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翊就麻烦你们照顾了，不好意思，以前老是让你帮我忙，没想到现在年纪大了还是得麻烦你……」

我没有表情的看著父亲和眼前这位来过家里几次的叔叔寒暄，大概的打量了一下这幢房子，父亲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也好，总比过去那个冷冰冰永远没人的家好，尽管是是寄人篱下。

「你讲那什麼话，我们是朋友咩，而且洁说她也想要一个哥哥，有小翊来陪她正好，不然她老是吵说没有弟弟妹妹也没有哥哥姊姊陪她玩。小翊，以后你就住在这罗，叫我吴伯伯就好了，你吴伯母现在不在，然后我们家还有一个……洁？洁？」

我见这位要我叫他吴伯伯的叔叔回过头去不知道在叫谁，没多久就见一个不明物体蹦蹦跳跳的从楼上……滚下来？

「吴映洁！你又玩这种游戏！你是想气死你老头我是不是？」这位吴伯伯看起来似乎很生气，我见他冲到了那不明物体旁边，非常熟练似地扯住了不明物体一角，然后俐落的拉开。喔，原来那不明物体是件后棉被啊，不过棉被怎麼会从楼上滚下来呢？

正当我在思考棉被和楼梯间的关系时，面被的尽头探出了一颗小小的头颅，漆黑乌亮的发上几乎有著一层如天使般的光圈，然后我以为我看到了天使，一瞬间呆滞无言。

她看起来圆滚滚的，皮肤不同於班上女生的那种白晰颜色，而是让人觉得充满活力的蜜色肌肤，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的灵活灵现，似乎永远都在打著会让人烦恼的鬼主意，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个天使一般的让人想要亲近。

「吴映洁！」

「把拔，你先不要生气，我只是刚刚自己在玩包粽子游戏不小心滚下来而已，你不要生气！啊，这就是那个小哥哥吗？小哥哥你好，我叫映洁，来，这个送你，这是我最心爱的玩具喔！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挑到这个给你的耶，我房间还有好多无敌铁金刚的娃娃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我把拔说你也喜欢无敌铁金刚耶，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去玩！」

来不及细看她一瞬间冲到我面前塞在我手上的足球布偶，她握住了我的手，一溜烟的便拉著我往楼上跑去，茫然间我回头看了下父亲注视著我的脸，似乎有些苍老，让我涌起一些罪恶感，是我自己拒绝跟他一同去美国的，不过我不认为就算去了美国，他就能够给我多少父爱。

亲情这种东西我一点都不需要。

她很喜欢我。

看著被她塞在手上的一堆糖果巧克力，我再次下了这个定论。

「喏，快点吃啊，这个很好吃喔，每次爸比去香港都会帮我买回来的，我只分给你吃喔，别人没有喔！」她大大的眼睛闪烁，像是献宝似地还帮我拆了一颗糖果硬塞到我嘴里。

我想她应该不知道吴伯伯其实也有拿了一包给我。

来吴家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在吴伯伯的坚持之下我转进了和她同一所公立小学，不过我是三年级，她是二年级，公立小学和私立小学最大的差别大概便是课业压力吧。

之前父亲让我念的小学是很多政商名流挤破头都想把小孩送进去的那种，很自然的在这种敌对意识下，我在班上并没有所谓的好朋友，不过转到这所公立小学后，我开始习惯了原来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并非像我过去经历过的那样虚伪。

映洁很黏我，我不知道她黏我是因为她没有兄弟姊妹还是怎样，不过每天放学时，虽然低年级的可以先走，但是她总会溜到我们班上排的位置等我一起回家，很开心的告诉我她今天在学校做了些什麼。

有时我会有错觉她和我是同样的人，一样的寂寞。吴伯伯和吴伯母在家的时间并不多，过去还会有一位所谓的奶妈带她，可是现在也退休了，她说她当过两星期的钥匙儿童，虽然她讲的云淡风清，不过当她把钥匙交到我手上时，我看得出来她眼底有些落寞。

不过和我不同的是，她被保护得很好，她有对感情很好的父母，因此尽管她有时很寂寞，她却依然开开心心的在成长，这是我没有的。

我有些嫉妒，这家和我格格不入。

「小哥哥，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拉住我的衣角，她的语气虽然是问号，不过却像是阵风似地直接把我拉出了门，问号归问号，她想做的事倒是没人可以阻止。

冲忙的把手上的糖果摆到一旁的柜子上，出了门她跑在我前方，拉住我衣角的手却依然没有放，我看著她娇小的背影很炫目，有些刺眼。

没一会，她带著我跑到了一个像是堤防的地方，有些臭，伴著青草的味道。

「到了！你看，这就是淡水河喔，以前爸比和妈咪都会带我来这里，可是现在他们好忙喔，我已经好久没来了，我很喜欢这里喔！虽然有点臭臭的。啊，是王先生家的阿吉耶！」她指著一只在青草地上漫步的黑色大狗，一溜烟便跑了过去，我赶紧在后头叫住她，那只狗比她还高她就这样冲过去？！

