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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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助理雖然超級,但是,沒辦法一天二十四小時保護她。有些時候,有些人、事,大牙還是必須硬著頭皮獨力面對。
比如說,她的姊姊。
周家姊妹只差一歲多,卻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大牙高、瘦、骨感,姊姊愛佳卻從小就圓潤甜美;兩人站在一起,十個路人有九個會錯認——以為大牙是姊姊。
大牙常常覺得自己和姊姊前世鐵定有不共戴天之仇,在糾纏了幾十年之後仍沒有了結,才會在重新投胎之後還互相折磨。
她姊姊老是想出一些奇怪的點子欺負她。
小時候把漫畫藏到她枕頭底下,害她被管教嚴格的母親責打;青春期開始屢次取笑她平板的身材、突兀的身高;不管她怎么打扮,姊姊永遠皺著眉頭說好醜;她的衣服姊姊拿去穿是家常便飯,她若敢動姊姊的東西,一定招來尖叫痛罵加告狀,沒完沒了。
長大了之後,這些幼稚的行為應該告一段落了吧?
是沒錯。不過,她姊姊卻有日新月異的整人花招。
比如說這一次,要幫大牙介紹男朋友,還不準她拒絕。
「拜托,你自己找的那些,一個比一個爛!」她姊姊在電話中毫不客氣的說:「不是劈腿,就是已婚騙說離婚。全天下也只有你這個大白癡會被爛人騙了,還幫他們講話。」
大牙蜷縮在沙發上,旁邊已經有電暖爐了,卻還裹著一條毛毯,包得緊緊的。饒是如此,她還是手腳冰冷。
「也不見得都是這樣……」她悶悶的說。
「不是?那你舉幾個例子給我聽啊!從以前到現在,你哪一段感情有好結果?」姊姊逼問。「追你的人扣掉企業小開、花花公子、五六十歲的大老板,還剩下誰?」
大牙沉默。
她姊姊的第一個男友就交往了七年,現在已經論及婚嫁,對於大牙「一個換過一個」的交往方式,當然非常不能認同。
「都是朋友而已嘛。」她的辯解愈來愈小聲,簡直像是心虛。
在她姊姊面前要理直氣壯,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又不是記者,你不用講這種官方答案。」愛佳哼了一聲。「反正已經約好了,這禮拜六吃晚飯,六點半,你不要遲到。」
「我要先問一下公司,看那天有沒有工作。」
「不過就是拍照,提早一點走又不會怎樣!」口氣很理所當然,簡直像在說「沒飯吃,那為什么不吃蛋糕呢」之類的話,讓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不然我先打給助理問問看,問完再跟你說……」大牙還在掙扎。她的手腳越發冰冷了。毛毯、電暖爐都沒辦法幫上她忙。
「你很煩耶!都已經約好了,不要再羅嗦啦。禮拜六晚上六點半,就這樣。我要回去工作了。」愛佳迅速挂掉電話。
大牙丟開手機,把臉埋進毛毯裏,非常想放聲尖叫。
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看她笑話;那也就算了,誰叫她做的是這一行,有公眾人物的責任。但是,連回到家都得不到自由,只能無助地任由最親的家人品頭論足、大肆批評……有誰受得了?
模特兒就只是個職業而已,到底要有多堅強的意志才能勝任?
