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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俪人行(翊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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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时节里,尚书府中——原侍郎府直接改换为尚书府——深夜,一名作年轻男子装束的青年却拥着小火炉,在大雪夜里,读着一封来自遥远边关的信。

信中以简洁的字句描述了边城的年关生活以及军营里的趣事,很日常。男子一边读,一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夜已深,他没有让人在身边随侍,早早都打发去休息了。读完信,他照例将信烧去。以他现在的身分,若与一位将军保持太过密切的来往,恐怕会引人非议。因此他并不打算回信。

然而在命人将一对传令鸟送到边城时,他并没有料到,那位将军真的会开始写信给他。为他寄来的信,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将过去的无尽等待放在心上了。每当他想起他离去时那回眸一笑,总有种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也许之所以当不成夫妻,是因为他们比较适合当朋友的缘故。

淡如水的交情。

除此以外,也许还有一份淡薄的亲情吧。

毕竟除了他以外,他已经没有家人。他虽然视景禾和秧儿为他的家人,但他们兄妹俩却总抛不开主仆的分际。或许是因为仍惦记着过去的缘故吧。

他忍不住想起当年第一次遇见他们兄妹的情景,当时他们俩被缚绑在柱子上,待价而沽……他花尽身上所有的盘缠买下了他们,从此他们兄妹便再也不曾离开过他的身边,与他如影随形。

因此在年关之际,府邸中的仆人都分批返家,准备过节了,独独他们兄妹俩在这府邸中陪伴着他。

至于在边关的他,他想,以他的个性,恐怕在今年结束前,他是不会离开同关的吧。不知前些日子托人送去军中的东西,他收到没有?

邱胜翊果然没有返乡。

雪夜中,他与轮值的士兵共同守在城墙上。一夜后,他身上的盔甲都结了霜,在他站直身活动时,霜片纷纷落在雪地上。

今年的雪不算多,但他仍冻伤了手脚。他是武人,不怕冷。但他突然想到,在凤天城里,有一个很怕冷的人,他在春天时还穿着厚重的大氅,不知道冬天时会不会冷得无法出门?或者,为了早朝方便,干脆夜宿金阙宫?

有关当今礼部尚书与王上之间的传言,并没有因为王城与同关路程的遥远而间断过。他一直很想知道,他在宫里时,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如果他写信问他,能得到答案吗?

「王上紧急派人传我过来,就为了找人下棋?」那玄裳青年并不意外地说。他乌黑的发上还沾有夜雪,宫女正飞快地为他挥去身上的雪,同时用热巾暖和他的手脚。这位大人畏冷,是每个宫人都知道的事。

金阙宫中,少年王一脸无辜的表情。「没办法呀,爱卿,没人有你那样高明的棋路。」他指责地扫视了宫中的宫女一眼。「在这种失眠的夜里,我还能做什么?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爱卿你了。」

听到失眠两字,炎亚纶不得不软下心肠。「太医开的安睡散,又没有效用了吗?」他关心地问。少王有睡不安稳的病史,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有用的话,老早好梦去了,还用得着找人陪我,长夜漫漫啊。」

「或许您该试试别的方式,毕竟微臣现在不是侍郎身分了,老是往宫里跑,会招人非议的。」

「亚纶。」少年王突然沉声道。

「亚纶在。」他低下头,行礼。

「到榻上来。」少年王命令道。

「不妥,微臣可能会不小心又在床上睡着,那么明天朝议……」

「到榻上来。」少年王不习惯被人拒绝。「就算他们要说你是以房术取得尚书地位的,也不要紧。」

「……是。」

「那么就快点过来,陪我下一局棋,榻上比较暖和。可别着凉了,国试还需要你的主持呢。」

「亚纶遵命。」他叹息道。眼前的少年十二岁时继位为东陵新王,至今尚不满四年。有时候他几乎要认为,这少年王在心态上,分明还是个孩子。可他也从没见过心思如他这样深沉的孩子。

王命难危。王意难测。有一天,他会不会也猜不准君王的心思?

第十章

这一年,邱胜翊就留在边关,与一群士兵们在烽火台旁守岁。

年关结束后,又下了一场雪。

像这种时候,君王常常会「照例」误了早朝。

当天早晨,延迟举行的朝议结束后,新任的礼部尚书步行离开宫中,往礼部的官署走去。一名埋伏在他必经道路上的刺客持利器杀伤了他。

因为王宫中都有卫士,且距离官署很近,因此没有人料想得到,竟会有人如此大胆。

据说遇刺的礼部尚书身上的鲜血当场像喷泉一般,从伤处喷了出来。官署前的雪地上,因此渗入了大片的血迹。

据目睹此事发生的卫兵们说,那名刺客在杀伤他之前,已经在官署附近徘徊了好几天。凶手是一名被未婚妻所抛弃的樵夫,凶器是一把斧头。行凶理由据大理寺审问结果,竟是因为这位大人积极推动女子参加国试一事,使他的未婚妻子拒绝如期与他成婚,才因此萌动了杀机。

消息辗转传到同关的时候,戍边的将军正在进行例行的操练。

听到这件事时,将军脸色没有太大的改变,操练也没有停下来。

然而两个时辰后,一名轻装骑士飞箭也似的离开了同关,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王城凤天的方向。

「太冲动了。」容四郎说。

礼部尚书被杀伤的消息传到同关来,少说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而诸多说法里,都没有提到这位大人身故的讯息。

那么事隔那么多天,等到邱胜翊终于到了凤天,说不定那位大人都已经好端端地坐在自己官署里处理政务了哩。

「他这一回去,不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他跟炎亚纶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暧昧关系吗?」容四郎一边整理着邱胜翊交代下来的军务,一边喃喃自语:「东陵男风确实日盛啊……」要是底下士兵们「上行下效」,那可怎么办才好?

炎亚纶的伤势其实比外传的还要来得更加严重。

那一斧,砍伤了她的胸腹。约莫三吋长的伤口。

而且她拒绝让太医为她裹伤,只让自己的贴身婢女为她包扎敷药。没想到几天后,不但没有痊愈,她甚至还开始发起高烧。

家中仆人,除了景禾、景秧兄妹外,全都不知道这件事。都还以为自家大人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外传血流遍地的现场其实只是夸大不实的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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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炎亚纶确实是流了那么多血。但她在自行裹伤后,仍勉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假装一切无碍。

所有的人都没料到她的伤势会足以要她的命。连吏部尚书也错以为她的伤势不非常要紧。因为她在受伤后还命人去大理寺里,释放了那名砍伤她的粗汉。

但三天后,她就无法再起身,伤口的感染使她意识开始不清。

邱胜翊赶往凤天,甫听见她受伤的消息后,他心中就有股不祥的预感。

他在沿途的驿站中换了三匹马,七日夜马不停蹄地在风雪中奔波赶路。

七夜没有合眼的他在夜色中闯入她的卧房时,景禾手中的剑差点刺穿他的心。但他挥臂格挡住,没有浪费时间地命令:「让开!」

不再顾虑其他人的想法,他挥开纱帐,看着面色潮红的她。

她发着高烧,快要死了。她一定没有让大夫来处理她的伤势。

在碰触她之前,他理智地先洗净了沾满尘土的双手。

冰冷的手覆住她的额头,很烫。

然后他扯开她单薄的内衫,检视她纤瘦身躯上的伤口。伤口不大,可是已经化脓,与药草混在了一起,看起来极为可怕。

秧儿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拉住邱胜翊的手臂。「你做什么?」

她短暂地掀开眼皮,看见了他,眨眨眼后,她虚弱地说:「是你……」

是作梦吗?否则怎么会看见此时应该远在同关的他呢……他记得的,他说过,从同关到凤天,得七日夜马不停蹄……

「是我。」他伸手覆住她的眼皮,随即头也不回地再次明确地命令在房中随侍的两人:「立刻去准备一辆不会引人注目的普通马车,里面要有软榻和暖炉。」

景禾兄妹俩面面相觑了一眼。「可是大人他……他不许我们找人来帮忙。」尽管也为大人的伤势心急如焚,可事涉大人的真实身分……他们也不敢随意作主,深怕泄漏了风声。

邱胜翊咆哮出声,「该死的,她都快死了,你们看不出来吗?」在军队中,他看过太多因为一点小刀伤而高烧丧命的士兵了。「快照我的话去做。你——」指向景禾。「你去准备马车。而妳——」指向景秧。「小姑娘,妳去帮妳家大人找几件宽松干净的袍子来。」两兄妹这才迅速地各自行动。

意识短暂清醒的片刻,了解到他想做什么,炎亚纶慌乱地捉住他的手说:「不、不能找大夫……身分、身分会……」

在东陵,女子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扮装为官,若被发现,可能会被国法严厉处置,下场是唯一死刑。虽然女子国试正如火如荼地推动当中,但毕竟还没获得全盘的成功。在那之前,她的女儿身分无论如何一定得隐瞒住。

