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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一次PO完』史上最苦之暗戀 鬼王
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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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一次PO完』史上最苦之暗戀 鬼王

小時候,她處處對他好,
  可是,他只覺得她煩,
  還借機把她當小奴才利用,
  不但要替他背黑鍋,還要替他寫作業……
  這也就算了,畢竟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
  可是,他怎麼可以說也不說一聲就跑到國外去,
  害她差點哭瞎一雙眼楮……
  不過,在她見不著他的八年間,她學聰明了!
  她將對他的愛意「化明為暗」,
  認為這樣一來,她便不會再受到傷害,
  結果,再見面,他竟然跟她求婚!?
  就當她高興的心快要爆炸之際,
  他竟說,結婚只是一場戲!?

這個因為想看鬼王,所以同一章有不是鬼王的
看過不出其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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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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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吳映潔愛邱勝翊五年半,沒有間斷過。

  吳映潔和邱勝翊的媽媽是死黨,她們相約一起戀愛、一起結婚。兩個女人無話不談,從老公、婆婆、妯娌到難纏小姑,任何一個人物都能讓她們聊掉整個下午。

  有鑒於電話費太貴,兩家男主人索性在購買房子時,選擇相同社區比鄰而居,從此,一家煮菜兩家香,一家罵老公,兩家共賞。

  兩個女人一起出門購物、一起看韓劇、一起挑保養品、一起唱KTV,一起在一起。

  感情越陳越香,最後連生小孩也互相約定起來,只不過受孕期難控制,兩個孩子,前後相差五個月,換言之,邱太太大腹便便時,吳太太正好在孕吐,兩個無聊孕婦,吃太飽、睡不著覺,竟學起古人,來個復古式的指腹為婚。

  於是,從出生那天起,吳映潔就是邱勝翊命定的小新娘,她愛他,是在娘胎中便注定的事情。

  映潔和勝翊從小穿情侶裝、戴情侶帽,他們連尿片都能共享,這麼親密的關係,恐怕不是平常人可相比的。

  對於這種關係,吳映潔滿心歡迎,邱勝翊卻痛苦難當,畢竟沒有幾個男孩子願意在打球時,帶個只會拍手加油的跟屁蟲。

  兔寶寶幼兒園裡,晨會音樂響起,小朋友從四面八方湧向操場,拍手踏腳,一天開始,欣欣向榮。

  吳映潔偷偷摸摸躲在廁所外面,幫邱勝翊把風。

  眼看邱勝翊把李凱升的圍兜兜丟進男生小便池,當水沖下來,整件圍兜兜變得濕透時,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她知道邱勝翊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李凱升是壞蛋,他用彩色筆在勝翊桌上亂畫,還模仿他簽名,害邱勝翊被老師罰站。

  她是正義使者,當然要幫助好人對付壞蛋。

  走出廁所,邱勝翊對她的把風不領情,還瞪她一眼,恐嚇說:「要是妳敢告訴老師,我就扁妳。」

  她連忙說:「我不告訴老師。」

  她當然不告訴老師,她愛邱勝翊嘛!她愛他已經五年半了呀!每天跟在他屁股後面,他一個口令,她一個動作,從沒違反過意願。

  值得慶幸的是,邱勝翊只比她大五個月,尚不懂得出難題為難人,否則要是他要求映潔從樓上跳下來當超人,十年後,中華民國肯定多了一個殘障青年。

  「去升旗!」

  他說,她做。

  吳映潔進入操場,邊走邊回頭望,邱勝翊沒跟來,他直接進教室,坐在裡面吹冷氣。

  朝會結束,小朋友喝茶、尿尿、進教室,不到兩分鐘,有人在廁所裡面發現新大陸。小朋友衝出廁所喊老師,大、中班老師過去處理。

  吳映潔太小,不知道東窗事發這句成語,更不曉得避風頭的用處,於是,不叫作麥哲倫的她,硬被小朋友拉進「新大陸」。

  事情鬧得有點大,整校喧嘩吵雜,原本在吹冷氣的邱勝翊走出教室,想看看發生什麼事。

  吳映潔讓一群人圍在中間。

  她很無辜,被逼著用夾子夾起圍兜兜,泡進水桶裡,要用很多水,才能把尿尿洗乾淨。

  「吳映潔,妳為什麼把李凱升的圍兜丟進小便池?」老師鐵青著一張臉孔,威聲恐嚇。

  「我沒有……」

  「說謊,中二班的老師看到妳沒去升旗,躲在廁所邊偷偷摸摸。」老師一面罵,一面在水桶裡加進大量洗衣精。

  「妳平常不是調皮小孩,為什麼做這種事情?妳把李凱升的圍兜弄髒,他不是很可憐?」

  吳映潔一語不發,抬頭,大大的眼珠子在小小的水池裡滾來滾去,想哭。

  「做錯事還哭,進教室罰站。」

  老師一吼,吳映潔的眼淚順勢滾下。

  她低頭,乖乖跟在同學老師後面進教室,裙子被輕扯兩下,回頭望,是邱勝翊,他湊到她耳邊輕聲說話——

  「妳敢告訴老師是我丟的話,我就扁妳。」

  他的命令是岳母手上的繡花針,一下子,「精忠報國」四個字刺上映潔的肩背。點頭,她帶著視死如歸的絕然表情,走進教室。

  這堂課,小朋友唱歌做康乃馨花,預備在母親節送媽媽。

  映潔被罰站在教室後,不能做勞作,只好嘴裡跟著小朋友唱歌——

  五月裡開滿了康乃馨花,美麗的康乃馨送給媽媽……

  這次的母親節,她媽媽沒有康乃馨可拿!眼淚在眼眶裡滾了一圈,好不容易等到下課,老師才讓她回座位。

  邱勝翊走近她,把自己做的康乃馨扔到她桌上。

  她看他,他看窗外,驕傲的用屁股對她,說道:「幫我把康乃馨拿去丟掉,醜死了!」

  話說完,他大步走出教室。

  映潔拿起康乃馨,輕輕撫摸她的「禮物」,怔愣的表情好像……像……像被綁上刑場的文天祥,辛辛苦苦念完正氣歌,準備從容就義時,竟發現劊子手心臟病發,敵人棄暗投明,他……無罪釋放……

  傻傻的,她笑得好開心。

  吳映潔愛邱勝翊,愛了十一年,越挫越勇。

  吳映潔的媽媽買一套小西裝,邱勝翊的媽媽買一套小禮服,一個送媳婦、一個贈女婿,兩家人看未來的小親戚,越看越有趣。

  吳映潔的老爸從小學老師升到教務主任,兩家人開香檳慶祝。

  邱勝翊的老爸在大陸開了第五家「邱師傅」,賺進人生第一個億元人民幣,兩家人辦流水席,請街頭巷尾吃大餐,還邀請附近遊民共襄盛舉。

  這些個晚上,勝翊穿吳家的西裝,映潔穿邱家的禮服,兩個小孩子並肩站在一起說說笑笑,百年好合是大家的共同用語。

  暑假快過完了,吳映潔在家裡面打掃房間,準備新學期的制服書包。

  新學期,新開始,已經發育的她像換毛小鴨,滿臉痘痘,加上五百度的近視,說她好看,簡直是自欺欺人。

  不過,她夠高了!將近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站在同學身邊,隨便都高上半顆頭顱。

  映潔的窈窕曲線慢慢在制服下面呈現,很多人說她的兩隻腳好看,可以去賣絲襪賺錢;媽媽也安慰她,再長高一點,她有本錢競選中國小姐,只不過,不曉得中國小姐收不收豆花公主。

  邱勝翊就不同了,他尚未發育,整個人又黑又矮又瘦;他不愛唸書,成天在社區籃球場奔跑,再不就是騎腳踏車四處逛,把自己弄得滿身汗臭。

  不過再臭,他都是映潔的白馬王子。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心臟大聲小聲撞;看見他的人,她的眼睛亮出兩朵夢幻玫瑰。哦……愛情……

  這個年齡,早熟的她已經在看言情小說「撒旦的第十二個新娘」,而他還在讀「冬眠的小灰熊」;她開始撥弄窗前風鈴,細訴相思,而他還在抓青蛙嚇老師、抓蜻蜓喂蟾蜍。

  正常而言,映潔應該看不起他的幼稚,可是,很難,尤其他一句「妳不……我就扁妳」出口,她全身便像被電流電到般,愛情流竄。

  她的愛情與生俱來,是從胎教時期就做好的基礎訓練,這種潛意識像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很少,沉在水面下的部分大到讓你咋舌。

  叩、叩。小石子打在玻璃上。她放下擦到一半的書桌,打開窗戶往外看。

  是邱勝翊!

  他的腳踏車後座夾著一顆藍球,身邊幾個同伴仰頭朝映潔做鬼臉。臉紅了紅,她笑望他。

  「下來。」他對她勾勾手。

  唉呦,動作曖昧哦!

  「我馬上下去。」

  風把她的劉海吹開,陽光照映在她的小臉上,紅撲撲的臉龐含羞帶怯,她是韓劇裡的女主角,水汪汪的眼睛中淨是喜悅。

  提起長長的絲襪美腿,她一步步跨下樓梯,出家門前,先拐進廚房,用塑料袋裝起冰毛巾和一瓶用保特瓶裝起的冬瓜麥茶,這些全是她特地為勝翊做的準備。

  打開門,未站穩,勝翊便丟了一袋東西給她。幸好她的運動神經不錯,手一捧,接住他丟來的禮物。

  別懷疑,所有從他手上扔過來的,她都以「禮物」視之,即使它的名稱叫垃圾。

  「要給我嗎?」

  當!眼瞳開出兩朵盛艷玫瑰,感動哦!

  「我的暑假作業。」冷冷的,勝翊說話。彷彿他是皇帝,她是他身邊的小宮女。

  他要借她功課抄?

  就說吧!他心裡有她、他時刻為她著想、他欣賞她一如她愛他,盯著眼前的「巨人」,一首歌曲在她腦中響過——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

  天降恩慈,她的愛情在她人生的第十一年出現奇跡,他愛她,好多好多……

  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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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勝翊是晚啼公雞,非到二十歲才了解朝聞道夕死可以的痛快感,于是開始認真向上。

    大三那年,他向父親貸了一筆款項,籌備計算機公司,他們上市的軟件很快地席卷美國和歐洲大陸。

    研究所畢業那年,他公司的計算機軟件已佔了世界市場的百分之八強,年利潤破二十億,美國人崇拜英雄,邱勝翊這個亞洲商人的傳奇在美國廣為流傳。

    再說說映潔,她乖乖的由台大法律系畢業、乖乖進入研究所、乖乖考上執照,也乖乖進人事務所,成了一名年輕律師。

    映潔的成就讓家中長輩驕傲,連不愛念書的吳家小弟也受感染,在第二年重考時,考進姊姊的學校,成為映潔學弟。

    兩個優秀的吳家子女,讓吳家爸爸在學校里走路都有風。

    春假,映潔請幾天假和弟弟回家,才四月初,南台灣熱得讓人想往水里泡,所以,小弟一回家就不見人影,只能從他黃昏回來時曬紅的皮膚猜到,他一整天都在海邊受太陽肆虐。

    映潔畢竟是女生,她成天留在家中陪媽媽,往往一杯冰涼通透的冷飲,一本厚重原裝書籍,便花掉她一整個下午,她盡量不讓身體挪動,教熱浪不至于在她身上造成影響。

    啜飲一口冬瓜麥茶,這是她最擅長的飲料,她調的比例完美,不甜不膩、香甜爽口。

    曾經……曾經有一個矮黑人的後裔,只要拿到這樣一杯飲品,就心滿意足,兩道濃墨的黑眉敞開,散去額間-點無奈。

    她迷戀邱勝翊。

    這種迷戀在科學昌明的現代找不到原因,有人說愛情的發生始于費洛蒙的吸引,問題是,她喜歡他,比荷爾蒙分泌期早上十幾年。

    還喜歡他嗎?

    當然,對他的喜歡,她從沒間斷過,不過,二十七歲的熟女,已聰明得學會隱藏迷戀情緒,二十七歲的熟女心情,再不是隔著一片清透玻璃,任何人都能輕易窺見。

    微微一笑,她從窗戶往下望。

    以前,勝翊總是從下面拋上來一顆小石子,她沖下樓,他要求她做一件事,大部分是做功課、做美勞,少部分是要她同他一起出去玩,毋庸懷疑,那個少部分絕對是邱媽媽對他提出的「無理要求」。

    邱媽媽對映潔很好,就是勝翊在美國交女朋友,也不對她隱瞞。

    她老是拉著映潔的手,信誓旦旦說︰「映潔,妳放心,我一定會破壞他們,叫勝翊娶妳,我只承認妳是我的媳婦。」

    可惜,邱媽媽的信誓旦旦,在勝翊自美國傳回訂婚消息時破功,她和映潔母親一路坐火車北上,在映潔的公寓里,抱頭痛哭半個多小時,一次次對她說抱歉,抱歉耽誤她多年青春。

    邱媽媽的哭聲讓映潔室友坐立難安,最後不得不抱起書本,跑到同學家里借宿。

    那夜,映潔用最認真的神情對邱媽媽說︰「我明白勝翊從沒喜歡過我,感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了解追求各自的幸福沒什麼不對。」

    她的話替勝翊解套,從此,他在美國是否再交新女朋友,他是否和未婚妻走入禮堂……所有有關他的事,再也傳不進她耳朵里。

    「映潔。」媽媽輕敲她房門,將她從回憶間拉回。

    「來了。」

    視線從窗外收回,放下她的冬瓜麥茶,走向房門,打開門,映潔微笑問母親︰

    「媽,有事?」

    「我蒸了芋頭稞,妳幫我送一些給邱媽媽。」

    「好。」

    說著,她隨母親一起下樓。

    「映潔,妳在台北沒交到男朋友嗎?」

    「嗯,我的工作比較忙……」

    她開始找借口,最近母親催她交男朋友的情況越來越急,甚至三不五時找人替她作媒,這讓她很頭痛。

    「忙是忙,但終身大事也很重要啊!要知道,時間過得飛快,一下子妳就過了三十歲,到時想找到好對象會更困難,不是我在說,台灣男人紛紛外銷到大陸,弄到後來,我們台灣的女性同胞都嫁不出去……」吳媽媽嘮叨不止。

    又來了!自從邱勝翊決定和大陸小姐訂婚,媽媽便對對岸同胞深惡痛絕,一下子家里所有東西全漆上綠色,成了泛綠聯盟一員。




    翻翻眼,她無奈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會仔細看看身邊有沒有好對象,一有可以嫁的男人出現,馬上拉起他擠上婚姻列車。」

    「媽知道妳身邊的都是些老男人,不過,妳可以去參加什麼未婚聯誼會之類的活動,听說現在的年輕人很流行這套。」

    「是,遵命。」

    「不要敷衍我,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工作事業,而是婚姻家庭,就算當女總裁又怎樣,回到家里還不是要放下身段,相夫教子。」

    「照妳這麼說,女人為什麼要結婚?白天工作、晚上照顧家庭,賺錢已經夠辛苦,還要替自己找一大堆工作來為難自己,豈不是太白痴?」她笑笑回頂母親,並不真心。

    「結了婚,有事情可以多個人商量。」

    「我的人緣不錯,好朋友有幾個,可以在我有困難時提供意見。」

    走進廚房,媽媽的芋頭稞擺在桌面,剛蒸好,香噴噴的味道讓人垂涎。

    「不一樣啊!朋友來來去去,丈夫是妳的,永遠都跑不掉。」

    「誰說永遠跑不掉?知不知道每個月妳女兒要幫多少對離婚夫妻爭取權益?」

    拿起盤子,她到冰箱門取來兩瓶冬瓜麥茶。雖然他不在……但送茶到邱家是她改不掉的壞毛病。

    「都是妳的話,反正我說破嘴皮子,妳就是不想結婚。」

    「好好好,我保證回台北馬上參加聯誼。」端起盤子,映潔嘆氣,要求自己忍耐,反正再要听到這些話,又是幾個月後回家的事。

    「要說話算話。」

    「我知道。」她加快腳步離開家門。

    一走出庭院,她松口氣,甩甩頭,把頭發甩到背後。

    走近邱家花園,勝翊常騎的腳踏車仍停在院前,擦洗得晶亮,那是邱媽媽對兒子的愛心。

    她記得那些年,勝翊不在家的時候,她曾過來這邊,拿起刷子,陪邱媽媽清洗腳踏車,洗著洗著,耳朵里一邊听取邱媽媽說起勝翊的生活點滴,一邊幻想自己坐上腳踏車橫梁,由他載著,風里、雨里,他們並騎。

    年輕真的很好,不用多思多慮,任由不可能的想象在心底酵,至于現在……幻想可以,但有時空限制,只能在深夜、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叮咚一聲後,邱家的佣人來開門。

    這些年邱家的經濟狀況不錯,他們早有本錢搬到更好的社區居住,不過念著這里的老朋友,和住慣的熟悉環境,邱爸爸邱媽媽堅持不搬家。

    「請問,妳找誰?」

    不認識她?是新請的佣人吧!

    邱爸爸身體不好,去年輕微中風,便很少往大陸去,他本想把大陸廠交給兒子,只可惜勝翊不願意接手,只好把公司交給弟弟的小孩,慶幸的是新一代人才輩出,把大陸廠經營得有聲有色。

    有了老公長時間陪伴,難怪邱媽媽老說,她這個董娘當得真幸福。

    「我叫吳映潔,是你們的鄰居,請問邱媽媽在嗎?」

    「哦,是吳太太的千金,太太在,請進來。」

    佣人讓身,把映潔請進院子。

    映潔朝她點頭,走向客廳。這里是她常來的地方,不管邱勝翊在國內或在國外。

    「你哦,年紀越來越大了,也不趕快結婚讓你爸媽抱孫子,想想自己是獨生子,延續邱家香火的重責大任都系在你身上。」

    邱媽媽念一句、嘆一口氣,演得和歌仔戲里的苦旦有得比。

    「不是爸爸不開通,你和詹子晴都是獨生子女,除非她肯跟你來台灣,否則你們的婚事,別談了吧!」

    映潔腳步遲疑。勝翊回來了?或……只是電話閑聊家常?駐足,小小猶豫,佣人在她身邊,推開廳門等她進屋。

    「謝謝。」點頭,不用猜了,答案就在面前。

    邱勝翊回來了!桿年當中,他回國過幾次,他們卻連一次都沒見到面,也許是他的大陸女友讓她心里有疙瘩,也許是害怕尷尬,總之,她沒出現在他眼前,一次都沒有。

    映潔進門,他朝她望一眼。

    解釋不來那眼代表的意思,偷偷的,她輕吁口氣,歲月帶動成長軌跡,隱藏自己的情緒,足她最成功的學習。

    「妳是吳映潔?」

    他問她,態度和多年前的矮黑人一樣不客氣。

    揚眉,挺直腰背,她自信地朝他微笑,像對……對待客戶一樣。

    「邱勝翊你好,我是吳映潔。」她態度大方,甩除從前的忸怩不安。

    「妳很不一樣了。」

    說著,勝翊抽走她手上的冬瓜麥茶,打開瓶蓋,就口喝下。

    熟悉的甜美味道入喉,暢快。在異鄉的土地上,幾度懷念,這個味道里有他的童年。

    「我該一直一樣嗎?」

    不讓焦慮出籠,盡管頭發沒扎在腦後,她提醒自己,她是專業律師,面對任何狀況,都該冷靜沉穩。

    聳聳肩,他沒回答。

    掠過他,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再是妳生活的重心,對他視而不見,妳可以辦到。

    然後,她辦到了,從他身邊走去,流連的眼光收斂。

    不過,她不看勝翊並不代表勝翊沒看她,他認真地觀察著她,她更漂亮了,比當校花時更添幾分魅力。

    她臉上沒有化妝品,卻仍襯出她的青春美麗,中國女人不易顯老,在國外,金發美女到了二十六、七,不是毛孔粗大到讓人心驚,就是魚尾紋多到能夾死蒼蠅,而她,皮膚好到讓人吃驚,二十七歲的老女人不靠化妝品,出門還能不嚇到路人,算是厲害等級。

    而且,她散發自信,不再是撞上他的視線,就臉紅成煮熟蝦米的青澀女性。

    有趣,時間果然能改變人,不管是外表或心境。

    再喝一口冬瓜麥茶,再次熟悉,他喜歡這個味道,一直一直,他試圖尋找類似飲品。

    在熱戀時期,詹子晴親手找來材料,為他烹煮一下午,可是,沒有成功,她烹調不出這種特殊味道。

    「邱爸爸、邱媽媽好,媽媽做了芋頭稞,要我帶一些過來給你們嘗嘗。」

    映潔把東西放下,本想轉身離開,但邱爸爸的問話,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回答。

    「妳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妳爸怎麼沒叫老丁去接人?」邱爸爸問。

    老丁是邱家司機,在邱家工作多年,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載兩個中年婦女,四處逛街。

    「我和小弟是昨天下午一起回來的,爸媽以為我們後天才到,但我的假安排在這幾天,再過去就開始忙了。」

    映潔恭敬回答,對長輩的態度,她十年如一日。

    「這次回來,打算住幾天?」

    「住到下星期二吧!弟會再慢兩天才走,如果邱爸要找他下棋,要快點哦!」

    「妳真了解邱爸。工作很忙嗎?」

    「還好。」

    余光閃過,發覺他在看她,映潔的心提得老高,她用微笑來掩飾起伏的胸膛。

    「不要光顧著工作,妳爸媽常擔心妳的婚姻大事。」邱媽媽拉起她的手說。

    她的問話讓映潔雙頰泛紅,似乎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感情還無動靜,所有人便理所當然地關心。

    「我想先把事業穩定再說。」

    「什麼事業穩定?事業是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啊!最重要的工作是釣到金龜婿,就像我和妳媽媽一樣啊!嫁個好老公,一輩子除了子女,啥事都不用擔心。」

    貝勾丈夫的手,她笑瞇一雙鳳眼。

    映潔想,她沒本事說服邱媽媽和家里的太上皇後,她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不是丈夫而是運氣。

    想想多少人覓得良婿,以為終身有依,哪想得到,事過境遷,良人變心,爭奪家產時,翻臉變色,直將對方當成仇敵。

    「現代女性多半要自立自強,社會對女生的要求不比男生少。」

    比如她,加班加得不比男人少,開庭敗訴一樣要讓老板海削,身為女人,她有吃苦認知。

    話甫說完,映潔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在「他」面前從不多嘴,這下子形象……算了,他又不在意她,何必去操形象的心。

    吐氣,她要求自己表現自然。

    帥!她不再是成天抱著言情小說的夢幻女生,她是時代女性的代言人。

    「誰說!邱媽媽會看相,一看就曉得妳是旺夫益子相,誰娶妳做妻子,誰就交到好運道。」

    她有意無意看兒子一眼!是兒子笨,放手跑掉這個好女生。

    「希望。」映潔回話。

    可以走了吧?她瞧了眼門外,方自家中逃掉同樣話題,哪里曉得這里竟然還有另一個陷阱,不曉得等她過三十歲還沒消息,是不是任何一個擦身而過的人,都要問問︰「妳為什麼不結婚?」

    「對了,我們勝翊要回台灣長住,妳媽媽有沒有告訴過妳?」邱媽媽見她不耐,換了話題。

    「沒有。」

    他回台灣長住?意思是他們踫到的機會將增加?意思是她回台南就會見到他?心猛嗆幾下,她有強烈窒息感。

    當天天盼望的夢想成真,映潔竟然手足無措!咬唇,偏頭,她接觸到他似笑非笑表情。

    他在想什麼?想他又能欺她欺得理所當然?映潔把視線移回,假裝那一眼她沒瞧見。

    「他在美國歐洲的公司已穩定下來,可以放給下面的人管理了,因此他打算回台灣建立新點,進軍大陸。」邱爸爸解釋。

    以他的條件需要在台灣建立斬點,再進軍中國大陸?