「映洁！」

我一时心急的想追上去，却发现那只狗也朝她扑了过来，一人一狗直接在草地上打起滚来。

「阿吉阿吉！你有没有想我！」

大狗很雀跃的在她身旁跳来跳去，很明显这一人一狗似乎是认识很久的。

「小哥哥你快过来啊！你看，这是阿吉喔，是隔壁王先生家里养的狗狗，阿吉来，这个是小哥哥。」

我不是很想靠近那只狗。

不知道为什麼，其实我不怎麼喜欢小狗小猫这样的生物，天晓得它们身上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传染病。

不过我看她的眼神很是期待，而那只狗的尾巴也有如闪电般的狂摇，一时也不忍心浇冷水，只好硬著头皮走了过去，勉勉强强的摸了摸阿吉的头，毛茸茸的，其实挺舒服的。

「你喜欢狗？」

「嗯嗯，我最喜欢狗了！可是爸比都不给我养。所以每次我都去王先生家跟阿吉玩！」

「那以后我们长大来养一只，让它陪阿吉一起玩！」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这样说，不过瞧她开心的样子，会让我很快乐。

只是在很久以后，我们的狗还没来到，阿吉已经先走了。

「小翊，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帮你跟你父亲说去没关系，你不用勉强自己。」

「……」

「你让他自己想想吧，小翊，不管你决定如何，伯母要让你知道，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我坐在客厅面对著吴伯伯和吴伯母，不发一语，直到他们上了楼，不忘那忧心的一眼，我才能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该怎麼做。

因为父亲前天来了通电话，他在美国要结婚了。

很可笑，他和母亲只离婚半年多而已，而现在他要结婚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有什麼反应，只是当吴伯伯告知我这件事时，我只是更加确定自己是被父母遗弃的小孩。

他说希望把我接到美国一起生活，和他的新太太、以及即将出生的新小孩一起，这是他身为父亲所愿意施舍的一点关怀，抑或只是尽份义务责任告知罢了，我不想懂，也无法懂。

来吴家半年多了，我很快乐也很不快乐，在这里我拥有过去不曾有过的疼爱、关怀，只是，随著日子递增的习惯，我不属於这里的归属感却越来越大，这些应该是只属於映洁的，不论我装得多好我依旧只是个外人而已，吴伯伯永远只是吴伯伯，吴伯母也永远只是吴伯母，他们不会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永远姓吴，而我姓邱。

我不知道该怎麼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感恩，只能想办法尽著自己的可能帮忙不常在家的吴伯父伯母做点家事或是照顾映洁，努力的扮演好孩子的角色，以恐自己有天会被这个家给排拒，

我不想去美国，但我又想去，很矛盾的心态，我不知道该怎麼办。

父亲在未来会有一个新的小孩来博得他的欢心，他喜欢那个美国女人吧，否则他不会娶她，他喜欢那女人，所以他会疼爱那小孩，但是他并不爱母亲，那我能得到一样的疼爱吗？

能吗？

我突然想到映洁那张永远无忧无虑的脸，永远开心的笑，永远视幸福模样的脸，有种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

於是我站了起来，走到了楼上吴伯伯他们的房间，轻轻扣了门，在听到「请进」二字后走了进去。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收拾著衣物，我突然听到映洁那尖锐的叫声，心中暗暗不安，我想我猜得到她为何会这样嘶吼。

果不其然，没一会她便冲进了我的房间。

「我不要你去！」

「映洁……」

「洁，小翊只是回家而已，你别不懂事！」

尾随在映洁后面的吴伯父想将她拉出去，我知道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将映洁劝住，不过刚刚那句话却依然让我有些难过。是啊，我只是回家而已，这里从来就不是我的家……

「伯父，没关系，我自己跟她说就好了。」

看著吴伯伯一脸不是很赞同，不过在我坚持之下他依然走了出去让我和映洁独处，阖上门后我转过身来看著映洁，她的表情像是被遗弃的小狗，不知所措又落寞。这张脸我见过，在每次吴伯伯和伯母要出远门的时候，不过那总是一刹那的一闪而逝，不曾像此时这样坚决的持久。

「爸比说你要去美国！」

「嗯。」

「我不要你去！」

「为什麼不要我去？」

「那里不好！」

「哪里不好？」

「那边、那边、那边反正就是不好！我不要你去！你们都这样，大家都说疼我喜欢我，可是都要把我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你跟爸比妈咪都一样你们都骗人，我讨厌你们！我不要你去，不要！」

说著说著她开始哭了起来，甚至冲到我的行李旁一件一件的把我的衣物全部扔了出来丢在一旁，见状我也不自觉的生起气来。」

「吴映洁！那是我好不容易整理好的，你不要给我乱动！」我冲到了她身边制止住她撕扯挥舞的手，一不小心却将她推倒在一旁，见状后我赶紧错愕慌乱的想将她扶起来，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我最讨厌你们！我讨厌你！」像是使尽全力吼完后，她开始大哭，更让我慌了手脚，连忙跑到她身边手忙脚乱的拍著她安慰她。

