见她眼睛露出光芒,他无奈一笑,揽紧她腰际,钻进人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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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他们终于置身在如意堂楼上,从窗边往下眺望,长长的迎神队伍在脚边缓缓前进。

“好热闹哦!我从来没看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在一条街上走路,哇……真壮观!”散发披在额间,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标准的乡下姑娘进城。

拂去盖在脸庞的头发,她的额头冒出细碎汗珠,洁儿毫不在意,自顾自舔着手中的糖葫芦。

“原来糖葫芦就是这种滋味啊……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

想过几百次,念过几百次,每回上街买菜都想买一串来解解馋,可是,他答应少爷要当个好仆人,好仆人是不能贪嘴的,于是忍住馋意,只敢偷偷在心里想像,这会儿真尝上;没想像中的好滋味。

仔细体会,很多事情留着想像会比真正落实还好。

比方糖葫芦是一例,比方……比方真当上他的媳妇,一定没想像当他媳妇有意思。

他们目前这样很好哇,他待她好,她也被容许待他好,这种“好”让她很快乐!何必非要成亲呢?能愉快守着彼此就够了。

她再次说服自己。

酒菜上来,鱼翅、银耳、广肚、鱼唇,一道道收拾得精致清楚,斟上茶水,胜翊为她布上筷子。“肚子饿不饿?逛了一下午了。”

“你才会饿吧!我吃了一路糖,心里嘴里都是甜滋味。”

“那就吃些咸的,别把肠胃弄坏。”

取走她手上的糖葫芦,他夹起一筷子鲜鱼送到她碗中。

“谢谢你请我吃饭,等你生日时,我也做一桌子菜请你吃。”受人点滴,爹爹说过,不能忘恩、要倾全能回报。

“好啊!我期待。”看她清瘦的脸颊渐增丰腴,养她让他很有成就。

“你也吃,别光看我。”回夹一筷子菜到他碗里,盈盈的甜蜜笑容染出他的好心情。

眼光转过,他看见赫连喧烨自楼梯走上来。“我看见朋友,先过去和他打声招呼。”

胜翊走到他身边,一声赫连将军打开两人的话匣。

赫连喧烨是当今皇上最倚重的镇远将军,近日皇帝赐婚,将端康王府的明珠格格许给他,这阵子府里府外都为大婚的事情忙碌。赫连喧烨识得胜翊,知道他才华卓越,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官拜丞相是迟早的事情。

环顾四周,已经没有空桌椅。“要不要一起坐?”胜翊相邀。

赫连喧烨从不主动和人打交道,但他欣赏胜翊不趋炎附势的为官风格,欣赏他锋芒深藏、淡漠平和的态度。

偶尔,他会让他想起晴儿,如果晴儿脱去柔弱外衣、身为男儿,大概就是他这副模样。

“景大人好兴致,也来观赏今年的迎神赛会。”他没推辞,随着胜翊走向桌边,洁儿起身万福,三人坐定。

“舍妹爱热闹,今日带她出门走走逛逛,免得她老闷在府里。”胜翊说。

“很可爱的妹妹,羡慕你。”

“你好,我叫洁儿,你呢?”不懂得羞涩,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冲着喧烨瞧,她原就扮不来大家闺秀。

默儿?洁儿?他记得晴儿也有个叫洁儿的小妹,不过她既是景胜翊的妹子,自然和晴儿不会有关连。

“我叫赫连喧烨,府邸离你家不远,有时间你可以过府来玩。”她来,能逗逗晴儿开心也是好的。

“你们家好玩吗?下次有时间,我一定去。”她喜欢这个大将军,无缘由地。“对了,我们家的栀子花开好多,一走进门闻到香喷喷的花香,精神就会好得不得了,你想不想来来?”她的天真活泼让人喜欢。

“最近赫连将军恐怕会很忙碌,他要准备大婚事情。”胜翊说。

“你要娶新娘子了?她漂不漂亮?温不温柔?她很聪明能干?你很喜欢她吗?”洁儿连珠炮弹问个没完。

想起为自己复活的“玉歆”,温暖在胸中窜过,微微一哂,他点头回答:“不管她温不温柔、漂不漂亮,就算她不聪明不能干我也要娶她,因为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

“真好,喜欢一个人就能和他成亲……好幸福……不过没关系,喜欢一个人就算不能和他成亲,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也会很快乐,真的哦,我没骗你。”她说的认真,诚挚的脸孔有着不容怀疑。

她的话听在喧烨耳里自然是莫名,但胜翊心下雪亮,他知道洁儿在为他们的三章约法努力,她不僭越、不妄想,甚至企图改变自己的幻想,努力让自己打从心底成为他真真正正的“妹子”。

“你有喜欢的人?告诉我,我让你大哥替你做主。”喧烨笑说,豆寇少女总有满脑子想像。

“不用,现在这样就很好。”她摆手,摆开他的好意。

“是吗?若不成为夫妻,将来终有一日男婚女嫁,各分东西,你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幻想你自认为的幸福。”喧烨的话提起她的心惊。