    不會吧!他的名氣響遍歐美,真有心西進,海峽對岸會拍手大喊歡迎,何況,他要當大陸同胞的半子了不是?

    他大概是顧念家中長輩身體,父母親年紀漸大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是獨子,對父母親有比一般人來得更重的責任感。

    映潔點頭,不予置評。

    「他已經找到辦公大樓,正在征募員工,映潔,妳有沒有興趣換工作?」邱媽媽對湊對這回事還沒死心。

    「我現在的工作很不錯。」她推掉邱媽好意。

    「勝翊說等公司上軌道,要帶我們兩個老人住陽明山高級別墅,妳看,勝翊是不是很孝順?」

    她微笑,不發一語,心卻翻天覆地。他也要進台北盆地?所以他們踫上的機率不是幾個月一次,而是隨時隨地?

    屆時,她的戲還能演得順暢流利?她的自信還能在他面前表露無遺?不……這是要費多大力氣才能做到的事情。

    吳映潔,樂觀點,台北說大不大,卻也有幾百萬人口,兩人要踫上的機率不會多于百萬分之一。

    「別听妳邱媽媽說的,到時妳媽媽不住台北,誰有本事逼她搬家。」邱爸爸揶揄妻子。

    「誰說不搬,到時我邀映潔爸媽一起住台北不就成了?!」

    「不,我堅持老話,勝翊不結婚我們就不搬,我倒要看看是兒子拗還是我們兩個老人固執。」

    邱家兩夫妻越談越有勁,完全忘記身邊還有兩個尷尬的年輕男女。

    他盯她,盯得仔仔細細,幾乎把她當成重大商品研究︰而她,被看得耳背發熱,卻不敢回頭證實他的眼光。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淺笑,他將突破僵局。

    映潔想,她不能不回家了,再扯下去沒完沒了。

    「邱爸、邱媽,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來吃飯?」

    「不了。」

    她哪里敢,留下來?該怎麼和他交談,談他的大陸未婚妻嗎?算了!正面交鋒比逃跑困難。

    「好吧!這兩天有空,常過來陪陪邱媽媽。」

    「嗯,邱爸、邱媽再見。」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卻要表現出自然大方,但在她不正眼看勝翊、不對他道再見時,焦慮露餡。

    映潔走得相當快,至家門口時,她深吸氣、深吐氣,用調節呼吸安定心情。

    明天好了,就訂明天的火車票回台北,讓台北的人口拉開他們見面的機率。

    映潔的算盤沒打響,早上的車票訂不到車位,只能訂到晚上七點的火車票,整個晚上,她的心揪亂成團,嚴重程度比她首次開庭,面對強暴犯時加倍恐慌。

    她夜里沒睡好,閉上眼楮,就看見勝翊把整個暑假的功課交到她手上,冷冷說︰「要是妳害我明天交不出去,我就扁妳。」


    可惡是不?要她幫忙寫沒問題,至少多給她幾天時間,可他偏不,往往弄到開學前一天,才把簿子交給她,非逼她帶兩只熊貓眼去迎接新學期。

    後來,年紀越大,人越懂得變通,她學會一放暑假就把他的作業收到自己的書包里。可這一來,由被動轉為主動,國高中幾年,學校里傳得多嚴重,說她為了追求邱勝翊,拋下身段,什麼事情都搶著替他做。

    謠言傳著傳著,傳進老師耳朵里,為避嫌,她學起勝翊字跡……

    為了他,她做的事情還少了?背黑鍋,被女同學排斥、被男同學訕笑……她所有的笨,緣自于她無聊的單戀。

    記不記得她在機場哭成豬頭那次?記不記得她為他差點被海浪卷走那次?記不記得她被他的籃球砸出腦震蕩那次……

    別算了!真要認真計數,她的愚昧比她接的案件還要多。

    「記取教訓、記取教訓、記取教訓……」

    她喃喃自語,雙手忙著收拾行李。假期結束,等她投入忙碌的工作環境,她會把他的存在徹底忘記。

    叩!一顆小石頭敲上她的玻璃窗。

    心震,手上的內衣滑落。沒事、沒事,是無聊頑童的游戲,听說街頭搬進來一個小岡王,四處騷擾鄰居,沒錯,肯定是他。

    把白色內衣撿起來,才要收起,石子敲窗的聲音又響,她直覺走近窗口,打開窗戶,居然是他……

    他在笑,笑什麼?映潔低頭,看見握在手上的內衣,厚,拜托!稈手背過後面,這叫亡羊補牢,該看的早就全讓人家看去了。

    勝翊沒有說話,按老規矩,勾勾手,她該乖乖自動下來。

    所以,他勾手,她……她跑出房門……

    不對,她慌什麼勁兒?
    折回床邊,把內衣放進包包,再舉步,映潔驀地想起,她干嘛那麼听話?以前听話是為著愛戀他,現在還听話未免對不起自己。

    唱反調的雙腿帶她坐下,再拿起一條內褲,折兩折……

    他會不會一直在下面等?她起身,悄悄跺到窗邊,好死不死,他又往上抬頭,這回,他看見她拿一條白色內褲……唉,又是一次亡羊補牢……

    算了,和暗戀無關,純為禮貌,客人上門,奉茶接待是身為鄰居的基礎禮貌。

    快步走出家門,她在門口見到他。

    看她空空的兩只手,他理所當然地說︰「妳這麼慢,我以為是在準備冰毛巾和冬瓜麥茶。」

    她的訊息也接收得理所當然,沒思考分析,映潔跑回廚房拿來冬瓜麥茶和媽媽為小弟準備的冰毛巾。

    當她把東西遞到他面前,才驀地想起,她干嘛那麼配合?想縮手,卻又覺得不合宜。

    說不上來為什麼,映潔的「听話」居然讓他滿意,怪吧?沒關系,反正怪事年年有,不差這一天。

    舊習慣、老動作,勝翊把毛巾折成長條,圍在脖子上面,說不出口的沁心涼爽,喝口涼水……彷佛多年來尋尋覓覓的,正是這份滿足。

    對一個年收入近二十億的男人來說,追求的居然只是一小弓冬瓜麥茶?這種「滿足」說出去會笑掉人家大牙。

    「走走。」

    命令下,他領身往前,映潔再度乖乖跟在他後面。

    「听說妳這幾年過得很不錯?」他先說話。

    「談不上不錯,只是照著長輩的希望往前走。」

    「妳做任何事情都依照長輩的希望?」

    「我不太有自己的意見。」她承認自己缺乏主見。

    「包括我們父母親的指腹為婚?」

    她頓了頓,這件事她的意見比較多,不過他既然搬出台階,還不乖乖順著住下走,未免笨得太過分。

    聳聳肩,算是給他一個正面答復。

    她的答案傷人,可是,正常而言,他應該覺得如釋重負,畢竟他生命中的前十八年,腦袋里的重要念頭只有一個--把吳映潔趕離自己身邊。

    奇怪的是,這會兒他居然覺得傷人?怪怪怪,有空去查查黃歷,查他是否今年犯太歲。

    「听說這些年妳一直沒交過男朋友,為什麼?」他將新搜集的信息拿來質問她,沒考慮過禮貌問題。

    「沒踫上『可以』的男人。」

    嘆氣,他是她可以的男人,但可以的男人不想要她,不可以的男人她不想要,陰錯陽差,蹉跎的不只是青春,還有她停止不了的暗戀情結。

    「妳的條件很苛?請問什麼叫作『可以』的男人?」更怪,他居然對她心中「可以」的標準產生興趣。

    「我處理過不少離婚案件,很多男人或許體貼、或許多金、或許幽默有才能,我相信那些條件都是促使他們走入婚姻的主要條件,但為什麼在若干年之後,這些條件不能為他們留住婚姻?」

    說起專業部分,她的自信滿滿,在這方面,她是個不錯的人才。

    「問題出在女人。」

    「律師處理事情若是都像你這麼主觀偏見的話,世界上就沒有正義公理了。」她始終相信司法是人間最後一道正義。

    「律師的工作是為正義?妳太高估這個行業了!」他認識太多為了錢,不惜出賣良知的專業律師。

    「邱先生,我已經在這個行業里面。」

    「難不成妳接案件,只選真理這一邊?」

    「至少我覺得它是真理。」

    他們說太多話了,多到她的心髒開始感覺負荷不了。相處十幾年,他們沒有過深談經驗,今天,在她出生後的二十七年三個月零六天,紀錄打破。

    「那麼,妳會是個窮律師。」

    「所以,我買不起陽明山高級別墅,讓我父母親遷住。」她反刺他一刀。

    「妳在酸我?」

    「嫉妒是人類正常的情緒之一。」

    映潔對他一笑。她的勇氣可佳,也許是紀錄已破,她就像選手拿到奧運金牌般,變得驕傲、無所忌憚。

    「我們離題了,說說,為什麼優越條件沒辦法替男人們留住婚姻?」他竟然不介意她的大膽,追問起她的答案。

    「當你的其它缺點掩蓋過優點的時候,對不起,優點變成不起眼的東西,然多數時候,優點會為婚姻帶來危機。」

    「妳的話太深奧。」

    「我再解釋清楚些,比方你的優點是有錢,將來錢可能是促使你離婚的重大原因。」

    「怎麼可能?!錢是最能留住人心的物品。」

    「假設你的錢讓有心的第三者介入你的婚姻呢?假設你的妻子覺得你對錢的分配不均呢?總有一天,錢會成為你的缺點。再說說男人的外表吧!今天的英朗帥氣,成為明天風流外遇的條件;今天的愛情酵點,帶來明天的心碎。再過幾年,對簿公堂時,女人出口『臉皮不能當飯吃』,是很自然的反應。」

    「我發覺律師是好辯人種。」

    「人們總是難以習慣真理,我原諒你。」她對他大膽。

    「下次妳會告訴我,我結不了婚的最大原因,是我的條件好過多數男人。」他挑眉望她。

    「你不是普通驕傲。」

    映潔盯住他的眼楮。有趣,這是她第-次正視他的眼楮--在他看她的同時。

    「如果驕傲是種重大過失,我願意鞠躬向社會大眾道歉。」

    他對她幽默?!他們之間的紀錄不斷不斷改寫,不曉得這種情況用糟糕來形容是否貼切。

    「道歉是政府要做的事,不是爾等小民的工作。」映潔回他。

    「會不會妳看太多婚姻失敗的例子,對婚姻失去信心?」

    「也許,不過我始終不理解,當婚姻的存在弊端比正面意義大時,為什麼有無數青年男女情願前僕後繼?」

    「說的好。」

    「你替我鼓掌?不會吧!你是一條腿跨進墳墓的男人。」

    「我還不到八十歲。」

    「我指的是婚姻墳墓,過幾年,你和你的大陸新娘結婚,你們將改變習慣,不再過情人節。」

    「誰規定夫妻不能過情人節?」

    「相信我,你們寧可過掃墓節。」

    「婚姻悲觀者!」他批判。

    她笑笑不答。她的樂觀隨著她的暗戀,一點一點深埋。

    「我想,我離過掃墓節的日子還很久,因為我和子晴解除婚約了。」

    他竟然對她說了?!這件事沒人知道,除了他和子晴,現在多了一個第三者。

    他解除婚約?映潔做不來正確反應,安慰他?告訴他,婚姻失敗率多過成功率?

    她只是傻傻站在他身邊,傻傻看他。

    這天天氣晴朗,映潔卻在他的眼中看見烏雲,她沒問為什麼,只是悄悄地取消了晚上的火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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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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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5-10 21:15  資料  個人空間  短消息  加為好友 
第三章

不曉得「他和詹子晴解除婚約」這件事代表了什麼意義,映潔沒分析思考,自己可以從中取得幾分可能性。她只是單純地殷勤,殷勤地煮冬瓜麥茶、殷勤地冰毛巾,也殷勤地替母親跑腿,到邱家送東西。

    其實,只要稍微具備理智,她便會察覺,這種行為讓她回到過去,她又是那個不顧一切,只求他看到自己的蠢女生。

    但是,沒辦法,一個類似他騎車經過的腳踏車聲、一顆小石頭,或者一陣麥香,都會讓她不由自主聯想到他,不由自主地做些不合實際的幻想。

    「十七歲的妳做這種事,可以原諒;二十七歲的妳再存幻想,不單單是可笑而已,哈哈哈!」她對鏡中的自己笑三聲。

    吧干的笑聲,笑不出開心,只笑出尷尬。

    真是要命!她變笨了,在他出現的同時。

    呼--她吐氣,長長的氣鼓動頰邊長發,吹出一陣小型波浪。

    她應該早早跳上回台北的火車,早早回到工作崗位,處理多到嚇人的離婚案件,再警告自己,婚姻是種容易造成後悔的事情。

    叩!小石子打上來,她轉頭望窗外。

    「鎮定、鎮定,先檢查自己手上有沒有拿內衣內褲。」她喊完話,低頭看雙手。

    「很好,妳沒有,現在去拿六法全書,打開,抱在胸前,走向窗邊,讓他知道妳正在忙。」

    她嘴巴喊一個口令,手腳執行一個動作。

    「不、不好,還是一手拿檔案,一手拿錄音機,然後對他微笑,用手勢要求他等一下,代表自己忙到不行。」

    「當然,妳還有選擇,妳可以匆匆跑到窗邊,告訴他--對不起,我正在講電話,馬上回來。沒錯,這樣看起來比較自然,兩手拿滿東西看起來很做作,有點演戲意味。」

    終于,她決定好劇情,站到窗邊,頭往下張望。

    人呢?喔!不是他,是街頭小岡王。淡淡失望升起,她垂頭走回床邊。

    「姊,開門。」不一會兒,小弟在門外叫。

    她懶懶抬頭,懶懶站起身,懶懶開門,南台灣的天氣總是讓人分外慵懶。

    「姊,妳一個人在房間里跟誰說話?」他們家的隔音設備差,秘密藏不了。

    「沒啦,我在……」

    「在模擬法院辯護?」

    勝翊的聲音自小弟身後傳來,映潔嚇一大跳,原本下垂的懶眉毛,一下子神采奕奕了起來。

    「你怎……怎麼……來了?」

    她結結巴巴,遺失平日的利落。以這種態度面對客戶,她大概接不到半個CASE。

    「妳老了。」勝翊批評。

    「我……我老?」

    什麼鬼話?!在律師界她算是年輕美少女呢!居然說她老?他的眼楮被蛤蜊肉糊住,分不清楚事實。

    「以前妳的動作沒那麼慢,我石頭一丟,妳會在三秒內出現在窗口。」

    「我……我在工作,沒……沒听到小石頭的聲音。」她扯謊。

    「好,下次我挑塊磚頭丟。」

    「好啦!你們有話慢慢說,先把賭金給我。」小弟向勝翊伸手。

    他合作地從口袋里面掏出一千塊給小弟。

    「謝啦!給你個良心警告,和我打賭老姊的事,你穩輸不贏。」說完,他晃晃手上的鈔票,招搖離去。

    「你們賭我什麼?」

    「賭妳看到我會嚇到說話結巴,妳害我損失一千塊錢。」

    「我……」

    「前天我們聊得不錯,妳自信又意氣風發,再加上妳的工作經驗,我賭妳不會說話結巴,但小弟說,從小到大,妳被我嚴重欺壓,見到我,一定會一口氣提不上來,結結巴巴。他贏了,妳輸掉台塑牛排一客,剩下的資金,我只能請妳吃巷口的芒果刨冰。」

    「我很少……很少結巴,我只是……只是……」她在心中搜尋恰當字眼。

    「我了解,我的紀錄很差,看到我,比妳面對罪犯壓力更大。」

    「誰說我看到罪犯有壓力,有壓力的人是他們。」抬高下巴,觸到她的專業領域,她果然意氣風發。

    他點頭,了解,她是正義使者嘛!「我口渴。」

    听到他口渴,唉……她又乖了。

    痹乖下樓、乖乖開冰箱、乖乖把他的最愛獻上。

    他咕嚕咕嚕喝下大半瓶,不確定自己喝下的是童時記趣,還是記憶篋里的熟悉。

    「用這種速度喝糖水,你早晚得糖尿病!」她努力要求自己回復正常。

    「放心,我的體質好,胰髒強健。」

    「找我有事?」

    「出去走走。」他不是要求,是命令。

    自信的律師小姐會拒絕,並要求他為自己的無禮道歉,但暗戀她的小女生,會將他的無禮視而不見,眼前的她是……又輸了!輸掉的不是簡單的一千塊錢,是對他無止無盡的妥協。

    于是她跟在他身後,隨著他兩條長腿交叉,離開家門口。

    他的影子很長,長長地落在她的頭頂上方,變成一張捕夢網,由上而下,網住她的思維和身量。

    縮在他的影子下方,她不想離去,于是亦步亦趨。

    映潔喜歡這種感覺,彷佛她躲人他的護翼,成為他的責任之一,她不曉得這條路有多遠,只想一直走下去,不管是天邊或海角,只要他在前面,跟隨是她的唯一意願。

    他停下,她實時收住腳,卻仍然在他轉身時,踫上他的前胸,仰角五十度,她不矮,是他高得太過分。

    「以前,我常在這里打球。」

    他彎腰撿起籃球,不曉得是哪個小孩遺忘的,彎腰運球,幾個箭步,他灌籃得分。

    他回頭,映潔不在原來的位置,她站到球場慣的榕樹下,那里是小時候他逼她罰站的地方。

    每次他不滿意母親逼他帶映潔出門玩,就約幾個朋友到這里打球,男生很惡劣,老拿球K她,弄得她滿臉淚痕又不敢哭出聲。

    看她被修理得差不多,他才惡聲惡氣地走到她面前對她說︰「妳又不會玩球,干嘛那麼愛當跟屁蟲?」

    最後,她被趕到榕樹下面罰站,看他們玩球,直到大家一哄而散,她才巴巴地跟在他**後面回家。

    慢慢長大,她的學習能力、變通能力增強,知道與其罰站,不如把時間拿來幫勝翊寫功課,于是,他打球,她寫作業,終于稍稍平息勝翊心中不平。

    風把她的頭發吹開,再嚴酷的太陽,都無奈何于榕樹的寵溺,它執意替人們架起濃蔭,執意替映潔燥熱的心,帶進一絲涼意,吸氣,瞇眼,她喜歡這個場景。

    放下球,他走到她身邊,飛機從天空劃過,他們同時抬頭。

    「妳哭的樣子很丑。」

    看見飛機,勝翊聯想到她第一次送他出國。

    「你罵人的樣子也不怎麼賞心悅目。」

    映潔回答,他們想起同一幕回憶。

    「我不曉得,為什麼女人能哭成這樣。」他說一句。

    「我也不理解,為什麼有人可以喊『扁人』喊得理所當然。」她頂一句。

    「妳真的變了。」

    「我變聰明了,不再對一個矮黑人迷戀。」首度向他證明過去,她下足勇氣。

    「我矮?從國二起,我就遠遠贏過妳。」

    「很公平,我贏你前十三年,你贏後半段的十三年。」

    話匣子打開,映潔結巴不再,他們同時發現,和對方聊天很愉快。

    「未來五十三年,妳想翻盤的機率等于零。」

    「謝謝提醒,不過未來五十三年,我改比別的項目了。」

    「不管是哪一項,我的本質好、先天條件佳,妳要贏我,難度太高。」

    「真驕傲,不過,這次我要比腦袋,你最好確定你不會比我早得老人痴呆癥,听說商人狡獪,為了設計別人,天天用腦過度,腦部病逛的機會是正常人的兩倍半。」

    「妳的數據有問題,我倒是听說律師天天和人辯論,情緒易激動,心肌梗塞的機率是我們平常人的好幾倍。」

    「找我出來,是要我陪你詛咒彼此?」

    「不,我找妳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同妳商量。」

    「商量?不會吧!你的字典里面除了命令之外,還有商量?」

    「妳小看我的字典了,我的字典里面有謙遜和善、有宅心仁厚、有體貼入微………」

    他的四字成語未用完,她已笑彎腰。

    「你的字典里有沒有雙重人格、睜眼說瞎話、說謊不用打草稿?」

    「我想……我錯了,當初我不應該叫妳念法律系,妳見識到太多人心險惡,不知不覺間,近朱為赤,近墨成黑,妳失卻當年的溫柔甜美。」

    「溫柔甜美?我都不曉得自己這麼好,那麼請問,你怎能對一個溫柔甜美的女孩做盡迫害?」

    「所以我棄暗投明啦!我現在的態度不錯吧?」

    「好個棄暗投明!你知不知道,在棄暗投明之前,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應該進行?」

    「說說看,我不是太清楚。」

    「入獄服刑,這不是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的世界,想改過向善,必須先經過法律制裁。」

    「我不過是男孩子的小小調皮。」

    「卻傷了純潔少女的心。」

    「好吧!請問,要判刑多久,對了,當時我不滿十八歲,請法官從輕量刑。」

    「就判兩個星期,但可易科罰金。」

    「請問我要繳納多少罰金?」

    「兩千塊大銀。」

    「沒問題。」

    他拿起錢包抽出里面的兩千塊給她,映潔收進口袋里。

    「這下子,連刨冰基金都沒了。」勝翊說。

    「這次,法官請客。」映潔笑瞇眼。

    他很少覺得她美麗,幾乎都是男同學提起,他才發覺大概真有這麼回事。他只覺得她熟悉,熟悉到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約莫是她從小黏他黏得太緊的緣故吧!但,眼前,他是真的覺得她漂亮,沒有經人提醒,是單純的直覺反應。很難想象這麼漂亮的女生,居然乏人問津!