「不会,妳放心。」邱胜翊安抚地说:「我认识一名口风很紧的大夫,他以前是军医,退隐在凤天城外,他不会认出妳的,我会说妳是我妻子。」

「你妻子……」她迟疑地喘着气。

他笃定地说服她,也说服自己:「我不会让妳死。不会。」

她又昏过去了,没有听见他的誓言。

秧儿在这时拿来了一件宽大的外袍。邱胜翊一把接过,动作快而轻巧地裹住她的身躯。随后他轻轻将她抱起,来不及为她的消瘦叹息,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与满是尘土的脸庞和胡髭差一点让秧儿尖叫出声。

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清楚他跟她家大人的关系,可是、可是他就这样大剌剌地闯了进来,不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然而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人命在旦夕啊!她连忙说:「将军,请让我跟着一起去。」

「不,留在这里,假装妳家大人只是受了轻伤,正好好地待在家里休养。在我们回来以前,别让任何人来探望,假装一切如常,三餐都要送进房里,亲自送,空盘端出,妳懂吗?」他飞快地命令着,在看见秧儿点点头后,他捉起一件披在椅子上的披风,将怀中人紧紧包住,然后便走出门去——

景禾驾车。秧儿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塞进马车里。

他们从后门离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马车一路南行,往人烟稀少的南城门外奔驰而去。马车中,邱胜翊稳稳地将妻子抱在怀里,不让路途的颠簸撕裂她身上的伤。

一路上,她都没有再清醒过。她命在旦夕,若不是因为找大夫到她府中为她治疗,可能会有走漏风声的顾虑,他不会冒险在这种大雪天里移动她。

「别死。」他喃喃地说:「妳不是还有一个国试要主持吗?千万别死啊。」她的气息微弱到几不可察,有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再一次失去了她。不!不可以!「撑下去,妳不会有事的。」他没有察觉自己心中的恐惧,甚至比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时,还要来得更加心惊胆战。

他现在只能想着要赶紧治愈她,绝不能让她就此死去。

那名退隐的军医就住在城南郊野的一处隐蔽的林子里。

四年前,邱胜翊曾经来拜访过,因此知道该怎么找到他。

他们顺利地离开了王城,来到郊野,一间低矮的茅屋就坐落在银白的雪色土地上一片快被积雪压垮的矮林当中。

邱胜翊抱着妻子,厚实的肩膀为她挡住纷飞的夜雪。

景禾负责敲门。「开门!快开门啊!」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张老到发皱的脸从门中探了出来。

「沈大夫。」邱胜翊认出了那张脸,率先唤道。

「卫将军……」老人眼睛蓦地一睁,打开了门。然后将视线投注在在场唯一一名无法开口说话的病患身上。「她受了什么伤?」已隐约猜到,这雪夜来客的目的。

「是刀伤?」邱胜翊不确定地说。

「不,是斧伤。」景禾更正道。「是被一把锈斧砍伤的。」

老大夫点亮屋里的烛火——但其实有点不必要,因为房中天井处,正烧着一炉火。屋里既明亮又温暖。

「来,把她放下来,让我看看。」他指着炉火旁一处放着软榻的地方。

邱胜翊依言将妻子轻轻放在榻上。看着老大夫微微掀开她的外袍,仔细检查她的伤势,他则用半侧身体挡住妻子。但景禾已经悄悄站到角落,看着屋外的雪。

「怎么样?」半晌,邱胜翊问。

「确实是斧伤。」大夫说。

「你能治疗吗?」他又问。

「这斧伤很不寻常。」老大夫瞇起一双满是皱纹的眼。「前些日子才听说,城里有个大人物被斧头砍伤的事呢。」

「你能治疗吗?」邱胜翊只关心这件事。

「如果是那个大人物的话,我就不能治。」沈大夫说。「人人都说当今礼部尚书是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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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一定得医治她。」邱胜翊目光紧紧锁住老人说。

「不知道她是谁呢?卫将军。」沈大夫有个怪癖,他不救来路不明或没有身分的人。另外,奸臣贼子也不救。只是过去从没听人说过,当今礼部尚书竟是女儿身。

邱胜翊毫不迟疑地回答:「她是我的妻子,请沈老你务必救她。」

老人再度将惊讶写在脸上。他深深地看了伤患一眼,喃喃地站了起来。「看来传言不实啊。如果当今的礼部尚书并不真的是个大奸臣……那么,传言又是如何传出来的?」他走到一旁的橱柜上,开始取出几样药草、干净的布,以及一把崭新的刀子。

「那边那个小伙子。」老人喊着一旁的景禾。「帮忙去外头打点干净的水来,若水井结冰打不出水的话,就敲几块干净的雪砖来融。」

景禾飞快地跑出屋外取水。

「还有你,将军,麻烦你先去洗把脸。你脸上都是土,万一沾到她身上可不太好。」看见邱胜翊迟疑地站起来,准备照做之后,老人才满意地将所有东西都拿到炉火旁边。

「去,去后头炕上睡个觉。一看就知道你已经好几天没睡了,我可不希望待会儿我还要照顾另一个病人。」

邱胜翊拒绝离开。「我等你治好她。」

「她真是你的妻子?」老大夫问。

「我唯一的妻子。」他毫不迟疑地说。

「那么我会治。」老人说;「只是她伤毒攻心,内腑已经受损,得等伤口先痊愈后再慢慢调养,以后才不会出问题。所以这段期间,她得留在我这里。」老人另一个怪癖是,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不然宁愿拉倒不救。如果这伤患无法长时间留在这里接受医治的话,他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会跟她一起留在这里。」邱胜翊说。

「那好。现在,去看看外头那小伙子到底把我要的水弄到哪里去了。」

大将军毫无异议地被支使到外头去挑水。

在拿到干净的水后,老人便毫不客气地将两个男人驱逐出门,关起门来治疗伤患。

两个时辰后,治疗结束了。

他来到她身边,倾听她的呼息已经恢复了稳定,一颗从七天前听到她遇刺受伤的传闻后就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没事了,很好、很好……

景禾虽不甘心,却又莫可奈何地看着邱胜翊毫无芥蒂地照顾着他的大人。毕竟,他们曾经是夫妻……此刻由这男人来照料自己的妻子,似乎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他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出声询问:「大人她,没事了吗?」

仿佛察觉到景禾的想法,邱胜翊抬起头来,直祝着这少年忧虑的眼睛。仿佛看出了什么,他将先前沈大夫对他说过的话再复述一次,见景禾深锁的眉头稍稍舒开,这才说:「是的,暂时应该没事了。现在得劳你回去为你家大人办一件事。」

「什么事?」景禾紧张地问。

「你仔细听,这件事很重要,关系到你家大人的安危。」顿了顿,确定他有在听,邱胜翊才又继续说:「如果十天后,我们还没回去,那么你得这么做……」

景禾一边听、一边点头。为了大人,他什么都肯做。因为,今天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只怪他,怪他那天没有跟在大人的身边保护她,大人才会受伤……

邱胜翊在景禾身上看见了他少年的憧憬,他不知道这少年跟她的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

只不知,他的脸上,是否也有像这名少年一般的神情?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邱胜翊突然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景禾一愣,仿佛在犹豫着是否要回答这问题。未了,他回答说:「景禾,我叫景禾。」

「先前那名小姑娘又是谁?」

「景秧,我妹子。」

邱胜翊点点头。「我如果说,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家大人,你能信任我吗?」

这男人是认真的。景禾无法说一个不字。早在他先前突然闯进大人房中时,他就已经知道他会那么做。那使他忍不住想问;「如果你这么看重我家大人……何以……何以当年你……」

不用等景禾说完,邱胜翊已经知道少年未出口的话了。他悠悠一笑,笑自己。「因为当年的我,很愚蠢。」

这句话使景禾稍稍能够原谅他。

「请将军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大人。」临走前,景禾大声地道。

「你也一定要记得,十天后……」

「我会的。」景禾说。当视线接触的那一刻,两个男人,一成熟、一年少,彼此心有戚戚焉。他们会为了守护同一个人而不惜牺牲一切,奋力一战。

关键日期是「十天」。

第十一章

很冷。一股冷意从半敞的窗户,随着几丝细雪进入房中,沁入她的血液里,使她全身发抖。

「冷吗?」正在烧着炉火的男人察觉她的颤抖,迅速地起身来到她的身边。一双大手为她拉拢身上厚重的被子,但都不及他的体温来得温暖。

他将她拥在怀中,像是一个珍爱妻子的男人那般。

突然她觉得好想哭泣,因为这必定是个梦。

昨天婆婆才听乡人说,今年他又不在返乡的名册当中。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托人送去同关的信,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没有只字片语的回函。她猜想他一定很忙、很孤单。

而每每想起他孤单的背影,她就很想上前拉住他,在他回过身时好告诉他,不要觉得孤单,她会一辈子站在他身边,如果他同意的话……

早在九岁那年嫁入他家门的那天起,他就成为她的天。

她很想跟他一起支撑起一片天顶,好让他不用那么辛苦,能够有机会分享彼此的生活。可是爹说不行,娘说不行。没有人会同意她跟他一起支撑住他们的家。唯有他,才是家中的支柱。

「妳在哭,是伤口疼吗?」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似乎离她很近,却又飘渺难以捉摸。

他的手小心地探索着她的胸腹之间,似乎想抚平从那里隐隐浮现的痛楚。

然而,使她流泪的并非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在她发现,她永远等不回自己的丈夫时,那种被遗弃、背叛的痛苦。成亲那天,他在祖先堂前发誓,会永远照顾她,可是他一去就不回头了。她不能指责他没有照顾她,因为他的军饷全数都寄回了家中,但他仍然背弃了她,在感情上。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回头看看我?」她双手狂乱地挥舞着,原以为会落空,却不意捉到某个实质的东西,像是一条钢铁般的手臂。她紧紧捉住,突然猛睁开眼睛,看着梦中殷殷思念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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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胜翊任她将手指掐进他前臂的肌理。她狂乱的眼神使他意识到,她并非真的清醒,而是仍在梦中。

是梦见从前了吗?她问他,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回头看看我?