“是这样吗?”她转头望向书阑,可怜兮兮的表情让人怜惜。

“小孩子别胡思乱想,乖乖吃你的菜。你想怎么留,谁都不会管你。”他一口气否决喧烨口中的“各分东西”,并痛恨起那个“有朝一日”。

这句话是保证也是承诺,洁儿眉飞色舞地对着喧烨说:“你弄错了,将来就算他成亲,我还是要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我们不会各分东西,不会道再见,我是他的贵人,我承诺要保他一世平泰安康。”

胜翊笑开,这丫头还是坚持遵从娘的话,硬要“保”他一生。虽然无稽,但他乐意听她这样子说,至少,这代表了他们不会分离。

“不说这个,洁儿,你不是最喜欢讲故事,说个故事给赫连将军听,好吗?”换过话题,他的口气俨然是个极度宠溺妹妹的兄长。

“好哇!既然赫连将军要成亲,我就来说个跟成亲有关的故事——齐国里有个人,女儿已到适婚年龄,同时有两个青年上门求亲,东家青年貌丑但富裕,西家青年虽贫却长相俊秀,齐国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说:‘女儿,你不好意思明讲,不如露出手臂表示意见,想嫁东家青年露左手,想嫁西家青年露右手,我就晓得你的意思。’这时,女儿同时露出两手,齐国人觉得奇怪便问她为什么,女儿回答:‘我想在东家吃饭西家住。’”

故事说完,喧烨和胜翊同时捧腹大笑。

“好个贪心的齐国女子,洁儿,如果是你,你会露出哪只手臂?”喧烨问。

“我不知道。”洁儿摇头,诚实说。

“你也觉得难以抉择是不是?才与财,放手哪边都很困难。”暄烨嘲笑她。

“不是的,我说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晓得我喜欢的是哪一个,只要是我专心喜欢的人,不管他贫或丑,我都要嫁。”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她不容更改的意志。

她拐弯又来向他表达自己的“喜欢”?胜翊皱起眉,凝视红了脖子和喧烨争执的洁儿,继而松开眉头,不会的,她没有这等心机,她只是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说出口。喜欢……她的喜欢是爱吗?

胜翊不出声,闷闷地听他们二人争论,一时间,什么想法都进不了他的心。

支起下巴,洁儿偷眼看他,少爷真的长得很帅很俊逸呢!难怪那堆富人王爷想把女儿嫁给他,难怪那个美丽聪明的小师妹也想嫁他,想嫁他的人排了好长好长队伍,她被挤到很远的地方,看不到他了。

幸好,她很早就搞懂,论资格家世她排不上名,论聪慧贤淑她争不到头榜,与其排在没有希望的队伍后面,倒不如一声“我不想嫁了”,就能脱队走到他面前,把他看得清楚。

胜翊停笔、折起书信,才发现洁儿呆呆望他好半晌,微微一哂,他走到她面前,挥挥手,将她模糊的神志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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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

“我……”一时间她也整理不来头脑里乱纷纷的思绪。“你信写好了?”

“写好了,要坏要到园子里走走。”他建议。

“好哇!”放下手中书本,她弹跳起身,拉起他的手往外走。“你刚刚写信给谁?”

“给我师父,算算日子也快一年,师父至今尚未回家,约莫还在师妹府里做客,我修书一封,问问师妹家的困难解决没有。”那年他托请师父为他向师妹家提亲,不知事情发展如何。

“好多年不见,不知道伍爷爷身体是不是还硬朗?”

“师父是习武人,精神气色定比你这个小丫头要好。”

“你老爱说我是小丫头,其实我已经不小,十七岁,很多人都当娘了呢!”

“你也想当娘吗?”他笑着揉乱她的长辫子。

“想啊!想生多个小子、丫头,我们可以一起爬树、一起玩陀螺,谁念书不认真,我就可以拿起棍子敲桌面,叩叩叩,好威风呢!”

“长不大的娘带领一群没长大的孩子,家里不就闹成一片,天下大乱。”

“我喜欢热闹,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聊天,笑声不断,不会冷冷清清连个说话人儿都没有。”

热闹……没错,他也喜欢热闹,然而家居乡间,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从小他就必须早熟懂事,照料起家里,他是个直接从幼年跳入成人的小大人,在他印象中,他没有好好玩过一场孩童间的游戏,就是后来上山,有了师兄弟,他也老成得不懂得加入。

揽住她的肩头,他问:“告诉我,你小时候最常玩什么游戏?”

“捡石头吧!我会用大大小小的石头排成鸭子,我常捡石头捡得家里到处都是,三姐唠叨我好几次,可是我总改不过来,离家时候我只挑了两个小的带在身上,记不记得我把其中一个送给你,你的还在吗?”