    「要不要走了,吃冰去?」映潔問。

    來不及回答,勝翊視線中出現一對小學生。中高年級吧!女孩的長發在身後扎成長辮,個子很高,至少比男孩高過半個頭,又黑又瘦的小男生牽著腳踏車,一邊走-邊回頭罵人。

    「連顆籃球都照顧不好,妳跟在我後面做什麼?」小男生怒氣沖沖。

    「對不起,我一定可以找回來。」

    女孩頭低低,明明是高個頭,卻縮得看不清臉。她穿著一襲粉藍色小洋裝,粉色的裙襬上還瓖上蕾絲花邊,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妳不知道天氣很熱嗎?要我到處亂跑。」

    男生頭抬得高高,胸挺得直直,臉黑不打緊,白色的T恤也黑得看不清原色才叫厲害,驕傲的態度讓他看起來儼然一副小巨人模樣。

    「對不起……」

    她開始揉起眼楮,彷佛下一秒鐘就要掉淚。

    「要是球丟掉,看妳怎麼賠,那是NIKE的,我表哥特地買來送給我的。」

    他全身上下都是市場牌,NIKE是他所有東西中最了不起的名牌。

    「對不……啊!我看到球了。」

    女生往前跑幾步,跑到籃框下,撿起球,巴結地送到男生面前。

    男生收下球,怒火明顯消退兩分。

    「下次我再也不要帶妳出門了。」

    「對不起嘛!不然我幫你寫功課。」女生拚命討好他。

    男生想了一下,彷佛在考慮還有沒有辦法從對方身上挖到更多好處。

    他沒想到,她倒替他把好處送上門--

    「我家冰箱里有一個慕斯蛋糕,你要不要到我家吃?」

    「有沒有可樂?」

    「有,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小女生拉起他的手,輕輕搖,輕輕撒嬌。

    他瞪她一眼,把球交給女生,拍拍車後座。

    「坐上來,我載妳回去。」意思是--我同意。

    小女生眉開眼笑,準備坐上去,突然,勝翊邁開大步,走到兩個小朋友前面,映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連忙往前追。

    「小弟弟,你不可以對女生那麼壞。」

    他態度突而嚴肅,唬得小男生一愣,不曉得怎麼回答。

    映潔替男生緩頰--

    「你以前對我的態度沒比他好到哪里去。」

    「沒錯,所以哥哥要教你,這是前人經驗,你一定要仔細听。」

    勝翊眼楮直盯著男孩,身旁的女孩居然站到他面前,替他「抵擋」眼前的壞大人,但小子很英雄地將她往後推,大步一跨,把她擠到身後,用一種不算保護的姿態護衛。

    「你要說什麼話,快說!」

    「你要是對她太壞,將來長大想向她求婚,會覺得很尷尬。」勝翊說。

    「我才不要娶她。」小子酷酷地說。

    「等過幾年,她越來越漂亮,變成班花校花,你的想法會改變。」他斬釘截鐵。

    「她再漂亮也不會比林芳燕漂亮。」小子比勝翊更斬釘截鐵。

    勝翊不曉得誰是林芳燕,但可以約略猜出林芳燕才是他心中的女神。

    「世界上的事很難說,以前我認定絕對不娶這個大姊姊,因為她又丑又高,每次考試還敢考得比我好,但我現在後悔了,想向她求婚,又想起以前的可惡,覺得很不好意思。」

    他……他在說什麼?他要向她求婚?日正當中啊!她怎會被悶雷打到,打得整個人呆呆蠢蠢?

    玩笑!這肯定是玩笑!吳映潔,不準認真!

    「為什麼不好意思?你就跟她說……」

    小子轉頭以女孩為模特兒,問︰「喂,我要娶妳,給妳三秒鐘時間回答,要就點頭,不要就搖頭,沒什麼好考慮,一、二、三,說!」

    映潔還在發呆,女生已經乖乖地點頭,小子得意洋洋對勝翊說︰「看,不是很簡單?」

    「謝謝你的建議。」

    勝翊果然轉頭,向映潔重復小男生的話︰「喂,我要娶妳,給妳三秒鐘時間回答,要就點頭,不要就搖頭,沒什麼好考慮,一、二、三,說!」

    映潔仍在恍惚當中,她輕聲問︰「為什麼?」

    勝翊沒說話,小子搶先說︰「老女人比較麻煩。」

    「不是麻煩,是深思熟慮。」勝翊替映潔說話。

    他聳聳肩,跨上腳踏車,回頭,語帶恐嚇地對女生喊︰「快點兒坐上來,不要再把我的球弄丟,不然妳就知道。」

    小女生百分百合作,一下子,兩人消失在籃球場。

    目送他們,勝翊回頭,對映潔說的話里沒有恐嚇--

    「妳不是說要吃冰,走吧!」

    她渾噩不明,腦袋里明擺的是他的「玩笑」,從小到大,他玩她玩得夠多夠過分了,現在這……

    她應該生氣的,可是面對他……唉,無能為力。

    她被拉進冰店,他點了兩碗芒果冰,然後直盯著出錢的人笑。

    「做什麼?」映潔的回神功練得不好,恍惚還在。

    「可不可以招待我吃到飽?」

    「錢是你的。」

    「不,錢是妳的,是我欠妳的。」

    「欠我?」

    「對,這兩千塊清算了我們的過去,包括我吃掉妳好幾桶的冬瓜麥茶、包括妳替我寫了十二年的功課、包括我把妳弄哭的幾百次……等等。」

    「你這兩千塊是英磅嗎?」

    「不對,是台幣,妳應該很開心,它不是越南幣。」

    「謝啦!」

    「所以我們之間一筆勾消了?」

    「我從沒把它記在賬本上。」

    「所以接下來的事,比較容易談?」

    「我們有重要事情待談?」

    「有,我想請妳嫁給我。」

    他重復剛才的玩笑?!不會吧!偶爾的瘋言瘋語能被人們接受,長期瘋狂,就要找醫生、用藥物妥善治療了。

    不過,千百個願意,她願意嫁給他,不管是不是玩笑,不管他是否短暫瘋狂,她願意!

    有前面經驗做基礎,頭昏指數下降,她試著應付,應付得好,她贏得夢寐以求的男人;應付不好,她輸掉自己的夢想。

    「可以啊!給我道理,說服我。」

    行吧!她的態度越輕松,讓人越覺得她勝券在握,這是她面對對手的一貫態度,雖然她對勝翊向來無能為力,但是偶爾逼自己演演戲,多少能讓自己達到水平。

    「我知道,妳的父母正在逼妳結婚。」他說。

    「應付他們,我自忖有余力。」映潔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在意。

    「我的父母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了解,他們似乎不曉得你已經和周小姐解除婚約。」

    「對,他們不清楚,他們希望我結婚,把子晴帶回台灣,幫忙打理新公司。」

    「很正常的期待。」

    「這幾年我父親身體不好,我希望回國照顧他們,更希望他們搬到台北和我同住,可是他們堅持等我結婚才搬上去,我說不動他們,更不可能要求子晴配合,把他們騙上台北,于是我想到妳。」

    他停了停,等待她反應。

    懊怎麼反應?映潔聳肩,問他︰「我是不是應該感激,謝謝你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繼續往下說︰「妳和我有相同問題。」

    「沒有,我父親身體不錯,我不要求他們搬到台北和我同住。」

    「你們姊弟的發展在台北,父母親總會一天天老去,我不認為妳不想盡孝心,到時候,妳將在父母和工作間面臨選擇。」

    「你想告訴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他略過她的問題。「上次我們談過,對于婚姻的存在性,妳不以為然。」

    「你要告誡我,這是錯誤觀點?」

    「我和妳一樣,不認為愛情婚姻有所代表。」

    她有沒有听錯?他不認同婚姻?心沉,她認真了一輩子的愛情,是他不認同的東西,她是不是該一頭撞死?

    她找借口不認同婚姻,為的是怕壓力,怕大家急著將她推銷出去,沒想到,她的嘴巴替自己布下了天羅地網,再也掙脫不去。

    「所以?」映潔問。

    「所以,我們是很好的搭檔,我們結婚,在陽明山買一棟坪數大的透天別墅,請我們的父母親一起搬上來住,我們各有獨立空間,出入不會打擾彼此,又可以時時照顧到父母。」

    「然後?」

    「然後,妳的工作照舊,我的事業繼續,我不會影響到妳的生活,妳不會妨凝我,我們還同時躲過父母親的逼婚。」他的說服力強。

    「于是……」

    「于是皆大歡喜,我們的相處像室友,但妳不必付我房租,有困難時我們可以互相支持幫助,我們不用擔心婚姻是否干擾未來,若真有意外發生,得借重妳的專業領域時,不必另外找人協助。」

    「前半段我懂,後半段那個……專業領域那邊,是什麼意思?」

    「萬一,我踫上喜歡的女人,真心想結婚,妳還可以賺一筆律師費。」

    他的話刺到她了,他要的是短暫借口不是永久關系,他的合約里保障了他的新愛情,卻讓她的愛情身陷危機。

    「表面听起來,我處處獲利,但事實並非如此。」

    「妳覺得哪里不合理?」

    「第一,你想借口婚姻把父母騙上台北去,于是借重我和我父母親的力量,完成你的意願,萬一你有新歡,想離棄舊愛,我還得無條件同意,然後拎著包包,把我那雙住慣豪宅的爸媽領回台南,到時,我會被我爸媽活活罵死。

    第二,結過婚的女人身價是跌停板,我已是專坐冷板凳的壁花,要是再淪落成壁紙,這輩子,我的前途只剩下黯淡。

    第三,就你的認知里,我是對婚姻不以為然,我不認為我該親身落實我不以為然的東西。」

    她違心違情,違背想嫁他的意願。她逞口舌之能,只因他的保障條款戳到她的痛處。

    「我是個公平的男人,妳仔細看上面的條文。」他從口袋里面抽出一紙合約,放到她面前。

    「這一條,我們各有自己的房間,不會打擾到誰,所以妳只是搬個家,沒有其它改變。

    再看這一條,我們雙方,不管誰有對象想結婚,另一方都得無條件簽字離婚,如果是妳有新情人,我也會無條件終止婚約。

    再看這條,離婚後,我會付妳一筆合理的贍養費和一棟房子,讓妳的父母親繼續留在台北住豪宅。

    至于,被長輩責備這件事,恐怕不是妳一個人獨享,我想我也跑不掉。」

    他在說服她了!桂要矜持,答應他了吧!

    就是條件再爛,能換到一段和他同居光陰,都值得驕傲回味。她在心底對自己喊話。

    「那我……可不可以多加一個條件?」她問。

    她同意了!映潔這號表情他從小看到大,每次她有委屈卻不得不妥協時,總是眉頭微皺,嘴角歪歪,擠出一邊酒窩。

    「什麼條件?」

    「告訴我,你和詹子晴的故事,我就簽約。」她大膽說。

    他一頓,不回話,低頭,一口一口吃冰。

    她搞砸了?他要後悔自己的提議了?映潔一顆心蹦蹦亂跳,跳得又狂又亂。

    笨蛋!她居然把盼了二十幾年的機會推出窗外,居然親手把夢想戳破,她一定是白痴,她一定是低能,沒錯,她是,否則她不會容許自己做那麼荒謬的事。

    他越不說話,她越焦急,低頭,她學起他吃冰,一口一口,吃得比他更快更急。

    終于,他抬頭,把合約推到她面前,說話。

    「快簽,不簽的話,我就扁妳。」

    熟悉的台詞出現,勝翊和映潔相視而笑,很自然地,她簽下合約,誰教她對「扁妳」這個詞缺乏免疫力。

    久久,他們各自與碗里的冰奮戰,然後,一句淡淡的話傳進她耳里--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妳,我和子晴的故事。」

    不過是輕描淡述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像被潑進一壺蜜漿,說不上來的甜滋味在心中芬芳,那大概是……是今年的芒果長得特別好,蜜了口、漬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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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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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5-10 21:16  資料  個人空間  短消息  加為好友 
第四章
她結婚了!恐怖吧?不過請七天假期,她就替自己找到好男人嫁出去。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厚著臉皮再向公司遞假條,老板的反應是瞪她一眼,然後放她去享受蜜月。

    享受蜜月?算了吧,她忙得天昏地暗,買家具、搬新家、安頓四位爸爸媽媽、帶他們認識新環境……忙得好像真有結婚這回事。

    不過,映潔忙,勝翊更忙,除開婚事、家事,他還有新公司要忙,所以直到她銷假回事務所上班為止,映潔同他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其它時間里,是他一天一封E-mail,通知她該做什麼事情。

    與其說她是他的妻子,不如說她是他的秘書更為貼切。

    勝翊的設想周到,房子是三層樓的,每層樓一百坪左右,都有客廳、書房、餐廳、廚房,和三四間臥房,且各有獨立的樓梯通向戶外。

    一樓是勝翊的父母、管家、復健師和司機同住。

    映潔的爸爸辦理提早退休,他和妻子、兒子住二樓,房間太多,小弟一個人不客氣地佔掉三間房,一個睡覺、一個讀書,另外一間闢作工作室。好笑吧!他連工作都沒有,居然先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三樓是映潔和勝翊的天地,從搬進去那天起,她最喜歡的家具是牆上那幅巨型婚紗照,照片里,他擁住她,她笑得開心。

    她想自己是怪物,明明知道一切全是作假,還演得那麼幸福,也許潛意識里,她在期待著假戲真做。

    下班,映潔回到家里,不意外地,勝翊沒回家,他忙的程度不是正常人能想象的。

    「很公平,他賺的錢比人家多,付出的心力當然要等比級數增加。」她自號口自語。

    放下包包,映潔匆匆忙忙搭電梯到一樓、二樓,向兩家的爸爸媽媽打過招呼,聊聊家常,吃過飯後再回到自己家中。

    又是空屋!她對自己阿Q一笑,獨居的日子長了,她從未感覺過孤獨,反而是結了婚,竟在自己家里感覺寂寞。

    「一定是房子太大的關系。」她打開CD,讓房子里增加一點聲音,驅趕空虛。

    「懂了吧!當有錢人,住豪宅也是不容易的事。」

    回房間,卸下妝,把頭發往上扎,抱住衣服朝浴室走,她不停對自己說話--

    「邱媽媽說,住在這里不錯,空氣好,也不覺得吵鬧,晚上睡覺很舒服,偏頭痛的毛病好多了。邱爸爸說,很快的他就用不著復健師了,每天光在花園里來回走一圈,運動量就足夠。」

    打開蓮蓬頭,刷地,水沖上她的肩膀,在泡泡間,她還是喃喃自語--

    「爸爸媽媽愛上外面的花園,計劃在上面種花種菜,推廣生機飲食,不曉得邱媽媽邱爸爸能不能接受他們的推廣。小弟提議好幾次,想帶同學回家開Party,讓大家了解,有個富豪姊夫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幸福……幸福嗎?

    他落實合約上面所有條款,他不干擾她,她不妨礙他,他們各過各的生活,他們只是室友,偏偏她想對這個假婚姻要求更多。是她錯嗎?

    「清醒清醒,在這里,妳的獲利比付出多,有什麼好抱怨?想想妳父母小弟,憑妳的能力,給不了他們這樣的生活環境。」

    微笑,她逼自己快樂、逼自己不理會寂寞。

    出浴室,換上寬松的居家服,她走進廚房燒開水,為他熬上一鍋冬瓜麥茶。她發現,即使他們沒見上面,他依舊在上班前,帶走她為他準備的冰茶水。

    「吳映潔,別把注意力擺在勝翊身上,想想自己的工作。妳該怎麼幫吳小姐爭取孩子的監護權?首先,從兩人的工作比較起,吳小姐從事幼教工作,教育是她的專業領域,她最了解這年齡孩子的需求,而吳小姐前夫的工作是掛名經理,經常在外面跑,就是晚上也不例外,也許在經濟上,他的收入比吳小姐多,但養大一個孩子,錢並不是唯一必備條件……」

    突然,開門關門聲響起,那是……

    背著音源,悄悄地,她笑得開心,低頭,關上爐火。

    轉身,她漾開燦爛笑靨。

    他回來了,婚後第一次踫面,她要不要對他說「哈,好久不見」?

    走出客廳,走到他身邊,迎著他的臉,她討好巴結--

    「你回來了。」

    「嗯。」

    他沒看她,今天他的心情惡劣,Dink打電話來,說子晴的病情更嚴重了,藥物控制不了轉移的癌細胞。

    「要不要吃飯?我可以……」她的關懷未開始,即被阻止。

    他倏地回頭,不耐的濃眉皺起,她認得,那是矮黑人表情。

    「妳不用擔心我有沒有吃飯,記住,我們只是室友關系。」

    笑容悄悄退位,下一秒鐘,她以為自己又要說對不起,和小時候一樣,但是,他沒給她機會,砰的一聲,房門關起,他把自己鎖入房內。

    迅速轉身,映潔小跑步回房間,食指放進嘴里啃啃啃,啃掉一層指甲屑。

    沖到鏡子前面,她看住鏡中眼眶翻紅的自己,呼吸、呼吸再呼吸。

    「無所謂的,本來就是妳不對,是妳忘記你們之間的關系叫室友,忘記你們的同居成立,是因為一張契約,是妳笨了,不是他的錯。」

    拿起面紙擤掉鼻涕,她鼓勵自己,沒事,待會兒將雨過天青。

    拿起公文包,她找出里面的數據,跳跳躍躍的是文字,鼓鼓噪噪的是心情,她沒辦法定心。

    人越老臉皮越薄,要是在以前,她肯定貼上前去,一百句對不起,一千句對不起,總要說到他臉上的烏雲散盡,說到他的矮黑人表情恢復王子俊容。

    走到化妝台,拿出她的合約書,一條一條、一款一款,她念出里面的內容,提醒自己別忘記,他們之間沒有她想象中親密。

    念過一次又一次,她念出平靜心情。

    輕輕吁氣,她安慰自己,沒關系,說不定時光轉移,他們會漸入佳境;說不定他是短暫心情惡化癥,過了明天,他們將相處融洽,一如月前,在台南故鄉的下午,在榕樹下、冰店里愉快聊天。

    客廳電話鈴響,映潔走出去接,電話那頭是個女人。

    「喂,妳好,請問找誰?」

    「我是詹子晴,請問邱勝翊先生在嗎?」

    詹子晴?!冷不防的三個字揪起她的心,她被逮個正著。

    緊咬下唇,她以為他和詹子晴已經成為「故事」,看來身為律師,她的推理能力有待加強。

    「請稍等。」

    哀撫沉痛胸口,壓抑,映潔走到勝翊門前,敲叩兩下。

    「你的電話。」

    她連喊他的名字都不敢,深怕話筒傳進她的聲音,害對方誤會他們之間,打亂他和詹子晴的關系。夠懦夫了吧?

    勝翊面無表情,走出房門,略過她,直奔電話。

    「喂,我是邱勝翊。」

    一听到她的聲音,明顯地,他兩道濃濃的眉毛下彎,彎出兩道優雅弧形。他不生氣了?

    原來,詹子晴是他的消氣筒,難怪,一個不認為婚姻具有意義的男人,願意走入婚姻,她一定是個特殊到不行的女生!

    映潔低頭,走進房間。

    「妳要學會照顧自己,再這樣下去,就算用綁的,我都要綁妳到台灣。」他對電話那頭說。

    來不及關上門扇,他的話鑽入她耳朵,是責備,但每句都帶著濃濃關懷。

    「最好是這樣,我不希望兩頭擔心。」

    兩頭擔心?一頭是台灣的事業;另一頭……他的心掛在詹子晴身上?

    映潔選擇當縮頭龜,迅速關上房門,再也不听他對詹子晴的關心。

    把文件攤擺在床上,一張張雜亂無章。無章序的不只是公文,還有她的心情,紛亂……

    她的工作因心情滯礙,她的耳朵不肯專注,自動拉直,竊听門外聲音。那是國際電話啊!他們一聊聊了將近兩個小時,誰說分手男女不能成為好朋友?他們不就是最好的見證?

    或者,他們從未真正分手……念頭閃過,映潔心驚。

    那麼,她原本不定的婚姻不就更加岌岌可危?她假戲真做的夢想不就必須暫停?

    不要想!不要再去想和自己無關的事情,弄清楚,你們只是室友,所以,請專心工作,OK?

    用力緊閉眼楮,再睜開,她逼自己進入工作情緒。

    「對于監護權的爭取……」

    門被敲開,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移了位。

    映潔走到門前,拉出笑容,打開門。

    「我可以進來嗎?」勝翊問。

    他的心情好多了,因為剛剛那通兩個小時的國際電話?