那令他的思绪倏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年轻的某段岁月里,从军中回到家的那段时间。

那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了人,朝廷根据他砍下的人头数量估算他的军功。他的双手染上可怕的鲜血。当时他软弱得无法面对自己。

发现家中有个人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眼中写着渴盼,似想叫他分享他杀人的故事时,他无法回头看她。那种感觉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使他尔后也总是刻意去忽略那紧紧相随的视线。

掐在手臂上的力道突然减轻了,她的手滑了下来。知道她又昏睡了过去,他再度为她拉拢棉被。为不用立即回答她梦中的质疑而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照顾她三天了,这三天来,她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时常呓语。大夫说这是最关键的时期,如果能顺利退烧,那么她就脱离险境了。

化脓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但未来恐怕会留下疤痕。那道疤,伤在她的身上,却仿佛也烙在了他的心头。

沈大夫将一间小屋子借给他们使用,这几天与她形影不离,使他听见了太多过去不曾细想过的事情。想必他是个自私的人吧,他耽误了她。心头浓浓的歉疚也许得用一辈子来偿还。

他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颊,忍不住喊出她的名。「映洁……」

下床添加炉火时,失去他的热源,她突然又清醒过来。「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不,她尚未清醒。他迅速回到她身边。「没有,妳睡,我不走。」现在就算是有军令下来,他也不打算走。

「你说谎,你总是离开,一再地离开。我不等了,我不想再等了,你听到没有?」她牢牢的揪住他衣襟,为他眼中的温柔而啜泣。

当年她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一把火烧了一切,远走他乡的吗?

她恨他吗?还恨他吗?

「映洁,妳……恨我吗?」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尽管这是在窥视她或许不欲为人所知的**,但是他想知道……她的真心话。

「恨你?」她的眼中出现迷惘。「不,怎么会呢?我……我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等你回头来找我了,我想、想去找你,想要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告诉你,英雄的妻子不好当……」

「我算不上什么英雄。」他缓缓地说。说不出自己对这众人加诸在他身上的名声有多么地反感。而当他的妻子……不容易,是吗?

「每个人都认为是。」她生气地捉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下一口,也不管那条手臂上头已经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咬痕。

他就让她随意地咬。「我只是刚好打赢了一场应该会输的仗。」

「可是你赢了。同关告急时,我担心你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幸好你赢了,我宁愿你就当个英雄,只要别死……」

「即使这个英雄忘了他还有个家?」甚至忽略了最应该好好守护的事物。

「……我说过我会去找你的。」

「找到我,让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好当,之后呢?」他不得不问一问这个问题。

「……」

她好半晌没回答,他以为她又睡了过去。「映洁?」

但她突然又说,声音几不可闻。「太晚了……」

「什么事情太晚?」

她从他温暖的怀里勉强撑起自己,脑袋昏沉沉,以为自己在梦中。她双手探索着他英俊却稍显消瘦的脸孔。摸索到了,那真实的抚触刺痛着她的心。「因为是在梦里,我才说的,你懂吗?」

他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深怕惊醒了她,就听不到之后的话了。

「我本来只是想,总有一天要让你正眼瞧我,没想到我会入了朝廷,做了官。做官之后,才知道原来可以改变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是如果没有人去做的话,那就永远也不可能改变了。所以,我想要改变。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东陵的所有男子都会正视站在他们身后的女子,每个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很自由,不再有限制……国试,只是开始,还有那么多事情得做……这得花上一辈子才能实现的吧……」她看着他说,目光却没有聚焦,仿佛正望着很遥远的地方似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邱胜翊终于听懂了她的话。如果她想要颠覆的是东陵这个国家长久以来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那么,也许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吧。人心的改变,不可能是三年、五年的事。

「妳怕等待吗?」他语调很轻的问。

她没有回答。这回她是真的再度睡着了。

但他仍看着她,很认真的告诉她说:「我想妳是,但我不能再次放开妳了。」他轻轻地吻上她的发顶。「所以,我等妳。」

无论现在才发现爱上自己的妻子会不会太晚,他都已经做出决定。无论多久,这回,在身后等待的人,将会是他。

一股很重的药味和寒冷的气息使她悠悠转醒过来。

她半坐起身时,察觉到自己的虚弱,但眼神却已经渐渐恢复清明。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单衣,衣服很干净,像是刚刚换过。她无力走下床铺,只好用眼睛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矮房子,茅草屋顶,一张木桌、两张木椅,两口小窗,一盆火。屋子不大,大概只容得下两、三个人在里头活动。

窗子和门都微掩着,只开了一点点隙缝,好让空气流通。然后,她眼波流转,注意到桌上的一柄长剑。

银蟠剑。

那么,不是梦了?

他真的在这里?从遥远的边关赶了回来……

依稀记得,昏睡中,有个人细心地照顾着她。替她更衣、拭汗,原以为是秧儿代劳的,却没想到有可能是他……

他为何要这么做?

正想着这问题的时候,屋门被缓缓地推开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走了进来。

在他细心地重掩上门时,她瞥见外头仍下着纷飞的白雪。而他却冒着风雪,在外头熬药?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喉头处漫淹上来,她强忍住那股滋味,意识到胸腹上那道伤口所带来的疼痛,直到他挺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那疼痛都未稍稍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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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不算是个问句。她的眼神已经恢复明亮,他知道她是真正地清醒过来了,而不只是前几日受困于高烧中,时醒时睡的发出呓语。

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他伸手碰触她的额头,测试她的体温。高烧已退,应该就没事了。

不知道该不该躲开,他碰触她的方式似乎太过熟悉。她只好问:「这是哪里?」

「沈大夫的家中。」他说。「妳差一点就走进了鬼门关里。」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有着无法错认的关切。

「那么,我得谢你……」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惊慌起来。「我来这里几天了?」

「今天是第六天。」

她脸色瞬间发白。「得赶紧回去才行……」挣扎着从棉被中起身,想要立刻回到凤天城中。

但他轻轻将她按了回去。「别急。妳伤势还没有痊愈,不要勉强。」

她执拗地摇头。「我一定得回去。」又挣扎起来,双脚才刚刚接触地面,还来不及站起,她就已经软倒在地,并为自己的虚弱感到讶异。

邱胜翊在她跌倒前,赶紧将她抱回床上。「坐好。妳现在还不能走,直到妳的伤势痊愈为止,妳都不能离开。」

她虚弱地抗议。「但我——」一天不回去,她身分就多了一分被揭露的危机啊。

然而他只是站在床前,一双深邃的黑眼幽幽地看着她。随后他端起那碗药。「喝药吧,喝完药,会好得快一些。」

她并不愚昧,知道他说的没错。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痊愈。

接过药碗时,两手几乎捧不稳那轻轻的一只粗瓷药碗。

他在她弄翻药碗之前接过来,同时间坐到她的身边,让她能够舒适地倚着他的身躯,不需要费力支撑住自己。

与他贴近之际,她脸颊微红,却只是说:「谢谢。」

「不用谢。」然后他拿起汤匙,开始一匙一匙地喂她喝药。「忍忍,药很苦。」早先,他已经尝过。

确实很苦。但不能不喝,她勉强自己喝下去。闭着气喝完苦药,这才问:「你怎么知道?」

他收好药碗,离开床边。

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追问;「你怎么知道药很苦?」

邱胜翊怪异地清了清喉咙才说:「因为早先妳一直喝不下去。」他只好一口一口地喂她。

那么她后来是怎么喝下去的?意会到他的话背后的意思,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眼下这情况是这么地令人尴尬。

在他俩都对她的身分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

尽管他体贴地没有当面戳破她的身分,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依稀,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轻声问他:「你怎么跟大夫说的?」

这名大夫会大方到把一间房子借给他们住,可见得跟他颇有交情。他究竟在人前是怎么说的?会不会泄漏了她的身分……

「不要担心。」他端了一碗水给她润喉。「沈大夫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知道……我是女儿身?」她声音略微颤抖地问。一定的,毕竟是大夫医治了她。他一定早就发现她是……

