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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俪人行(翊潔)
fengwanting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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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东陵官制,尚书以下,设有侍郎一到二人。由于礼部尚书年纪老迈,早已不大管事,早早把实权交到侍郎手中,因此当今礼部事实上几乎由炎亚纶一个人作主。

与朝中官吏的态度相反,礼部的文书官员们对炎亚纶这上司大多没有恶感,有的甚至还相当敬佩他。只是人人都不明白,当炎亚纶深受王上宠信之际,百官职位任他挑选,想做多大的官都不是问题,何以在众多职位当中,他独独来到礼部,担任起副长之职?

炎亚纶搁下手,挥了挥道;「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

不得不承认,由邱胜翊片面定下的双月之约,令他辗转难眠。而且,使他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回头继续处理起面前一堆枯燥的公文来,又令他忍不住想打呵欠。

在朝廷里,礼部不像户部、吏部这些地方,需要大量的人力来支援全国的行政公务,因此可以算是外廷中较为清闲的一个部门,平日不外管管宗庙祭祀、国家仪典、官吏考核……等等,只有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国试才由礼部官员全权负责。

从主考官的推荐到命题,全都交由礼部负责,这一关称为「礼部试」。礼部试依据东陵试法,分为乡试、会试和京试。基本上三年举行一次,每试间隔一季,以便远在全国各地的士子能在考试时间到来之前,就赶赴设有考场的州城与王都。京试选拔出来的人材将进行最后一关殿试,由君王即席命题,当场决定新科进士的等第,亲选状元、榜眼、及采花等,考选有实力的官员备选。

至于新进官员及第后的任命,则由吏部另外举行考试,以「身、言、书、判」等方面来分派官职,这一关就称为「吏部试」。

因此说起来,现今的吏部尚书还称得上是提拔过他炎亚纶的恩师呢。

毕竟当初就是吏部尚书将炎亚纶分派到礼部作一名副官,再加上当今王上的倚重,使炎亚纶的权位虽然还不到权倾朝廷的地步,但他的存在,在朝中确实扮演着相当微妙的角色。

不过大概不会有人仔细去追问他的来历吧?毕竟多数人都认为他的官职是王上直接任命的,而非凭真本事得来。人红是非多,他扬扬嘴,兀自苦笑一番。

批改完了一些例行公文,正要召唤公署的杂役将桌上一迭签署好的文书送到吏部去。坐了大半天,腰背有点酸痛,突然转念一想,决定不招来杂役,自己抱着公文往吏部走去。

吏部和礼部在外廷的官署相当接近,走过一个宫院就到了。

手下见炎亚纶自行捧起公文,纷纷站起了身。「大人,要叫杂役来吗?」

炎亚纶摇头。「不用,我想顺道去吏部走走。」

见手下脸色犹豫,炎亚纶咧嘴一笑。「不必担心,我虽然名声不好,可到吏部走动走动,还不至于就被千刀万剐。」顿了顿,又道:「再说,外廷就属吏部和礼部离内廷最近,万一真有不测,我高声一呼,说不定王上就听见了呢。」

说完,也不理那些一个个面有惭愧的属下,自个儿走出了官署。

气候逐渐转为温和,阳光高照,天气甚好。

炎亚纶怀着好心情一路走进了吏部所在的宫院里。

认得他脸孔的人大多双眼圆睁地看着他。人人皆知,吏部尚书对礼部侍郎素来没什么好感,这人怎还敢来?忍不住便多瞧了几眼。又听说炎亚纶甚得王上宠信,可再怎么瞧,也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魅惑人心的本事。

炎亚纶面貌宜男宜女,但顶多堪称清秀而已。他身材纤瘦高挑,一双雪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时常瞧得人打自内心底发麻。除此之外,论相貌,最多只是中上之姿,别无其它可说的地方。

正因他不是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美人,却还坐拥东陵王全心全意的宠信,也因此人们更想知道个中的缘由,可至今仍然没有人能够窥破其中的奥秘。

民间甚至有人谣传炎亚纶深谙房中之道,才能迷得君王不肯早朝。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便不是人们所能窥知的了。

走进吏部官署,将文书交给负责收受的官员,炎亚纶便径自往官署外一条通向「兰台」的小径走去。

兰台中藏有上万卷书籍,是国之府库。

历来只有学问最渊博的官吏才能够担任兰台大夫。

通常担任这炎官职的人对朝政大多没什么兴趣,镇日与书为伍,钻研知识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日安,月海大人。」炎亚纶躬身作揖。

正在钻研一捆以先古文字简册的月海正是兰台之长。

见是炎亚纶,也没回礼,便急忙招他到身边。

「炎侍郎,你来看看,这个字究竟是『车』还是『串』?」这批古字因为简牍年代久远的缘故,有许多字已经难以辨识。

炎亚纶站在月海身边,仔细地判读了简上的前后文句后才道:

「应该是『车』字,四个字和起来就是『有车东来』,若是『串』字的话,就变成『有串东来』,文句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觉得是『车』字。」说完,便又埋首继续他的钻研,再不理会炎亚纶到兰台来做什么。

熟知月海个性的炎亚纶也不以为意,径自往兰台藏书的「文瑛阁」更深处走去,直到他瞧见一名站在书架前,正寻找着所需书籍的老者。

远远的,炎亚纶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转过身来,威严的相貌只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肃然起敬。

「礼部难道没有杂役吗?居然要劳动炎侍郎亲自送例行公文来!」

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着半壁朝政的吏部尚书。

炎亚纶淡笑回应道:「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话,你尽管往吏部多多走动,出了事我可不会理会。」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对王上也交代不过去吧,底下的大臣们对这一点也都还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声。「伶牙俐齿!」

「大人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就着天光,炎亚纶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吏部尚书的脸色。

「托你洪福,成天烦恼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烂摊子,哪里有空闲生病!」

「听说大人日前受了风寒,记得多让厨子熬些姜汤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凉。」

「哪有什么风寒,别听底下人胡说了。倒是你,这种暖天里还穿着冬衣,怕冷也不是这样,让人帮你补一补才是真的。我记得……你那随身丫头叫什么儿来着?J

「秧儿。」

「那丫头厨艺挺好,回头让她给你炖只鸡。」

「哪里需要吩咐,我已经吃了好几天鸡汤,正想换换口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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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来一往,交换着听来平常,却不该出现在这两人之间的对话。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闯进来听见了,或许会大感错愕吧。这两人,一老一少,不是明争暗斗的厉害吗?怎会……像旧识般嘘寒问暖起来了?

片刻后,炎亚纶打住闲话家常,转换了话题——

「听说他出发往风川前,去了趟临王府。」

「是吗?他去那里做什么?」吏部尚书问道。仿佛相当清楚炎亚纶口中的「他」是何许人。

「不知道。不过我有点苦恼。」

「苦恼什么?」吏部尚书望之俨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着另一张他人难以捉摸的真正面貌,而此刻,那张面貌正展现在没有其他闲杂人等的图书收藏室中。

「我烦恼他或许猜出了什么。」

「哦,他猜出了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接受赐花,我照实回答了他。」

「只是这样?」

「还有……」炎亚纶沉吟,眉宇间流露出乎日少见的凝重神态。「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书明了地点点头。「邱胜翊终究不是笨蛋。」

「他确实不是,我猜他很快就会想起来。」

吏部尚书微笑。「不过他也不算绝顶聪明,就算他现在想到了,那也太迟了。」

「是太迟了没有错。」炎亚纶点头同意。「不瞒大人,其实亚纶最近已经有点不太能安于现状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这名年轻人,老者神色转为凝重地说:「也该是时候了,还以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动了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该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国家根基的事,我还是会亲手毁掉你。」

「我知道。」炎亚纶相信这老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大人,我想您也应该相当清楚,有时候如果不掀得彻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变。」