    映潔酸了酸心,澀澀的苦味卡在喉間,吞咽不下。

    「請進。」她大方,讓出一條道路。

    勝翊進門,看到滿床、滿地的文件,他回頭笑問︰「妳在工作還是在戰爭?」

    「我的工作和戰爭性質差不多。」跪在地上,她把一張張檔案數據歸位,

    「最近接了什麼案子?」

    「一個監護權爭取父、兩個離婚官司、兩個遺產官司,和兩個公司互控產權侵犯,後面這個是大案子。」

    「听得出來妳很忙。」

    「的確。」她不否認。

    「妳這里太小,我在書房加擺一張桌子,以後工作妳可以到那里去。」

    「謝謝。」

    「需要計算機嗎?」

    「我有NOTEBOOK。」

    「嗯,很好。」他看看東又看看西,眼楮四下搜尋。

    「有話想告訴我?」

    「今天……很抱歉,下午我接到一通電話,它讓我的心情糟糕。」

    「而剛剛那通電話解救了你?」映潔反問。

    「對,剛剛那是……」

    不想再听一次詹子晴的魅力,她截下他的話--

    「其實你不用向我報告是誰打電話給你,因為……我們不過是室友。」

    看看映潔,他認定她在生氣,才會拿他的話來圍堵自己。

    「律師是不肯吃虧的人類?」

    「我退讓一步,對手會進攻一尺,情況很像中日甲午戰爭,中國的軟弱割舍掉台灣,我的軟弱會讓委托者倒霉。所以律師想吃酸、吃辣、吃甜,隨便,但千萬不能吃虧。」她用長篇大論掩飾復雜情緒。

    「這次是甲午戰爭,下次呢?尼布楚條約?北京條約?」

    「你的書念得比我想象中好,我還以為有我這個槍手,你從不讀書。」

    「那是妳的自以為是,相信我,我絕不在妳的想象當中。」

    對啊!她總是自以為是,以為即使坎坎坷坷,他們的姻緣線會走到最後;以為盡管他無愛,但她有心,就算愛情發展遲緩,總有一天,它會長得茂盛郁菁。

    她笑笑,沉默。

    「怎麼樣?新生活適應得如何?」

    「現在才來問『新娘』適應如何,會不會有點慢?」

    「我承認我忙壞了,不過幾星期下來,新聘的員工慢慢上手,情況好了不少。」

    「我知道你忙,放心,我不會在這上面同你計較。」

    「爸媽說,妳每天都回來陪他們吃晚飯。」勝翊說。

    對這點,他心存感激,本想把父母接到台北照顧,沒想到,照顧父母親的工作竟全由映潔替他代勞。

    「嗯,邱爸邱媽認為住這里什麼都好,就是寂寞了點,不像老家,左右鄰居常來閑聊,不過,我爸媽找到新樂趣,看看再過些時候,你爸爸媽媽會不會加入他們的新嗜好。」

    她找些話錯開話題,從來從來,她都不想要他的感激,不過……她想要的東西,他不願給也給不起。

    「什麼新樂趣?」

    「種植有機蔬菜,我媽在陽台上面養一大堆豆苗、小麥草,晚上我才剛被逼著喝下一肚子綠色液體。」

    「好喝嗎?」

    「有點味道,不過加了蜂蜜,冰冰甜甜的,勉強可以接受。」

    「下次我去找他們要一杯。」

    「奉勸你千萬不要,他們會食髓知味,要是他們逼你喝精力湯,千萬別帶回來求我幫忙。」

    「精力湯很難喝?」

    「三種生菜、三種水果、三種芽菜和八種谷類打出來,一碗濃濃稠稠的液體,你覺得呢?」

    「我不吃苜蓿芽,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像頭牛。」

    「所以,夸獎千萬別隨意出口,雖然只是善意謊言。」

    「我媽媽說,上個星期天妳帶她們去搭捷運,她們來來回回坐了好幾趟,覺得很有趣,這幾天逛街都故意不坐老丁的車子出去。」

    「邱媽媽說學會坐捷運,她就敢一個人跟你到美國去,到時要充當導游,帶我爸爸媽媽去看自由女神像。」

    「我媽媽是傳統女性,平時很少出門,一出門容易緊張,這幾年我和父親常年在國外,她還是守著家門,不願意同我們出國,有時候被我們逼急了,勉強出去,也常擔心得睡不好覺。」

    「我媽媽和邱媽媽很不一樣,她喜歡新奇,什麼東西都想嘗試,有時買到爛東西,回來也高興老半天,說自己學到寶貴經驗,知道什麼東西千萬不能買。




    像前年,她要到意大利,所有人都勸她不要在夏天去,四十幾度高溫會讓人中暑,她不管,看到便宜的旅游促銷活動非去不可,吵了好幾天,我爸爸終于妥協。」

    「我記得那次,當我母親向我們提出,要單獨跟團到意大利玩,我們以為她開竅了,後來才知道她是跟妳母親去。」

    「爸爸給媽媽的零用錢不多,在西班牙廣場前的名牌街里,她看到什麼東西都想買,她懂不了幾句英文,居然還敢開口向店員殺價。」

    「我媽媽則是看到外國人,不敢說半句話,想買的東西擺在眼前,不敢踫,幸好是吳媽媽在,讓她帶不少戰利品回來。」

    「對啊!那次經驗讓我媽媽炫耀了好幾年。」

    「我媽媽更開心,直說以後出國都要找吳媽媽同去,有人帶頭領她往前沖,那種感覺很棒。」

    「所以,我常說她們是最佳搭檔。」映潔下結論。

    「很難想象,兩個性格回異的女人,居然能當好朋友。」

    「是互補吧!我媽媽欣賞你母親的善良細心,你母親欣賞我媽媽的勇敢大膽,她們可以結伴闖天涯。」

    「吳爸爸退休後的生活還習慣嗎?」

    「沒有學生可以管,他只好管你爸爸,他幫他排課堂做復健,昨天我又听他說要去買毛筆,教你爸爸畫國畫。」

    「難怪,我爸說等他成為畫家後,要我出錢幫他辦畫展,」

    「比我爸好,我爸逼我出錢,買他一幅爛畫。」

    「妳居然敢批評吳大師的作品?知不知道,吳大師是我爸最新的崇拜偶像。」

    「我爸把圖畫壞了,不好意思送人,只好逼我把它買下來,你說,那是不是張爛畫?」

    「看他們生活得開開心心,身為子女,也跟著快樂。」

    「嗯,明天晚上我幫邱爸爸掛好號,要帶他去看診,回到家里可能很晚了,先告訴你一聲。」

    「應該是我陪他去,可是明天……」

    「你忙嘛!而且我正好順道逼我爸媽去做全身健康檢查,一舉兩得。」

    「妳的工作呢?」

    「不妨疑,我會把工作安排好,別忘記律師是一種實際又看重金錢的人類。」她盜用他的話。

    「其實我來,主要是想告訴妳一句話。」

    「原來我們說了一大篇都只是次要?說吧,什麼話?」

    「我想告訴妳,我很高興自己的決定,和妳結婚是正確的事情。」

    「意思是你想續約?」

    「我們的合約又沒打日期。」

    「意思是我沒有調薪空間?」

    玩笑話出,兩人同時笑開懷。

    笑停,他鄭重對她說︰「映潔,謝謝妳對我父母親所做的一切。」

    「不客氣。」

    她為他做過無數事情,幫他煮涼水、準備毛巾、寫功課、背黑鍋……多到不勝計數,只有這件,他真心真意向她道謝。

    搖搖頭,她不想要他的謝謝,她想要的是奇跡,一個讓他愛上自己的奇跡,讓她的單戀不是永遠,讓她的暗戀有重見光明的一天,雖然,她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伸出手,她給他一個Givemefive。他握住她的手,細細小小的掌心里,淨是柔軟,他微笑,她展吳,今天晚上他們相處愉快,就像台南的下午,有榕樹和芒果冰的那天。

    深談那夜後,他們又一個星期沒見到面,這對夫妻天天在小桂新婚,慢慢地,映潔習慣一個人在大房子里自言自語,習慣面對空虛。

    今晚,和兩對爸爸媽媽聊過家常後,映潔早早回到三樓,她的工作很多,怕是要加班到天亮。

    抱著從事務所帶回來的檔案數據,走進書房,書房里有勝翊替她新添的辦公桌椅,讓她工作起來增添幾分舒適。

    扭開電燈,她專心工作。

    雖說,偶爾不小心,勝翊的影像會偷偷鑽進腦間,但她總能很快地將它收拾妥當,進行下一步進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偌大的空間里,除了映潔的打字聲和牆上古董時鐘的鐘擺聲,再沒其它聲響。

    慢慢地,月亮爬上中天,星子西沉,聲響變得模糊,人們進入夢鄉。

    記不記得楊喚的夏夜?在這里沒有潺潺溪水歌唱著經過彎彎小橋,只有夜風吹過樹梢,帶來幾分涼意。

    當!電梯停在三樓,勝翊打開家門,客廳里一盞小燈,是映潔每晚都會為他留下的溫馨。

    回房洗過澡,他的工作還沒結束,拎起公文包,他走向書房。

    書房的燈是亮的!伸手,他打開厚重門扇,映潔趴在桌上睡著了,計算機跳到保護程序,一排英文字母在畫面中,搖搖崗擺。

    不自禁微笑,勝翊看著映潔的睡吳,粉粉的腮邊,壓出淡淡紅色,她是個千面女郎,有時自信風發、有時溫柔靦腆、有時熱情活潑,只有在睡覺時,沒有半分刻意,童稚時期的嬌憨羞怯盡現。

    好幾次,他想問她,小時候為什麼對他那麼好?難道兩家媽媽指腹為婚的蠢舉動,真的影響過她?

    好幾次,他想問她,煮冬瓜麥茶時,她到底加了什麼特別配料,為什麼硬是比廚子做的,多了幾分醇香?

    案母親很滿意這個「媳婦」,說有了映潔,簡直像是多生一個女兒,既貼心又懂事。她記得爸爸媽媽最喜歡的話題、記得下班特地繞道幫他們帶回來愛吃的東西,爸迷上Bonjovi,只提一次,第二天,她帶回他的專輯。

    這樣的女兒都不容易找了,何況是媳婦。難怪媽媽老是驕傲,夸耀自己有識人之明,早早替他訂下這門親事。

    彎身,他替她儲存檔案、關機,抱起她,準備將她送回房里。

    睡眠受了干擾,她模模糊糊說了聲︰「小弟別鬧,我會暈船。」

    她會暈船?!這倒是他頭一次听到,不過,他知道她的事情有限,比鄰而居十幾年,對她所有記憶只有一點點--她很好欺負,而且不會生氣。

    跨開大步,他決定減短她「暈船」時間,迅速將她送回香閨。

    他的動作加大,映潔被震醒。

    半開眼、合眼,她以為作夢,夢見自己在白馬王子身上,搖搖晃晃,勝翊圈著自己翩翩起舞,有點陶然、有點薄醉,是酒精嗎?她忘記自己喝過酒……

    再睜眼,由下往上,近距離欣賞他,他有個堅毅下巴,就像他堅毅的個性。

    這個夢真實得令人陶醉,縮縮身體,她朝他靠近。

    暖暖的體溫,帶著男人氣息,這個體溫……未免太真實。

    偷偷地,往上看一眼,捏捏自己臉頰,會痛……

    天!是真的!眼楮瞠大,嘴巴微張,她全然清醒,這下子,她不再需要暈車藥,她得到廟里拜拜收驚。

    「你……你回來了?」

    她略略結巴,對驚嚇過度的人,這種情形常見。

    「理論上是。」他笑答。

    「可不可以放我下來?」

    「妳暈船?」

    他笑笑,放下她,映潔扶扶床沿,坐下。

    「誰告訴你,我會暈船?」

    瞬間清醒,她收拾本性,掛起律師面具,律師的首要條件是什麼?沒錯!伶牙俐齒第一。

    「妳說的。」

    「我有嗎?」

    「妳忘記了?沒多久前說的。」他答得詭異。

    「我……」

    「妳已經踩上平地,確定不會墜機,可以安心睡覺。」

    「睡覺……哦……」甫清醒的腦袋正式運轉,她想起工作、想起她打了-半的檔案……「不行睡覺,我還沒弄完,現在幾點?」

    她跳起身,差點撞上他,他雙手扶住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嗯,對不起。」退後一步,映潔拉開安全距離。

    「沒關系,現在一點二十七分,妳打算熬夜工作?」

    「對,明天要開庭,我希望多做分準備。」

    「什麼樣的案子?」

    「小孩子的監護權爭取。我的當事人是一名幼兒園教師,三個月前和丈夫離婚,當時,條件說好,她有探視權,每星期六日可以將小朋友帶在身邊,但是她的公公婆婆和小姑覺得,她訴請離婚的行為,讓他們在街坊鄰居面前很丟臉,于是灌輸孩子一些很糟糕的觀念。」

    「什麼觀念?」

    「比如他媽媽是壞女人,為了外面的野男人不要家庭等等,而且刻意在星期五將小孩子帶出門旅行,讓她連續幾個星期找不到小孩,所以,她決定挺身爭取小孩的監護權。」

    「妳的勝算有幾成?」

    「幼兒園教師的薪水不多,男方雖然只是個掛名經理,但家里有不少祖先留下來的田產,光是出租田地的收入,就夠豐富,再加上他有不少人脈,我想他會有很多『朋友』跳出來幫忙他。

    所以,我打算從男方的暴力傾向出手,另外,小孩子的姑姑有過吸毒和妨害家庭前科,我想向法官證明,這樣的家庭不適合養育小孩。」

    「假設妳的委托人把孩子帶在身邊,她有足夠的經濟養育小孩嗎?」

    「我希望明天的官司是雙贏局面,我給男方探視權,並要求他負擔部分教養費用,不管夫妻感情再壞,孩子有權利和父母親在一塊。」

    「听起來,妳的工作不容易。」

    「當然,你以為錢好賺?這是小父子,要是和大老板打官司,才叫累人,對方光用錢砸你,都能把你砸出滿頭包。」

    「那麼辛苦,辭職別做了。」

    「不工作,誰養我?要知道身為單身貴族的重要條件,是經濟獨立。」

    「別忘記我們是夫妻,我不介意養妳。」

    「我不會認真的,這話是你心血來潮的一時心情,我要是听進去,放手得來不易的工作,哪天你把我棄養了,我怎麼辦?」

    「我在妳面前,似乎不太有信用,要不要再補簽一紙合約,維護妳更多權益?」

    他們之間,只能是契約關系?映潔眼神黯了黯,低頭,嘆息。

    「我傷了妳的自尊心?如果是的話,我道歉。」他朝相反方向做聯想。

    「邱先生,我辛辛苦苦念書念了十七年,最終目的不是擺在你家里當花瓶。」展吳,她為他的道歉,驅逐晦澀心情。

    「我說錯話,對不起。」

    「別說了,餓不餓?我煮點東西當消夜。」她走到門前,回身,她問他。

    「好,我今天也要熬夜,先吃飽再工作,我來泡咖啡。」他走到她身邊,拉起映潔的手,和她同往廚房。

    手心酥麻,心口微嗆,映潔假裝不在意,也假裝這個動作自然正當。

    「我以為當老板的,只要把工作往下層交代就行了。」

    「我是苦命老板,妳去問問我的員工,我有沒有比他們更拚命。」

    「當老板拚命是應該的,要知道,大部分的利潤都落到你們的口袋里,可不是我們這些苦哈哈的勞工階級。」

    「听起來,妳很嫉妒老板?」

    「當然,沒有員工的拚命,你們哪里來的牛皮沙發可坐?」

    你一來、我一往,到最後,他還是忘記問她,為什麼小時候對自己那麼好?忘記問她,她的冬瓜麥茶到底加入什麼獨家配料?

    然後,他們搶食了四十顆手工水餃、喝掉幾杯不搭調的三合一咖啡,他們一起進入書房工作、一起迎接黎明太陽。

    他們的工作屬性不同,卻有了同袍情誼。

    這個晚上對其他人而言並不特別,但這個晚上對他們而言,卻特別地將他們二十幾年來沒什麼進展的感情,大大地,向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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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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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5-10 21:16  資料  個人空間  短消息  加為好友 
第五章
送走大陸客戶,勝翊特意繞到映潔的事務所接她下班,可是,她和同事提早走人,讓他無功而返,不高興指數達十。

    勝翊和爸爸媽媽吃過飯,又到二樓和「岳父母」聊天吃水果,外加一杯黃豆芽漿,再進小弟房里,和他談了市場軟件趨勢後,回到家時,已距離下班時間三個多小時。

    他現在知道,映潔為了照顧「父母親」得花多少時間精神。

    打開家門,映潔還沒回家,客廳的小燈沒開,少了映潔,少了幾分溫暖。他看看手表,九點十分,不高興指數直飆二十。

    洗過澡,他打國際電話給子晴,十點十七分,掛掉電話,轉頭看門,她還是沒回來,憤怒指數上漲三十點。

    他坐到沙發前,打開電視,心不在焉。

    奇怪,他滿腦子里全是有關映潔的畫面。

    柄小時期,又高又丑的吳映潔;國中時代脫胎換骨的校花;送機時滿臉淚痕的大學新鮮人……她參與了他年輕的大部分生命。

    他記不起來,當時,自己怎麼對她那麼不耐煩?

    他千方百計想擺脫她,卻又不時暗地欺負她,說不上來為什麼,彷佛欺負欺負她,無聊的日子會變得生動有趣。

    在異鄉土地里,他經常想起她,尤其在炎熱的夏季,他想她的冰茶、想她跟在自己**後面,跟到榕樹下,認分地在他打球時,默默替他寫功課。

    這些事情,兩家長輩沒人知道,她安安靜靜做了十二年,直到離開台北,他才發現她替他寫的功課的字跡,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終于,他知道,為了幫他,她盡心盡力。

    他趕走一個跟屁蟲,又黏上一個跟屁蟲,她是詹子晴,大陸高干的女兒,獨生女,從小夠寵慣。若拿她和映潔比較,映潔的存在是為了讓他舒適,而子晴的存在則是增加了他的責任感。

    子晴什麼事都不會做也不敢做,常常是跟在他身後,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光看他,要求他幫這幫那。從來沒當過肩膀的他,不得不站在前面為她擋去風雨,身為柱子讓他很有成就戚,于是一天一天,他愛上被依賴的感覺。

    他不確定那是不是愛情,但他喜歡她跟在自己後面;他沒有嘗過眷戀是什麼滋味,但他樂于負擔起她的一切,于是大三那年,他決定和子晴訂婚。

    當!電梯停在三樓,鑰匙開門聲打斷勝翊的沉思,看手表,十一點半,憤怒指數百分百達陣。

    抬眉,對上進門的映潔,她的臉龐滿是快樂喜悅,一個晚歸的、快樂的女人,她在過去六小時中間,和什麼人做什麼事?他可以猜得曖昧一點,但他不願意,只能單單生氣。

    「妳知道現在幾點?」他起身,走到她跟前,雙手橫胸,面無表情。

    「別用這種口氣說話,會害我誤會的。」

    她心情太好,不想同他計較,否則一旦想深,想錯方向,誤以為他的不滿源自于關心,更加累積了自己的暗戀情結,一旦合約結束,她將痛心疾首。

    自從接過詹子晴的電話,映潔謀殺了自己和勝翊所有可能,不幻想、不作夢,她真真實實、按部就班履行契約。

    映潔不曉得,勝翊和子晴之間的故事將怎麼發展,但她知道,他們兩人尚未結束,他們靜靜地在地球兩端,期待起另一個發展。

    「誤會什麼?」

    「誤會你是吃醋老公,我是不安于室的yin婦。室友先生,放輕松,我不是去做壞事,而是今天,我太快樂、太有成就、太……不懂節制。」

    她的口氣輕快,刻意不讓真心情流露。

    「妳喝酒?」

    「嗯,是慶功宴,我們叫好幾打啤酒,告訴你,我們贏了,我們贏得孩子的監護權,贏下政商勾結,哈哈!我本來以為沒希望的,可是,我居然贏了,贏了、贏了!吳映潔,妳真棒!」

    借著幾分酒意,她搭起他的肩膀,又跳又叫。

    「我昨天就知道妳贏定了。」

    勝翊扶住她的腰,一不小心,她腳步踉蹌,跌入他懷中,嗯……在炎熱的夏季,他的溫暖競教人心醉。

    「才不,你不曉得那個壞老公多惡劣,他居然動用關系讓幼兒園老板把我的當事人開除,還要他作證,證明她是一個不適任的幼兒園教師,你說,這種男人可不可惡?」她義憤填膺。

    勝翊搖頭。看來對于婚姻,她又要增加一層不信任。

    映潔的快樂感染他,放棄憤怒,勝翊答︰「下次這麼晚回來,不要搭出租車,讓司機去接妳。」

    「是、是、是,親愛的室友老公,今天你說什麼,我都舉雙手贊成。想不想知道,你的優秀老婆是怎麼贏得這場勝利?」

    借口醉酒,滿嘴「老公」、「老婆」,她滿足自己,雖說不幻想,但,在這紙契約婚姻中,揩點油,不過分吧!