他很明白出她在忧心什么。「他只知道妳是我妻子。」

她猛抬起头来,差一点被水呛到。

他失笑,接过她手中的碗。「当我妻子真有这么不容易吗?映洁。」她倔强的表情使他万分无奈。

她讶异地沉吟了片刻。「我现在……不是吴映洁。」不再是了。

他摇摇头,更正地道:「不,妳现在是,离开这里以后才不是。我想在这十天之内,还不至于有人发现妳不在尚书府中的事情,所以这几天妳就先安心在这里静养吧。」

他使她说不出话来,只好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邱胜翊摇头笑了笑。「不要紧,妳在梦中已经说了不少,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妳不用说也没关系。」

她因此吓了一跳。「我、我说了些什么呀?」

他专注地看着她,斟酌地回答:「妳说了很多妳的抱负。」

「就这样?」她怀疑。

为了解除她的忧虑,他继续说:「妳还说了很多妳的计画。」

「还有吗?」

「还有,妳想沐浴吗?」

啊?「什么?」

「我在外头的炉灶上烧了一锅热水,如果妳想梳洗一下,我就去把水提进来。」

他说得那么自在平常,使她无法说不。特别是在他提议到沐浴这件事之后,她就注意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过了,她的身体和头发都有些黏腻感……这让她渴望起一桶干净的热水。

「好,我想梳洗。」她说。

他兀自微笑,转身去外头提水,仿佛为她准备一桶洗澡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似的。这使她突然有些不懂他了。在她昏睡的这几天当中,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她蹙着眉回想着这几天来那混乱的记忆。

没多久,水来了,被倒在一个浅浅的大木盆里。

但是他没有离开,反而还逗留在屋里,像是打算协助她入浴。那使她心慌意乱。「你不走?」她暗示地问。

「我怕妳摔跤。」他说。

以她现在虚弱的程度,确实有可能。「那么等我真的摔跤了,你再来帮我。」

「我可以转过头去。」他说。还是不离开。

「你可以站到门外去等。」她毫不退让地说。即使曾为夫妻,但他们不过是有名无实的那一种。在分别那么多年以后,她不认为自己能逾越了那道分际。

「外头在下雪。」他说。

她从窗缝瞥了一眼屋外的雪景。心软了。「好吧,你转过身去。洗好了我会叫你。」

他点点头,转过身去。他屹立的站姿使小屋的屋顶看来更为低矮。

事实上,会坚持留在屋内,并非因为怕冷,而是担心她。然而他也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曾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所有接触,在她恢复清醒后,变得有一点令人难为情,仿佛是两个陌生的人同处一室。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礼貌地走开。总觉得一旦真的走开了,那种生分,会使他与她从此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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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浴盆边,没有立刻宽衣入浴。在确定他不会转身后,她才缓缓地脱下身上唯一裹身的一件单衣。不敢去想是谁为她更衣的。

他出声时,她正好踏进澡盆中。澡盆很浅,根本遮不住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

但他没有回过头,只是说:「别让伤口碰到水。」

她松了一口气。「我晓得。」然后才开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处境已经太过亲密。这个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经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许他在她梳洗时,站在三尺以外吗?

屋里有火盆暖着空气,因此并不冷。她想尽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热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脸,使她舒服地轻叹出声。而无力的手脚也只能缓慢地动作着。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但敏锐的听觉却无法避免地听见了她的叹息声与细微的水声。从头到尾,他都得紧紧握住双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发的**。过去他从来不曾寻求过女人的安慰,而被讥为「圣人」,他也曾真的以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经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过去他不曾好好地看过她。

但现在,当下,就在他的背后,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种只属于夫与妻之间的亲昵感笼罩在屋舍中,任凭屋外大雪纷飞,都无法稍减他胸中的热。若不是爱上了这名性格刚烈坚毅的女子,或许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动了心,今后将如何才能掩饰住这份情动?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愿放她去飞的,怎能再强求她回到他身边?

在天空中,她是一只自由的鹰,得以自由飞翔;在他身边,她只会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舍不得不放手,却又因放手而心头作痛。

水声停息不久,她松松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后。「你可以转过来了。」她唤他,沐浴后的脸庞微红,看起来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转过身,看见她已经洗了发,一头没能完全扭干的头发正湿漉漉地滴着水。

「妳会着凉。」他大步走上前去,将她带到火炉边,坐在一张凳子上烤火,同时拿来一条长巾,开始擦拭她的长发。

他不自觉对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虽然事实上,她是。

她发觉到了,并为此心慌意乱不已,但没有出声打扰他的动作。因为一旦说出,就难以闪避那被点破的事实。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假装。

他为她擦干头发,让火烘干她的发丝,就在她舒服得差一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时,他取来一柄木梳,开始细心地梳理她的头发。

那让她想起一首少年时读过的诗。

夙昔不梳头,发丝披两肩……

她为此热泪盈眶。

为何是现在?在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单纯的夫妻相守的现在?

仿佛了解她的思绪,他轻声唤她。「不要哭,我不会挡妳的路,但是现在请让我照顾妳,这是……我欠妳的……」

她眨去泪水,按住他的手。「你没欠我。」

他不作声,也没再反驳她。已经太晚了,如今再争辩谁欠了欠,的确已经没有必要。他重新执起木梳,细心梳理她的长发,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后,她累得睡着了。安顿好她,他去唤来沈大夫,听诊过后,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猎兔,打算为她炖一锅滋补的肉汤。

与她相处的时间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样的清朗。

再度醒来时,她看见他正坐在门边,手执一柄匕首,在剃胡子。

一锅肉汤在屋外临时堆起的灶上闷煮着,飘出阵阵香味,她感到有些饿。

察觉到她的动静,放下匕首,他瞬间来到她身边。

正伸手要搀扶她,但她摇摇头。「我已经好很多了。而且我要去解手。」

他胡子剃了一半的脸颊上,竟出现一抹可疑的红晕。

怪哉,大将军也会脸红吗?

她笑了笑,却没料到他会一把将她抱起,使她倚在他温暖的怀中,他竟说:「我带妳去。」吓坏了她。

「不、不用,这种事……」她的拒绝拗不过他的坚持,他打了一把伞,带她去屋外的茅厕。待她解手完毕后,站在雪地上的他,脸上又满是雪花,颧骨上有被冻伤的痕迹。

她忍不住笑了。

如果现在的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而他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的话,或许他们真能试着平平凡凡地过一生吧。至少她不曾听说过,有哪个丈夫会打理妻子解手私事的,他却毫不避讳地做了,甚至做得那样坦荡荡,使她哑口无言。

「唉,你……」她轻叹一声,就融化的雪水洗净了手,却差点没被冻着。「好冷。」她低呼。

他笑出声,将伞交给她,抱起她回到雪天中仿佛已然遗世独立的小屋。

「沈大夫先前来看过了。」他告诉她;「他说妳伤口事小,但内腑因为伤毒的关系,需要再静养几天,等妳能离开时,我再送妳回去。」

原以为她会反对,因为先前她一直急着想离开,以免身分被政敌发现。却没想到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只是沉吟了半晌,没有作声。

他立时明白,她不再反对留下来养伤了。

他因此松了一口气。「想喝点汤吗?」

她点头。看着他脸上剃到一半的胡子,又开始想笑。

但回过身去端来肉汤的他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他盛了一碗肉汤递给她,看着她一口一口缓慢地进食。

「妳好很多了。」仿佛要安定自己的心,他说。先前刚回京时,看见濒死的她,差点夺去他的心神。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这是新鲜的肉!」她尝出滋味来时,有些讶异。「这种大雪天里,沈大夫真是好心。」一般人家在冬季里,大多是吃腌制的肉类的。

见邱胜翊没有回话。她顿了一顿,看见角落里的弓箭,终于领悟。「是你为我……」在大雪天里去打猎?

他摇摇头,只说:「快吃。」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憔悴。为了照顾她,他这几天显然瘦了不少。或许也没有睡好,他看起来有些疲倦。脑海中,一个印象一闪而逝。她突然想起来,他风尘仆仆赶到她身边,脸上满是忧虑的神情。他说她是他的妻,他说他不会让她死。

为她,他七日夜不眠不休地赶路回来,他为何要这么做?

