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能怪你呢?当时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如兰说:“听说这件事,在上海闹得很凶,所以我们不敢告诉任何人映洁还活着。即使是现在,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老实说,南京也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我会带她走。”他毫不迟疑地说。
“但是我有个要求,你不可以再置她于险地了。”如兰衷心地说。
“不会,再也不会了。”这点他更肯定。
“那我就放心了,相信有你在,映洁一定很快可以恢复记忆。”如兰起身,掀开珠帘,微笑地鼓励他说:“我的话说到此,你可以见她了。”
胜翊轻轻地走到花园,仍怕是一场梦,眼睛盯着映洁,却不敢张声。
“映洁,看看是谁来了?”如兰在他身后说。
映洁自月牙蔷薇旁抬起头,先是一愣,再缓缓站起来,眼眸直视着他。那种像要确认什么的穿透,他记得,如一只细针,曾刺破他的冷傲锐利,到达他的灵魂。
但她出声时,其热切仅只于欣逢故友的喜悦:“啊!是邱老师,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你瘦了好多。”
他多想拥她入怀,但又必须强迫自己,习惯她的客套及疏离,所以只能说:“我病了一阵子。听你母亲说,你也病了?”
“是一场意外,满严重的,甚至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映洁像个女学生般,天真地说:“怪的是,连外面的世界也都来个大翻转。”
“怎么说呢?”他微笑地问。
“我爹破产了,抛下我和我娘,离开富塘镇了。还有,仰德学堂解散,吴校长也走了。”她看看他又说:“你还跟着吴校长吗?你是不是还教美术?”
“我现在不教书了。我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听说你在南京,特地来看你。”他提到上海,还故意停顿一顿。
“很惊讶你还记得我。”映洁有些困惑,“你上课从来不看学生一眼,好严肃呀!”
“所有的女学生中,我就记得你。”他逗她说:“我记得,每次走在校园里,就有某个女生,躲在窗子后面偷偷窥视我。她还在背后笑我呆板木讷,只配当戏班里的丑角;
甚至还帮我画一张像,要我看看自己上课的尊容。”
这些都是映洁后来透露给他的小秘密。但此刻,失忆的她,只张大嘴,两颊绯红,带着尴尬及羞怯的表情说:“你都知道呀?”
“你注意我,我也注意你呀!”他的语气含着掩饰不住的热情。
天呀!竟连邱铭都变得幽默风趣,还用这种露骨的表达方式,这世界果真变了。更奇怪的是,她不以为忤,也不觉得邱突,一切发生得好自然,而且还有一种令人迷惑的似曾相识感。
“映洁,邱老师来带你回学校念书,你要不要去呀?”如兰插嘴说。
“回学校?是去找吴校长吗?”映洁问。
“如果你想找她,我们就去。”胜翊立刻说。
“好哇!我还正想着,不能在尼庵待一辈子呢!”映洁同意地说。
“如果你要跟我走的话,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眼睛充满笑意,“我不叫邱铭,我的本名是胜翊,邱胜翊。”
“邱胜翊?”映洁一个字一个字念,似乎听过。
“你是不是觉得很熟悉?”他期盼地问。
“呃──我只觉得胜翊这个名字,比邱铭更适合你!”映洁亮着眸子说。
如兰在一旁也笑了,她轻念一声佛,留他们小俩口去慢慢说话。
胜翊一直贪恋着和映洁说话,他极享受那种彼此重新认识的感觉,没有争吵。没有误解,和眼前的春天一样美好。
他因为太快乐了,完全忘记秦宗天还在前面大殿的客室等他。
已是掌灯时分,秦宗天早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当胜翊进来时,他本以为会看到更萎靡不振的伤心人,没想到面对的是一张眉开眼笑、喜不自胜的脸孔,仿佛受到某种点化……天呀!这个人总不会看破红尘,准备出家了吧?
“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秦宗天惊嚷着。
“映洁没有死!”胜翊忍不住又说:“她还活着!”
“映洁没死!还活着?”秦宗天愣住,跌坐在椅子上。
“是的。”胜翊开始讲述事情的始未,因为太开心了,还兀自激动不已,整个人像吃了仙丹,回到以往精力充沛的模样。
“太不可思议了!”秦宗天不断重复说:“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这还是我碰过最神奇的事。”
“比你的琉璃草还神奇吗?”胜翊心情大好,便开起玩笑。
“哎!我要说多少遍,那只是纪念品而已。”秦宗天忙转换话题,“好啦!现在苍天没有对不起你,革命也没有夺走你的映洁,你是不是要回到我们的行列了?”
“不!我永远不离开映洁了。”胜翊说:“总之是那一句话,救国永远有别种方式。”
秦宗天看着他,再笑着摇摇头说:“好吧!我只有祝福你了。我们是不是就此分道扬镳呢?”
本来胜翊也可以和秦宗天一路同行,但他想和映洁独处,所以点点头说:“谢谢你陪我一段路。对了,暂时别透露映洁目前的情形给任何人,好吗?”
“我明白。”秦宗天允诺。
那个黄昏,他们师兄弟在两排古松下分手,西方是瑰丽的红霞,东方是银灰的明月,秦宗天向北而行,一个人走得潇洒,也走得自在。
三天后,一辆马车停在坡前的大路。四周有浓浓的花香,放眼望去,树树都是奼紫千红,这不是一个离别的季节,但要走的,终需走。
如兰和周嫂站在路旁垂泪。
映洁满脸的不舍说:“娘,您一个人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我正好剪去三千烦恼丝,真正无牵无挂地修行呢!”如兰微笑说。
“师父,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映洁,不让她再有一点闪失或委屈。”胜翊再度保证说。
“阿弥陀佛。”如兰说。
阿标检查好马车,走过来说:“你们真的不坐我的货车吗?”
“我们想坐,但只怕要去的地方,路都还没开。”胜翊拍拍他的肩。“我再一次说,谢谢你。”
“谢什么呢?保护映洁,也是我的责任。”阿标很爽快地说。
映洁坐在车里,含着泪水。胜翊扬起马鞭,车子慢慢驶离,走了很远很远,两边的人都还不断挥手。
如兰突然忆起,前年在宝云庵前,也曾有这么一景。不过当时驾马的是映洁,胜翊受伤坐在车后;而时节,也由那年的隆冬盛雪,变成今日的柳绿莺啼了。
在马车的缓缓摇晃中,映洁也有所感。她就这样和胜翊走了吗?如此轻车简行的,好像是“私奔”……慢着,私奔,这个词似乎在某个年月与她相关……她努力想着,最后将头探出窗外,见胜翊专注驾着车。他那正经的模样,实在非常可爱。
这时他们到了另一个坡顶,可看见横着阡陌的客房,散在美丽的河流中间。再过去,有更高的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由我来驾车。”映洁突然爬到他身旁说。
胜翊一个不留神,缰绳被她抢去。
“说不定我驾得比你好呢!”她给他一个极为甜美的笑容。
胜翊尚在惊愕中,她就俐落地扬鞭一挥,马儿嘶鸣,快速地往山谷跑去。
他渐渐露出深思的微笑,眼中的晶亮,如天边的太阳。一个转弯,他自己微倾欣赏着她,那娇俏的容颜,那一身水白衣裳,就像他时时贴在心口的月牙蔷薇。
那股特殊的芳馥香气,终于又靠近他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