    「說吧!我洗耳恭听。」

    拉過她,他將她按在沙發里,勝翊作好听故事準備。

    靠上他的肩,她仍陶醉在勝利中。

    「早上,我到事務所听到消息,我的當事人居然在一夜之間成了無業游民,心涼掉一半,大家都知道,法官根本不會把孩子的監護權,判給一個毫無經濟基礎的媽媽,可是,我不打退堂鼓,就算它是一場硬仗,咬牙,我已經接手,絕不放棄。」

    她的驕傲成就全寫在臉上,笑瞇眼,握住拳,她的堅持不變。

    「然後呢?」

    他笑笑,手環上她的肩,分享是個不錯的經驗。

    「我爬到辦公桌上,大聲向我的同事們宣布壞男人的惡劣行徑,我要求今天不開庭的人,暫且放下手邊的工作,撥出一個早上借給我,我請他們幫我打電話給幼兒園的家長,並說明事情原委,請家長站出來替吳老師說話。」

    「有人願意嗎?」

    「台灣社會比你認為的更有公理,吳小姐班上有二十三個小朋友,卻有五十一位家長帶小朋友出席,別班沒上班的家長也來了,他們說要帶孩子見證司法公義。

    浩浩蕩蕩一行人,把旁听席擠得滿滿的,那場面說有多感人就有多感人,更可貴的是,有兩位同事拚著工作不要,願意出面作證,證明昨天吳小姐的前夫帶兩位市議員到幼兒園,談吳老師的去留問題。」

    「這些證人扭轉了法官的判決?」

    「當然,我手上還有驗傷單,是吳小姐帶小孩子到醫院驗的,她的前夫不僅打她,還會傷害小孩。吳小姐前夫的惡劣行徑,惹火了法官,他裁定前夫要交付兩百五十萬教養費給吳小姐,並只能在吳小姐的看護下見小孩子,直到小孩子年滿十八歲。耶!我們大獲全勝!」

    說著,她跳起身,用**在沙發上彈彈跳跳,頑皮得像個孩子。

    「妳的當事人一定很開心。」勝翊把她拉到懷中,抱她的感覺不壞,他打算繼續。

    「吳小姐開心,她前夫的姊姊可氣壞了,一出法庭,甩手就要打人,幸好讓我的助理及時制止。」

    伸出手,她模擬壞女人的動作,哈哈!當她的手被接住剎那,簡直像電影情節。

    「這種不懂得尊重的家庭,不適合教養小孩。」

    「這個月底之前,他必須把孩子交到吳小姐手中,不然,法院會強制執行。吳小姐這幾天打算先到中部找工作,等孩子接來後,遠離這個家庭。恭喜我吧!贊美我吧!這個時候我不介意你批評我驕傲。」

    映潔拉住他的手,東甩西甩,她用酒精作借口,拉近兩人距離,她借酒裝瘋,把自己瘋進他懷里。

    在屬于男人的寬闊胸膛間,她找到熟悉氣息、找到安心泉源……原來……安心長成這樣……

    「妳的確值得驕傲,我不會再叫妳別上班了,工作帶給妳的,除了金錢之外,是更多的自我肯定。」

    他沒推開她,由著她在自己胸前鑽,矮黑人蛻變,他不再對眼前的美女心煩。

    她在他胸間輕嘆。「我想跟你說聲--謝謝。」

    「謝什麼?」

    「要不是你要我念台大法律系,我大概會跑去念別的系所,就享受不到當律師的樂趣。」

    「好了,快去洗澡,時間不早了,妳昨天一夜沒睡,應該累壞了。」他把她拉起來、往前推,開門,將她推進房里。

    回身,她調皮地朝他眨眨眼楮。

    「沒睡的人是你,別忘記,我還有小瞇一下下,你是一路撐到天明。」

    她的話提醒他,他已整整三十六小時沒合眼,所以他提早下班、所以他打算好好睡一覺來稿賞自己,結果呢?他為一個快樂到爆的瘋女人等門……

    他在做什麼?他不是堅持不影響雙方生活嗎?今天他卻管起她的夜歸?

    她表現不正常、她調皮得像個孩子,因為她快樂、她喝酒,那麼,他的不正常源自哪里?

    他想想,又想想……然後嘆氣,算了,今天他太累,想不出一個好答案,有事明天再說。

    不知道是不是同袍情誼太誘人,勝翊迷上和她一起工作的感覺。

    同一個空間、兩個專注的人,偶爾她抬頭,對上他的認真,兩人相視一笑,不說話,你懂我、我懂你,不需要言語。

    有時工作告一段落,他伸伸懶腰、她關上計算機,兩人一起到廚房尋寶,看看-樓的管家媽媽替他們的冰箱補充什麼好料,-碗熱湯、-塊蛋糕,兩人的情誼在分食中日漸濃郁。




    他們很有話說,她的工作、他的事業都是話題,他們足彼此最忠心的傾听者,他們分享彼此心事,分享對方的成就果實。

    這種相處模式讓映潔對他放松心情,面對勝翊,她不再只是單一的討好表情。

    「知不知道,為什麼爭遺產會爭出問題?」

    盛一碗酸辣湯,映潔遞給勝翊。

    「父母親在世時,沒作好交代?」勝翊回答。

    「這是原因之一,你記不記得前陣子,有幾個女兒狀告母親,說她篡改遺囑,把父親留下來的財產全數交給弟弟?」

    「听說過。」

    「我這次接的案子和那個完全相反,是一個余老先生听信算命的話,算出最小的兒子如果寄在自己名下,他的事業不會發達,可能辛苦一輩子,沒辦法出頭天。于是他把兒子過繼給自己的妹妹當養子,當然,只是名義上的過繼,兒子還是養在家里。說也奇怪,余先生果然從此平步青雲,原本的小雜貨店變成大超商,再變成連鎖店,從一文不名的鄉下人,搖身成為富豪大亨。」

    「他死了,兄弟姊妹不承認小弟的繼承權?」勝翊接口她的話。

    「對,過分吧!親手足耶!」

    「這是人性。」在商場上,勝翊嘗遍人世冷暖。

    「我不認為人性這麼差勁。」

    「那麼是妳的問題,妳要加修人類心理學。後來呢?妳的勝算有幾分?」

    「所有收養文件很齊備,我想勝訴機會不大,我再找他的兄姊們談談,看看有沒有可能庭外和解。」

    「如果多他一個人,大家會少分多少錢?」

    「至少要上千萬。」

    「這對許多人來講,是筆不小的數目。」

    「對啊!難就難在這里,不過慶幸的是,余老先生的事業幾乎都交在小兒子手里,其它幾位兄姊沒主持過公司,如果因為遺產事件,造成小兒子出走,我想公司會有蠻大損失。」

    「這是妳的籌碼?我認為妳太樂觀。」勝翊反對她的看法。

    「怎麼說?」

    「妳怎麼知道,這些兄姊對小弟的心結,不是源自于他主持公司這件事?當人們不受上司賞識,很少人會承認是自己能力經驗不足,而會認定是別人拍馬屁、走門路。」

    「你清楚員工的心態?」

    「我是一個不錯的上司。」

    「所以你不開闢門路、不受人奉承?」

    「我只看成績,讓數字說話。」

    「在你的手下工作,壓力很大?」

    「有能力的員工不會把它稱之為壓力,而會將其視為挑戰。」

    「你很自豪自己的員工?」

    「我用員工的態度嚴謹,一旦把工作交代下去,我會全心信任他們;當然,如果在限期內,他們不能達到我要求的標準,我會請他們另謀高就;若是超出我的要求,我也不吝惜對他們器重。」

    「听說你在歐美的公司,經營得不錯?」

    「一直在穩定成長中。」

    「你不在那里,如何遙控下面的員工,讓公司穩定成長?」

    「這就是我前面的說法了,我信任我的員工,在第戎和倫敦的公司,我用的經理並不是在公司里待最久的人,而是態度最積極進取、有企圖心,最能擔待的人物。那里是塊新市場,我需要能將產品推薦給全歐洲民眾的人才。

    而在華盛頓和紐約公司的主管,他們具有前瞻性,敢嘗試創新,因為美國的腳步快速,所有企業都在創新改變,要是我們的產品沒辦法跟上潮流,容易被淘汰。」




    他說話時散發出來的自信,讓她傻眼,他不再是多年前的小男生,他成熟沉穩、有主見,他的獨特眼光,讓映潔贊嘆佩服。

    「你全然放手,讓他們去玩?不怕把公司玩倒?」

    「我有視訊設備,科技時代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我們每天開會,讓我能夠掌握公司所有的行政信息。,」

    「台灣呢?在台灣你用什麼樣的人?」

    她喜歡看他講話,那種神采奕奕、精神煥發的樣子,彷佛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誰都撼動不了他。

    「在台灣我們剛起步,首先要讓台灣人了解我們在販售的是什麼東西,總不可能打著一句歐美進口,就代表了品質保證,所以,眼前我們正擴大招募業務員,並讓他們接受密集課程訓練,下個月,他們將出現在各大賣場舉辦促銷活動,到時,我們同步搭配電視媒體的強力廣告,這波宣傳為期三個月,到時,我們再來做下一系列的評估。」

    他講得認真、她听得醉心,看他的眉、看他的眼、看他侃侃而談的嘴唇,她回到過去的痴迷,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偉人,在她心中,他是屹立不搖的男子漢。

    「听起來好像不錯,你們公司需不需要律師,幫忙解決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我有律師團。」

    「多我一個不會怎樣吧?」

    「最後一個空缺讓小弟拿走了。」

    「什麼……你寧願請那個沒牌照的吳律師,卻不用我這個小有名氣的吳律師?!你有沒有听過,肥水不落外人田?」

    「那個名叫小弟的家伙,住在我家二樓,白天晚上,口口聲聲喊我姊夫,我不認為肥水給他是落入外人田。」

    「算了,不請就不請,那麼你要拍廣告,需不需要模特兒?」

    「妳嗎?不!妳太老了,我們的購買群是年輕E世代。」他笑著搖頭。

    喔!他笑的樣子真迷人!一下子,她墜入情網,動彈不得。

    「我太老?去外面問問看,我可是律師界的玉女,多少金童想追我,我還不要呢!」她高傲地抬起下巴。

    她看他,他也看她。她是不一樣了,和童年時期不同,對她的認識彷佛從現在才開始,他想,喜歡這樣一個多變女性,不是高難度挑戰。

    「下次我的產品推薦對象是律師族群時,我再請妳這位玉女出來代言。」

    「那要多少年的開發啊?說不定到時你又要說︰『對不起,妳太老了,我請了另一個法界玉女。』肥水輪來輪去,就是輪不到我跟前,我豈不是很倒霉?」

    「有我陪妳喝酸辣湯,妳已經撈到最大碗的肥水,還不滿足?」

    「你是肥水?算了吧!我看是水溝水。」

    映潔抓起桌上的抹布往他身上丟,他大手一撈接起,順手又往她方向擲回去,她的體能不好,沒接準,啪地,整塊抹布平貼在她的臉上。

    「邱、博、承,我要告死你,告你家庭暴力、告你欺負良家婦女、告你……」

    他沒听清楚她的訴狀多少條,光看著她的狼狽他就笑到彎腰。

    童時欺負她的快感重新回來,他抓起她接二連三丟過來的抹布,一塊塊用飛盤丟擲法,射到她的發頂上,她越攻擊,下場越淒慘,一時間,整間屋子里笑鬧聲不斷。

    今天是映潔生日,公婆爸媽辦一桌酒席請客,她不好意思推卻,用過飯,她收下滿懷禮物,提著婆婆送的蛋糕和媽媽煮的豬腳面線回三樓。

    到三樓時,發覺勝翊居然在家,他正在洗澡,映潔沒吵他,放下東西也回房間,把自己清洗干淨。

    再出門時,勝翊已經坐在沙發里,手里拿著冬瓜麥茶,眼楮盯著屏幕看,看見映潔出門,他招呼她。

    「妳來,這是我們公司的廣告,妳覺得怎麼樣?」

    便告片里,一個女孩坐在樹下,現實與模擬虛境交替,像艾麗斯夢游仙境般的畫面閃過,長耳兔、撲克牌王後,最後王子跳出來作一個漂亮Ending,廣告尾聲,旁白出現--「如果妳願意,妳就是艾麗斯」。

    「這是主攻年輕少女的電玩?」

    「市售電玩大多針對男生,我們想試試市場反應。妳覺得拍得怎樣?」

    「我承認,比我來拍好太多,我的確沒能力喝下你的肥水。」映潔笑說。

    「不喝肥水,喝麥茶。」

    他把杯子遞到她嘴邊,沒多想,她低頭就口喝水,咕嚕咕嚕,五百西西的杯子空掉一大半。

    「妳是水牛?」

    她不渴也不是水牛投胎,她不過是珍惜這份親密,珍惜他親手送上來的甜滋味。轉移話題,她說︰「你吃飯沒?我帶了蛋糕和豬腳面線上來。」

    「有人過生日?」

    「我呀……我今天收獲可多了,一只名表、一個包包、一套衣服和一萬塊大紅包,就小弟送的最寒酸,他給我一瓶廉價香水,說!是不是你苛扣工資,迫使員工生活拮據?」

    「妳生日?要不要出去慶祝?」

    「免了吧!我們都累了,何況一個晚上吃兩餐,我受不來。」說著,她把豬腳面線和蛋糕擺到他面前。

    「好吧!不出去慶祝,至少應該開瓶酒,我房里有幾瓶紅酒。」

    「藏私!稈紅酒藏在房間怕我喝啊?」

    「我怕妳酗酒,萬一妳酒後亂性,我怎麼辦?」

    「你想太多,你不對我亂性,我就吃齋拜佛、感謝神仙佛光普照了。」她對著勝翊背影說話。

    「我的酒品很好。」他的聲音再度傳進她耳朵時,人已經站到她身邊。

    映潔拿來酒杯,把切好的蛋糕放到他手上。

    「喂,我還沒有唱生日快樂歌。」勝翊抗議。

    「你的歌聲?我要考慮一下會不會作惡夢。」她摀起耳朵,吃驚跳開。

    「不行,這是我的心意,不管怎樣妳都要听進去。」

    他壓下她兩條手臂,硬在她耳邊唱生日快樂歌,他的身體湊得很近,近到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要。」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

    她的掙扎減少,溫柔增加,她在手腕上感受他的體溫、在耳邊親近他的氣息,他扎人的髭須貼住她細致臉龐,刺刺癢癢。

    終于,他的生日歌唱畢,她眼望他的表情,手腕還在他的控制下,映潔沒打算縮回。

    「不要用這種深情眼光看我,我會誤會妳愛上我。」勝翊把手遮在她眼前。

    「愛上你不好嗎?」拉下他的手,十指交握,她反問他。

    「不好。」

    「為什麼?」

    「我不相信愛情。」

    「是嗎?高中時期,我記得你享受愛情、悠游于愛情。」

    「那是虛榮,不是愛情,受一大票女生崇拜,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

    「那……詹子晴呢?你在她身上沒有嘗到愛情、戀上愛情?」

    提到詹子晴,勝翊的表情淡然,半晌,他不說話。映潔後悔了,她不該在這時候提出錯誤題目,她有心彌補,重新找來一個話題。

    「我和你不一樣,不管是國中、高中、大學或研究所、出社會,我都沒企圖尋找愛情,因為我既不虛榮也不想受人崇拜,我這個人重不重要,我自己清楚。」

    他沒受理她的「有心彌補」,將重心拉回她前一個錯誤。

    「記不記得,我說過,總有一天會告訴妳詹子晴的故事?」

    「你不想說的話,不勉強。」

    她不勉強他的心、他的情,不勉強他的感覺心緒,她知道對于他的愛情,自己沒機會,她只想安靜守候、只想默默跟隨,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們契合,發現就算沒有愛情,他和她相處愉快,不再想解除契約。

    「我到美國的第一年踫到子晴,她是個可愛的小女生,也是個被寵壞的獨生女,獨身到異地,她什麼事情都不會,只會躲在我背後,求我替她擋住恐懼,她老是走在我背後,妳常跟的那個位置,大概是妳從小訓練我習慣身後有個背後靈,所以她的存在並沒有造成我太大困擾。」

    听他說話,映潔微笑。她可不可托大,說他的愛情中,她雖不是主角,卻有功勞?

    「她和妳不同,妳什麼事都搶著替我做好,她是什麼事都等著我去幫她做,長時間下來,我認了命,決定和她訂婚。我們的感情不錯,在異地互相支持鼓勵,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便有所依恃。」

    「你們戀愛了?」

    「對,我喜歡她,非常;她信賴我,相當。我們在愛情中徜徉,以為就這樣一輩子。」

    「不是嗎?」

    「去年,她生病住院,是肝癌,她的父母親不願意她回大陸,認為美國的醫療進步,于是由我來照顧她,那段時間我正忙著開發市場,常常忙得天昏地暗,我請了特護照顧她,她仍然覺得孤單。」

    「然後……」映潔輕聲問。

    「然後,她愛上Dink,他是醫院里的醫生,也是個有婦之夫,當我發現這件事時,子晴哭著對我說,她是真的愛他。以前她以為自己愛我,認識Dink後,她才曉得真正的愛情不光是依賴和安全感,她說她已經沒有多少生命,請我容許她自私。

    可不可悲?這就是愛情的原貌。相信嗎?在發現她生病同時,我立刻決定同她走入婚姻,我想用婚禮來向她表示不離棄、不讓她生病時一個人孤伶伶。沒想到,她卻用這種方式向我解釋愛情。」




    「從此,你不再相信愛情、你看不起婚姻,卻沒辦法在她有需求時不伸出援手;你無法不愛她,又無法不容許她為自己自私,在成全她同時,你否定自己、否定愛情。」幽幽地,映潔接口他的話。

    多好,當年她送走一個享受愛情的男人,多年後,接手一個否定愛情的男人,老天對她真是優渥,硬要將她的暗戀逼進沒有陽光的角落。

    「妳有透視眼嗎?為什麼能洞悉我的想法?」

    「我是個善于推理的律師。」隱去愛情,她說得雲淡風輕。

    「是的,我否定愛情,但不管有沒有愛情,我活得自在逍遙,就像現在。」他笑笑,喝掉杯中的紅色液體。

    「希望你能一直逍遙下去。」干掉紅酒,她悲悼自己的愛情。

    「我會。」他說得篤定。

    電話鈴響,映潔距電話近,順手接起。

    「喂,您好,請問找哪位?」

    「我是詹子晴,請問勝翊在家嗎?」

    是他的過去式愛情,映潔將電話交給勝翊,果然,無法拒絕的男人,聲音溫柔,這通電話,他講了一個多小時。

    映潔坐在他身邊,不吭聲,靜靜地听取一小時溫情,听他柔言婉慰、听他對她一聲一聲體貼……

    酸了鼻子,笑容變得勉強,垂眉,澀意從頰邊散開,吞再多口水,也沖不淡苦味。

    她喝酒,一杯一杯又一杯,紅紅的液體,妄圖沖散酸楚,卻沒想過,酒入愁腸,愁添愁……

    當電話掛上,勝翊發覺酒瓶已空,映潔還在喝,一瓶不夠,她打開第二瓶,就算酒不能解愁,起碼醉了意識,忘憂。

    抽走她手上的酒瓶,勝翊不認同。

    「看,不是我愛藏酒,是妳真的會酗酒。」

    「生日,難得快樂,要不要,陪我?」搖搖酒杯,她有點大舌頭。

    「年年都有生日,不必急在一時,何況,酒是越陳越香。」

    「你不懂女人,二十九歲後,女人最避諱的事情有三件,不化妝、不減肥和過生日,我的過生日權利快結束了,請你慷慨一點,讓我喝個夠。」

    她笑得夸張,明明白白的開心和清清楚楚的痛苦在心中交戰,她開心多年追尋,此刻勝翊就在身旁;她痛苦他的人在身旁,心思卻遠在地球的另一邊,牽扯住一個生病的女性。

    映潔不去預估走到最後,開心、痛苦誰佔上風,今夜,她想醉。

    最好醉得一塌糊涂、醉得亂心亂性、醉得忘記,他和她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勝翊望著她因酒精泛紅的頰邊,她笑容可掬,美到讓人怦然心動,為了她的美,OK,舉杯。

    勝翊倒滿自己的杯子,仰頭飲盡。

    「沖著妳生日,壽星最大。」

    再倒酒,干掉杯中液體,他們越聊越High,簡直停不下來,到最後,他們輪流唱歌跳舞,從芭蕾、民族舞蹈,到恰恰、倫巴,再到鋼管艷舞,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他們一路舞到床邊,拿起枕頭棉被,玩起二次世界大戰。

    她騎上他腰腹呵他癢,他反身把她壓在下面獲得短暫勝利……她跳上他的背,玩起蒙古野騎,他是不受控的野馬,東跳西跳,企圖把她搖下地。

    酒喝得更多,他們瘋到極點,映潔親他一下,他不服輸硬要親回來,然後你親一下,我親一下,從額頭到鼻子再到脖子……四瓣膠合……

    每個游戲都比上一個更刺激,于是,你脫我的衣服、我拉你的褲子,然後……

    月明星稀,一個不該犯的錯誤成形,來不及後悔,他們擁抱彼此的軀體,縮在狹小的沙發空間,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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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整天,勝翊心不在焉,他打翻玻璃杯,弄濕檔案;他在會議上不知所雲,整顆心、整個腦袋想的全是該如何面對映潔。

    清晨他醒來,映潔已經出門,他猜,她和自己一樣,不曉得如何面對。

    他們的合約形同廢紙,兩個同在屋檐下生活的男女,不可能互不干擾,尤其在昨夜的狂歡之後,他們還能是單純室友,還能回到過去的疏離陌生?

    認真說起,是他先超越封鎖線,是他制造兩人的親密空間,談責任,他必須負上大部分。

    昨天,捫心自問,他真的完全沒有知覺?

    並不,酒精或許松懈他的警戒,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擦槍走火的危機在哪里,為什麼他不阻止自己?

    是不是,私心里,他在期待發生事情?

    再往深層處思考,他為什麼期待事情發生?

    因為映潔的美麗溫順?因為她的聰明慧黠?還是因為她的體貼善良?原因太多,他找不出正確,然而,他確定的是,自己不後悔。

    想過一整天,他終于找到說詞,他願意和她在一起,和她共同面對生活問題,也許他們沒有愛情,但可以像親人般生活。

    問題獲得解釋,面對映潔,他不再懷疑,于是早早地,他下了班。

    走出公司,天灰蒙蒙的下起雨來,坐進汽車內,扭開收音機,才知道強度台風登陸,調轉車頭,他準備到映潔的事務所接她,但是,很不巧,又一次,他沒接到人。

    打手機,她關機;趕回家,沒見到人。

    眼看天黑,風雨越增勢力,勝翊的心懸上,擺蕩。

    他再打電話,事務所沒人接,所有人都下班了,為什麼她不回家?就是要辦慶功宴,也不該選在今夜。

    入夜,心更慌了,勝翊等不及,拿把傘到樓下等她,幾次狂風大作,吹翻傘花,淋了他一身濕。

    為什麼不回家?是不願意面對他嗎?她想躲起來,假裝昨夜不存在?