才搁下手中汤碗,他立即又为她添满一碗。

她摇摇头,感受到他的用心,但多日未进食使她一时间没办法吃太多东西。忆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欠她……

是歉疚使他眼色如此忧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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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需要——」她想说他不需要这么拼命,他真的不欠她啊。

但他打断她的话。「尽量再多吃些吧,多吃一些,体力才能尽快恢复。」

看见他固执的眼神,她不再推辞,又勉强吃了几口,不想辜负他的用心。

邱胜翊啊,她心中无言地喊着,我实在不懂你的心思。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再也吃不下后,他才跟着吃掉剩余的食物。而后他收拾好锅碗,拿起先前的匕首,坐在门槛上继续剃剩下的胡子。

她躺不住,提着火炉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正苦恼地摸索着自己的下巴,锐利的刀锋斜划过去,片刻后,他吃痛一声,一丝血丝从他下巴处渗了出来。

她拧起眉,放下火炉,接过他手中的匕首。

他讶异地看着她。半响,他说:「这里没有镜子。」才会不小心刮伤下巴。

她点点头。「让我帮你。」

「不用,妳回去休息。」

「让我帮你。」她坚持地说。然后试着握稳那把锐利的匕首,指尖轻轻沾去他下巴上的血丝,等他仰起脸。

他从来没有让人替他剃过胡子,因此十分犹豫。

误以为他是担心她捉不稳匕首,她抬高手让他看个仔细。「看,我的手很隐了,没有在抖。」吃过肉汤后,她的体力恢复了很多。「让我帮你吧。」

他这才仰起了头,让她看见他下巴上布满的细微疤痕。看来他过去经常弄伤自己。这男人,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是没有伤痕的吗?她想起她偶见过他布满伤疤的胸膛,左胸那里,有几道经年的致命伤。他曾经活在生死边缘,那是一个她无从窥见的世界……不知,他杀过几个人?

在她匕首落下前,他闭起眼说:「能拿着利刃靠我这么近的,妳是第一位。」

她从冥想中回过神来,笑出声。「我会小心不割断你的喉咙。」东陵女子在出嫁前,就要先学会如何服侍丈夫,因此她们都精于为丈夫修剪头发和剃胡子。她也不例外,只是她从来没机会这么做过。

摇摇头,甩去那份突如其来的念头。她谨慎地剃去他的胡髭,牢牢记住逐渐显露出来的英俊面孔。这个男人,要忘记他,不容易。从开始到结束,完全没有割伤他的肌肤。这是一份信任与被信任的极致体验。

事后,她将匕首还给他。「将军——」

「不。」他阻止她的同时,也接过那把匕首。「别说。在妳伤愈前,暂时不要,好吗?」

「不要什么?」她看着他幽深的眼神,不敢妄自猜测他的心思。

「不要去想妳是谁,或者我是谁,可以吗?」也许这辈子,这短暂的几天,将是他们唯一能相处的时刻。从前他老急着逃离她,现在却无比珍惜与她在一起的片刻,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你是指……不要想起我是吴映洁,而你是我的丈夫?」她试探地问。

他眼神流转,展臂一揽,下一瞬间,她人已在他怀中。「映洁……」她终于肯正面承认她是他的妻了。

「唉……」她轻叹一声,依偎在他肩上。「算了,不要说了,都不要说了……」她曾经多么期盼这温暖的怀抱,即使在鬼门关前,最想见到的,也仍是他。所以在几日前,昏沉沉见到他时,她还以为是梦,没想到真是他、真是他呀……在许多年后,他回到了她的身边,眼中只有她的身影。这曾是她奢望了一辈子的……早在九岁那年嫁给他时,她就已经心折……为这男子顶天立地的丰姿……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将军,也是她的夫婿啊……只是,如今已回不去了。

突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她惊慌起来,为他。「你私自回京——」要是被人知道,恐怕……

「别去想。」他沉声说。守将私自离开边城,当然会被惩戒,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背弃过她,因此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绝不再放手。就算被夺去爵衔或军职,也都不要紧。

天下早已太平,边关无事,他已失去他的战场,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容四郎说他太冲动,其实并非如此,他仔细想过了,在他心中,有件事情比当个将军还要来得更要紧。所以,他来了,回到她身边。

她可以感觉得到他语气中的平静,像是早已决定了什么事。那份笃定的心情安定了她忧虑的心。「好吧,最坏最坏的结果就是……」

她的身分曝光,当不成尚书,女子国试无人推动,一切重新来过。而他也当不成将军,被削了爵,也许还会有牢狱之灾……很糟的结果。

然而,在这白雪纷飞的太冷天里,拥着火炉,坐在他的身边看纷落的飞雪,为何还会觉得很安心呢?

她困惑地想着,不知道那也正是他此刻的感觉。仿佛天地已冻结在这一刻,转瞬中,天长地久。

怕她冷到,他拥紧她,分享自己的体温。「冷吗?」

素来畏冷的她摇摇头。「不,不冷。」

沈大夫每天都会来小屋探视她一次,每次都刚好在她睡着的时候。

第八天了,这回他来,总算她是清醒的。

当大夫检视她外伤的愈合情况时,邱胜翊就站在她的身边。大夫所看见的,他也都看见了。

在他面前,她几乎已经没有**。只有真正的夫妻,才会如此亲近。从没想到他俩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大夫走后,他替她拉拢好她的衣襟,为她披上温暖的裘衣。他的手指粗糙多茧,为她换药时,经常刮痛她的肌肤,但她全无抱怨。

「从来没有人发现妳是女儿身吗?」忍不住地,他问。

「一开始见到我时,你曾怀疑过吗?」她反问。

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初春。她身穿黑色大氅,看起来玉树临风,没有一点儿女儿样态。他摇摇头。「我那时没有想到,只觉得妳看起来比东陵一般的男子削瘦,身量稍矮一点。」

她面容清俊,不似一般女子举止娇娜多姿,穿上男装后,看起来俨然就是一名清秀的年轻男子。但此刻,她半倚枕上,乌黑的发丝披散两肩,身上只穿着素色的单衣,脸上全无脂粉,只有双颊微微晕红,他却又觉得她比一般女子来得更加妩媚。他因此怀疑起自己怎么可能错认过她,更不用说,她胸前微微的隆起……那不是男人能有的线条。

他知道他脸红了吗?她好笑地想着,没有戳破他,也没有多做解释。

女扮男装,或多或少,是有许多难为之处必须克服,她不认为跟他解释那些不方便之处是一件妥当的事。就由他随意去猜好了。

然而他并没有多花心思去猜测她不打算回答的事情。今天是第八天了,她的伤势已经稳定,也许明天,最迟后天,他一定得想办法送她进城,无法再拖延下去了。然而,此番分别,也许日后很难再见面了。

他是边关守将,她是朝廷重臣,两人肩上的责任都无法轻易放下。而日后,当他远在边关时,万一她又出了事……届时他能即时赶回她的身边吗?比如这一次,他差点就失去她……七日夜的路程,竟使他感到却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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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他沉默的太久了,使她也跟着想到了一些无可避免的事。既然无可避免,也只能面对了。或许,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最迟,在十天之内,她一定得回到城中,出现在朝廷之上。

在朝中,官员告假,必须经过太医的诊断,除非重病在身,否则不能超过十天不在职守。十天,是底线了。

她已经在此休养了八天,也就是说,她只能再留两天。便是由于太过清楚自己的底线何在,所以前日她清醒过来之后,才没有坚持立刻离开,而是留下来,用最识时务的方式,将伤给养好。

大夫继续为她开出温和的药方,他每天亲自她熬药。他不提军务、不提她的官职,想必是与她一样清楚那条底线。不知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屋外的雪已连续下了许多天,将小屋前后的路径都封闭住了。隐居的生活就像是现在这般吧,没有沉重的责任,也没有尔虞我诈的算计,有的只是彼此关切的相守。这种生活,曾是她一心所盼。曾经。

他抬起头来,欲言又止。最后他说:「再躺一会儿吧。」说完,要扶她歇下。

但她捉住他的衣襟,摇了摇头。「不了,我睡得够多了,你陪我坐一会儿。」

原要起身离开的,闻言,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才又坐了下来。他坐在床沿,凝视她秀逸的面容,仿佛想要牢牢记住,此生再也不忘。

也许是因为一起想到了必须面对的事实,当她提议:「来下盘棋,如何?」

他说:「好啊。」

下棋是东陵国的新流行,打从十多年前,一名海外商人引进象棋后,几乎人人都开始学习这新颖的玩意儿。

但此刻他们手边没有棋。他们谈棋路,用一张嘴下棋。

并在用讲的方式「下过一盘棋」后,讶异地看着对方。

「没想到你的棋艺如此精湛!」她说。

「妳棋路十分高明!」他也同时说。

第一回,棋逢敌手。而后他们相视对笑了。却在一笑过后,两双眼睛同时忧愁起来,久久无法再言语。

是她先开口的。「明日,送我回去吧。」

这回他没有再反对。他站起身,面向门外。「我去张罗马车。」

他推开门要走出去,她唤住他。「等等。」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等侯着。

「告诉我,你会再娶一个妻子。」她不会让他为了她而苦苦等候下去。不确定他是不是曾经说过要等她之类的话,那像是个梦。然而他的所有举动,都已经清楚表明了,他不打算放下她,让他们从此各走各的路。

她会耽误他的。

他原本要出门去张罗马车,但她的话使他再度大步地走了回来。

他来到她身边,蹙着眉。「妳说什么傻话,东陵男子一生不得二妻,妳忘了吗?J

「没忘,但是——」她已经不能当他的妻子了呀。

「没有但是。」他直接打断她的话。「妳就是我的妻子。」

他说得如此笃定,使她无法反驳。「所以……那是真的吗?」她问:「你说你要等我?」清醒后这两天,她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疑似在梦中说过的话,但她不能确定那是真或假。