“我的……不见了。”他说谎,又是那层忧心她非分之想的顾虑。

“哦……”明显地,脸上春风消逝,垂下头,噘起嘴,明知道它不值钱,心里还是压上沉甸甸不舍。

“说说看,为什么对石头情有独钟。”

“我觉得石头有感情,有没有听过望夫石的故事,一个不怕风雨、日夜守候等待的妻子,是上天成全了她的心意,点她成石,让她坚持起自己的爱情。娘说,她是最忠贞的女子。”

“望夫处,将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这首诗我读过。”胜翊说。

“西游记里也说,石头集日月精华孕育出石猴,所以,我认为石头不是全然无知。”

“你的想法很特殊,被人们踩在脚下的石头,要是知道世间有你这等怜惜人,一定会心存感激。”

“有人都说顽石点头,其实石头虽坚硬却不顽固,你瞧,涓涓细流能在石头上穿出洞天,水是何其柔软的东西,要不是凭着感动二字,哪能穿石。”

“你认为石头有心?”

“石头不单单有心还有情,石头将玉怀在身体中维护,待识得的人挖掘出,琢磨雕饰,为人们咏情诉意。”

“你是石头的知心人。”

“你看,我的石头还在。”

她低头取出自己袋中的小瓜石送到他眼前,看到它,他想起若干年前,洁儿用孔融让梨故事说服他留下大颗石头的模样,她是个很爱说故事的小人儿。

握住石头,想送给他,却又担心他将它遗弃,他已经遗失自己一份心意,仅存的这份还能再往外送?不!留着吧!他不珍惜她的情意,她要自己留下呵护珍藏。

停下脚步,他俯首拾起一颗白色圆石,不大却圆润皙白,照映起阳光,还能看见闪闪亮光。

“这颗给你。”胜翊把石头交到洁儿手中。

收下他的礼,她迟疑半刻,皱眉,歪过头努力思量,吐口气,下定决心。

“这颗石头再送给你,你不能又把它弄丢。”交出囊中瓜形石,她郑重叮嘱。

这回她拿自己的心交换他的情,不管他要不要把她放在心上,她都要他留在身边带着挂着,随时随地记得她对他有情。

“好1”他答应得爽快,收进锦囊中,叩地,两块石头重新聚首。

洁儿笑了,不单单是因着他的爽快,也为了他的笑容,照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的微笑,就像她握在手中的石头,闪动她的心。

正文 第七章

胜翊的师妹——辛无双来了。整座府邸的下人全涌到前厅门口,拉长脖子探向内厅,想一睹侠女风范。

洁儿听见消息,也急步匆匆赶往前厅,尚未跨进厅门就听见胜翊的声音。

“无双,怎么是你自己来,师父呢?”

“收到你的信我才知道你已经在京城落脚,当然要赶快来啰!

师父帮家里解决困难后,就带着大师兄和三师兄云游四海,不过请放心,你上榜封官的消息已经传开,他们一得讯息定会马上寻来。”环住他的腰,她把自己钻进他怀中。

“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拍拍她的肩,他轻问。

“我累啊!可是睽违多日,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看看你,除非你有事要忙,不然让我们叙叙旧好吗?”勾住胜翊的手臂,她从不对他避嫌。

洁儿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亲热身影,她的心含上涩梅。

她削肩细腰,身量长高,鹅蛋脸,肤泛红霓,俊眼修眉,顾盼神采,标致得让人心动。难怪少爷会喜欢她,换了她,也要喜欢的。

更何况,少爷很聪明,要是他娶自己这种笨蛋,肯定要后悔莫及。

她又在心里说服自己,嫁给少爷是笨想法,“师妹小姐”比她好几百倍,他们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

调开眼光,她看见站在师妹小姐身后的女孩子,身形虽小,面貌平庸,但一双锐厉眼睛盯得人心惊胆颤,缩缩手脚,洁儿害怕她。

悄然退步,她不想留下。

“洁儿,你来了,快进来,我帮你引见。”

胜翊看见她的动作,微微一笑,这只小乌龟,以为缩进壳中就天下太平。

硬着头皮走入,被人盯住的脸颊燃起灼热,她的手脚仿佛绑上线,动弹不得。

在跨进大门时,不小心脚拐上门槛,差点摔跤,好不容易稳住脚步,门后爆出一阵笑声,她更羞得不敢见人,低头缓步,在“师妹小姐”面前,她有严重的卑微感。

她勉强抬头说话:“少爷好、小姐好,我是洁儿。”

乖乖低身万福,本想打过招呼就走人,哪里知道“师妹小姐”居然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你就是洁儿?师兄跟我讲过好多次,你果真是迷糊得可爱极了,我好喜欢你,你当我妹子好不好?”