    好好,她想怎樣都可以,要耍脾氣?OK!不想面對他?OK!只要不是在風狂雨大的台風夜,什麼都好商量。

    兩條長腿在燈下徘徊,勝翊設想幾百個狀況,每個狀況都被他推翻掉。

    終于,出租車燈亮起,映潔縴細的身子從車門後出現。

    一見她,勝翊大步往前,逆風,傘又被吹翻,他索性扔下傘,走到屋前為映潔打開門。

    發現他,全身濕透的映潔突地飛奔向他。

    不管了、不管了,不管關系是室友或更多,不管她是搶著做事的吳映潔,不是處處要人照顧的詹子晴,她需要一個大大的懷抱,需要一個可以供她流淚、讓她發泄的空間。

    摟住他,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緊緊回抱住她,所有壞狀況在勝翊腦中繞圈圈,第一次,他發覺即便能力再強,她也是個小女人,需要一雙肩膀和很多的保護。

    她在發抖,全身抖得厲害,他增加手臂力量,收納她的身體,也收納她的恐懼。

    彼不得雨水包裹他們的身體,他只在乎她的傷心。

    「怎麼了?」他的聲音在她耳邊低醇。

    「小孩被打成重傷,都是我害的,我不應該存一念之仁,當時,我想過吳小姐的前夫有暴力傾向,把孩子留在他手上有危險,但我覺得不該咄咄逼人,吳小姐贏得訴訟,讓孩子多跟爸爸幾天,不會有事的,哪里知道……你說對了,我的人類心理學不及格。」

    她說得很快,拉拉雜雜的全是自己紛亂思維,沒想過別人是否听得懂,她只想說,一直一直說。

    包快地,勝翊抓住她話中重點。

    「是監護權判給母親的小孩子?」

    「我想不出,怎麼有人可以對親生兒子做出這種事,既然他不愛孩子,何必在乎孩子判給誰?我不懂他是什麼心態,你沒有看到孩子,他全身都是傷,用皮帶抽的、用棍子打的,他甚至抓他起來撞牆壁,他只是個四歲小孩啊!」摟住他,映潔又哭又喊。

    「他得不到的東西也不願意前妻得到,他想用孩子來懲罰前妻的意圖,卻因敗訴不能得逞,所以……他狗急跳牆了。」

    勝翊親親她的發際,打橫將她抱起,抱到廊下躲避風雨。

    「是我逼得他不得不?」

    「不,是他逼自己,很多行為、性格注定了自己的一生。」

    他沒放下她,讓她坐在膝間,濕透的他抱住濕透的映潔,純粹因為……她在發抖,而他沒讓女人在身邊發抖的經驗,所以,他不打算破例,坐在藤椅上,他擁她更緊。

    「不,是我的錯,我設想過這個壞結果的,但我選擇相信父子天性,沒想到……我的選擇徹底錯誤!」

    窩在他懷中,她的聲音不再高亢,彷佛有了他的胸膛,她得到足夠安慰。

    「妳有機會彌補。」他的聲音從她頭頂上方下傳,止住她的淚水。

    「我該怎麼做?」

    「想想妳的專業。」他提醒她。

    「對,我告他,告死他、告到他進監獄、告到他永遠不能再見兒子。」

    「對,明天早上,我陪妳去探望吳小姐和小孩,看看有什麼是我們能幫的,然後妳到事務所,和同事討論,如何對付這個狠心的父親。」

    拂開她濕淋淋的長發,他介意起她的情緒,他不愛她低落,他喜歡她斗志高昂,他對她這個親人越陷越深,沒關系,反正他決定「撩」下去,決定了他們的契約不會到期。

    「去洗個澡,別讓自己感冒,告人需要很多體力。」

    點點頭,映潔環住他的腰,不管他們之間是什麼,她愛他,注定是一輩子的事。

    「有你真好。」

    「我是個不錯的男人,只要妳不要找我談愛情。」

    他把安全距離標出來。

    對愛情,他充滿不信任,子晴的故事,讓他替愛情貼上黑色標簽,連這麼好的女人都會背叛愛情,別告訴他哪個女生會對他專一,也許,他和映潔之間不談愛,能走得更長、更久、更遠。

    勝翊的想法和映潔的沒交集。

    勝翊的話讓她認定,他的愛情是珍貴專一物品,他把愛情給了詹子晴,便不再對其他女人動心,換言之,她可以是朋友、家人、同事,可以用任何一種身分留在他身邊,但前提是,永遠別向他索求愛情。

    苦苦的笑僵在臉龐,她自問,除了妥協,她有沒有其它選擇?

    嘆氣,乖乖地,她離開他的身體,乖乖地,她退至安全距離,那個安全範圍圈圈,只有一個女人可以跨越,她叫作詹子晴,不是吳映潔。

    映潔在勝翊懷中清醒。

    昨夜她睡不好,翻來覆去,眼楮閉上,全是孩子滿是創傷的小身體,她起身到他房前敲門,問他有沒有安眠藥,或者紅酒也可以。

    他笑著擁她入懷,悄悄地告訴她,性是最好的安眠藥劑。

    他的話催眠了她,不去考慮未來或後果,沒想過合約終止後的痛苦,她這個律師變得不精明。

    他們接吻、他們**,他再度進入她的身體,吟唱著人們千古不變的亙古音律。

    然後,她在他懷中看著他的側影,他說話、她傾听,他微笑、她松懈心情,然後,音漸歇,窗外雨暫停……

    交融的軀體訴說事實,他們已是不能被分割的連體嬰。

    這天,台北市不上班不上課,勝翊忙得起勁,他送映潔到醫院,吳小姐一看到她,就迫不及待抱住她哭哭笑笑。

    「偉偉喊痛,他有感覺、他會痛了,以前他一哭痛,我的心就揪成團,眼淚直飆,這次他喊痛,我卻幸福得想飛,我想,我一定是哪根筋不對,我真的是瘋掉了。」

    在她身上,勝翊知道,法官的判決是對的,這個女人會盡心盡力,給孩子最完整的關愛。

    在他們要離去前,偉偉的奶奶和姑姑到醫院,她們堅持把孩子帶回家,說法官判的日期還沒到,孩子仍然歸他們家。

    映潔失去理智,在醫院里,拉起嗓子和她們對罵,她說︰「孫子挨打時,妳們在哪里?為什麼沒有半個人出聲阻止?為什麼妳們容許一個成年男人對孩子施暴?」

    「不過是小小教訓,小孩子不乖,哪家父母親不會打小孩?」

    偉偉的姑姑振振有詞,還動手推映潔一把,勝翊不說話,只是站近,用力捏緊她的手腕骨,冷冷恐嚇︰「有本事再動她一下,我要妳付出代價。」

    他的冷酷表情很有效,果然,她不敢再動手動腳,只對映潔咆哮。

    「請問哪家父母管教小孩,會把小孩打到重度昏迷?偉偉才四歲,並不是四十歲,他能犯下什麼嚴重錯誤,逼得你們用這種方式管教?放心,經過這件事,我會要求庭上頒布禁止令,禁止你們家任何一個人接近偉偉,不怕被關的話,盡量放大膽過來。」

    「妳故意夸張事實!偉偉哪有那麼嚴重?是他自己哭得太用力昏過去,關我們什麼事?妳不要以為自己是律師很了不起,我告訴妳,我們家有的是背景,議員、立委,都有我們的人。」




    「好啊!我倒要看看哪位立委願意蹚這池渾水,每一筆證據我都握在手里,我聯絡了記者,他們馬上到,是對是錯,他們會在法官之前搶先報導。」對方凶,映潔也不軟弱。

    听到記者二字,兩個母女落荒而逃,陪映潔打贏第一場戰爭之後,勝翊忙著替小孩轉院、找醫生,他利用人脈幫吳小姐找到工作、住處,暫且解了他們的燃眉急。

    這天,他沒賺到半毛錢,卻忙得很幸福,他終于能體會映潔的成就和快樂起源,也承認,法律是社會最後的真理公義。

    夜里,她窩在他懷中,勾住他的脖子與他貼近。厲害吧!她的適應力是宇宙第一,才幾次,她熟悉他的體溫一如熟悉自己的。

    抱住她,勝翊感覺愉快,她是個不錯的抱枕,有淡淡體香、有軟軟聲音、有滿肚子知識學問、有勾動他欲望的費洛蒙,還有讓他攀上世界高峰的本錢,娶到這種女人,就像他賺到一期樂透頭彩。

    「為什麼妳不交男朋友?」

    「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了。」

    「上次我們討論的重點是婚姻,這次我們說的是愛情,有人說可以不要走入婚姻,但異性朋友不能斷。」這是他身邊朋友最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我周遭有很多異性朋友。」

    分散注意力,她不想在這上面打圈,她的暗戀,天知、地知、她知就夠了,不需要他跳進來攪局。

    「我說的是更深一層的朋友。」他不教她逃,硬要她在上面繞。

    「比方?」

    「比方像我這種。」

    「你這種?室友?」

    「不對,有性關系的朋友。」

    這句話,他問得她臉紅心跳。沒錯,她缺乏性經驗,別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

    「我忙。」

    「好借口,但我比妳更忙,我還是交女朋友。」

    「你天賦異稟,哪能人人像你?」

    「妳不覺得一個人空虛寂寥?」

    「寂寞是你在美國急于找一只跟屁蟲訂婚的主因?」她反問他。

    沉吟須臾,他緩緩點頭。「也許。」

    「你後悔過嗎?」

    「人生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後悔、不值得後悔的,妳後悔過小時候對我那麼好,卻處處受我欺侮?」

    「沒有。」

    她沒後悔過,幾次記憶掀起,那段帶給她的甜蜜,總能填補他不在時的空虛。她不曉得如何解釋自己的怪異,但讓二十幾歲的她重新選擇,她相信自己仍然願意留在他身邊,即便被他欺凌。

    「對!我和妳一樣,我不後悔愛上子晴,和她共處的那段,讓我成長。她是高干的女兒,從小養尊處優,不知人間辛苦,在她身上我看到自己,也看到身為男人應該負起的責任。」

    「于是,你在就學期間,開始經營事業?」

    「對,那是段艱辛歷程,我一方面照顧學業,一方面研發程序,還要四處找客戶、征人才。不過,當我賺到的錢為子晴買下第一件毛皮大衣、第一套珠寶首飾時,我覺得光榮驕傲,我終于有本事,為我的女人蓋起溫室,供她優渥生活,如同她父母親為她做的一樣。」

    「你的岳父母一定很欣賞你。」

    「對,他們對我進軍大陸提出很多幫助,他們甚至希望我把重心擺在大陸,把父母親接到大陸同住。」

    「如果你們之間順利,也許你已經是個成功的台商。」

    「不一定,由于我過度忙碌工作,忘記嬌嫩花朵除了供她溫室,還需要園丁時時照拂,我疏忽她的身體、沒注意她的心靈空虛,等到發現時,為時已晚,只能面對她哭著要求我原諒她的任性。」

    「你原諒她了?」

    從他們時時電話聯絡、從他對她的溫柔聲調,映潔猜得出,他對她,怨少愛多……

    「她生病了,妳沒辦法對一個生病的女人要求,何況,她曾是我身邊最重要的人物。」

    映潔這樣算不算豁達大度?她居然和「丈夫」談論他的前未婚妻,且討論過程平靜。

    「假設,她回頭要求你,告訴你,她悔不當初,希望和你從頭來過,你會怎麼做?」

    環住她腰間的手硬了硬,他僵住。

    映潔暗罵自己,笨蛋!妳的假設讓他難堪,抿抿唇,她擠出一絲微笑,手壓上他肩膀,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夸張對他說︰「笨蛋,當然是說好啊!然後趕緊拉起她的手,走入禮堂,用一只戒指圈住你們兩人的下半生。」

    「我走入禮堂,妳怎麼辦?」他對映潔有了道義,不願輕言離棄。

    「我哪有怎麼辦?當然是繼續為公理正義奮戰,別忘記,我是不認同婚姻愛情也不害怕空虛寂寞的吳映潔,不管有沒有溫室,我都活得很好,也許哪天,我會站出來為民喉舌,到時我找上你家大門,逼你捐政治獻金,先說好,你可不能小氣。」

    至于他們現在的關系,是彼此在意的親人、是提供臨時需求的室友,誰在意?

    映潔的話掀起他的不滿,不舒服的感覺高漲,他在生氣。

    「怎麼了?不想捐政治獻金?知不知道你這號表情很像矮黑人。」她拉拉他的臉,意圖把他的臭臉擠回去。

    「什麼矮黑人?」

    「你小時候啊,像猴子一樣,又黑又矮,明明比我矮半個頭,說話的時候偏要半仰臉,好像自己很偉大……」

    話轉開,他們不再針對子晴發話,這讓兩人氣氛重新輕松。

    翻過身,他把她壓在自己身下,矮黑人長大,長長的手臂能圈住小小的她,寬寬的胸懷有本事替她架起安全港,雖然港口里缺乏愛情,但他願意用其它物品填平不足。

    勝翊對她很好,真的。

    他們一起上班下班、一起聊天吃飯,偶爾他會駕車載她到山邊、海邊,觀松濤、听海浪。

    他們都不是浪漫的族群,可是他們一起成就許多浪漫事情。

    她撿一袋袋松果,替他串起門簾,每次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松果輕敲他的發緣,就像山間微風,輕撫。

    他用沙子,為她蓋起城堡,還挖了護城河,讓強弩攻打不進,城堡里面,公主生活得安安心心,城堡里的王子為她高唱情歌,一曲又一曲。

    可惜,黃昏漲潮,將城堡連同護城河淹沒。

    中秋節,全家人在院子里烤肉,兩家人、小弟的同學和他公司員工,熱熱鬧鬧幾十人,歡笑聲、歌唱聲,把寧靜的高級別墅區,燃起躍動生命。

    坐在搖椅上,映潔和勝翊仰頭遙望天際,圓圓的月亮、圓圓的傳奇,圓圓的中秋圓了每個人的心。

    「在想什麼?」映潔問他。

    「美國沒有中秋節,但每年中秋,媽媽不忘記寄來幾十盒中秋月餅,中國留學生會在那夜聚集,像這樣,唱歌跳舞說鬼故事,子晴不喜歡吵鬧,我們就坐到角落,聊聊天,說說思鄉愁。」

    「你會想家?我以為你是海闊天空的人物。」映潔靠在他肩膀,他口中那段,是她無緣參與的青春。

    「台灣是我的根,離了枝、斷了葉,不過一季又是郁郁菁菁,但人不能缺根,那是生命營養所系。」

    「記不記得你出國那年?大家哭成一團,只有你滿心歡喜,我以為你恨不得早點離開這里。」

    「誰哭成一團?就妳和我媽好不好,我媽哭,我能夠理解,一直到十九歲,我媽還認為沒有她半夜起床幫我蓋棉被,我會感冒生病。

    至于妳的眼淚?我實在搞不懂,沒人在身邊欺負妳,不是更自在逍遙嗎?怎麼會哭得那麼淒慘?」

    「沒辦法,十九歲有十九歲的蠢,那時我自以為迷戀你。」

    「後來呢?不再迷戀了嗎?」

    「後來你離開,我清醒,知道愛情不過是種莫名其妙的情緒。」

    映潔說謊,不過,謊說得多了,會練就一身臉不紅、氣不喘的高段功力,會讓人信以為真,教人看不清真心。

    她想,假設說謊是一門獨家武功,那麼她成為武林盟主的日子指日可待。

    「說得好,我喜歡妳的批注,愛情莫名其妙,我們是聰明人士,聰明得不去沾染愛情。」

    有她的話做保障,摟住她,他心安理得,不怕負擔,他喜歡這個和自己心意契合的女性。

    「你的公司上軌道沒?」

    「慢慢穩定了,最近有不少企畫案要推,包括那支廣告,我想妳會有-大段時間,走到哪里都看得到我公司的名字。」

    「這是個重視宣傳的時代。」

    「沒錯,聖誕節要宣傳、情人節要宣傳、父親、母親節也要宣傳,好像沒了媒體,人類文明將往後退一大步。」

    「我贊同你的說法。」

    「對了,這個送給妳。」他從口袋里拿出首飾盒。「他們說,情人節不送太太禮物很過分。」勝翊口中的「他們」是店里面的營業員。

    「情人節?從七夕到中秋,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太忙,忙得忘記把它交給妳。」

    「是嗎?不是在評審考察,看看把禮物送給我是否值得?」

    「律師真是不浪漫的人種!」

    「再批評我吧!下次你的公司出問題,別來央求我出手幫忙。」

    「不怕,那一群人會急著排隊遞名片,要求我讓他們幫忙。」他指指小弟的同學,一堆子準律師候選人。

    「有錢真了不起。」

    「這是個經濟掛帥的社會,有錢人說話自然大聲。」

    「越說越過分,別忘記,你們這些有錢人的財產,要我們連同警察幫忙守護,不然幾次綁票,再多金山都會被掏空。」

    映潔打開盒子,是一條鑽煉,不特殊、很普遍,是所有男人臨時起意,便可以在百貨公司里買到的東西,不需要特別動用腦筋。

    然,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送她東西,沒有意圖、不求回報,只是希望她快樂,這份心意,教她感動。

    「喜歡嗎?」

    「天下女性,沒人拒絕得了鑽石。」

    「真的嗎?我以為妳是特殊例子。」

    「我哪里特殊?」

    「第一,我很少看妳裝扮自己。」

    「我很邋遢?」

    「妳不夠女性,套裝、發髻,妳在糟蹋自己的美麗。」

    「那是我的職業的關系,你總不能要我穿雪紡紗洋裝,細跟鞋,燙著一頭法拉頭,十指涂滿紅蔻丹,金煉、鑽腕叮叮當當上法庭提訴訟案吧?」她提出反駁。

    「即使是上班以外的時間,妳也很少打扮自己,總是穿戴簡單就跟我出門去,我發覺妳連結婚戒指也沒戴。」

    結婚戒指?她能戴嗎?一個假裝的身分,她能留住多久?她不願意將戒指當成說謊工具,寧願細細收藏,將它擺在盒里,和她的童時記憶擺一起,假設它是一段美麗曾經。

    「你的戒指太貴重,我怕弄丟。」她隨意找來借口。

    「第二,不管再帥的男人站在妳眼前,妳都不多看一眼。」

    「帥男人?什麼時候?」

    「我們結婚的時候,我有不少上得了台面的員工登場,妳連一眼也沒多瞧。」

    「你期望我在婚禮上當花蝴蝶,對帥哥猛拋媚眼?」

    「我以為女人和獵豹一樣,對于條件好的男人,嗅覺敏銳。」

    「你對女人的認知不多,女人不是獵豹是花朵,只對蜂蝶散發香氣,願者上鉤,不願者離。」

    「不,在我眼里,妳是獵豹,對于想要的東西專心一意。」

    他看出她的本質?知道她的嗅覺總是為她尋出有他的方向,只要給她一個小小機會,明知道機會對自己害處多于益處,她仍然永往直前不畏懼?

    映潔心狂跳,臉上卻不動聲色,玩笑說話︰「那麼你千萬小心保重,不要被我啃得尸骨不存。」

    「放心,妳是獵豹我是獵人,我手上有最先進的武器,想啃蝕我之前,妳要先小心自己的毛皮。」

    又是一語中的,她的毛皮、她的心往往在他面前一敗涂地。她懷疑,他是有心抑或無意。

    接手她手上的鑽煉,他替她戴上。

    「現在妳是我的馴服獸,從此乖乖听令行事,我會把妳喂得肥肥胖胖的。」

    映潔的回答是哈一聲笑,突然,煙火放起,紅紅綠綠的星墜瓖在夜空天際,替月亮增麗。

    將映潔收進懷里,抱她的舉動變得自然快意,他喜歡她在自己的護翼里,一如喜歡和她談論不停,他對她越親近,就越不願意分離。

    悄悄地,他在她耳際說︰「這條項鏈不適合妳,下次,我再挑一樣適合妳的禮物。」

    映潔心暖烘烘,嘴卻違意。

    「不用了,你可以折合現金。」

    「請問妳,律師是最現實的人種嗎?」

    她沒回答,一聲巨響,映潔措手不及,嚇一大跳,勝翊笑笑說。

    「原來律師還是有害怕的東西。」

    大手蓋在她耳朵邊,他們同時仰頭,小弟和同學施放的煙火,一次又一次劃亮半個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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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多,映潔老覺得疲倦,往往一個不小心,眼瞇瞇便打起瞌睡,害她在會議廳里,被老板海削。

    接下來感冒了,她沒時間看醫生,想想自己是健康寶寶,多喝水、多補充維生素就會沒事,哪里想得到,讓她吐到差點去掉半條命。

    連吐三天,她瘦掉半圈肉。中午,才聞到便當味道,她就沖到廁所大吐特吐,吐掉早餐殘余物、吐掉胃液加膽汁,她覺得五髒六腑全要從嘴巴中嘔出來。

    好不容易吐淨胃液,她趴到洗手台漱口,漱掉嘴里的酸臭味。她的胃一向強健,沒道理讓小感冒打敗,難不成是SARS?

    又是一陣嘔心,她壓住喉間,猛咽口水。再吐,恐怕連胃都要跳出來。突然,她發覺指頭間,一顆小圓球在她喉嚨處上下滑動。

    心驚,映潔對鏡子細看,真有東西,圓圓的、用力壓會滑動……哪一型感冒會讓女人長出喉結?不會吧……她沒听過這種病例。

    不祥的念頭從腦間閃過,看看腕表,十二點半,要等下班才掛號看醫生嗎?

    還是不要!晚上,她約了勝翊吃飯,他說發現一家日式餐廳,東西做得很道地。

    好吧,下午請假看醫生,映潔決定下得很快,走出洗手間,拿起包包,遞出假條,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答案。

    兩個小時後,她從醫院出來,不曉得該哭還是笑,背靠在醫院牆邊,雙手摀住臉,頭痛欲裂。

    拔掉發髻,痛的感覺沒有絲毫減輕,揉揉眉心,怎麼辦?

    她沒想過自己居然懷孕,更慘的是,還挑在這個非常時期。

    胡涂,兩個月月經沒來,她有本事忙到忘記,若不是孕吐太凶,她會不會一路忘到小孩落地?

    壞消息二,她的甲狀腺上長了東西,超音波照過,醫生說組織看來似乎不太好,于是替她做切片檢查,先檢查是良性或惡性腫瘤,檢查報告下個星期才會出爐,眼前,她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擔心;一是不理。

    不過,醫生建議,不管良性或惡性,拿掉會比較安心,因為即使是良性也會轉變成為惡性,若真堅持不開刀,每個月要去做一次同樣檢查,持續半年,才能放心。

    問題是,動手術必須進行全身麻醉,麻醉對胎兒會產生影響,而且,萬一是惡性腫瘤,必須同時拿掉兩邊甲狀腺,開刀後,她將終生服用藥品,藥的副作用對胎兒……她不敢往下想。

    她怎能在這時候選擇開刀?!除非她不想要孩子,可,她不想要嗎?