他先是瞇起眼,而后笑了。

「一辈子。」他这么说。

她的心沉沉地震了一下。「是什么原因,让你在有机会从一桩你不想要的婚姻中脱身时,你却执意要将自己困住?」

他有点讶异她竟会不知道原因。「妳看不清楚吗?」

「你是指,看清楚你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为了弥补一件过往的错误,不惜毁掉自己的前程从边城回来救我?」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当年她心目中那位无情无义的英雄将军。相反的,他有情有义到使她几乎痛恨起他们不可挽回的处境。

没料到冰雪聪明的她在处理自身的事情时,竟会如此盲目。他伸手向她,握住她的肩,眼中闪现炙热的情感。

「当年我不敢把妳放在我的心上,也许就是因为,一旦心中有了妳的位置,就再也无法放下了。我对妳的亏欠,只怕一辈子也无法还清,但那不是我真正放不开的理由。」与先前捉住她时一样突兀地,他放开她,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映洁,我放不开,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跟我亏欠妳多少,没有关系。」

生平第一回,她怔住了。她不迟钝,甚至擅于察言观色,她当然看得出来他对她有感情。好不容易才找回舌头,她吞吞吐吐:「每个人都认为炎亚纶是个祸国殃民的小人……」而人人钦敬爱慕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小人?他的眼睛都在看些什么东西呀?

「炎亚纶真是个小人吗?」他在她身边重新落坐,手指不自觉把玩着她垂落的长发。「或许,在政敌的眼中,他是。可是在我眼中,他所做的事却比其他人都要来得更加正确。他要改革国试,我赞同;他要改变这国家长久以来男尊女卑的陋习,我也支持。在朝中,如果要选择朋友,我会选择站在他这一边。不为了私人的交谊,只因为他心比天高,却不是为了恋栈权位才做下这一切。倘若他是一名女子,我定会登门求亲;倘若他『正好』是我妻子,我会……」

「你会如何?」

他看着她,不愠不火地说:「我会倾我一生。」

他的话深深地渗进了她的心中。她从没想到能从他身上得到这么多的赞同与肯定。但她仍要问他一句,「那么,在你眼中,我是炎亚纶,还是吴映洁?」

他如她所愿地深深地凝视着她,让他的眼瞳中映现她的倒影。「都是。在我眼中,妳是成为炎亚纶之后的吴映洁,是我敬佩的朝友,也是我的妻。」

她动容地闪动着眸子。「你真傻。」

他抚摸她的脸颊,如夫对妻。「妳何尝不是?」

她双手覆住他的大掌。「我想要你别等,我等过,很明白等待是痛苦的——不,我早已不怪你了——就因为等待如此痛苦,所以我不愿意你也这么做。」

「妳无法阻止我。」他决意地说。

她因此叹息了声。「如果我请王上再一次为你赐婚!」逼他另娶。

「别这么做。」他坚定地说:「我不会答应的。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你若决意如此,我会没办法放开你。」

他笑了。「那就别放开好了。」

她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像一个坠入情网而不自觉的女子。无计可施之余,她叹息。「邱胜翊,有没有人说你非常执拗?」

邱胜翊微一点头。「有啊,就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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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会挂记心上一辈子的。如他所说:倾我一生。

夜里,她入睡后,邱胜翊换上一身劲装,离开小屋,疾行回京。

去为她办一件事。

人人都认为砍伤她的樵子只是单纯地因为婚事不果,而对主张改革国试的她心怀怨恨,他却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这几天,他已经交代景禾秘密采访,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这件事是有心人所设下的陷阱。背后主使者,正是她的政敌之一。

他绕路进城,没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

三更时,他已像抹黑夜的影子般,出现在主事者的床边,锐利的匕首架上当今京畿京辅张天翼的脖子上,唬得自睡梦中惊醒的张天翼冷汗直流。张天翼表面上归属于吏部阵营,实际上却与朝中几位大臣存有二心。

「壮、壮士……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的他,刻意压低声音,低沉地警告:「倘若当今礼部尚书再有任何闪失,你的人头也会不保。记住,我会在暗处盯着你,随时都准备取你一条性命。」

撂下警告,他与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中。

当晚,京辅大臣的宅邸,灯火通明,事后有好几天不敢入睡。不过,这是后话了。

他在天亮前回到她身边,马车已经备妥,只要沈大夫不反对,今天就能离开了。

没料到她已经醒来,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拂去身上残雪,拭汗,换上干净的衣物。没有询问他的行踪,她只说:「外头很冷吧。」

他来到她身边,为她将棉被拢好。「怎么不睡?天还没亮。」

你去找张天翼,我怎么睡得着?她暗自心想。「下次别这么做了。」

简单对话中,他已经明白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及,做了什么。「妳既然知道,怎么还让大理寺放人?」这不是纵虎归山吗?

「过来点儿。」她说:「我很冷。」

才说完,他已经坐上床沿,将她拥进怀里,供她取暖。「答案呢?」

她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贪恋他的温暖。这几日,她已经变得太过熟悉他的温度了,没有他在身边,这么冷的夜里,她根本睡不着。

「你想想看,我的政敌又不只有张天翼一人,这件事,就算他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做的。既然如此,我何必费心思去对付他们,只要我做好我的事,他们又能奈我何?」

女子国试之路,还漫长得很。这种事,以后只会层出不穷,直到一个世代的人们观念改变为止。她无法让所有反对的人在一瞬间全部都转向支持她的做法,只能步步为营,慢慢去做。

他沉默了良久,才道:「如果能够,我真想带妳隐居到没有这一切烦恼的地方,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妳和我。」

她笑了。「多傻啊,你明知道那不是我们能走的路。未来,分道扬镳,还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他继续沉默。

她摸索着他的胸膛,找到他的心跳。「将军,你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等到我的回头。」

「那么我就一辈子站在妳的身后,看着妳昂首阔步走妳要走的路。」

他令她万分动容。「我心怀感激。」

「不必,因为我知道妳不会真的让我等不到人。」

「当真如此?」

「必然如此。」他说:「未来不管我身何处,只要妳回过头来,就能看到我。」

「如果这辈子我都不回头呢?」

「那么我下辈子还会继续等下去。」

「下辈子啊……好吧,我答应你,下辈子一定不会让你空等。」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朗朗笑出声。她却开始为他伤神。

天将大白了。

天亮后,他们将各走各的路。这样的结局难道真是无法避免的吗?她不敢想象他们能有重逢的一天。但是她知道,她会一辈子记得他曾经为她如此情深意重。这是不会被忘记的事。

第十二章

在他的细心照料下,她复原的状况极佳。沈大夫没有坚持要留人,再最后一回看诊后,他们双双谢过大夫,便启程上路。

在下了连日的大雪后,难得今日雪止天晴。

他驾车送她,来到城门三里亭前时,她让他停下马车。「行了,到这里就好,将军也请快回同关吧。」景禾会在稍后到这里与他们会合,送她回尚书府。因此他可以不用进城,以免泄漏了他私自回京的行踪。

他勒住马,声音从马车外传进车厢内。「今日一别,恐怕难再相见,务必多珍重。」他真的很担心她会再出事。

「戍守边关日久劳累,将军亦然。」

「……等景禾来,我再走。」

受不了见不到他的人,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她推门下车,身上穿着轻暖的氅衣。是她惯穿的黑色与男性的装束。

她面色如雪,发丝与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是这银白雪地上唯一的色彩。他贪看她这模样,想牢牢记住。

雪、天与她的面孔仿佛融成了一色。他为这情景震慑住。想起当年初见男装打扮的她时,也曾为她一双冷静到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眸所吸引。原来,当时他就动了心。

偏在这地久天长的时刻,远处的雪原传来马蹄奔驰的声音。

一眼望去。「糟了!」他说。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道:「糟了。」

一队轻骑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为首者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大氅,头戴珠冠,面如点玉。正是这国家最尊贵之王。

他们连躲藏的时间都没有。

那队轻骑转瞬间已来到他们面前,两列的骑兵将他们环绕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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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双双躬身行礼。「王上。」

少王高踞马上,看着雪地上的两人,朗声笑问:「两位爱卿快快请起。」待他们抬起头来,才又道:「咦,听闻炎大人这几日身体不适,无法上朝,却没料到会在城外三里亭中遇到你啊……更奇怪的是,卫将军,你要回京,怎么没先知会本王呢?虽说这几年边关无事,将领若有要务,随时可以上书告假回京,可本王似乎不记得有看到你的奏章,难道是底下人送丢了吗?」

只见炎亚纶沉稳地道;「回禀王上,这都是微臣的错。」

「不,是我的错。请王上——」

「紫衣将军,我正在听炎大人的解释。」少年王脸上看不出喜怒地打断邱胜翊的话。邱胜翊只能噤声,耐心等候她的解释。

炎亚纶继续说:「禀王上,日前臣受伤一事,人尽皆知,卫将军因为担心臣的伤势,才会临时起意,远从边关回京探视。但由于臣已无大碍,因此今日才出城送将军回关,不料惊动了王上,还请王上降罪于臣。」