“不好,我有三个姐姐。”

洁儿不经思索,直接反弹她的提议,她不喜欢她的热烈、讨厌她满脸笑容,虽然她的笑美得不容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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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儿的敌意所有人都感受到,胜翊剑眉聚拢,不快漾在脸上。

“你怕姐姐太多个,会把你的脑袋弄糊涂吗?”轻轻一句笑话,无双把气氛又拉回轻松。

“我没那么笨的,我只是不喜欢你当我的姐姐。”挺直腰,她把话说整齐,她不爱在她面前当笨蛋。

噙住一丝轻笑,无双别过脸不语,她身后的丫头——辛云,走过来扶住她。

“无双,我先让人领你去休息,晚上师兄帮你接风。”

“谢谢师兄,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和辛云去住客栈,没关系的。”

“没的事,这丫头在闹情绪,你先休息,我说说她。”安抚过她,胜翊唤来总管,领她们到客房休憩。

辛无双、辛云走了,围在门外的婢仆也纷纷散去,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胜翊和洁儿,静默横在两人中间,他瞪着她扭绞的手指,又生气又想笑,这么大的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不说话,他一直不说话。

但他光静静站着不语,就让洁儿吓出一身汗,他又要赶她走了,一定是。

她得罪他心爱的师妹,她让她在仆人面前失却面子,他气、他恼,都是应该。可是,问题是……她不想走啊……

咬咬唇,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对不起,我说错话。”她先低头。

“还有呢?”他冷声问。

见到洁儿的泪水,他的心已经软下一半,但这回他不打算笼她上天,往后,没意外的话,她要和无双处上一辈子。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的待客之道太差劲。”说着,泪滑下,在脸颊上刷下两道栏杆。

“然后呢?”声音还是冷的,但脸部线条已经变得柔软。

“然后……就是……我会害怕,师妹小姐身边的姑娘,她看起来很凶。”

洁儿已经紧张得开始咬起指甲,说不出来她就是害怕。害怕是种让人无能为力的情绪。

“有本事当恶人,就别掉眼泪扮可怜。”瞪她一眼,口气软化。

他并非看不出辛云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她精光内敛,步履轻盈,武功不见得在自己之下,她绝不是普通丫头。

但辛堡主为女儿安全,派出高手保护女儿一路抵达京城,原是情理中事。

急急擦去泪水,她绝对绝对不是扮可怜,她只是……心太酸,酸得泪水不由自主。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

“记不记得为了让你留下,我们的约法三章?”

“不生病、视你为兄、不存非分。”她已经努力了,做不好是她太笨,不是她不够尽心。

“既然你视我为兄,无双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大嫂,如果你不打算和她好好相处、不打心底敬她如嫂的话,告诉我,你要怎么留下来?”

他试着和她沟通。

这些话她早知道,人都是在初听见一件事时会大大震惊,为什么这桩她已经在心里翻覆过几千次的事情,再听他自口中说出,仍然心痛如绞?

“这是第四章?”嘟起嘴,她的委屈不能出现。

“你说什么?”皱起眉,脸色不悦。

“这是我要留下来就必须遵奉的第四个条件。”他生气,她也不高兴。

“你要这么说也行,告诉我,你做不做得到?”

“我做不到也不行是不是?你为了她,不会让步的,是不是?”她眼里又泛红光。

“是、没错,我不会让步。”他坚持。

“如果,我先去跟她说抱歉,然后躲着她,不再让她生气,是不是……我就可以留下来。”她说不来谎话,好好相处……她做不来……

他叹口气,无奈摇头。

“为什么你不能真心喜欢无双?”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洁儿将无双当成假想敌,要她放宽心胸的确太难。

“喜欢是种感觉,勉强自己的感觉很困难。”

可他偏偏爱勉强她,她明明喜欢他,却不能说喜欢,而她不喜欢他的师妹小姐,却又不能不喜欢。

“至少,你要尽力。”握住她的肩膀,他对她施压。

点头,不甘心,却没资格说不甘,除非她自动放弃留下。

“不要逼我送走你。”他又恐吓她。

鼻头更酸,点头,再点头,再点、再点……

她要乖、要听话,不行当恶人,不行不听话,不行喜欢他、不行不喜欢她害怕的人,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做的事太多,能做的事只剩留下。

但选择留下同时,她也选择遗失自己……自尊没了,伤心不被容许……因为,她的伤心在他眼里是“扮可怜”。

“回房去,好好想清楚自己的行为对不对。”

抛下一语,他转身走开,看着他的背影,泪水开始肆无忌惮。

从前,他在阳光里走出家们,她知道他总会再回来,那时,他离她迢迢千里,她觉得两人好接近;现在,他只是往园里去,几步距离却让她感觉相隔遥远。

定住身子……她的心在空旷的花厅中迷路……

洁儿说过道歉了——在胜翊上朝的时候。

她敲门,硬起头皮走进去,辛云还是睁起教人害怕的眼睛盯着她看,辛无双则是冷冷地噙着笑,不说不看,仿佛洁儿从未出现在眼前。

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让她局促不安,匆促鞠躬说过道歉,她迈起小跑步急忙离开。洁儿猜测是自己太坏,人家才会生气自己。