「当然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点他也是同意的。

炎亚纶再次躬身行了个礼道:「我想您应该也不会否认,替我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其实您还满乐在其中的。」

吏部尚书只是微微扯动了嘴角,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有一天,当你站在我这个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时,你也会跟我一样。」

「不,我不确定。」炎亚纶还没有心思想到那么远的未来去,眼前,他只关注着一件事。「那么,金虎上将死前,确实是到过临王府了?当天临王爷在府中吗?」炎亚纶缓慢地推敲斟酌起来。

吏部尚书看着眼前这名陷入沉思的年轻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我还以为你说你早就已经不在意了是说真的,看样子,你还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过来,炎亚纶有点讶异地道:「是吗?原来我给您这种感觉啊?虽然我得承认,他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确不太一样。」

事隔三余年,有时过往记忆仍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三年前的他,与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炎亚纶,东陵王最宠信的近臣,同时也是众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从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从书架上挑出几本书迭在小几上,吏部尚书苍老的声音中带有一丝调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认,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当年的你,邱胜翊或许也不再是当年抛家弃妻的那名无情将军了。」

炎亚纶叹笑了两声。「还很难说,毕竟,他到现在都还想不起我是什么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点点情分在的话,不可能在见到他之后,还想不起来他是谁。可见得十一年名存实亡的关系,浅薄到连留存在他记忆一角都不曾。如今想来都觉得可叹,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经……痴心地等待过一个人,只因他们有着共同的家园。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来是再也回不去了。

吏部尚书端详着炎亚纶年轻的脸庞,若有所思的噙起一抹与严肃的脸庞不搭调的温和微笑。「亚纶,你怨恨过他吗?」

站在窗边的炎亚纶在日光下透亮的脸庞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似乎曾经听过这句话。「好巧,老师,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答呢?」吏部尚书十分好奇地问。

「我说我不知道。」他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兀自绽放的朱槿花。

「等待十一年的感觉,难道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炎亚纶苦笑地扯了扯嘴角。「或许是当局者迷吧。我只确定当时的我如果再等下去,我一定会疯掉。而我,怎么能怨恨一个保家卫国,牺牲了自己的家庭以换取边关和平的大英雄?」

吏部尚书表情若有所思地评论道:「看来当个英雄之妻并不容易啊。」

「我不知道换作别人的话,容不容易,但当年的我的确做不到。」他从来都不喜欢等待的滋味。

「那你想,如果他发现你就是……」

炎亚纶只是摇摇头。「太迟了。」他深切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成为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事情已无可挽回。

吏部尚书端详着炎亚纶越见坚毅的脸庞,不禁问道:「或者,有没有可能,你们两人其实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谁呢?」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落难的炎亚纶时,他脸上那份不甘心的表情。或许正是为那份不甘,贵为一国首辅的他,才会一手提拔……

炎亚纶还未及回答,月海刚好走了进来,看见小几上的一小迭书,便道:「要用的书都找到啦,朱罂?」

放眼满朝文武,大概也只剩下眼前这名掌理全国珍贵图书与重要知识的兰台大夫胆敢直呼吏部尚书的名讳了。

吏部尚书回神过来,板起脸孔道:「我很久没用那个名字了,别那样称呼我。」

月海耸肩,毫不在意地说:「就因为你很久没用了,如果我不提醒你,万一有一天,连你自己都忘了你的名字时可怎么办?」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炎亚纶,随口便问道:「炎侍郎,人是不可以忘记父母给的名字的,你说是不是?」

炎亚纶微愣了下,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也不反驳,只是笑问;「那么,月海大人,你的名字果真是『月海』吗?」

月海闻言,不禁也错愕了那么一下,而后转为哈哈大笑。「好、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吏部尚书理应苍老的眼中有着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光芒。「老书虫,你还是啃你的书去吧。」

「我一直都在啃书啊。」月海笑道:「只是这满屋子书又没长脚,不会跑,可劳你首辅大人亲自来借书的机会却不多,都多少年朋友了,总得拨出一点时间叙叙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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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叙的?我跟你似乎还不到可以叙旧的交情吧?」

据闻月海大人与吏部尚书是同年入朝的进士,不过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谈论起此事的人,大多记不得当年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了。当然,若真要找出榜单,查出实情并不困难。只是那样做的话,事情就没意思了呀。

吏部尚书年事已高,须发尽白,声音听来也颇为苍老。而月海大人则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头发还乌黑漆亮的他,年纪有可能跟吏部尚书差不多。

但如果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吏部尚书的皮肤还带着年轻人才有的弹性和红润。有时炎亚纶也会怀疑起这位当朝首辅的实际年龄是否真有外传的那么老?

炎亚纶带着有趣又好奇地眼光看着眼前这两名年纪照理说应该都有一大把的前王遗臣,一方面既为两人的驻颜有术感到惊奇,一方面又为这两人似友非友、似敌非敌的交情感到新鲜。

两人都身穿朝服,只不过首辅的朝服穿得端正不苟,而月海大人的朝眼却穿得像是披挂似的,很有些漫不经心的江湖味道。

这两个个性南辕北辙的人不知是怎么凑在一起的?其中应有些秘辛吧……

大约是察觉到被一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正你往我来,舌斗得好不精彩的两名老臣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一个十足严肃、一个笑容满面的看着炎亚纶说:

「炎侍郎,你应该还有事要忙吧?」是吏部尚书。

呃哦,赶人了。炎亚纶识趣地点点头。忽然想到最近流传在这个国家里的一个传闻——东陵男风日盛……

不知为何,他不敢纵容自己再乱想下去。唉唉唉,胡思乱想也是要有节制的,何况他现在还有别的事得烦恼勒。「那么,两位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不送。」两位大人异口同声地说。

炎亚纶微一耸肩,转过身,踩着沉稳的步伐离开。

第七章

借给邱胜翊的传令鸟在夜里飞抵了御赐的侍郎府。

估计鸟儿飞行的速度,大约是在两天前传回来的。

当时炎亚纶还未入睡,听到风中有拍翅的声音,才打开窗子,青色的鸟儿便飞上肩头,带来远在百里外「他」的消息。

趁着景禾帮忙喂食劳累鸟儿的同时,炎亚纶摊开那纸系在鸟爪上的纸条。

只见小小的纸条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一见到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心上像是有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喂食过鸟儿的景禾转过身来,看见脸上挂着笑意的主子,忍不住问道:「是是好消息吗?」

三年多来,鲜少看见主子脸上出现这种丝毫不像一般男子脸上会有的表情。

而他当然知道这鸟儿是出借给谁,又是谁传来消息的。毕竟是他亲自将这对珍贵的鸟儿送到将军府去的。

不知道为何缘故,他竟有些嫉妒……嫉妒起那个男人竟然能够让主子为他费神挂心。特别是,主子从来不曾这么将一个人放在心上过……

他隐约察觉得出,邱胜翊和主子之间有一段渊源。但主子守口如瓶,随侍多年来,从不曾听主子说过有关邱胜翊的事。因此即使是他或者是秧儿,也猜不出邱胜翊在主子过去那如谜团的岁月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消息,不过大概跟坏消息沾不上边。只不知为什么他会以为我会在乎。」扬了扬唇角,递出纸条。「替我烧了吧。」

将纸条递给景禾时,炎亚纶突然想到,这也是头一回,邱胜翊主动传来音讯。从前的他总是音讯杳然,像一只飞上天际就消失了的纸鸢。当他背后那个没有声音的妻时,他捉不住那条牵系着他归来的线。