「爱卿已无大碍,很好很好,只是这其中怎么有句话本王听不大懂?」少年王疑惑地说:「为何你受伤,紫将会担忧你的伤势?」

「臣该死。」邱胜翊单膝跪地请罪道:「臣因担忧炎大人的伤势,是故一时间乱了主意,才匆匆从边关带回专治刀伤的金创药。」

少年王看着雪地上的两人,他不作声地抬起一只手臂,示意护卫离开,远离他们听力可及的范围。这才道:「两位爱卿,在此只有你我三人,我们明眼人不说瞎话,说吧,紫将,你恋上亚纶已有多久了?东陵男风之盛,我是心知吐明的。若非如此,你身为将领,怎会无视军令,私自离关?」

邱胜翊无话可说。没想到王上会朝这方向去推敲。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回禀王上,臣万死。」

少年王看向炎亚纶。「爱卿,既然紫将不说,那就换你说吧。」

炎亚纶也拱手跪地道:「禀王上,紫将以国家大事为重,一直不曾对微臣表明心意,直至此番,微臣才看见紫将的用心。还请王上见谅。」

他们都很明白,东陵王绝非那种可以戏耍的君王。既然他有意将事情误导到这方面,他们也只能苦笑配合。

果然,王笑了。他朗声道;「此事若是一男一女,必然传为佳话,可东陵尽管男风盛行,却也不曾正面赞扬过男男相慕之事。告诉我,卫将军,倘若你真有心于亚纶,你会怎么做?」

「禀王上,我会等。」

「等什么呢?」王问。

「等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将军,而他也不再是朝臣的时候,那个时候,我门会归隐深山,渔樵耕读,日日相守。」

「可这有点难呢。」少王说:「眼下我需要将军为我出征,也需要亚纶为我主持国试,改革朝政,试办新法。难道将军就一辈子等候下去?」

「是的。」他沉稳地回答。「我会一直等下去。」

少王笑了出来。「难怪当年将军会拒绝了先王的指婚,原来将军只爱才俊,不爱美人。」

邱胜翊被少王戏弄的无法反驳。他相信这位王,老早已经知道他的大臣是女非男,今朝来此,也是有意为他们掩饰,以免暴露了她的真实身分。如他所说,他需要她为他来推动新政。他并不打算放她走。

而对一名违抗王令的将军,王上显然也不打算轻易让他过关。这名少王,很贪心。

炎亚纶无奈地看着邱胜翊,心中所想,竟与他不谋而合。

有时,不点破事实,只是为了能更彻底地运用棋子的力量。他们两个就是这位君王手中的两只棋。

「亚纶。」少王唤道。

「臣在。」

「如果我现在准许你们回乡归隐,你会走吗?」

「不会。」

东陵少王满意地点点头。「好,很好。只可惜了将军一片情深意重啊。」

「臣甘之如饴。」他说。

「好个甘之如饴。那么卫将军,如果本王要你率领一支军队去帮助南夜国呢?昨日本王才收到南夜国女王的紧急书函,说她们遭到一支边境叛军的攻击。南夜国素来与东陵友好,你愿意率军去帮助她们平定国内的战乱吗?」

战争。炎亚纶脸上写着担忧。但邱胜翊已点头应诺,「臣谨尊王旨。」

东陵少王满意地笑了。「很好,带着金虎营中十五万的大军,去为本王宣扬东陵的国威吧。至于亚纶,本王会替将军好好照顾他的。」

换句话说,掌握住邱胜翊最重视的人,也就掌握住了这位不驯的将军。东陵少王的如意算盘正是如此打算的。

这结果,使他们来不及私下告别。

当天他就前往军营点兵,并写信请容四郎来军中与他会合。而她,则回到尚书府中,着手推动国家的新政。

他们都没有料到,接下来几年,东陵王的羽翼逐渐丰厚。邱胜翊为他出征邻国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戍边的将领换了人。紫衣将军的威名威震了邻近数国,纷纷前来朝谨。一个国与国之间的势力拔河即将展开。

天圣五年。女子国试正式推行。

主考官为礼部尚书奉请王上钦点的翰林学士李善缘。监试是同为翰林学士的穆英殊。

参加国试的女子上从官员子女,下至平民百姓皆有之。

最令人惊异的是,向来深居宫中的公主也出面应试,并一举摘下探花的头衔。

当第一批应试中举的女子进入朝廷后,东陵国的内政开始出现了许多的变革。当然,过程中有道不尽的难题需要解决,但在主事者坚定的毅力下,最终都迎刃而解了。

到了天圣八年时,朝中官员的新进官吏,已有三分之一是女性官员。

而人们心中的英雄紫将,却在这一年的秋天,一次出征后,率军回国途甲,传来被两支身分不明的军队突袭的消息。

军情急送回京。得知将军死生不明,使礼部尚书当场从朝议中告病退席,俩朝文武,议论纷纷。

紫将失踪的第十八天,有两个人骑着马赶到了军队的驻扎地。

大军现由金隶儿将军统领,早在统帅遇袭的当下,他已经派出大批人马四区搜寻。但回报的结果都是没有发现将军的踪影,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那两支突袭紫将的军队虽然即时剿灭,但摔下山崖的紫将却依旧下落不明。

炎亚纶一直无法相信邱胜翊会这么简单就死去,在她心中,他几乎已是不会战败的英雄,他决不可能会轻易地死在他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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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验证他的生死,她立即请命赶往大军的驻军处。

容四郎见到她时,只是摇了摇头。「你来晚了,炎大人,卫将军他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他将事情发生的经过简单地重述了一遍。

当时由于敌军已经投降,所以他们只带着少数几个士兵做例行的侦察。是邱胜翊发现情况有异的,但已经来不及通知后方的主军。

敌军的残部突然出现,将军为了断后,坐骑中箭,竟跌落险峻的山谷。虽然他们即时将吊桥砍断,阻止了敌人的进袭,但是也失去了将军的下落。

听完说明后,炎亚纶只说了一句话;「拨给我十五个人,我定会找到他。」他带着王上的印信前来,奉旨探查紫衣将军的生死。

他们没有办法拒绝他。容四郎自愿带着十五个人陪同她寻找邱胜翊的下落。

在邱胜翊失踪的第二十八天,他们在一个险峻的山谷中,找到了他。

他身负重伤,但并未死去。

每个人都看到了,当将军被找到时,炎亚纶脸上无法掩饰的情意。

在场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传言当今紫将与礼部尚书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私情一事,果然是真的。

当时这位从王城来的大人说:「你不能死。」

而受伤的紫将则说:「我不会死。」

天圣九年。邱胜翊选在城郊一个僻静的山谷中筑室休养。他受不了人潮汹涌的将军府,也无家可归,因此在山中筑室。炎亚纶已经许多日不曾来探望他。但其实他已伤愈,只是不想太快离开京城。

过去几年,他被王上以各种名目派到各地去打仗,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仅能藉由少数的信件了解对方的状况。

如果他能有一个好理由待在她身边,他实在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因此总是对外声称自己尚未伤愈。

看着悬挂在墙上的银蟠宝剑,他渴望能收起这把剑,改拿锄头耕地。他在新筑小屋的周遭开垦了一小块田地,种起了豆子和玉米。

他不知道,此刻,朝廷里正发生着一件大事。

吏部尚书告老退职,王上任命礼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接任首辅之位。朝中人事发生巨大的变动。

有这么多的恩宠加诸在炎亚纶身上,然而他却拒绝了这炎升迁的命令。

「很抱歉,王上,微臣恐怕无法胜任首辅大位的重责。也请吏部尚书重新考虑去留的问题,尚书大人身体仍然十分硬朗,应足以继续担任朝廷之栋梁。」

每个人都讶异地看着炎亚纶继续说下去:「倒是微臣,这几年来为了东陵的新政劳心劳力,身心都不堪负荷,还请王上恩准臣退职还乡。」

东陵王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恼怒。「爱卿此言差矣,新政是由爱卿所主导推动的,要是爱卿就此退职,那么谁能继续推动这些政策?爱卿难道忍心看着五年多来的新政成果付诸流水?」

左侧,站着一批由炎亚纶亲手提拔上来的官员,其中有男有女,他们都持反对的意见。「请炎大人三思。」

「如果真是体力不堪负荷,那么准假半年如何,或者一年也没问题。爱卿可以在休假期间好好调养身体,不必因此轻率退职。」东陵王提议。

但炎亚纶只是仰头微笑,他的视线一一望向朝中的女性官员,最后,停留在东陵王脸上。「王上可还记得当年您亲手赐花一事?」

东陵王记忆极佳,他当然记得。「当年爱卿并未接受本王的赐花。」使他耿耿于怀。

「事隔多年,王上可想知道原因?」

东陵王点头。他当然想知道到底为何他最看重的大臣始终不愿受花。「爱卿现在是要告诉本王,你改变心意了吗?」

炎亚纶摇头。「当年亚纶受王上钦点为新科进上,曲江宴上,却无法接受王上的赐花。只因为当时,臣,名不正、言不顺。」

他继续朗声说:「如今,朝中有多位女性大臣,女子参加国试已是定局,东陵朝政将不同于过去,因此微臣恳请王上能恩准微臣的请退。」

听到这里,东陵王终于领悟过来。他先摒退满朝的文武,只留下炎亚纶一个人。代现场清空后,他走下王座,平视着炎亚纶道:「亚纶,如果本王允你退职,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吗?」