从那次起,她再不敢出现辛无双主仆面前。

但是,连着几日,扣除上朝时间,胜翊总是和辛无双在一起,他们一起出游、一起赏花喝酒、一起说笑、一起在一起。

她没机会同他说说话,想他时候,就守在他房门外,等他入门,望上几眼;白天,她躲在树后方,远远偷看,偷看他笑得一脸灿烂。

见他,不再是光明正大。

反复咀嚼他说的话,她懂得他的意思。

不能和“她”好好相处,留下来,见不着他、听不着他、看不着他,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辛小姐已经表明态度,不愿和她好好相处,若是再去求她……

想起辛云那双阴鸷眼睛,洁儿打个哆嗦,她但愿自己的胆子能再壮些。

坐在树荫下,她扳动指头,一天、两天、三天,她已经整整三天没看见他,听说他领着辛小姐出城游览,昨儿个夜深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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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儿的敌意所有人都感受到,胜翊剑眉聚拢,不快漾在脸上。

“你怕姐姐太多个,会把你的脑袋弄糊涂吗?”轻轻一句笑话,无双把气氛又拉回轻松。

“我没那么笨的,我只是不喜欢你当我的姐姐。”挺直腰,她把话说整齐,她不爱在她面前当笨蛋。

噙住一丝轻笑,无双别过脸不语,她身后的丫头——辛云,走过来扶住她。

“无双,我先让人领你去休息,晚上师兄帮你接风。”

“谢谢师兄,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和辛云去住客栈,没关系的。”

“没的事,这丫头在闹情绪,你先休息,我说说她。”安抚过她,胜翊唤来总管,领她们到客房休憩。

辛无双、辛云走了,围在门外的婢仆也纷纷散去,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胜翊和洁儿,静默横在两人中间,他瞪着她扭绞的手指,又生气又想笑,这么大的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不说话,他一直不说话。

但他光静静站着不语,就让洁儿吓出一身汗,他又要赶她走了,一定是。

她得罪他心爱的师妹,她让她在仆人面前失却面子,他气、他恼,都是应该。可是,问题是……她不想走啊……

咬咬唇,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对不起,我说错话。”她先低头。

“还有呢?”他冷声问。

见到洁儿的泪水,他的心已经软下一半,但这回他不打算笼她上天,往后,没意外的话,她要和无双处上一辈子。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的待客之道太差劲。”说着,泪滑下,在脸颊上刷下两道栏杆。

“然后呢?”声音还是冷的,但脸部线条已经变得柔软。

“然后……就是……我会害怕,师妹小姐身边的姑娘,她看起来很凶。”

洁儿已经紧张得开始咬起指甲,说不出来她就是害怕。害怕是种让人无能为力的情绪。

“有本事当恶人,就别掉眼泪扮可怜。”瞪她一眼,口气软化。

他并非看不出辛云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她精光内敛,步履轻盈,武功不见得在自己之下,她绝不是普通丫头。

但辛堡主为女儿安全,派出高手保护女儿一路抵达京城,原是情理中事。

急急擦去泪水,她绝对绝对不是扮可怜,她只是……心太酸,酸得泪水不由自主。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

“记不记得为了让你留下,我们的约法三章?”

“不生病、视你为兄、不存非分。”她已经努力了,做不好是她太笨,不是她不够尽心。

“既然你视我为兄,无双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大嫂,如果你不打算和她好好相处、不打心底敬她如嫂的话,告诉我,你要怎么留下来?”

他试着和她沟通。

这些话她早知道,人都是在初听见一件事时会大大震惊,为什么这桩她已经在心里翻覆过几千次的事情,再听他自口中说出,仍然心痛如绞?

“这是第四章?”嘟起嘴,她的委屈不能出现。

“你说什么?”皱起眉,脸色不悦。

“这是我要留下来就必须遵奉的第四个条件。”他生气,她也不高兴。

“你要这么说也行,告诉我,你做不做得到?”

“我做不到也不行是不是?你为了她,不会让步的,是不是?”她眼里又泛红光。

“是、没错,我不会让步。”他坚持。

“如果,我先去跟她说抱歉,然后躲着她,不再让她生气,是不是……我就可以留下来。”她说不来谎话,好好相处……她做不来……

他叹口气,无奈摇头。

“为什么你不能真心喜欢无双?”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洁儿将无双当成假想敌,要她放宽心胸的确太难。

“喜欢是种感觉,勉强自己的感觉很困难。”

可他偏偏爱勉强她,她明明喜欢他,却不能说喜欢,而她不喜欢他的师妹小姐,却又不能不喜欢。

“至少,你要尽力。”握住她的肩膀,他对她施压。

点头,不甘心,却没资格说不甘,除非她自动放弃留下。

“不要逼我送走你。”他又恐吓她。

鼻头更酸,点头,再点头,再点、再点……

她要乖、要听话,不行当恶人,不行不听话,不行喜欢他、不行不喜欢她害怕的人,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做的事太多,能做的事只剩留下。