    她沒想過他會來報到,更沒想過一個生命將架起他們的橋梁,可是,沒想過,並不代表她不期待啊!

    在擦槍走火那夜,她期待過新生命,期待他的存在讓他們的契約更形合理,她猜測也許為了伴隨Baby成長,她和勝翊的契約會無限期延長,就算他和詹子晴之間不成過去、就算他的愛情再不分贈,能留在他身邊,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她理解滿足二字如何書寫。

    她是律師,應該把理智擺在感情前面,沖動不正確,用生命換取生命應該多加思考,這是重大事情,她必須想清楚,別驟下決定。

    她需要一個人同她商量,找勝翊吧!他總能在她心慌意亂時,擺平她的焦慮,在她不確定時,給予勇氣。

    她該找他談,談談孩子、談談未來,談談他們的生活是否該為一個新生命亂序。

    拿起手機,她撥他的號碼,他關機了,撥到辦公室,秘書說他接到私人電話,匆匆出門,沒交代要去哪里、幾點鐘回來。

    打電話回家,爸爸媽媽、公公婆婆都沒事,而三樓家里沒人接。

    于是,她失去他的下落。

    映潔不想獨自面對空蕩蕩屋子,便跑到百貨公司逛街,她很少做這種事情,這種有錢有閑的少奶奶工作。

    拎起包包,滿櫃的化妝品服飾引不起她的興趣,她走到兒童館,柔柔的粉紅、粉藍、粉黃,溫暖她的心。

    看到嬰兒床,她感動;看到奶瓶、嬰兒沐浴用品,她幸福;每摸一樣小東西,掩不住的笑容在臉龐漾開。

    她真想「驟下決定」,決定把孩子留下,至于脖子上那顆東西,往好處想吧!說不定它會自動消失、說不定它是良性,說不定在她生小孩時一起拿掉,她省了一次麻醉藥品。

    兒童館里的東西每項都可愛,每走一步,它們就鼓吹她一次,生命是件多麼美妙的事。

    于是,律師的理智缺席,她買下兩套嬰兒服,一黃一藍,小小的兔子繡在前襟,她開始幻想小嬰兒的笑容,不知道是像她多一些,還是像勝翊多點。

    看看腕表,五點多,希望勝翊在家,提起紙袋,映潔搭車回去,進家門前,她低頭對紙袋說話。

    「麻煩你,用你說服我的力量,說服勝翊吧!」

    拿起鑰匙,打開大門,走進,她發現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女人。

    微笑的嘴角合起,興奮之情冷卻,恐懼漫上心間,一件她無法控制,不是談談就能解決的事發生了,隱隱約約,她知道不對。

    莫名想逃、想哭,可是女人擋住她的去路,讓她無從遁形。

    女孩站起身,面對映潔。

    「妳好,我是詹子晴,妳是吳映潔?之前妳接過我幾次電話。」

    詹子晴?!手上的紙袋滑下,嬰兒服從里面掉出來,映潔腦中一片空白,她回頭來找勝翊?她侮不當初、希望從頭來過?

    懊死的自己、該死的烏鴉嘴、該死的一語成讖,她為什麼要猜測她會回頭?為什麼不猜猜勝翊愛上自己?

    「妳還好吧?」詹子晴定來,摸摸她的額頭。

    映潔看出她和自己的不同,她是小女人!她溫柔體貼,和自己這只獵豹截然不同,子晴臉上身上全寫滿勝翊的愛情,而她……只有脖子間,掛上一條象征被馴服的項圈。

    子晴雖然生病,雖然清瘦,卻依然美麗動人!難怪他要受她吸引,難怪異鄉土地,他決定和她一起。

    回神,她忙對子晴解釋︰「妳好,我是……」

    「我知道,是勝翊的室友。」子晴接口。

    室友?!他這樣向她介紹自己?!原來,不管他們之間上過多少次床,不管他們是否有條新生命作橋梁,她是他的契約新娘,不變;他們的室友關系,不變︰他對子晴的愛情……同樣不變。

    映潔鑽進牛角尖,脫不了身,一縷縷絲線、一張張破網,捆綁得她想喊救命,偏偏喉嚨啞了,腫瘤壓迫她的神經,痛苦從心間涌入喉頭,卡著、哽著、苦不堪言。

    「勝翊跟我說過你們之間的合約關系,我覺得台灣同胞好先進,這些觀念,我們內地很少人有。」

    連這個都對她說,他對她一點都不保留。

    苦笑,映潔低身撿起地上的衣服,收妥。

    「妳買小功寶衣服?」

    「嗯,送人的,我同事生小孩。」給個借口,她著急回房。

    「映潔。」子晴喊她。

    她回頭。

    「有事?」她強自鎮定。

    「勝翊在洗澡,他說,找到不錯的日式餐廳,等一下,我們一起去吃飯。」

    不錯的日式餐廳?她以為只有他和自己的聚會,原來並不,她只是配角,專用于襯托紅花的綠葉。

    「我有點累,想休息,你們去好了。」

    強撐的微笑痛苦,心髒在急速壓縮,她急于閃躲,顧不得禮貌,映潔反手關上門,把自己關進無人空間,受傷獵豹要縮起身,在安全處舔舐傷口。

    她又吐了!藥物幫不了忙,醫生說孕吐是自然現象,過了這兩個月自然會轉好。

    晚餐,映潔笑著對勝翊說她不舒服,要他自己帶子晴出去吃,他們這頓飯吃很久,將近十點鐘才回來。

    映潔沒休息,側耳听見門開門關聲,她的心被每個聲響撞痛。

    晚餐愉快嗎?小桂新婚,他們要談的離情很多吧?吸吸鼻子,嘔吐感瞬間膨脹,她放下手邊文件,沖進廁所,大吐特吐。

    移位的心肺肝腸,尋不著原位擺放,拂開散發,她趴在洗臉盆邊喘息。

    「妳真的不舒服?我以為妳不高興。」

    勝翊的聲音在浴室門口響起,她蒼白著一張臉回頭,苦笑回答︰「我為什麼要不高興?」

    「因為子晴搬進來,她認為妳不喜歡她。」

    「對不起,如果我的表現不好,原諒我吧!我……我身體不舒服。」沖掉馬桶水,漱漱口,她捧著虛弱的胃走出浴室。

    撈起她的腰,他把她抱進床邊。「妳怎麼了?」

    濃濃雙眉皺起,她真想將之解釋為關心,不過,她還算聰明,了解他的關心只放在隔壁那個生了病的女人身上。

    「我感冒、胃有點發炎,沒事的,藥吃吃休息休息,明天就會沒事。」隨口敷衍,收起要同他商量的事情,那對他……並不重要……

    「明天請假一天吧!」

    「不行,下個星期我有庭要開,我還有很多資料沒整理出來。」

    「請假一天好嗎?我有事情想和妳商量。」

    「我可以現在商量。」收收檔案,她坐正身體,等待他。

    「這件事有點麻煩,我想我們需要一點時間。」

    「說嘛,我現在精神還可以。」

    「妳精神可以?才怪!」他拉過椅子和她面對面坐下。

    不抱她、不摟她、不擁住她的肩膀說話了?因為子晴在隔壁是嗎?酸一陣陣,腐蝕……

    「別吊我胃口,你不說,我會整晚睡不好。講吧,我在听。」心髒無力,她理解等待法官宣判的罪犯,如何度過難熬夜晚了。

    「子晴的病情加重,醫生認為情況不樂觀,她希望在死前為父母親做最後一件事情。」

    這件事讓他心情沉重,他是個重承諾的男人,曾經,他答應陪子晴走完最後一段生命、答應給她一個婚禮,現在,她出現要求他兌現承諾,沒有借口允許他不實現諾言。

    「什麼事情?」

    「舉辦一場婚禮,讓她的父母親看見她風光出嫁。」

    說這些話,他心中反抗掙扎,他不想放棄眼前的生活、不想放棄映潔,可是子晴的哀求……她的生命只剩下半年,他怎忍心拒絕?

    整個晚餐間,他心事重重、他反復思考、他決定難下,到最後,是子晴的無助和映潔的獨立讓他作出選擇。

    沒有他,子晴黯淡的生命將更加艱辛;沒有他,映潔仍然精神奕奕,為前程打拚。

    他的決定沒有想到自己,純粹以兩個女人的角度作考慮。

    「新郎是你?」

    映潔猜他沒辦法拒絕子晴的請求,猜這場婚禮是他夢寐以求,所以他滿心樂意,為子晴、為她的父母親完成這件事情。

    他不作正面回答。

    「之前Dink決定和他的妻子離婚,給子晴一個婚禮。」

    她猜錯了?她的推理能力一天比一天下滑?不!映潔的第六感告訴她,子晴的到來,不會光是送來請帖。

    「然後呢?」

    「Dink的妻子懷孕,他給不起子晴婚禮,他們討論很久,決定分手,子晴不願意自己短暫的生命破壞一個家庭,而那個家庭正要開始孕育新生命。」

    男友給不起婚禮,前未婚夫給得起,于是回頭來找他?

    她要怎麼置評?詹子晴是太自私或太天真?勝翊是太愛她或太笨?笨……提到笨,她自己贏不了他幾分。

    若是夠聰明,她大可以告訴他--子晴真善良,要是她知道我們這個家庭也要孕育起新生命,也許她會放棄想法,放棄找你舉辦婚禮。

    可惜,映潔笨,她笨在處處對他體貼。

    她想,若自己橫在他們中間,未來幾十年,他心有遺憾,遺憾自己不能陪子晴走完最後旅程。

    映潔笨,笨到清楚他的愛專屬一人。

    她想,就算她留得住勝翊的人,卻留不了他的心,他的人在她身邊,歲歲月月,愈看她愈憎恨。

    所以?,她決定讓自己「聰明」,放手愛情,任他自在、任他傾力追逐他的愛情。

    「她真善良,我能理解你為什麼愛她。」

    她笑得勉強,瞠瞠眼楮,她告訴自己沒關系,她經手的合約那麼多,結束一個合約,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想想,真諷刺,同樣是新生命,Dink的孩子為他的母親保留住婚姻,而她的小孩卻要她用生命去博取。她的運氣不好!真的很不好!

    「她是個好女人,妳也是。」勝翊說。

    他用「好女人」來央求她解除約定?

    不需要的,她會贊成他一切決定,一如多年以前。

    她起身,從櫃子里把合約拿出來,交給他。

    「合約結束了。」

    她錯了,以為故事正發展至高潮,哪里想得到,不是高潮,是不在預料中的結束。惆悵吧!留下未完續曲,她不曉得有沒有能力獨自編寫下去。

    他不收合約,手背後面,不想終止他們之間,是真的。

    「妳仍然可以住在這里……我的意思是,妳會和子晴相處融洽。」

    他的要求近乎過分,她的表現還不夠大方?他怎還能要求她和詹子晴相處融洽?

    「你高估我了,我不會和她相處融洽,就算只是契約婚姻……重新適應自己的單身身分,我需要一點時間和距離。」

    退後三步,是的,她需要距離,遠遠的,在看不到他的距離外,然後像過去八年一樣,在都市角落里,用忙碌、用生活,把她的愛情壓縮在箱底,壓得它透不過氣、壓得自己全然麻痹,忘記曾經……曾經她的生命以愛情為中心。

    「映潔……我又傷害妳了,對不對?」

    他不給她距離,走向前,勝翊一把將映潔擁進懷里。是不是他的決定錯誤?是不是他該重新評佔?說不定映潔沒他想象中堅強,說不定,會有其它辦法解決窘況。

    「有一點,不過,我很堅強,也許三天五天、也許兩個月,我會恢復正常,不過這次,我不哭了,你說過,我哭的樣子很丑。」

    再度推開他,她退兩步,退到牆邊,距離總是要保持住,因為合約已經終止。

    「如果妳想哭,我不會恐嚇妳,這次我會用寬容眼光看待妳的美麗。」

    她不哭的樣子比哭更丑,強忍的淚在眼眶間打轉,她用力憋忍,頸間動脈浮現。

    「謝謝你的寬容,不過,我二十七歲了,我有自己的事業、生活圈,再不久,我會有自己的生活,也許結婚、也許當媽媽,二十七歲的女人再軟弱,我不會原諒自己。」

    向前走,他就是不給她距離,將映潔壓制在牆間,捧起她的臉,他威脅她。

    「我喜歡看妳哭,不哭的話,我就扁妳。」

    話說出口,兩人同時笑開,悄悄地,她拭去眼角淚濕。

    「這句話的有效期限過去了,它再影響不了我。」

    又哭又笑,她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分離,再見,是很難出口的話語。

    「真可惜,不然我可以復習過去,看看愛哭的妳,和老被我欺負的妳。」

    「復習過去有什麼好?我寧願望眼未來。」

    雖然,她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只隱約猜得到,她的未來沒有他、沒有愛情、沒有快樂和幸福,可是,她被迫選擇,只能前行、不準後退。

    「映潔……這次,妳又被我欺負了。」他說。

    映潔忍控不住的淚淌下,搖頭、再搖頭,她搖得很用力,一個沖動,掄起拳頭,她一拳拳捶向他的肩。

    「可惡,你非逼我哭不可?你不是賈寶玉,我不是林黛玉,哪有那麼多眼淚相欠?」她的堅強,一寸寸被他擊垮。

    「對不起。」摟住她,他但願她更用力。

    「你壞透了,不過是兩千塊錢,扣掉一碗芒果冰,剩下的,你以為能買到多少個原諒?」

    「對不起。」

    「你知不知道,我才慢慢適應有你的日子,才慢慢適應睡覺時身邊多一個巨人,你說從頭來過就從頭來過,有沒有想想,我的適應很辛苦?」

    「對不起,這幾個月,我很幸福。」

    他說幸福?

    那麼她可否要求他改變主意,告訴他,有個Baby願意為他帶來更多幸福?唇啟、唇合,說不出口的話含在嘴里。子晴的病吳、他未竟的愛情……她怎能出口要求?!

    「有話想告訴我?」

    凝視他的臉龐,她嘆口氣。

    「多給我一點時間準備,不要要求我馬上搬出去,我最近很忙,我有很多消息需要消化,我……我……需要時間想個好說法,面對我的父母親。」說到最後一句,她氣弱。

    「我陪妳一起面對。」

    「謝謝,我可以三天後再跟我父母親談嗎?」

    「幾天都沒關系,我在乎的是妳的心情。」

    他說在乎她的心情?她該不該為這句話高興,或者慶幸自己,這段同居生涯,她並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她贏得他一段記憶。

    「我會好好的,我保證。」

    伸出五指,她笑望他,微笑痛苦,但她堅持不讓他尷尬,因為,她愛他,二十七年了,盤石不轉移。

    映潔不知道如何消化這個夜晚,她的心中,想著的全是躺在勝翊房里的兩個人。

    他們是不是……是不是愛情復燃,感覺常在?

    那個她躺過的柔軟床墊,是否正上演纏綿悱惻?

    他們是否低聲私語,談著分離的日子?

    痛苦敲擊她的知覺,來來回回,她的赤腳在木頭地板間踩過千百遍。

    收拾滿地文件,她打開衣櫃,拿出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塞進箱中,幾個月的生活點滴回到腦海中,說好不流的淚水,泉涌。

    「來的時候沒有這麼多衣服,三兩下就收拾完,為什麼……」

    話到一半斷掉,她想起,來的時候心情愉悅,走路快、說話快,連搬家退房的動作都快到讓她驚訝于自己的工作效率。

    要走了,每個動作都是牽絆,都是流連,盼著慢過一分是一分,盼著自己成為武俠小說主角,多待一會兒,情勢逆變,高手相助,反敗為勝。

    嘆氣,高手不在人間,好運用罄,這段相處已是她生命中的奇跡,貪心過分,不貪心委屈。

    映潔翻空所有的抽屜,把自己的東西全數收起。

    打開衣櫃底層,拿出小鐵盒,映潔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床鋪間,那些全是他的東西,他不要的彈弓、他的小球、邱爸爸替他做的筷子槍、他考壞的考卷……還有一枚他替她戴上的婚戒……映潔收集所有他不想要的東西,從小到大。

    一項舊物、一個故事,她可以細細數出。

    比方小球,她記得,他本來拿在手上玩,她跑過去撞到他,球脫手,滾到路邊水溝。

    心慌,映潔顧不得水溝骯髒,低下身,用手撈起,當她把球洗淨,用香水噴過送到他眼前時,他一看不看,背過身去。她接收了小球,騙自己,那是他送的禮物。

    再說筷子槍,勝翊拿她當標靶,橡皮筋射到她臉上,登時,她的臉紅腫一大塊,眼淚撲簌掉下,她不敢放聲大哭,但還是讓大人听見哭聲,兩個媽媽同時跑來。

    勝翊來不及恐嚇她,乖覺的映潔在長輩詢問時,認分說︰「我不會玩手槍,橡皮筋彈到自己。」

    後來,他良心發現,把槍丟給映潔,成了她的珍藏品之一。

    她總是在替他圓謊,造就出一身說謊本事,現在,她又非得說謊,只是這次的謊讓她痛心疾首。

    抱住小鐵盒,她怔怔坐在床沿,回想他們的性情、他們的過去,炎熱的午後、清涼的刨冰,她為他寫功課,寫得滿心幸福;她為他挨罵,帶著壯士斷腕的悲情。

    她以為她專心為他,終有一天,他會愛上她,再不肯離開她,哪里知道,他的愛落不到她身上,她只能當他的旁白。

    她坐在床邊,姿勢不變,從子夜到午夜,從午夜到清晨,露重霧濃……

    天蒙蒙亮起,映潔挪動身軀,迅速整理好自己,打算在沒人發現的時候離開家里,走出房門,卻見到子晴。

    「我的時差調不過來,害勝翊整個晚上被我吵得沒辦法入睡。」她嫣然一笑,舉舉手中的杯子,她問︰「這個是妳煮的冬瓜麥茶嗎?」

    「對。」點點頭,她不想再被誤會自己不喜歡對方。

    輕嘆息,原來昨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有她,子晴也會煩心嗎?擔心自己的存在破壞她的計劃?映潔輕搖頭,不會的,只要是勝翊想要的事,她都會搶在面前做,不叫他為難尷尬。

    「妳煮得很好喝,以前勝翊要我做好幾次,我都做不出這味道,妳可以教教我嗎?我希望能替勝翊多做一點事,他對我太好,我對他太壞,我的生命所剩不多,但願自己能將余下的時間,帶給他很多快樂。」




    她誤會子晴了,她用小人之心度人家的君子腹,原來這次出現,子晴並非全然自私,她想要彌補勝翊對她的愛情,既然如此,她有什麼好不滿?

    「冬瓜秈麥茶的重量是二比一,煮好後,放下妳的愛情。」映潔語帶雙關。

    「愛情?是什麼東西?」子晴不懂,偏頭,映潔看見她的單純神情。

    「是玫瑰花。」玫瑰花是她的愛情,她愛了他一輩子,偷偷喂了他幾千次愛情,他把她的愛情吞進肚子,卻回饋不了她同等心情。

    「我懂了,玫瑰代表愛情,我必須在茶里放下玫瑰愛情與專心,難怪我老煮不出妳的味道,原來我始終沒放下我的心。」

    「以後,妳願意為他放入愛情嗎?」映潔問。

    「我會,對Dink的心,我回饋了;對勝翊的情,我將盡心償還,用我僅存的生命。」

    「這樣很好,我想勝翊會感動的。」微微一笑,映潔給她支持笑容。

    「他感動我的地方才多,妳想听嗎?」拉起映潔的手,子晴認為自己會和她成為好朋友。

    「不,現在不行,我必須去上班,不工作的話,我會餓死。」她試圖輕松可愛,但她做不來,天真可愛是子晴的專利、受人憐愛是子晴的專利,至于她的專利是……埋藏一段沒人知曉的愛情。

    「好吧,早點回來,勝翊說妳想搬出去,我真希望能和妳多相處一段時間,如同勝翊說的,妳是一個很棒的女生。」

    「我盡量。」點點頭,映潔揮別善良的子晴。

    這天,她沒去上班,她像幽魂般在馬路上亂走,亂序的心、亂序的她、亂序的身體,讓映潔的不舒服涌到胸口,兒童館的童裝引不起她的興趣,過往的人群熙攘,她仍然孤寂,地球仍然轉動,她的心卻停擺。

    沒有思考、缺乏邏輯,空空的大腦只想哭泣。

    她走累了,兩條腿抗議,不想回去,卻也不想橫生枝節,讓勝翊子晴多有想法,所以再不願意,她還是走回豪宅--一個曾經被她稱為家的地方。不過,在進屋前,她下了另一個決定,她打電話給老板,說︰「我願意出國。」

    打開門,勝翊和子晴坐在沙發上,他們有說有笑,談論念書那幾年,共同的經歷讓他們很有話聊,映潔解釋不來他們臉上的笑意,只好歸類它們,說它的名字是愛情。

    知不知道愛情和暗戀的差別?很簡單,一個攤在陽光下,一個在陰暗中躲避;一個雙方開心,一個暗地品嘗甜蜜;一個隨時燃起熱情,一個冷冷清清。不管是日里夜里,愛情中影子成雙成對,暗戀中花落人獨立。

    「映潔,妳回來了,嘗嘗我的冬瓜麥茶,我試了一下午才成功。」子晴跳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杯飲料。

    她喝了,嘗不到甜蜜甘醇,只嘗到苦澀心碎。

    子晴奉出她的愛情,勝翊得償宿願,愛情來到他們之間,即便光陰不長,浪漫無限。低低頭,映潔想回房,這里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與陽光無緣。

    「妳還是不舒服?」勝翊走到她身邊,試試她額頭上的溫度。

    「好多了,只是有點累。」推開他的好意,她不想自己誤會,把同情錯覺愛情,那只會讓她更墜無底深淵。

    「能一起出去吃飯嗎?」他不準她推,堅持把手落在她的肩膀。

    「我想睡了。」映潔退一步,退出他的關懷圈。他堅持,她固執,在他的愛情面前,她的暗戀將被消滅。

    「不吃點東西不行,我幫妳帶回來。」

    強打起精神,她對子晴微笑。「我真的吃不下,子晴,幫忙把我的份吃掉,妳太瘦了。」

    必上門,鎖上門,今夜她的房間不歡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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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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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勝翊、映潔兩人排排坐,面對凝肅的四位長輩,話難言。