也许真如吏部尚书所言,邱胜翊也变了。

也或许是因为,从前那个殷殷等待他的人,不是他能停靠的岸。

若是以前,也许会为这领悟心痛吧。然而,事隔三年了啊,一切都变了。也无法再回头了。

传令鸟是一种体力极佳的鸟类,飞行速度极快,不需要太久的休息。

犹豫了片刻,炎亚纶道:「禾,备笔墨。」

景禾点点头,瞥了眼纸条中的内容,却不懂为何这两字就足以使主子微笑。

在疑惑中,他引火烧去纸条。

传书很快变成灰烬,在火光中,那两个字是——

平安

两天前……

金波江外,金虎驻军处。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完毕后,所有人都各自领命离开,偌大营帐中仅剩下金隶儿一人。他抽出金虎将军生前配戴的宝剑,在利刃寒芒中幽幽叹息了一声:「父亲……」

在早先的商议中,他们已经决定,倘若紫衣将军来者不善,那么他们就干脆先杀了他再群起造反。手中握有十五万的金家军,绝对有实力使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由王都统先到江边观察情势,再由侯都统率领一百五十名轻骑绕到对面江岸埋伏,以防邱胜翊逃脱,酿成大祸。而跟随副将李辉前去迎接将军的,自然都带着兵器,准备随时出击。

一切都已经做好了打算,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事情为何会演变到这种地步?父亲……」金隶儿悲恸地叹唤着,仿佛真有人能够回答他。

「其实事情也可以不用走到这种地步。」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金隶儿身后三呎处。

年轻将军倏地一凛,手中宝剑飞快刺出。「是谁?」

只见对方用剑鞘轻轻挡开那致命的利刃,从暗处走了出来。

「这话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金家之子金隶儿,或者,我该称你为北宸国的皇子?」

金隶儿讶异地瞪大眼睛,看着走出暗影后,身穿紫衣、满身风尘的高大男子。不用多言,他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身分,也明白……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他不能懂,也不想懂。

紫衣男子毫无提防地走到他面前,将手中未出鞘的宝剑搁在膝上,盘腿坐下。「来,坐,你我先谈谈。」

他的语气温和,言词间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金隶儿无法拒绝地依样盘腿坐下。只是仍倔强地道:「如果你是想告诉我,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那就不必再多说了,紫衣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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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胜翊但笑道:「谁说你不是金虎上将之子?如果你还记得,当年你还年轻,我跟你父亲曾经一起并辔杀敌,也算得上有过生死之交的沙场兄弟。有些不该说的话,我是不会多说的,只是我得先知道,我该斟酌这条底线到什么样的程度。」

金隶儿忽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名身分上应该是一名沙场老将,但却有些太过年轻、太过温文,也太过危险的男子。

「我父亲曾说,当朝紫衣将军不是头猛狮,而是一匹狡猾的狼,他会先观察情况,确认了目标后,朝要害直接给予致命一击,我想他没有说错。」

像邱胜翊这样的男人,若能收归己用,会是最值得信任的部属。若与他并肩作战,他则会是最值得信任的同伴。但若反之,那么他将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邱胜翊哈哈大笑。「就某一方面来说,令尊这样讲实在是恭维了。其实我有时候也是很温驯的,不是见人就咬,你信不信?」

不信。「如果我不听你说完你要说的话,你手中的银蟠剑会不会直接架上我的脑袋?」刚刚电光石火间,短暂过招的结果,金隶儿自知他武艺修为还远不如眼前这个男人。

邱胜翊又笑了笑。「我不知道,那要看我军师能拖得多少时间,好让你听进我的话。」

声东击西?!「你潜到营中多久了?」而他们所有兵士竟然无一人发觉?

「够久了。」邱胜翊挥手打断话说:「时间不多,你要不要听我说完一件事?」

金隶儿不知道他还有说「不」的权利。「请说吧。」

其实,那是一个爱情故事。

英勇年轻的将军爱上了敌国的公主,与之私订终身并生下了一名男婴后,公主却因身体虚弱而香消玉殒。将军于是将男婴带回自己的国家,偷偷抚养长大。却没料到,这名男婴年纪越大,便长得越像他的母亲。

两个互相征伐的国家素来敌视彼此,朝廷也因此严格禁止两国人民通婚,年轻将军别无他法,只得继续隐瞒真相,不敢公诸实情。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国家里有个人可能会发现他儿子的身世。

那个人是权倾当朝的摄政王爷。王府中拥有数也数不尽的无价宝物,在他府藏的宝物中,有一幅画,画中人正是当年曾经艳冠一时的敌国公主,也就是男婴真正的母亲。

而长大后的男孩,竟与画中女子有八分相像。

明眼人一看,只要到过两国边关,与敌国贵族有过接触的人就会立刻发现,男孩身上也有着敌国王族中人才会有的特征——他们身上的某处一定会有一个火焰形状的胎记。公主额上的胎记宛如一朵焰之华,非常醒目。而男婴的胎记则在手臂上,很多人都见过。

将军一看到那幅画像就惊得楞住了,他开始担心自己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会泄漏出去。尽管那名持有画像的王爷「似乎」不知道画中女子的真正身分,但将军依然忧心忡仲地离开了王府。当夜,他便因为过度担忧而旧疾复发,猝然死去。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讲完了事情的原委,邱胜翊冷静地宣布。

金隶儿看着那幅邱胜翊刚刚交给他的画像,难以置信他跟画中女子居然是如此地相像,任何人一看,都会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更不用说那说明他们血脉关系的火焰胎记了。

听到邱胜翊的话后,金隶儿缓缓地抬起头。「什么选择?」

「第一,离开东陵,永远别再回来。」

「我作梦都没想过要离开,我是金家子孙,金虎将军的长子,是金家世代效忠东陵的武将。」父亲虽然有再娶妻室,但未曾再生下任何男性继承人,他是金氏一族唯一的男性血脉。

「第二个选择。」邱胜翊似乎毫不意外地说:「把这幅画给烧了,眼前除了你我,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父亲真正的死因。」那也意谓着,为父报仇之事必须就此打住。所有人都必须承认,金虎上将的确死于旧疾。

「我能信任你吗?」金隶儿不敢轻下决定。

「你只能信任我。」邱胜翊眼中毫无妥协与退让之意。

瞪着那幅画像,金隶儿咬着牙问:「你发誓你永远都不会说出去?」

眼前突然银芒一闪,悄无声息的,正燃烧着的蜡烛已经被斩断一截。「倘有食言,如同此烛。」

要做东陵的敌人,还是做东陵忠心的臣子?这对在此之前从不曾怀疑过自己身世的金隶儿来说,简直不需要经过考虑就能决定的事。但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却不是那么样的确定了……

「如果我是北宸的皇子……」

「北宸早已没有你能够容身的地方了。多年前你母亲放弃她的身分,在边关委身于你父亲时,对向来注重王室忠诚的北宸来说,你已不可能是他们的一员。」

向来注重自身血统,从来不肯与外族人通婚的北宸人相当轻视混血的子孙。金隶儿若投靠北宸,只是自讨苦吃。

「可若有一天,东陵的人们知道我身上流着一半北宸的血……」

「那么你会以你体内另一半东陵的血来证明,你配作为一名东陵的臣民。」

金隶儿忽而扯了扯唇角。「先前我正打算先下手为强,来个起兵谋反。」

邱胜翊只是笑笑,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你刚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毫无预警的,金隶儿挥出手中长剑——

「匡当」一声,邱胜翊再次以剑鞘轻巧格开他致命的攻击。

「学艺不精,得再重新操练过。」将军说。

又输了一回。金隶儿总算心服口服,再没话好说。他放下兵刃,向前行了个参拜上将的军礼。「末将金隶儿,拜见紫衣将军。」

稍后,当邱胜翊偕同金隶儿到金波江边接容四郎的时候,差点没被骂到臭头。

「怎么来得这么慢?你知不知道,再晚一步,我就要被弓箭射成蜂窝了!」扯着邱胜翊的手臂,容四郎低声抱怨道。

邱胜翊没什么诚意地安抚:「至少没有晚一步啊。瞧你,不是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什么?你这良心给狗啃的!」