但选择留下同时,她也选择遗失自己……自尊没了,伤心不被容许……因为,她的伤心在他眼里是“扮可怜”。

“回房去,好好想清楚自己的行为对不对。”

抛下一语,他转身走开,看着他的背影,泪水开始肆无忌惮。

从前,他在阳光里走出家们,她知道他总会再回来,那时,他离她迢迢千里,她觉得两人好接近;现在,他只是往园里去,几步距离却让她感觉相隔遥远。

定住身子……她的心在空旷的花厅中迷路……

洁儿说过道歉了——在胜翊上朝的时候。

她敲门,硬起头皮走进去,辛云还是睁起教人害怕的眼睛盯着她看,辛无双则是冷冷地噙着笑,不说不看,仿佛洁儿从未出现在眼前。

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让她局促不安,匆促鞠躬说过道歉,她迈起小跑步急忙离开。洁儿猜测是自己太坏,人家才会生气自己。

从那次起,她再不敢出现辛无双主仆面前。

但是,连着几日,扣除上朝时间,胜翊总是和辛无双在一起,他们一起出游、一起赏花喝酒、一起说笑、一起在一起。

她没机会同他说说话,想他时候,就守在他房门外,等他入门,望上几眼;白天,她躲在树后方,远远偷看,偷看他笑得一脸灿烂。

见他,不再是光明正大。

反复咀嚼他说的话,她懂得他的意思。

不能和“她”好好相处,留下来,见不着他、听不着他、看不着他,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辛小姐已经表明态度,不愿和她好好相处,若是再去求她……

想起辛云那双阴鸷眼睛,洁儿打个哆嗦,她但愿自己的胆子能再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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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回来时,她正握住他给的小石头,抚着、摸着、想着从地上将它拾起的男人,想很久、念很久,突然一个念头射进脑海,吓得她弹跳起来。

她喜欢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晓得!

她想当他媳妇,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立下的志愿;但是……

她离不开他了、她对他比喜欢还多上很多很多、她忍受不了一日不见的三秋苦、她害怕起另一个女人将永远站在他身边……

她对他有了太多连自己都不懂的心情。

想起赫连将军说过,有朝一日男婚女嫁,她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幻想着自以为的幸福,是这样的吗?

怎么办?

他们终是要离散,届时,不管能不能,她都得忍受椎心苦?

“留”的意志在胸中瓦解,她的坚持在认清事实后松动,是啊!

就说处得好,她亦留下不得,哪个正妻能容忍对夫君心存觊觎的女子在身旁。换了她,也要使尽全力驱逐。

抱住锦被,偷偷垂泪,一夜无眠,直至东方天色渐明,她才昏沉睡去。

这一睡,直到日头过中天才醒觉,走进庭园,看见他和辛小姐对奕,调不开的眼光直直落在他们身上,心阵阵绞、寸寸痛,终是要离……

别过眼光,心却背叛,他们亲昵的影子刻上心间,凿子一刀刀刨过,他的身影愈加清晰,褪色不去。

低着头,快速从树荫下走开,她在回廊处撞上一堵高大的人墙。

仰头,是赫连将军。

喧烨扶住她,低头看见她胸前链子,坠子是块断玉,和晴儿的很相似,断掉的地方没经过人工雕琢润修。

但他胸中有事,没在这上头多作联想。

“你在玩捉迷藏吗?走这么快。”

不苟言笑的喧烨竟对洁儿轻松,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对不住,撞上你了。”吸吸鼻子,强颜欢笑。

洁儿的表情让他想到晴儿,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他会在她身上看见晴儿的影子?他心疼,为她也为晴儿。

“为什么哭?谁欺侮你?”

“没啊!我才好呢,你想来我们家看栀子花吗?可惜你来迟了,花期已过,不过无妨,我家的桂花开得正好,我带你去看。”拉起他的手,洁儿就要往里走。

他不动,她扯不住他,回头,她嘟起嘴不说话。

“我不喜欢你们总把事往心里藏,有话说出来,你大哥会替你作主。”

反手,他抓住她的手腕。

这句话明着是对洁儿说,然他心中的对象却是晴儿,晴儿天生一副压抑性格,她深锁不快乐,却不让自己的不快乐造成他人负担。

我没有大哥……话没出口,她只想哭,泪在眼眶绕,她细瘦的手扳动他的指头。

“好吧、好吧,我是不快乐,我是伤心,可这些话你一句也不准说出去,我们打勾勾,当男生的要言而有信,不能随便反悔。”

勾住他的小指,自顾自地盖下印章,她是藏不住心事的女子。

“洁儿,你在做什么?”

胜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慌地跳脚,躲到喧烨身后,抹抹眼中泪,她害怕辛无双主仆。

“赫连将军,你来怎不教下人通报?”