「我不会去很久的，我保证一定回来看你好不好？」

「不要！不好！」

「映洁……啊——你干嘛，很痛耶！」

她突然冲上前咬住了我的右边肩膀，力道之大让我几乎差点哭了出来。

「不管，你不准走！我不要你去那边，你一定很快的就会忘记我，我不要你过去！」
她哭得很惨，而我的右肩透著衣服隐隐泛著血痕，看著她的脸我隐约察觉到，似乎我再也走不开了。

「好，我不走，不走好不好？乖，不哭了喔，不哭了喔，今天小哥哥陪你睡，念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真的不走？」

「嗯，不走。」

「那打勾勾，说谎的是小狗！」

「好，打勾勾，说谎的是小狗。」

压了指印，她破涕为笑，接著便开开心心的用手抹了抹泪痕，说要回房间拿故事书给我，开了门便跑开了。

那晚，我念了好多好多的故事给她听，累得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几点睡著的，只是在早上天未亮时，突然被一阵轻柔的拍打叫起，朦胧睁开眼后，看到父亲的脸。

於是我知道自己，似乎是非走不可了……

「对不起，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要生气，我一定会回来的。」

原本吴伯伯打算叫醒她，不过我知道她一定会很生气的哭闹，便暗自在心里下了决心，我一定会回来陪她，直到她赶我走为止。

我从来不曾有过如此被需要的感觉，她是我第一次唯一让我想一直一直陪伴著她、守护著她的人。

上了飞机，我看看表，不知道她醒了没有，不过坐在机上，我没有什麼表情的对著父亲说道：

「我只是去喝你的喜酒，不打算在那跟你长住。」

接著便拿起了耳塞睡去，不愿再听任何一点会让我动摇的话语。

父亲一直到了四十岁才找到他想守护的人，虽然我过得不快乐，但是比他幸福的是，在我十岁这年，我已经找到了我想守护的人。

她不记得我。

不对，应该说，她忘记了我曾经离开过，而更可怕的是，她对我有敌意。

看著她冷漠嫌恶的眼神，我总算尝到了苦果，早知道我就连一步也不离开。

和父亲在美国居住了半年，新的弟弟出生后我便要求要回来，原本以为回来映洁看到我一定会很高兴，没想到她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改变，不但会恶言相向，甚至还会给我脸色看。

是过渡期吧，我想，她应该只是在生我气而已吧？

「走开啦，你很挡路耶！」不对，她的眼神很充分的表达出对我的不满。

「映洁，你是不是忘记我们以前……」

「我没有忘记啊，我记得我一直都不怎麼喜欢你啊！虽然我们在一起玩乐过一阵子，不过我记得我对你印象一直都很不好。」

是这样的吗？

怎麼跟我的印象不大一样？

「你不是很喜欢我还不准我走？」我错愕的想再次试图厘清状况，不过她却给我一张不可思议的脸。

「我喜欢你？你是不是去一趟美国回来就脑袋坏掉了？我怎麼可能喜欢你！」

到底发生什麼事了？？？

过了一个礼拜莫名的对待后，我才从吴伯伯口中得知，那天映洁早上起来发现我跑了之后，一反常态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接著就像没事人一样过活，很正常的上下课，放暑假，升上三年级，好像压根忘记我这人的存在，几次吴伯伯试探下，发现她不是忘记我，而是觉得自己似乎天生就很讨厌我，而且似乎也不记得那天晚上她咬我的事。
因此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伯父，我觉得我直接去念四年级的课程似乎不大适合，我想从三年级念起，这样我比较不那麼赶。」

这是个藉口，聪明如吴伯伯怎麼会不懂，不过他也没点破，因此我很顺利的转进了映洁就读的班级，试图的想跟她重修旧好，不过我发现她似乎真的很讨厌我。

久而久之，我跟她之间的相处也更加水火不容。

也许一开始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欺骗她跑掉，但是她直接把那段记忆砍掉然后决定讨厌我的心态也让我很火大。

多灾多难？

「吴映洁！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是故意把地板弄得那麼湿吗！」

两片屁股发疼的摔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我忍不住的对著前方那位在鬼画符的小女孩吼道。

那位我曾经莫名其妙想要守护她一辈子的小女孩，我想那天晚上我一定是被下了降头！

「喔，你摔到了喔，你怎麼那麼笨啊，真是的，喏，起来吧。」

她痞痞的朝著我伸出右手，那表情之不屑让我很是火大，没多想的便用力的扯住了她的手让她跟我一起摔在地上。

「你干嘛啦！故意的是不是！」她大吼。

「是又怎样？」我挑衅。

　很好，接下来的画面便是我们的第一次打架，战绩是她一胜，因为那时候我还懂得收敛两个字眼。
　　
（全文完）

十卜十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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