「好好好,这次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吧,我不阻止你。」自知理亏的邱胜翊,很知道要在何时表达真诚的谢意。

当下,容四郎真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重要的事情处理了一半,邱胜翊心情好得完全不在乎容四郎的脸有多臭。

不意看到容四郎带在身边的两只传令鸟,使他猛然又想起了在王城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写信习惯的他,竟有股冲动想要让「他」知道一点他的讯息。

琢磨许久,最后他仅写下「平安」两字。被偷看到他写了什么的容四郎嘲笑了半天,也都不以为意。

送出鸟儿传信后,一股期待之情也油然而生。于他来说,这也是从未有过的情绪。除非必要,否则他鲜少展露自己的感情,也因此,他很明白自己是对某人有了一份牵挂。从没想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的他,会再度对某人产生这种牵挂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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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青鸟再度飞还,带回「他」的音讯。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抚平卷在木套里的纸轴,并瞪着纸上黑压压一个大字楞了好半晌……

这个人……可是在礼尚往来吗?还打对折呢。怎么他写了两个字去,他竟只回了一个字来?而且还提醒他莫忘双月之约,看来似乎是不太信任他呢。

再仔细瞧那白纸黑字,一股熟悉感再度自内心深处缓缓涌现,并与记忆中的某个点连结在一起。忆起从前的那一瞬间,邱胜翊脸色瞬间由疑惑转为凝重。

好奇地等在一旁,想看纸条的容四郎,自然察觉了他的变化。

「怎么了?上头写些什么?」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他——」

容四郎等不及他开口,一把便抢过他手中纸条一看。

「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朋友」的「朋」字。

一看这字迹,眼熟得很,想也知道是那位大奸臣炎侍郎写的。

然而邱胜翊此时却紧紧捉着桌缘,像是晴天霹雳般,脸色十分难看。

「邱胜翊,出了什么事吗?」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瞪着那张还捉在容四郎手里的纸条,邱胜翊暗骂自己蠢笨,他早该想起来的!

「喂,胜翊!」容四郎再次大声地叫喊了一次。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认得这字迹……」好半晌,邱胜翊终于勉强开口。

「我也认得啊。」都看过几回了,这有啥好讶异的?容四郎理所当然地认为。

「不。」邱胜翊又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才是……」

「什么不可能?」讲那么多,到底是什么事?

邱胜翊脸色铁青地想着:过去他虽然从没回过信,但那字迹却早烙印在他脑海里。只是这么多年以来,被他给刻意地遗忘了。却不料在今日为着同一个字迹,而勾起那潜藏已久的记忆。

那个字……简直就像是他妻子写给他的家书上惯见的字迹。

那名小女孩总习惯性地将「月」这个字的中间两点写成一点一撇,一气呵成地写下,如今炎亚纶所寄来的这「朋」字是双月的组合,同样也出现类似的写法。邱胜翊不知道该不该将之视为单纯的巧合,抑或……

他的妻,三年前便已香消玉殒……虽说他没有亲眼看见……

猛地想起第一次见到炎亚纶时,他请他喝的那杯乡茶,以及他的身影带给他的莫名熟悉感……难道说,他真的会是……

如果说……如果炎亚纶就是……他为何不告诉他?

重重的疑云让他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回凤天找本人一探究竟,可纸条上那个「朋」字却又像是个挑衅般,嘲弄着他,敢不敢不遵守约定?

约好两个月的,那就是多一天不能、少一天也不能。他敢不敢不守约?

久久等不到答案,容四郎差点没急死。「卫大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地大的事,你给我讲清楚啊!」

此时的邱胜翊老早忘了容四郎的存在,高大的身形倏地一凛,随手捉起桌上宝剑便注外走。

「喂、喂,你去哪?」容四郎急得跳脚。

「练兵。」简短抛下一句。

只有越快处理好这里的事,他才能如期赶回王城。这一次,他绝对不失约,绝对不。他会依时回去,找出答案。

留下容四郎直瞪着那张王城飞来的纸条,左翻右看,喃喃道:「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啊?」为什么在这出戏中,他老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有看没有懂,真真会要了他的命啊。这个「朋」字,到底有何含意?

容四郎不禁想道:东陵男风日盛,难道如今连当朝名将紫衣也沦陷了吗?嗯,若果真如此,那么身为军师,他容四郎绝对会守住这个天大的秘密的。

一开始,军中除了金隶儿是真正心悦诚服地服从邱胜翊以外,其他人大多不解事情突来的转变。

原本他们将要掀起一股逆潮的,怎知事情会急转直下,因此许多人,上从将领,下至兵士之间都有不服的声浪。

邱胜翊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容四郎建议他应该重重挫折兵士们的锐气,好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主事者。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一对一的挑战式练习。经过数日的操练,金虎军中的将士们老早已经被紫将磨光了想造反的锐气,一一臣服在紫衣将军麾下。

然而今日的紫将,似乎格外严厉,虽然只是徒手搏斗,但已经有好些兵士们被摔到地上哀号子。

刚刚摔飞出一个高级将领的邱胜翊裸着上身,站在校练场上,中气十足地命令道:「再来。」

但现场已经有一堆伤兵,没有人再敢直接挑战紫将了。

「金副将,你上前。」环视众人一圈,邱胜翊直接点名。

金隶儿不敢说不,只好苦着脸走向将军。「副将金隶儿前来讨教,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留什么情!」邱胜翊表情严酷地道:「战事发生时,还妄想敌人会手下留情的人,无法在战场上生存。」

「是。」金隶儿连忙答应道。「属下向将军讨教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摆出防御的搏击动作。

然而邱胜翊只是站在原地,沉静地等待着他的动作,并在他突地冲刺上来时,只手借力,轻巧地格开一个突袭,利用旋身之际,击向金隶儿双腿的弱点,使他扑倒在地。

金隶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从来没有输得这么惨过,而他素来不喜欢服输。「将军,请再赐教。」

邱胜翊如他所愿,两人在校练场上又对战了好几回。过程中,邱胜翊也受了一点轻伤,但在场目睹所有操练过程的将士们,没有人的心里继续存有不满的情绪。至此,金虎军中所有人都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名铁铮铮的汉子,确实是四年前在狼河一役中带领东陵走向胜利的男人。

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反应,更有一般将士们缺少的气度与机智。

以他不到半个月就收服了所有将士,使所有人都不得不心悦诚服这一点来看,紫衣将军确实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英雄。

一个月后,整团金虎军队都已重归朝廷的掌握。

金虎上将已死,如今十五万金虎军若能交由紫将来统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平时都混在军营里和各级兵士们闲聊天的容四郎,听了不少兵士们说出这样的想法后,转告给邱胜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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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邱胜翊听了之后会高兴一点。自从上回他收到那封「一字书」后,就老是摆着一张很严肃的臭脸,跟平时还会嘻嘻哈哈的模样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也不知道他是吃错了什么药。问,也不肯说。真正好奇煞人。

容四郎当然也想过自己写信去问那个还在王城的炎侍郎,反正两只传令鸟最近都吃饱闲着。邱胜翊再没用过这两只人家借来的鸟儿替他送信,个中原由,俨然大有问题。

「现在可好,所有兵士们都以为这支金虎军以后八成归你管了,王上当初派你来这里收服十五万大军,大概也有这个意思吧。」容四郎哇啦哇啦地说着。

然而邱胜翊听了他的话之后,却反而蹙起眉头。

「你说兵士们都认为我会接管金虎军?」

「是啊。」不然还能交给谁来管呢?容四郎想。现在东陵境内,拥有上将身分的,也就只有驻守在西方的银骑将军和眼前这位了。而银骑将军早已统领十五万大军,朝廷绝不可能再把另外十五万交给同一人来掌控,以免一人拥兵自重时,后果不堪设想。再加上现任金虎营中的将领都不够资格统帅全军,因此眼前这位自边关回京的大将军铁定是最佳人选。毕竟,军队总不可能交给软弱的王上自己来管吧。