他语调中有着明显不悦。看看缩在他身后的洁儿,几时他们熟稔至此。

“皇上有密旨,我们找个地方谈好吗?”忽略他言中不和善,喧烨说话。

“丁总管,你领赫连将军到书房。”顾不得礼节,他拉开洁儿往旁边说话。

“你知道喧烨将军有皇上赐婚?”

说不透自己为什么要大发脾气,一看见洁儿躲在别的男人背后,他就是控不住自己的情绪,向来护卫她的人都是自己,哪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可以取代。

“我知道。”

“那你还和他走那么近。”他对她严厉。

“我不是故意。”

几天不见,一见面就是斥喝,洁儿藏了满腹的委屈。

“你不是故意,可是看者有心,若事情传出去,你要怎么办?”

他的斥喝声传得好远,连已经离开远远的喧烨都忍不住回头。

什么怎么办?

他的话弄得她满脑子混沌,要怎么办,她一点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嗫嚅说道。

“够了,你回房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房门一步!”甩袖,他径自离开。

抬头,触上辛无双眼睛里的冷嘲,洁儿慌地低眉,快脚从她们身边走过。

夜黑风高,更漏三响。

辛无双的房里燃起烛火,主仆二人对桌面坐。

叹口气,无双蹙眉。

她奉爹爹的命令潜伏在伍先生身边多年,确定关山剑谱在他手中,没想到计诱他到辛家堡后,才发觉他已将剑谱传给邱胜翊,谋夺不成,爹爹将伍先生和两名弟子囚禁起来。

直到两个月前,邱胜翊送上门的一封信,让他们知道胜翊已求得功名。

她和辛云风尘仆仆进京,欲伺机窃取剑谱,没想到胜翊贴身收藏,武功不及的辛无双、辛云二人不敢妄动,只能伏兵等待爹爹下一步指示。

这件事已经让她够烦心,偏偏计划妥当的劫官银案也跟着出纰漏。

每年黄河决堤,皇上都会开仓赈灾,今年官派御史索同文压官银二百万两前往灾区。

这位居高官的索大人联合数百名江湖人士,欲演一场戏,吞下这笔官银。幸而伍先生通风报讯,这才一举擒下贼人。

说到伍先生怎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又是另一段故事。

被囚的伍先生师徒三人,最后使计脱困,临去前,他们在辛家堡听到一干武林人士聚集讨论这次的打劫赈银案,当下有了主意,便一路奔往解县,向官誉清高的林大人告密。

林大人知道消息,立刻将折子一路送进素有交往赫连将军府邸,才让这件事情曝光。

前些日子,赫连暄烨来府寻胜翊便是为这件事情,没想到机警的辛云一听到“皇上密旨”四字,硬是在上头作联想,飞鸽传书,让辛堡主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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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虽是躲过,辛家堡仍然损伤惨重,辛无双的三哥、五哥和七哥死了,弟子兵也损失二百余人,这笔账,他们要讨回。

“索大人被捕入狱,数百名江湖人全数歼灭,赫连暄烨和邱胜翊的手段太歹毒,连一个都不肯放过。”辛云咬牙切齿说得悲愤。

“爹爹怎么说?”辛无双的眸底聚起一股杀意。

“堡主近日将进京,他要向邱胜翊提议亲事,让你有机会在新婚夜下鸩毒,堡主说夺得剑谱,他就能东山再起。这回先死一个邱胜翊,等堡主关山剑法练成,定要找赫连暄烨替你哥哥报仇。”

哥哥……她默然无言,无双平日和七哥最要好,这回七哥惨死,她的责任更重了。

“这几日我们要小心一点,别让人看出破绽,朝廷正派人四处搜索参事的帮派,辛家堡暂且解散,堡主和夫人少爷分避风头,我们自己也要格外小心。”

“我会的,你也小心些,我总是觉得吴筱婕那丫头会坏事。”

明知道她是个不足为惧的对象,可是她就是难以对她放心,辛无双说不出为什么。

“她?一只无用的胆小老鼠,她能做什么?”辛云不屑一笑。

“但愿她只是一只无用老鼠。”辛无双语重心长。

“虽然要小心,你也不用杯弓蛇影,自己吓死自己。”扬唇一笑,她转身。“快天亮了,我先回去,别让人瞧见。”

“你去吧!”

拢拢云髻,叹口气,人在扛湖身不由己,想起在山上那段无忧童年,在她重回辛家堡时,她就知道一切结束。

斩断师兄师弟情,她是辛越的女儿!

不管她要不要、想不想,她都要取下邱胜翊首级,以慰哥哥

辛无双……在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她的命运,她的美丽聪慧只是工具,一个帮助爹爹登上武林盟主宝座的工具。

今天,洁儿比太阳早起,整发梳辫,挽起菜篮上市集,因为啊……今天是少爷生日,少爷二十五岁了呢!