他恭敬地回答:「如果王上想再看见的是炎亚纶,那么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东陵王扯了扯嘴角。「那么,如果本王想看到的,是吴映洁呢?」

只见炎亚纶莞尔一笑。「那就要看映洁是否有能力通过王上的国试了。」

君臣相视一笑。

「为何做出这个决定?」东陵王问。尽管早已知道原因。

她以吴映洁的身分回答。「有个人在等我,我总不能真的让他一直傻等下去。」上回,他差一点死去,已经足够点醒她了。比起一整个国家的前程,她心中仍有一个更重要的人是放不下的啊。

东陵王心中犹有不舍。「你确定你不是为了脱身,才骗本王说会以吴映洁的身分参加国试的吧?」

炎亚纶以他最谦卑的口吻道:「诚如王上所言,亚纶壮志未酬,怎会轻易离开。」

「所以你们不会一起跑去隐居,让本王找不到人?」东陵王急切地问。

「只要王上不要为了一点点的缘由,一直派遣他去打仗,劳民伤财不说,也动摇国本。」炎亚纶也提出他的条件。

「你不懂吗?本王在替你教训他啊。」

炎亚纶微笑。「亚纶谢过王上。不过,我真的不怪他。」

「那,他还会肯替我守边吗?」

「很难说,这些事情,王上恐怕得自己问他一问。」

「好吧,」最后,东陵王痛下一个不知是否会让他悔恨终身的决定。「你就走吧。但是五年之内,我定要在新科进士宴上看到吴映洁这个人。」

炎亚纶眼中闪过深深的感激,他躬身行礼道:「亚纶谢过王上。」

东陵王虽已长成青年,但面貌仍有少年时的稚气。他看着眼前这名陪伴他从幼主继位迄今的大臣,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这才释然一笑。

「亚纶,还记得当年你救我一命的事吗?」那时有刺客闯进宫中行刺,是这名勇敢的臣子不顾自身的安危救了他。

「亚纶记得。天佑吾王,王上毫发无伤。」

「但是你却受伤了。」东陵王说。「光凭这一点,我就不能阻挠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只是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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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亚纶点头答应。「那么,再会了,王上,请务必与临王好好相处。」

「真啰唆,快走快走。」东陵王转过身去。已经开始为未来必须独坐玉座之上,感到无限的凄凉。

炎亚纶看着君王的背影,只微笑道:「王上,我喜欢杏花,届时送我一株杏花吧。」这是最后的告别了。从此以后,炎亚纶将不会再出现于这世上了。

尾声

他不知道她会来。

他正在种玉米。惯于拿剑的手,拿起锄头来竟也很快就捉住诀窍,有模有样的耕起田来。

城郊的农民几乎无人亲眼见过名震东陵的紫衣将军,对于英雄,他们是用瞻仰天的方式在崇敬着。

也因此,他们只当他是一般老百姓,迁居到这山中来,是个孤家寡人的可怜汉子。甚至有几位朴实的庄稼汉见他勤奋老实,提议将女儿嫁给他。

当他正在婉拒一个最新的婚嫁提议时,一名穿着素净衣裳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即楞住。

庄稼汉说的话都转不进他心里了,他丢下锄头,大步走向那名穿着女装的女子,黝黑的脸颊上露出一抹开怀的笑容。「张六叔,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说我已经成过亲了,是说真的。」

张六叔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名清灵秀逸的女子。他们双手紧紧相握,看起来十分地亲近。「啊,难道这位就是……」

邱胜翊笑着介绍道:「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妻分离很久了,现在才团圆。」

只见那女子点头微笑,举手投足全无一般东陵女子小家碧玉的羞涩腼腆,反倒有股不凡的气质。她……应该不是寻常人吧?

再看一眼她身边这名在这山凹附近住了好一段时间的年轻男子,他眉宇间竟也藏着无法错认的非凡气势。

这对夫妻……难不成会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隐居在这偏僻山间吗?

然而张六叔的疑问恐怕是无人可以回答了。

邱胜翊的眼中早早只剩下她的身影。他们告辞离去时,连锄头都忘了带走,仿佛急切地想要与对方分享什么秘密似的。

一回到屋中,邱胜翊得再三碰触她,才能确定她的确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

她穿着女装,梳着简单的女子发髻。这可是意谓着,她终于回来了吗?

「妳……妳现在是谁?」是新政的改革者炎亚纶,抑或是他的妻子吴映洁?他非得一问,却无法克制声音中的。

她对他缓缓微笑。「咦,大将军好记性,我是吴映洁,你的妻子啊。」

「映洁!我以为我得等到下辈子。」他胸中几欲发狂。

她抚摸他的脸颊。「你还没听说吧?炎亚纶已经辞官了,或许他也不愿意你继续空等下去呢……你的伤,好多了吗?」他身负重伤地回到王城,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只要回想起那时他伤重的模样,她就很难保持镇定。

「我早已痊愈了。」他丰牢捉住她的手。「妳说炎亚纶辞宫了?为什么?」

她很慢很慢地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辞官,不过我得先问问你,大将军,五年后,倘若我以女子的身分参加东陵国试,你会不会反对?」

他花了好半晌的时间才理解她的话意。「妳是说,我将有一名状元妻?」

她笑了出来。「对,你会有一名状元妻。反对吗?」

「不反对。」他眼色转柔,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拉近。「可是,妳会介意妳丈夫是个种田的大老粗吗?」

「王上想要你帮他守边……」

「不。」

「真的不?」

「真的不,那离妳太远了,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盯牢妳的话,我拒绝。」他坚定地说。

她动容地叹息了声。「谁想得到呢?名震东陵的紫衣将军……」

「如果连自己的家都照顾不了,还算什么英雄好汉。」是她主动回来找他的,他不会再放手了。「这位将军打算今后只听命于他的妻。」

「那好吧,大将军,你有五年的时间可以带我游山玩水,好好的对待我——」他深深地看着她,看到她脸都红了。「你、你在看什么?」

「我第一次正眼看见妳穿着女装的样子,我不知道原来我妻子这么好看。」他贪看着她,百看不厌。以前他是瞎了吗?竟会放着娇妻在家空等!

「是吗?秧儿替我选的。」她不自在地理理衣裙。「很久没这么穿了……还是男装方便些……」

「不,有些时候,女装方便些。」他低沉地说。

「真的?比方什么时候?」她问。

他微笑透露。「洞房花烛的时候。」

她倏地满脸通红。「我、我没打算这么快……」虽是夫妻,但严格来说,他们还未曾真正一起生活过。

「不要紧,我等妳。」他明快地说。

她终于恢复镇定,这才发现他是认真的想要等下去。

她因此将双手叉在腰后,摆出十足小女子的模样。「将军人人,我都已经来到你面前了,而你却还要等?」

她的语气使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同时领悟到……

「映洁,我真等到妳了!」

即使未来,她还是要回到朝廷中继续未竟的事业。但他不贪心,他愿意等,等她完全属于他的那一天到来。

在那之前,他可以陪她走遍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过去,他是无家之人,如今,他的家,就是有她所在的地方。

「是的,我不让你等了。」她投入他等待的怀中,不再矜持,她张开手臂抱住他。

这是她自小恋慕的丈夫。只是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如今她与他平起平坐,反而更能清楚地看见这男人的坚强与脆弱。

他的坚强,足够支持她继续前行;他的脆弱,将使她学习怜惜他。

好半晌后,她说:「听说容军师去了西梁国,改日,我们去找他叙叙旧吧。」

他紧拥住她,心中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情感。「好。一切都好。」

而后他笑起来。她问他为什么笑。

他告诉她;「容四郎不知道妳是我的妻,届时若见到女装的妳,他的下巴大概会掉下来吧。」这位青衣诸葛一直以为他有断袖之癖。

她也笑了。他问她为什么笑。

她告诉他:「如果人们知道我是你的妻,那么东陵许多崇尚男风的人们恐怕会很失望吧。」

她听过一种说法,在民间,有不少人因为紫将的断袖而更加地拥戴支持。

只见这名将军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而他的娇妻则在他的怀抱中,笑得不可自己。

为了不让她继续笑下去,将军吻住了她。

他们即将成为名符其实的夫与妻。并在许多年后,分别担任东陵文武两朝的重要职位,合力打造自己理想的家园与国家。

然而眼前最重要的是,俪影成双,不再分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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