「那就糟了。」邱胜翊眉头深锁地道。

「糟?怎会?」

「想一想啊,青衣诸葛,你以为王上派我来这里,究竟是要我为他做些什么?」

「找出金虎上将的真正死因,不是吗……」容四郎疑惑地说。

「当然不是。」邱胜翊脸色凝重地说;「王上自己清楚得很,金虎上将的死因表面上虽然跟临王关系重大,但临王位高权重,朝中一点点流言造成不了太大的波澜。王上之所以会直接派我来这里,是因为金虎军有谋反的意图,他要我来敉平军队的骚乱。」

「是没错,可现在你已经使他们打消那份莽撞的意图了呀,那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邱胜翊头痛地说。「王上要的,是忠诚,所以我必须给他金虎军所有部属的忠诚。」

「啊,所以……」容四郎总算领会过来。

「没错。将士们的忠诚不能归顺在某个将领的身上。」特别是举国皆知的紫衣将军身上。他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的盛名,这些盛名有朝一日将会拖累他。

容四郎一旦想通,脸色都发白了。「那怎么办?」

邱胜翊紧紧地抿着嘴。「不能怎么办。」

他天生只能是个武将。如果只需要管好战场上的事,不用理会朝廷中的政争,那么就算要他一辈子戍守边疆,他也愿意。而且也简单得多。

问题是,眼前的情况危急得几乎无法容许他一辈子躲在边关了。

他得做出决定才行。再一次做出比较好的那个决定。一如三年前。

然而,三年前,他以为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可现在他却不那么确定了。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炎亚纶不是他早已死去的妻,那么,必定也与他的妻子有着密切的关联。

所有的答案,都将在双月之约的期限之日揭晓。

邱胜翊暗自发誓,等约期一到,一定要弄清楚那人的身分。

第八章

再一个月后,双月之约到期日。

西北乾兑门外,一群想要拉拢紫将的官员早已列席等候邱胜翊的归来。

这样的阵子已经延续了好几日。如今邱胜翊最有可能是未来掌握十五万大军的上将,地位较之从前更胜一筹,因此稍微看出朝廷权力风向变化的人纷纷前来探听虚实。

百里外,从驻扎风川的大军中探得的大略消息,使有心人得知,邱胜翊即将在近日回京赴命。但究竟是哪一天回京,却没有人清楚。因此只好连续几天,都守在城门附近,以便在第一时间,拉拢这位位高权重的将领加入自己的阵营。

西北的乾兑门是大城门,一般高官贵人都由那里出入。

东南的坤泽门是小城门,一般的平民百姓都往这儿走居多。城墙上,也只有寥寥几名守城的卫士们在守卫着,看起来一片风平浪静。

而今日此时,东南城门外,静候了一名玄裳青年。

青年一身玄衣素服,不甚引人注目地站在城门附近。

来来往往的人有贩夫、走卒,有商贾、有旅客,就是没有英姿焕发的将军,更没有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

天刚亮,这名青年就一人步行来到此地了。也不出城,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无声无息。因为也不碍着人家,因此也没有人特别理会他。

附近的茶楼里,说书人正加油添醋地说着当年紫衣将军成名的那一役,将一个本是平民的男人无限地夸张到近乎神人的形象。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在闲聊着宫廷里传出来的的**逸史,一个叫作炎亚纶的妖人正是故事中的主角。

殊不知,这名主角正静立在城门一隅,笑看这熙攘人间。

炎亚纶站在城门旁,一脸似笑非笑地听着众人如何描述他的淫逸罪行,仿佛每个人都亲眼见到他本人如何**宫廷云云,同时也不免为民间人对紫衣将军近乎英雄神人般的崇拜感到忧心。

这个国家有空间可以容许百姓如此崇拜一个不是君主的人吗?

他低垂下头,蹙眉思索。

即使身为君王宠信的臣子,但炎亚纶明白自己的权力都来自于君王。邱胜翊可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将会把自己推入怎样的一个险境之中?届时那就不是再行一次「杯酒释兵权」,带着几千兵士自我放逐边关就能避开的了。

若是以前那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子,也许不会懂得三年前那名权倾一时的大将军为何要放弃一切,独守边关。但三年后的炎亚纶,历练过,深能体会他的用意。

也许,当个人人称赞的英雄,并未如一般人想象般光鲜。就如同做个人人唾弃的小人,也未必如一般人想象的,可以过瘾地尽情使坏一样吧。

好人与坏人,或许只有一线之隔哩。

「呵……」想着想着,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为当前这复杂诡谲的处境……

「有什么好笑的吗?」一个已经开始觉得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炎亚纶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在他私心里认为不可能会等得到的男人。

过去,他不曾真正等到他的归来……尽管是邱胜翊主动向他订下这个双月之约的。可若依照过去的经验来看,他其实不真的认为他会遵守约定,如期回京。

吞下笑意,炎亚纶定睛看着眼前这名一身平民装束的蓝衣男子。少去足以辨识他英雄身分的御赐紫袍,粗布衣裳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极为平凡的男人。他见过他身上的伤痕,证明了他也会流血受伤。

他们从来不曾如此平等。

东陵的男子,一出生就占有绝对的优势,他们可以去打仗,也可以进入学堂读书。而这些都是东陵女子被严格禁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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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呢?」邱胜翊被炎亚纶那抹笑所迷惑,因此执意追问。

炎亚纶看着这名当今东陵的第一武将,不由得心生许多感触。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他猜测邱胜翊已经早早到达此地,可能还观察了他一阵子,因此才会看见他的笑。

不得不承认,这男人,是个绝佳的对手。如果他们出生在敌对的阵营中的话,能与这样的对手交锋,肯定会非常有意思。

思及此,炎亚纶又扬唇笑了。笑得仿佛只有他自己知道天底下那无人知晓的秘密一股,十分地神秘。

邱胜翊忍不住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眼前这玄裳青年,满身是谜,他从来不曾为谁如此迷惑过,甚至迫切地想知道有关他的所有秘密,想要揭穿他不动如山的平静假象。

而他,炎亚纶,毫不畏惧地迎视他专注的目光。

「恰恰两个月。」炎亚纶突然笑说。「一天不差呢,卫将军。」

邱胜翊仍然没有移开视线,甚至更为专注地想要探究他眼神中所透露的含意。「听大人的语气,仿佛对我会准时赴约感到十分意外。难道炎大人不认为卫某会守约?」

炎亚纶轻描淡写地说:「亚纶对将军认识不深,谈何意外?然而亚纶也曾经听过这样一个说法,边关很多人传说着,紫衣将军是一头狼,亚纶眼见为凭,十分钦敬,故此微笑。」

邱胜翊故意蹙起一对浓眉。通常,他的士兵在他摆出这表情时都会紧张地露出纰漏。但她不是他旗下的兵。「你是在告诉我,你认为我狡猾如狼?」

「正好相反,亚纶十分钦佩将军的智谋无双。」

「这种恭维,不像是当今王上跟前红人会说的话。你,真的是当今的礼部侍郎炎亚纶吗?」邱胜翊故意靠近一步地问,想更加接近谜团的中心。

炎侍郎弯起一弧微笑,语气轻松地反问:「若我不是,那么我又会是谁呃?」

邱胜翊打量着他,似想看穿他表面的伪装。他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再抛出一问:「所以说,你真有可能不是炎亚纶喽?」

炎亚纶愣了一下,但仍面不改色地换了个话题。「将军忒爱开玩笑,我,不正是如假包换的我吗?」他语带双关地说。「不过既然提到了王上,那么不知将军这次回京是否已达成任务?」

邱胜翊双臂环在胸前,仔细观察着炎亚纶的身形与外貌。「不知炎大人是指哪一桩任务?」表面上,王上派他暂时代理金虎军的军务;实际上却是要敉平叛乱。看得清这一点的人,在朝中不知有多少人?