以前每逢今日,不管少爷在不在家,她都要起个大早,上市集去买好多时鲜菜,丰丰盛盛做满一大桌,暖过一壶小酒,和“娘”为他庆生。

这天中午,她们会好快乐,说起他的童年趣事,论起他的光灿未来,两人的心全在他身上挂住。

这一餐,总要吃到日落西山,吃到倦鸟归林,关起门,放任一桌子杯盘狼藉,两个醉醒醺的女子心靠着心,笑逐颜开地进入梦乡。

今年,娘不在了,她仍然要起个大早。为他庆生是大事,也是她最乐意的习惯。

挑挑捡捡,她花一上午整治莱肴,弄出满桌子精彩,送进他房里,然后用最快速度打理好自己。

她要去找他,跟他说声对不起,虽然她并不明白,那日为什么他要对她发火。

她要跟他说,很抱歉她和新少奶奶处不好,不过,没关系,她已经放弃坚持,因为,她得回石头村和姐姐们相聚,不再固执留下。

她还要跟他讲,她没办法骗自己,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虽然不提不说,她还是偷偷喜欢他,甚至于,她的喜欢已经扩大到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不过,她的喜欢绝不会干扰到他,因为……喜欢是她一个人的心情,与他无干……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喜欢错人要怎么办?

是不是只要摇头否认,喜欢就会变得不算数?不算数啊……她的喜欢在他心里根本不算数……

突然发觉,搁在心里十年的喜欢,只是一个“不算数”,泼洒了满地的酸楚,她弯不下腰来拭净……喜欢……要怎样才收拾得干净……

脚步缓缓交叉前进,眼前的林林木木在她眼前成了模糊,十年是很长的时间啊!

她怎会笨到用十年来做一件不存在的错事,居然还做得兴高采烈,无怨无悔……

茫然间,她撞上丁总管,抬眉,眼底净是惶惑。

“小姐,你在这里,害我跑断两条腿都找不到人,告诉你,大喜啊!大人要娶辛姑娘为妻了,大人和辛老爷正在大厅里商议亲事。等这宗喜亲办妥,可就要忙上你的喜事了……”

接下来,丁总管还唠唠叨叨一大堆,她连半句都听不,清。

“大人在厅里?”她问。

“可不是,他要人找你当陪客,哪知四处都找不到……”这回,没听他说话,洁儿拔腿就往外跑。

跑过凉亭,冲过桥梁,行经花园……她总算跑到待客大厅,撑着门,她气喘吁吁。

看到她了!

老远,胜翊看见洁儿飞奔而来的身影,心在此就定位。

自辛伯父开口提出亲事时,他就四处要人找来洁儿,一刻见不着她,心就慌乱脱轨,至于在慌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是模糊。

其实辛伯父提亲,他该感到兴奋的,毕竟这件事他在心里已经琢磨过好几回,师妹聪颖体贴,温柔娴雅,大方得体,和师妹联姻,是他一直以来衷心想要,他不懂,为什么事情摊明,他连一点预期快乐都没有。

胜翊起身迎洁儿,拉起她的手走入厅中。

她又绊上门槛,幸而,胜翊用力一扶,让她不至于太难堪。

但,不意外地,又惹得满堂窃笑,从后面跟进的丁总管,忙笑着打圆场。

“来,见见辛伯父。”他揽起她的肩膀,一个勾唇微笑,安慰她的尴尬。

他不再对她生气?咬住唇,摇头,不管礼不礼貌,她直直盯住胜翊问。

“丁总管说你要成亲了。”

“对,下月初三。”他细细观察她的反应,意外地,她没哭没闹,免去另一场尴尬。

“我知道了,恭喜你。”吞吞口水,无视旁人存在,她再开言:“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一桌子菜,在你房间里面。”

“今天是贤婿生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好口福啊,趁此机会让我尝尝令妹的手艺。”辛越没有介怀洁儿的不礼貌,反而亲切地迎向洁儿。

但没等胜翊反应,洁儿偏过脸对辛越说:“我只做两个人的菜,没有你的。”

“洁儿,你这是什么态度!快跟辛伯父道歉。”胜翊握住她的肩膀说话。

又为他的小师妹吼人,她们肯定是处不好了。

委屈抬头,她凝眉不语,不是挑衅,只是伤心。洁儿知道,“她”在他心中占到最重要。

“贤婿别挂怀,令妹天真浪漫,心机单纯,喜不喜欢全表现在脸上,等咱们成了一家人,处久,自然会融洽。”辛越又为她说话。

“是啊、是啊!大人,都晌午了,咱们可不能怠慢客人,厨子早巳整治好一桌佳肴,等亲家大人赏光。”丁总管欠身请客。

吐气,寒目瞪她,他回复平常,请众人移驾。

一时间,大厅里客人散尽,辛越走了,辛家几个公子走了,胜翊也扶起师妹离去,空荡荡的大厅又留她一人,这回他连罚她闭门思过都顾不得。

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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