    這些天,他們兩人談過又談,夜里促膝說到天明,他們找不到兩全齊美的辦法,從不對他堅持的映潔堅持自己需要距離,于是,她要出國工作,他留不住她。

    一紙合約攤在家長面前,看過,他們氣到說不出半句話。

    「之前,我和子晴之間有些問題,所以遲遲不談婚姻,但為了早點把爸爸媽媽接到台北,不得不出此下策,把您們四位拐上北部。」勝翊說。他作好準備,讓自己成為矛頭。

    「你們年輕人居然是這樣子處理事情?映潔,我一直以為妳懂事聰明,怎麼妳也跟著勝翊胡鬧?!」吳爸爸指著女兒說。

    「對不起,當初,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提議,將來我和小弟的發展都會在台北,把你們留在台南老家,實在沒辦法放心,所以……」當箭靶是映潔的工作,她不習慣讓勝翊代勞。

    阻下映潔的話,勝翊拉拉她的手,把她推到自己身後,他是成年男人,照顧映潔是他的責任。

    「對不起,問題在我,我很自私的要求映潔同意我的想法,我認為你們四位從年輕感情就很好,要是能住到一塊兒,互相照顧,會讓我們更放心地朝事業上沖刺,我說服映潔同意我,沒多加思考未來問題。」

    「不管怎樣,你們進過禮堂,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怎麼可以說離婚就離?」邱爸爸說話。管他,是合約也好、是欺騙也罷,反正就算是錯誤,他們也樂得將錯就錯,映潔這個媳婦他們要定了。

    「對啊!左右鄰居都知道映潔是我們家的媳婦,我也承諾,過兩年生了小孫子,要回南部辦流水席請客,你們臨時給我玩這個,我沒辦法接受。」邱媽媽耍賴,每次兒子踫上她耍無賴都會妥協,這回她打定主意,要任性。

    「映潔,妳要想清楚,女孩子不比男人,結婚再離婚會失去身分,往後有誰肯娶妳?」吳媽媽對自己女兒苦口婆心。

    「沒有男人肯穿破鞋。」吳爸爸氣瘋了,口不擇言。

    「我本來就打定主意不結婚,不會有爸爸說的問題,而且、而且我們……我們之間,並不是真正的夫妻……」咬唇,映潔說謊。

    她的話引起軒然大波,勝翊看向她,她那副壯士斷腕的決絕表情和童年時期替他扛黑鍋的表情一模一樣。

    又來了!她總是搶著擋在前面,總是不計受傷地維護他,她不是說,迷戀他是童年蠢事嗎?既然是蠢事,她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去做,她的智商有問題,她的頭腦要找外科醫生洗干淨。

    「什麼?!你們不是真正的夫妻,別騙我們,你們住在一起那麼久,而且你們的感情很好,這是我們親眼看見的。」邱媽媽跳出來否決映潔的話。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像親兄妹,怎會不好?也許小時候我們有點別扭,現在我們都長大懂事了,這段時間,勝翊提供我許多工作上的幫助,我也努力給他精神支持,所以我們相處融洽,是自然而然的事。」第一個謊說出,第二個謊自然順口。

    「不管,我不要別的媳婦,我就是要映潔留在這里,不然,我們一起搬回台南。」邱媽媽拉拉好友,強上兒子。

    「我不做媳婦,當您的女兒也不錯。」映潔婉聲說。

    「別跟我討價還價,老公你怎麼說?如果勝翊娶別人,我們就回老家。」

    「有什麼問題,反正我們四個老人互相照顧習慣了,你們年輕人要怎樣隨便你們。」邱爸爸不看兒子。

    「爸媽,子晴是個不錯的女孩,你們見過她,也喜歡她,不是嗎?」勝翊說。

    「那是以前,現在,我只要映潔,你不要想拿別人來換。」

    「爸爸媽媽,如果你們真的為我們兩個好,就該同意這件事。」

    「離婚會對你們兩個人好?強辭奪理!」

    「我們事務所在美國有一個分部,每年都會提供機會給願意出國深造的員工到那里工作,我可以一面上班,一面在附近大學拿學位,那對我的未來有很大幫助。

    老板跟我談過幾次,以前我不敢同意,是因為小弟還小,你們又住在南部,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我擔心自己趕不回來,現在,你們都在台北,還有勝翊、邱爸爸、邱媽媽肯替我照顧你們,我才敢放心答應老板,但前提是,你們必須同意我們離婚、同意我單飛。




    至于勝翊,邱爸爸、邱媽媽,你們很清楚,他心里真正喜歡的女人是子晴,你們硬把他和我綁在一起,我不快樂,他有遺憾,最可憐的是子晴,一個誤解奪走她的一生幸福,這樣公平嗎?

    好吧!就算我們當听話小孩,十年、二十年,為你們守住這段婚姻,結局會圓滿嗎?兩個不快樂的孩子,你們樂見嗎?所以,真心為我們好,你們應該贊成我們的決定。」

    話說完,映潔看看周遭的家人,眾人皆沉默無語,凝重的表情在大家臉上,同時也寫入勝翊的臉龐,吞吞口水,她想她說服大家了,起身,她離開客廳,走出大門,轉往旁邊的電梯。

    勝翊在她身後離去,大步跨過,他進入電梯拉住她的手臂,表情嚴肅。

    「我說錯話?」映潔不懂他的怒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總是擋在前面,替我圓局?妳認為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

    「我沒這樣認為,我只是覺得,要留下來的人是你們,如果把問題建立在你身上,子晴不好做人,你夾在中間也不好過。反正,我是要離開的,就算對我的作法不諒解,時間距離隔開,我容易獲得原宥。」

    「笨蛋!」大手伸到她臉頰,輕輕地,他把她攬進胸前。

    「幫你做事,還要被罵。」拋開那顆不明腫瘤,假設肚子里的不是小孩,只是胃漲氣,她刻意裝得不在意分離,假裝這是她最愛的結局,騙勝翊也騙自己,這叫作皆大歡喜。

    「這麼笨,不被罵,妳要吃虧一輩子嗎?」揉揉她的頭發,不想她走、不要分離,她的話逼他正視未來,是不是他們真的不能在一起?




    這個念頭嚇到他了,他在做什麼?子晴才是他愛、他要的人啊!他和映潔之間是合約、是默契、是早就注定的結局,為什麼他要心痛、要質疑?這是不對的!

    況且,子晴還在生病,他允諾了她,要陪她走完最後一程呀!昏了,一個對自己、對別人處處把握的他,竟然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想做什麼。

    「我認命了,反正我總是在你面前吃虧,我上輩子一定欠你很多。」在他懷中,她悄聲說。

    樂觀、正向思考、往好處想,至少她擁有他一段、至少他的空窗期由她填滿、至少他看見她委屈、至少他知道她專心為他,這麼多的「至少」讓她確定,未來不管她是否在他身旁,他會記得她、記得她的心。

    「映潔。」電梯到三樓了,他沒走出去,按下按鈕,電梯門關上,下降。

    「嗯?」背對電梯門,她沒看見他的動作,窩著他、貼著他,她知道自己能待在他身邊的時間不多了。

    「不要出國。」他的請求近乎可惡,沒辦法,他習慣在她面前自私。

    「為什麼?」她眷戀他的體溫,不想從他懷間退位,但願電梯上上下下,再不開啟。

    「雖然不住在一起,但我想看見妳。」

    「你會看見我,也許過年、聖誕節,我會回來,就像你以前。」

    「一年一次?我不愛當牛郎織女。」

    「你當然不是牛郎,你的公主在你身邊,不用想念、毋需懷念,你的愛情真真實實攤在你面前。」這些話逼她面對現實,映潔退後兩步,看著他的臉,未分離先思念。

    「答應我,妳會好好的。」他的手搭上她的肩。

    「如果我不呢?」偏頭,藏起傷心,她笑得毫無心機。

    「妳敢不好,我就扁妳。」他的拳頭貼上她的額。

    「你忘記我已經對這句話免疫?」搖搖搖,她搖掉他的拳頭。

    「我可以試著讓疫情擴大。」

    「好吧好吧,別恐嚇我,我答應讓自己好好的,可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說看。」

    「送我上飛機時,哭出一張大花臉。」她伸出十指,指著他的臉。

    「妳趁機報復?」他張開大掌,包住她的手指。

    「是你欠我的。」

    他還想說話,電梯門開,子晴等在門外,她一手拉住一人,笑問︰「我還以為電梯壞了,上上下下不見它開門,怎樣?你們爸爸媽媽有沒有好生氣?」

    輕輕地,他握住她手的五指松開,悄悄的,她的心又受傷了。

    映潔走了,所有人都不對勁,邱爸爸、邱媽媽連做復健,兩個人都要斗嘴老半天,弄到最後,竟是以「都是誰寵壞兒子」作收場。吳家兩老還住在這里,卻是怎麼住怎麼不順意,寄人籬下的感覺很糟,卻又害怕女兒在遙遠的國度里擔心。

    勝翊是個重諾負責任的男人,他細心照顧子晴,不單為她找來特別護士,還為陪伴她,把視訊設備裝在自己的家里,盡量不出門。




    他們的婚禮只在大陸舉行,參加的親友團人數不多,邱媽媽是團長兼團員,從頭數到尾,一根手指剛好數完。子晴的父母親感恩勝翊的寬容與接納,把女兒交給他,完成了他們最大心願。

    婚後,子晴住進映潔的房間,她不解為什麼新婚夫婦不能同床,再親密的事他們都做過了呀!勝翊卻以她身體不好、他的工作量大為由,堅持分房。

    勝翊沒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堅持,他給了一個理由,便認真地相信起自己的理由。他努力讓日子過得平靜、努力讓埋在心底隱隱蠢動的情緒消弭,可是,只要一想起映潔,他的平靜變得益發困難。

    他常想起她,想她在美國的生活是否順利、想她的同學同事有沒有給予她支持鼓勵、想她哭泣時,有沒有人出借肩膀……出借肩膀四個字讓他紅眼,莫名的佔有欲強到令他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只是突如其來的空虛讓他頓覺生活索然無味。

    秋去冬來,子晴的身體益發不好,前陣子強撐的精神在婚後顯得委靡,她常常睡睡醒醒,胃口不好,迅速消瘦,成天,她在醫院和家中繞,她不願意在醫院中等死,勝翊只好替她找來最好藥物,支持她走到最後。

    子晴唯一能替勝翊做的事只剩下煮冬瓜麥茶,她加了愛情,可是勝翊卻戒了茶癮,他不再喝冰箱里的冰水、不再對冬瓜麥茶成癮。

    今天,Dink打過電話來,詢問子晴的病情,接到他的電話,子晴眉宇間顯得溫柔甜蜜,消瘦的手指繞著電話線,殷勤。她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是,誰都對愛情無能為力,她愛他,前生注定,能和他多講幾句話也是好的。

    勝翊走進客廳,她匆匆向Dink道再見,掛掉電話。

    「在和Dink講電話?」勝翊問她,溫柔的舉動里沒有醋意。

    「嗯。」看著他的表情,她心中有懷疑。

    「他有沒有提到,對妳的病情,是否有更好的療法?」

    「沒有。勝翊……我能問你一句話?」

    「妳問。」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太特殊,還是……以前,你常說愛我,可是,當你知道我和Dink的事情之後,沒有生氣發飆,只是告訴我,有任何需要一定要找你,然後默默離開。」

    「我的表現不對?」

    「我以為你會大發雷霆,痛罵我一頓。」

    「在妳愛上Dink時,妳對我什麼感覺?」

    「我有很重的罪惡感,我常睡不好,想著被發現時,你的憤怒。」

    「那就對了,妳已經處罰了妳自己,我何必憤怒?」

    「可大部分的情人分手,都不是這樣的。」

    子晴的話讓他想起送機時,映潔對他說過的話,當時他不顧來往人潮,只憑直覺行事,抱住她,他不放手,直想將她一直擁在懷前。映潔說︰「我們為分手做了最佳典範,要是所有情人分手都像我們,就不會有傷害、自殘等等悲劇。」

    他才不想做典範,他只想留下她,走回他們共同生活這段,只不過,他的理智提醒他,子晴在家中等他。接下來,他像個嘮叨的老太婆句句叮嚀,彷佛映潔是個二十七歲的低能兒,非要一再交代不可。




    「一下飛機就打手機聯絡我的經理,他已經把妳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有任何問題盡管找他,要是誰敢欺負妳,妳記得我的手機號碼,隨時打給我。別忘記,欺負妳是我的特權,誰都不能踰越。」

    就這樣,他送走了映潔,卻迎回了思念,他想她,天天。

    「勝翊、勝翊,你怎麼了?」他回過神,發現子晴在叫他。

    「沒什麼,想起一件沒處理好的公事。妳想告訴我什麼?」

    「我想說……你並不愛我。」

    「我沒把妳照顧好,讓妳覺得不舒服?」

    「我覺得你習慣照顧我、習慣當我的天、習慣看我對你的崇拜,除此之外,你對我,愛的成分稀少。」

    「我不這麼認為。」

    「我有證據,你對我和Dink之間不吃醋,是證據一;分手後,你還能推心置腹當我是好朋友,是證據二;再聚首,我們沒有干柴烈火,為彼此燃燒激情,是證據三……我想,我們如果有愛,也成過去。」

    「現代人的愛情觀太復雜,我相信我願意和妳在一起,負擔妳的一輩子,那就是愛情。」他不是女人,不會把重心擺在愛情上面,在他心中,責任比什麼東西都重要。

    「你也願意和映潔在一起嗎?你也想負擔她的一生嗎?」她的話問住他。

    「妳不要胡思亂想,我和映潔跟妳想象的不同。」

    「我本來也這麼想,直到你最近的表現……她很久沒跟你聯絡了吧?你表現得像個丟失晚餐的獅子,煩躁不安。」

    「我是工作忙,妳想太多。」

    「是嗎?可是我發現一樣東西,應該是映潔忘記帶走的。」彎下腰,她從茶幾下面拿出鐵盒子。「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以前我常做不出你想要的冬瓜麥茶,我來的第二天清晨,在冰箱找到它,我問映潔要怎麼才能煮出你愛的口味,她說在茶里加上愛情。知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不知道。」

    「是玫瑰花。沒想到吧?!我們試了好幾種材料,沒想過竟是玫瑰,我認為,她愛你。」

    把盒子交給勝翊的同時,她溫柔地壓壓他的手背,笑說︰「我想我弄錯很多事情,要是我能早點發現,也許就不會把情況弄得一場胡涂。當時,我的父母希望看見我完成終身大事,而我想彌補對你犯下的錯誤,所以我趕著到台灣,想在生命最終完成這兩件事,卻沒仔細觀察你和映潔的感情。

    我很抱歉,一錯再錯,破壞你的幸福,答應我,不要固執,等你看過鐵盒子里面的東西,想清楚自己的感覺,如果你愛她,別顧慮我,馬上飛到美國把她找回來,我希望在生命終點,看見你比我幸福。」

    將盒子交出去,子晴請特護送她回房間里。

    打開不過一秒鐘,勝翊立刻把盒子關上,他不想在這里看,他想找一處沒人的地方,靜靜翻。

    他搭電梯下樓,在院子綠蔭處的搖椅里坐下。

    今年中秋,他和映潔在這里並肩,他送映潔一條不適合她的鑽石項鏈,那是個不用心的禮物,她知道,但沒表示意見,他們聊到別處,談天說地,他們有無數話題。

    打開鐵盒,那是喜餅盒子,年代久遠,但她照顧得很好,沒見什麼生銹。

    筷子槍、小球、壞掉的彈弓、橡皮擦、褪色的康乃馨、舊日記……還有結婚鑽戒,很多東西他早已遺忘,但是他知道那些全是自己的東西。

    勝翊拿起自己的日記,打開第一頁,他對功課的敷衍很嚴重,上面只有短短幾行--

    今天下雨,不能出去打球,心情很煩,媽媽叫我陪吳映潔玩,我才不要,我又不是女生。

    下面用紅筆寫的部分,不是老師的筆跡,是小女生秀麗的字體--

    雖然下雨,但是我很開心,媽媽帶我到邱媽媽家里做餅干,雖然勝翊不想陪我玩,但是他吃掉全部我做的餅干。

    我問他好不好吃,他說︰「要是妳害我拉肚子,我就扁妳。」我笑了,他當然不會拉肚子,我的手洗得很干淨,餅干做得很用心,邱媽媽夸獎我,說我將來會變成一個大廚師。

    其實,我不想當大廚師,只想當勝翊的賢妻良母,每天等他下班、幫他拿包包,煮飯給他吃,我們一定會很幸福。

    勝翊翻開第二頁,同樣,上面的鉛筆字是他的,下面的紅筆字是映潔的……

    今天吳映潔的爸爸當上教務主任,請我們全家吃飯,吃完飯還開香檳慶祝,我不知道當教務主任是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媽要我穿上討厭的禮服,更討厭的是,他們說我和吳育歲穿的是情人裝,所以我故意把香檳噴到她身上,好爽。

    爸爸升官了,我們請邱家吃飯,邱媽媽說我們兩個穿的是情人裝,我听了好開心,我想等我們長大,變成情人,一定是很浪漫的事情。




    到那時,他不再老是生我的氣,我不用常常躲起來傷心,我做他喜歡的事,他講我喜歡的話給我听,我們每天都開開心心生活在一起。

    可是我的快樂才想到一半,勝翊的香檳噴到我的衣服,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才想哭,他就在耳邊說︰「要是妳敢哭出聲,我就扁妳。」

    我慌慌張張把眼淚吸回去,告訴他,他看錯了,我是在笑不是哭。對啊!只要能在他身邊,我當然只有快樂,沒傷心呀!

    一頁頁翻下去,每篇都是瑣碎的事情,有些他記得,有些他忘了,不管是記得或忘記,他在日記里面看到的,全是她毫不遮掩的愛意。

    映潔說過,她愛他是小時候的蠢事情,現在長大,她變聰明懂事,再不做無謂的事情,可是,認真想想,她還是做了,她同意一張對自己毫無益處的合約書,合約結束,她又搶著向長輩說明自己從中得到多少好處,她隱瞞自己和他的關系,只想幫他順順利利娶進子晴。

    她告訴子晴在麥茶里加入愛情,有沒有可能,是她希望子晴對他專心一意,別讓他再次否決愛情?

    想,再想,他要想清楚自己的心情。

    他不嫉妒子晴和Dink,子晴說,那是因為他對她沒有愛情,那麼他無法忍受一個支持映潔的肩膀,是不是代表他對映潔有愛情?

    他不願意和名正言順的妻子同房,卻樂意和他的契約新娘同床,是否代表他對她們已經有了不同批注?

    早些年,他在子晴身邊,經常想起映潔的冬瓜麥茶,最近這段日子,他更是無時無刻思念,而和映潔同居的日子,他總在子晴打電話來時,才想起自己太久沒主動聯系,這是不是代表,子晴和映潔在他心中的天秤早已失衡?

    他了解,用比較法測驗愛情並不正確,但他在這方面缺乏正確經驗。

    他愛子晴?不確定了!他愛映潔……問題未成句,光光映潔二字,甜蜜的溫馨感覺漲滿心間。愛她,似乎不必再花精神確定。

    映潔的小弟從門外進來,看見勝翊拿著映潔的藏寶盒發傻。

    他走近,問他︰「姊夫,有沒有一千塊?」

    他沒改過對勝翊的稱呼,爸爸媽媽念了他幾次,他只好笑笑說︰「好啦!我去認詹子晴當干姊姊,他還是一樣當我的姊夫。」

    爸爸罵他叛徒,媽媽說他投降敵軍,對詹子晴,他不得不同情。

    「一千塊做什麼?」他口里問,手已經伸進口袋拿出一千塊錢。

    「打賭。」

    「賭什麼?」

    「賭我姊姊的事情。」

    「賭她什麼事?」

    「賭她愛你。」說著,賭局末分勝負,他已經抽走勝翊手里的一千塊,原因是i-誰和他打賭他老姊的事情,都是穩輸不贏。

    「你怎麼知道映潔愛我?」

    把錢折一折,小弟把錢收進口袋里,這種外快蠻好賺的。「因為我聰明。」

    「意思是我是笨蛋?」

    「我沒這麼說。」

    「你有這個意思。」

    「我們心照不宣不好嗎?」

    「給我幾個證據。」

    「這種事還需要證據?白痴都知道好不好!」

    「你是要當律師的人,連證據都給不起?你比子晴還差勁,起碼她給我好幾個理由,說服我,我愛的人是映潔不是她。」

    「她真給你證據,證明你愛姊不愛她?」看來,他真要去認認干姊姊了。

    「她是這麼說的。」

    「好吧,我隨便給你幾個,第一,在中國,沒事女人不會用假結婚來為難自己,除非她真心愛上假老公,希望有朝一日弄假成真;第二,我姊是懶到不行的懶惰蟲,要不是太愛一個人,她不會眼巴巴去討好別人的爸爸媽媽,除非她真心將他們當成自己的父母;第三,懶蟲不下廚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麼道理要她上班下班當孝媳之余,還天天煮上一壺『愛情』?」

    「你也知道愛情的事?」

    「我們家所有人都知道,知道我姊頭殼壞去,愛一個笨蛋愛到忘記自己年華逐漸老去,還堅定心情不願轉移,以為終有一天海枯石爛,她的愛情會浮現清晰。」

    「為什麼你們從來不告訴我這些事情?」

    「拜托,我姊是有自尊的好不好,何況你們後來相處融洽,我以為你頭腦開竅,誰曉得還是頑石一顆,唉……沒救……」聳聳肩,這年頭真是話不說不明、燈不點不亮的時代嗎?虧他以為現代人聯想力強、創意豐富呢!

    「再多告訴我一些有關映潔的愛情好嗎?」

    「姊夫,我拿的是一千塊不是一萬塊好嗎?剩下的自己想,恕不奉陪。」搖搖手,他走進家門。

    「家門」,呵呵,很快的,他們住這里又要名正言順!

    分析組合、拆解重組,他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事、听過的話,一句句剖析,他百分百確定自己的愛情。

    起身,他神情輕松快意,大步,走回屋里,寒風影響不了他的心情,枯葉在他眼里均成詩意,原來呵……這就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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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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