炎亚纶忍不住赞赏地微笑起来。他看着邱胜翊,突然明白了何以这个男人有办法在许多年前以寡敌众地击败北宸的大军。

邱胜翊有一炎特质,那就是他非常地冷静。如同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克制而冷静的。他像是一头环伺在猎物身旁的狼,等待着可以见血封喉的机会,随时出招。

可惜炎亚纶并不打算成为他的猎物。不打哑谜,他开门见山地说:「既然将军如此洞悉大局,那么我们何妨打开天窗说点亮话。」

「正合我意。」邱胜翊简洁地表示。眼前光是推敲他的身分,就已经足以使人陷入五里雾中,能把事情摊开地谈一谈,正是他所需要的。

「亚纶斗胆猜测,将军是独身一人回来的吧?」他看着邱胜翊,后者并不否认。于是他又继续说:「想必金虎大军的叛变已经顺利平定了,既然如此,将军又独身回京,那么不出三天,金虎营中的副将军金隶儿应该也会在容军师的陪同下,带着帅印进京,亲自向王上宣誓忠诚吧?」

在炎亚纶一句句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保命策略时,邱胜翊不禁再次为眼前这人的机智所折服。不管他是谁,他都是一个眼睛雪亮的聪明人。「真不晓得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大人猜不到的。」

对此赞美,炎亚纶只是微微一哂,知道邱胜翊已间接地承认了他先前的臆测。为此,他也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将军的人头暂时是保住了。

说不准自己是否在担心着这件事……好吧,他的确是挂念着这件事的。早在知晓王上派他去金虎军营时,他就很难不挂念他的安危,毕竟他曾是……啊。

只身闯入一支即将叛乱的军队中,身为君王御史的他,极有可能在刚抵达的时候就惨遭毒手。更不用谈能顺利完成任务,回京赴命了。

邱胜翊长年戍守边关,对朝中的变局所知有限,稍一不慎就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既欣赏他的机智,就很难看他泥足深陷。而如今看来,大将军又安然脱身了……说实在话,他很是佩服他。

而且跟他斗智,也实在很有趣。倘若今天他们两人原本毫无瓜葛的话,那么应该会变成朋友吧……可惜……可惜他是……啊。

炎亚纶看着邱胜翊的眼神忍不住透露出些许遗憾,想想,他又是笑、又是摇头。这能算是命运弄人吗?如果当年他不离开,能够在三年后看见自己丈夫的这一面吗?过去,他总是挂虑太多,以致于错失了了解自己所适之人的机会。冲动下,一把火烧了他的家,也烧去所有的过去,下定决心重新找回自己,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今,他是君王的宠臣,有着自己的目标,也因此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在炎亚纶心中百感交集的时候,邱胜翊拧着眉看着他,眼中神色也是复杂难解。他在想……这么聪颖的一个人……炎亚纶,他……有可能会是他的妻子吗?

其实他大清早就进城了,只是一直站在角落里,以便炎亚纶出现时,能先观察他。炎亚纶不谙武艺,因此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而从一进城见到他起,他的记忆便渐渐地归了位。

所以……很像,他很像他的妻子……但记忆中,妻子模糊的面貌却使他不能立刻断定他们是同一人。

但邱胜翊老早注意到炎亚纶肩膀的单薄,与他没有喉结的颈炎,这不是一个男子应有的特征。

事情摆在眼前啊,怎么他会如此地盲目?强迫自己不可莽撞地揭穿眼前这名……女扮男装的女子的身分。内心在煎熬。

邱胜翊几乎是着了魔地看着这个俨然是个清秀干净的男子样态的女子……

他专注地比对着炎亚纶与他记忆中妻子的相似点,越找,就看出越多相似之处,比方说,容貌方面……然而,在其他方面,炎亚纶与他的妻之间仍有着明显的不同,正是因为这份不同,所以他才没有在一开始就认出……是她。

眼前这名乔装后的女子,她现在的表情与过去的她完全不一样。

这不是一个东陵传统教养下的女子所能拥有的容颜,而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亟欲施展抱负的坚毅面容。所以他认不出她。甚至怀疑自己应该认出她。

返回凤天的路上,他不断在想:若他确实是他的妻,那么三年前,她为何要以一把火烧去他们的联系?娘亲谢世后,她是他仅存的家人,即使只是名义上的——他们没有圆房——一开始是因为她太小,后来则是因为他没有回家。当时的他,心中想的不是传宗接代这些事,更不用说当时他视她为妹,而非妻。

但无论如何,她仍是他的家人。是否她真对他如此失望,以至于当她觉得委屈的时候,没有先想办法让他把话听进耳朵里,而是选择转身离开?

另外他也想知道,在她用一把火烧去自己的身分背景后,她是用了什么方式,或者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得今日的地位?

眼前这个她,那双深沉而平静的黑色眼眸中,有着一股令人忍不住为之尊敬的坚毅。他不禁发自内心地想要去敬重她。

他想知道,她究竟打算用这新的身分在东陵的朝廷中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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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希望自己被认出来吗?

在众人眼中,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奸臣。而他这个人人口中的英雄将军却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思。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得出邱胜翊的异状。炎亚纶醒神过来。「将军,你为何这样看着我?」今天的邱胜翊看他的表情与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一般。

邱胜翊回神过来。「不,没什么。我只是……」

「只是怎样?」

犹豫地,他说:「……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哦,什么人?」炎亚纶好奇地挑起眉头。

邱胜翊一时语塞,竟无法决定该怎生处理这件事。光是考虑要不要认他、认出自己的妻子,就比在战场上征战还要棘手。

而炎亚纶,他回视的双目炯炯有神,眼波流转如星。这人身上有着一份连男子也难以匹敌的执着与勇气。

当下,邱胜翊了解到,这个人已经不可能是他的妻了。他不能认。

在炎亚纶质疑的目光下,邱胜翊摇摇头道;「没什么,可能是我记错了。」

「哦?传言下都说将军记忆极佳,过目不忘?」炎亚纶正眼凝视着她的丈夫。这么犹豫不决,不像是他的脾性。他猜想邱胜翊或许已经认出他的身分。

看着炎亚纶直视不讳的眼神,邱胜翊不禁想起他的妻子从来没敢正眼瞧过他。过去,每每他返家时,她总是远远地躲着他,仿佛刚自战场杀人后返家的他是可怕的魔鬼一般。她从不曾主动接近他。

而眼前这玄裳青年,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们真的会是同一个人冯?