一開始,根本不是這樣的啊。
她只是大一時被學姐問能不能幫忙,如此而已。
學姐看她個子高,應該很粗勇,外拍時擔擔抬抬定難不倒她;畢竟,要找像她這么高大的——不要說女生了,連男生都不容易。
一七六公分,當時體重在六十公斤左右,照說應是很健康才對;但,不管她站在誰旁邊,都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入鏡的模特兒,當然要找長相甜美可愛的,怎么看都輪不到她大牙。她只是個苦力。
輪不到就輪不到,其實她並不在乎。
從小到大,她已受夠自己姊姊的敵意。吃少一點,指責她減肥;吃多了,又說她「壯如山」。反正,外表怎樣都沒關係,只要不引起任何注意,她就謝天謝地了。
偏偏身高這回事是遮也遮不住、無法掩飾的,只有一六五左右的姊姊愛佳,始終不能諒解大牙在小學畢業那一年身高就趕過她這件事。
大學時去幫忙的那次拍照,是因為攝影社要辦成果展的關係。人手不夠,到後來所有幫忙的工作人員都被要求入鏡充當模特兒,讓專攻人像攝影的學長練習。
幾千張照片、幻燈片洗出來之後,大家才突然發現,幾位特別找來的校園美女模特兒居然都沒有大牙上相。
「大牙,你……以前有拍過照嗎?」找她幫忙的學姐用一種全新的態度面對她,很有幾分刮目相看的味道。「政宏叫我來問你,可不可以讓他多拍一些。」
「我?要找我拍?」大牙自己也很訝異。
去幫忙外拍,跋山涉水不說,還要在那鳥不生蛋的所謂大自然中擺出僵硬的欣賞姿勢,實在超級做作,所以她興趣並不高;但在學姐的強力請托下,她這個外表冷漠、內心軟弱的標準軟柿子,還是答應了。
這個選擇,不知道是對是錯。
她可說是從此開始了模特兒生涯,從業餘打工,到被專業經紀人發掘……一路走到現在,帶來名氣、金錢、眾人的注目、廠商的偏愛,卻也失去了很多。
比如自由。比如吃飽的權利。還有她的學姐。
那時,政宏學長幫她拍了許多照片,花很多時間與她相處,尋找所謂的「感覺」。而感覺這種東西實在太抽象,說出來沒人了解,包括學姐——也就是政宏學長的女朋友——在內。
學長跟學姐吵架。學長跟學姐吵得愈來愈兇。學長跟學姐分手了,而學姐把一半的責任歸咎到大牙身上,全然忘了一開始是自己拜托大牙幫忙的。
她還是她,卻從一個傻大個兒、笨手笨腳的安靜學妹,變成搶人男友、心機深重的狐狸精,大牙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學長、學姐分手之後,和她也不再聯絡。那些照片,在社團成果展、學長畢業個展時都有展出,被來參觀的校友、也是某流行雜志專屬的攝影師相中,問她要不要打工。就這樣,大牙一步步走到今天。
照說已經見過不少世面,也經歷了不少風浪,但是,在她姊姊口中,她還是個蠢上加蠢,蠢到不行的大白癡。
愈想愈沮喪。她重新拿起手機,猶豫了兩秒鐘,就按下快速撥號鍵。
「喂,大磬您好。」溫文嗓音傳來,猶如定心丸一樣,讓大牙煩躁的心情略略安穩了些。
「敖犬,你沒出去?」連寒喧都不必,大牙直接切入主題:「你覺得我是蠢蛋、大白癡嗎?」
那端謹慎地沉默了幾秒鐘。
「敖犬?」
「今天有什么特別的報導嗎?還是,又遇到哪個記者?」敖犬反問。「不用想太多,你明知道記者在搶新聞,他們——」
「不是,跟那個沒關係。你說實話,到底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敖犬無聲地嘆了口氣。美麗名模大牙真要扭起來,簡直跟牛沒兩樣。
「你當然不是。」毫不花俏的回答。
「嗯,那我就放心了。」大牙也不羅嗦,欣然接受這答案。
敖犬絕對不會騙她,更不會模糊作答、花言巧語。事實上,要找到像敖犬這么乾凈誠懇的男人,真的是愈來愈困難了。
這也是為什么他們能成為這么好的朋友的原因。因為她信任他。
「可以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嗎?」敖犬彬彬有禮地詢問。
「就是——」
才開口又停住。突然之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
同胞姊妹間的曲曲折折,從小到大沒有間斷過的微妙敵意與摩擦,間接造成她在鏡頭之外如此退縮的原因……總覺得在敖犬那樣明亮的世界中,這一切是沒有存在空間的。
男人不會懂。外人不會懂。敖犬還是會安慰她,不過,他不會懂。
下意識地,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如此陰暗小心眼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