邱胜翊挣扎地看着眼前这名据说是君王枕边人的青年,知道自己终究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终归必须确认,而这过程,绝对不会太愉快。

「不知大人今年贵庚?」他勉强问道。

「二十有三。」炎亚纶诚实地说,不觉得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年岁。

「那我虚长你四岁。」他十三岁时,娶她为妻。当时她九岁。

「亚纶知道,将军今年二十有七。」很难忘记他的年岁。毕竟她过去的生命理,有泰半岁月都在等待这个男人回眸看她一眼。

「那大人可知道,我在十三岁那年娶了一房妻室?」邱胜翊忍不住再次试探。

炎亚纶噙起唇角。「这就是将军回绝了先王许婚的原因吗?很少听人提起过这件事,我想朝廷中知道将军已娶妻的人恐怕不多吧。」至今,她仍然不知道,究竟在当年的邱胜翊心中,「他的妻子」这角色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炎大人。」他的年龄跟他的妻子完全符合。

「卫将军。」他轻声地回应,不想引起旁人的侧目。两个男人大清早站在城门边交谈已经够诡异的了。他不是没听过有关东陵男风的传言。

「你说你祖籍晋阳,可否请教你一件事。」

「将军但问无妨。」炎亚纶凝视着邱胜翊的表情,将他脸上的每一分挣扎都看进眼底。

邱胜翊定定地看了炎亚纶好半晌,才谨慎地问:「你可曾听说过……吴映洁这个名字?」

当那久违的名自他口中说出时,炎亚纶并没有太讶异。邱胜翊毕竟不是傻子,迟早他会想起来的。毕竟,一来,他没有易容;二来,他也不想否认。唯一让他比较讶异的是,他没想到他还会记得那个名字,过去在他们几次短暂的接触中,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

说来讽刺,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

「我听过。」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炎亚纶淡淡说出。

是她,不会有错了。邱胜翊得双手握拳,握得死紧,才不会失控地扳住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要烧掉他们的老家,化名逃走。她可知道,依照东陵的律法,只要他指认她是他的妻子,那么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再算数。

炎亚纶这个人也将消失,她会再一次被困在他的身边。

「那妳——」

在他开口之前,炎亚纶打断他的话。「将军想一直站在这里吗?你应该也知道的,东陵男风日盛,我们若一直站在这里讲话,迟早会有人看见,并且认出来。你希望你的名字跟我这个奸臣以不恰当的方式并排在一起吗?」

邱胜翊这才留意到,已经有些路人注意起他们了。「我们就四处走走。」他大手一出,捉起他的手就走。老天,带兵打仗都没有这么令他心绪翻腾。

炎亚纶微微一笑,有点讶异他竟然捉住他的手,仿佛她是需要人带路的三岁孩童。「那好吧,今天我本来打算去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将军一道来吧。」说着,反过来带着他走向自己系马的地方。

看着炎亚纶毫不迟疑的背影,当下,邱胜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辈子,他都将终身跟随着这样坚毅而稳定的脚步,但是他再也追不上她。

她不在乎他已经认出她了吗?聪明如她,他想她应该已经猜到。

邱胜翊一路保持沉默地跟着炎亚纶骑着马往城郊走。

在凤天的内城与外郭之间,尚有一片辽阔的土地。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十分暖和,野地上遍地是绽放的野花。但邱胜翊无心欣赏春天的美景,他的心思全专注在身边的同伴身上。

一路上,他猜想她会带他去哪里。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将他带进一处……

「学堂?」他挑起眉,十分困惑地问。

炎亚纶微微一笑。「正是一所学堂。」下了马,将马在树下系好,也不招呼邱胜翊,他径自入内。

在他进入学堂后不久,原本琅琅的读书声突然戛然停止,接着跟在后头入内的邱胜翊差一点没看傻了眼。

学堂里的小学生们纷纷丢下书本,推开书案跑了出来,将炎亚纶团团围住,嘴里不停地叫嚷着:「先生、先生,您来看我们啦!」俨然跟炎亚纶非常地熟稔。

炎亚纶一一招呼他们。没有人留意到邱胜翊的存在。

而这些年龄从五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孩子,清一色是女孩子!

难道说,这里是间女学堂吗?

在东陵,只有男孩才能进入学堂读书的。私设女学堂可是抵触东陵的律法啊,她应该是最知情的才对吧?毕竟,她的爹就是序学里的序长啊。

邱胜翊悄悄地站在一旁,仔细推敲她带他来这里的用意。也许他不了解他的妻子,但凭借过去与炎亚纶几番交手的经验,邱胜翊很清楚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绝对不简单。她想暗示他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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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可以考我了。」喧闹声中,一个清脆的嗓音引人注目地喊道。

「哦,是吗?」炎亚纶注视着那名年约十三岁的小姑娘,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十分地认真。「要通过我这一关,可不容易喔。」

「我知道。所以请您考考我吧。老夫子说我行的。」小姑娘很努力地说。

她口中的老夫子刚收拾好,从课室内缓缓走了出来,与炎亚纶旧识般地寒喧。

看见那名老人,邱胜翊不由得怔了一怔。

这老人家,有点面熟,很像是前几年他自请守边的时候,才从朝中因年迈而自请退职的黄翰林。怎么他老人家并没有回乡去,反而待在这位于城郊的老旧学堂里,俨然像是这群女学童的老夫子呢?

种种的疑惑尚未厘清,邱胜翊便听到炎亚纶询问那名小姑娘道:「那好,小云,妳就答答看,中国的孔夫子何以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只见那小姑娘自信地答道:「春秋,是天子大事。天子掌握了褒贬善恶、赏功罚罪的权力,非天子不能轻易僭越,所以孔夫子才会有罪我者之说。但又因为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所以才会又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炎亚纶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否定,只见他又接着问:「既然圣人如孔子,仍不得不僭越礼法而作春秋,那么,若依照东陵不成文的礼法规定,女子不得进入学堂读书,妳有没有什么看法呢?」

小姑娘毕竟年轻气盛,她叉起腰来,气呼呼道:「这根本不公平嘛!为什么身为女子就不能读书?女子并没有比男子蠢笨啊,女子也可以为东陵尽一份心力啊。这种规定,根本不合理嘛!要是我能参加科考的话,一定榜上有名。要是我也能做官的话,一定会当一个很好很好的官,造福乡里的。」

「既然如此,那到底,为什么女子不能读书呢?」另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突然插嘴问道。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抢白道:「这哪需要问啊,当然是因为女子比男子聪明太多了,男子怕女子抢走了他们的饭碗,所以叫女人在家里养小孩,他们才不可能让女子读书呢。老夫子不也说过吗?读书可以颐养性情,可以开智启圣,一旦让女子读了书,男子就得承认他们比较笨了。」

炎亚纶闻言,不禁失笑道:「也不是这样的。」

老夫子摸着胡子笑了起来。「其实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有聪明有愚笨,所以人才要读书,好让自己不至于变成愚蠢的人。」

炎亚纶点头道:「老夫子说的极是。」

老夫子笑问;「炎大人可满意这些孩子的进展?」

炎亚纶低头欠身道:「不敢,有老师在此,亚纶怎么可能会不满意。」

老师?邱胜翊猛地捕捉住这个关键性的字眼。

她称黄翰林为老师?记忆再度飘回从前,他依稀想起,过去黄翰林在未应举入朝之前,的确曾经在晋阳设过教席,难道说……她也曾在黄翰林门下学习过?

不无这个可能。老丈人是序学的序长,与黄翰林有交情,亚纶可能也曾经在序学里待过一段时日……

「啊,这位不是当朝赫赫大名的紫衣将军吗?」黄翰林苍老的声音唤回了邱胜翊飘远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才猛地发现,原先围绕着炎亚纶的女孩们,这会儿全都盯着他瞧。

一个梳着双丫髻,年龄顶多八岁的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襬,好奇地道:「你就是那个我们东陵的大英雄吗?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迹喔。你真的可以一箭射死一头老虎吗?你真的砍下过一万名敌军士兵的人头吗?听说你身上有一千道伤痕,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邱胜翊从来不曾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他的崇拜者过。自狼河一役,他侥幸击退敌人后,英雄的称号开始加诸在他身上。但唯有他自己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不过同一般人一样,都是血肉之躯,有一天,他会老也会死。

他其实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杀过很多人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很不会处理家务事的男人。

小姑娘天真地继续说道:「好奇怪喔,我一直以为你应该要更高大、更威猛,就像是壁画上的天神一样的,可是……」

「可是怎么样?」邱胜翊好奇地轻声询问。

「可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脸……」小姑娘努力要踮起脚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邱胜翊长得太高大了。

见小姑娘如此辛苦,只为了想看清楚他,邱胜翊索性单臂将小姑娘抱起,让她能够直视他的脸。只不知,在她眼中,他这张风霜满面的脸孔看起来是否会很吓人?

小姑娘初生之犊,她不仅要看,也要摸。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邱胜翊的脸孔后,才微笑地告诉所有人说:「啊,是一样的。」

「真的吗?」其他人似乎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语气急切地询问。

小姑娘用力点头。「嗯,一样的、一样的。」

「什么事情一样?」邱胜翊好奇地问。

小姑娘咧开嘴,笑说:「你的脸跟我爹的脸一样宽,胡渣好硬,也一样有点刺刺的。将军大人,你好像我爹喔。」

「我像妳爹?」邱胜翊一时语塞。他说不出话地看着小姑娘,心里头不禁想到:如果他十几岁时就有了自己的小孩,现在大抵也和这小姑娘同样大了吧……

过去他从不认为自己也会有生儿育女的一天,总是放纵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从没有心思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庭,直到家毁人去……这才有了思乡的滋味。

炎亚纶无声地走近,将他手臂上的小姑娘抱回地面上,轻声地解除了他的疑惑。「小喜的爹也曾经是戍边的一名兵士。」

邱胜翊闪动黑眸,看着他的妻。

炎亚纶继续告诉他;「狼河一役,你一战成名,她却成了孤儿。学堂里收容的很多都是像小喜一样背景的孩子。失去家人的她们,如果无法读书的话,这一辈子若不是成为富人的奴婢,就是沦为人人可欺的妓女。你说,东陵这国家真正因为战争而天下太平了吗?」

邱胜翊一时无话可说。狼河一役,血流成河,牺牲无数,但那并非是他的错。

没有死在战场上,也不是他的错。会就此一战成名,更非他所预期。战争,从来是残酷的。他从没有逃避那残酷,也没有为那残酷流过眼泪……

「卫将军,」她轻声问他:「你有自己的家人吗?当你成为一个人人钦佩的大英雄时,你可曾想到过,也许你的家人正殷切地为你担忧,期盼你能回家团聚?」

看见她眼中的责难,他想要解释,但该怎么解释呢?想来想去,竟是无话可说。毕竟,当年他确实选择了战场,把家人抛在身后。即使他说服过自己,他之所以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亲人。但那是出自真心的吗?事情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他已经快要记不起来当初杀死第一个敌军的士兵时,他脑中想的是什么了。

炎亚纶看不见他心中的千回百转,也无意去探究过去的事。如今,他们必须看着现在所拥有的,并走向以后将要前往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头了。突然他笑出声。炎亚纶突然高声问他:「卫将军,你看清楚了吗?如今我所站立的地方。」

炎亚纶就站在一群女学子的前头,后方则是讲习用的堂屋。老夫子是这一群女孩的启蒙老师。

这些女孩……以及这名作男装打扮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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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明白她想让他看什么了。她带他来到这间学堂的用意是……

他握紧拳头,深刻地了解到——他不能认她。

过去他亏欠她那么多,现在的他,不可以认她。即使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且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于道义,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碍她,必须让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过去他很少好好想过,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却不能做。战场上的事或许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许也能像男子一样,或许还做得更好。

「你刚刚问……我有家人吗?」邱胜翊看着她眼神,专注的回答说:「我当然有。记得吗?我娶过妻的,只是现在的我……不了。」他说:「我的身后,已经没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伤感。

直到如今,他才晓得,原来能被某个人无怨无悔地等待着,是多么幸运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现在,邱胜翊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种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样的一种孤独。

过去他立意要征战沙场,美其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与家。为了让身后的家人平安快乐,他将自己的成就建筑在敌人的尸体上,并告诉自己,这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做的事。

爹生前总教导他,要做个男子汉!却没告诉他,当爹身在战场时,要如何安慰娘亲的眼泪。结果,他长成了一个男人,但同时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费心守护的那个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何以当他站在城垛上遥望家乡时会感到落寞了。跟其他有家的士兵们不同,在他成为无家之人的同时,也失去真正必须守护的事物。

炎亚纶将邱胜翊脸上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底。他分明已经认出了她,却没有认。她明白,他应该是懂了。邱胜翊应该已经了解,何以她必须丢开过去的身分,并且再也不想变回原本的那个自己的原因了。

眼前,她有这么多的事想做,她怎么能轻易放弃这个属于她的战场?

如果说,邱胜翊的战场是在边关的话,那么,她的战场就是这国家的朝廷,甚至是存在已久的不合理的制度。

她回不了头,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多年来的布局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待有人实行。她已经回不了头了,甚至,也不怎么想要回头。

只是……看着眼前这张过去她没有机会好好看过的脸孔,邱胜翊,那个九岁女孩的天。恍惚间,她又成为好多年前刚刚嫁给他时的那个自己,那时她觉得他强壮高大得有如一棵凌云的树,而她则是地上殷殷仰望他的小草。

她曾经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追随着他的身影,期待他回眸一顾。她曾以为,他的背影会是她这一生最后看见的事物。她曾经如此害怕……怕得不敢直接看进他的眼中……如果她看了,当时的她会看见他像现在这样一双忧愁又无奈的眼睛吗?

她不知道。她回不了头了。早在她决定让他看见,在成立这座学堂的背后,她所打算完成的事时,她看得出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当然她也是。

为此,她不能不感激他。

他放她自由。

从此她不再是吴映洁——那个邱胜翊名义上的妻。

她是炎亚纶。

这个国家将在她的主导下,变天。

她坚毅的表情使他觉得,也许眼前这个女子真的会改变这个国家也说不一定。瞧瞧她是那么坚定地斩断与过去的联系,包括他。

不用问她接下来打算要做些什么,他都已经可以想见,不管她做了些什么,肯定都会是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因为,她想要改变。

也许过去的他对她谈不上了解,现在也仍不。但现在的他,起码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是一只大鹏鸟,即将一飞冲天。他有幸恭逢其时,且内心深处将永远守护着曾经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这个微不足道的秘密。

一阵初夏的清风拂乱她的发鬓,他突然冲动地伸手拂过她的脸庞。

她虽然没有躲开,但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那疑惑,使他的心蓦地揪紧。他们原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如今却成陌路。他或许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也或许不。

转过挺拔的身影,他语调低沉地告诉她说:「我看见了你的学堂,炎侍郎,如果有一天,东陵能出现一个女状元,那么我将会举酒庆贺。」

也许他心中早已有了决定,只是要说出口时仍有一些难言的困难。

她毕竟是他的妻,要不认她,一辈子都不认,难。

无关情爱,只是长期以来所接受的教养,令他无法轻易放弃自己的责任。道义上,他有责任照顾自己的妻子,即使过去他做得不够好,只记得将所有的军饷寄回家,却忘了亲自回家一趟……

听出他真诚的语气,炎亚纶不得不对眼前这男人心生钦佩。以男人对男人的评价眼光来看,邱胜翊确实是个值得钦敬的男人。他心胸宽大,不鲁莽,有智谋……倘若、倘若她……

见他走向马匹,似已准备离去。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就此诀别。

「将军……」他孤单的背影使她冲口说出。「依照东陵律法,妻死,丈夫须守丧三年才能再娶,已经三年了,你……」可以另娶了。尽管她选择离开,却不该就此耽误了他。他是卫家仅存之人。

邱胜翊浑身一震,他停下脚步,了解到她刚刚算是承认了她的身分。

除了先王和少数几个他信赖的人,朝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在三年过世一事,除非那人正是他的妻子。

拉着马儿的缰绳一齐转过身来,他脸上露出一抹难解的表情。

「倘若……」他张开嘴,却又欲言又止。

「倘若什么?」她看着他。

他原想问:倘若他们从来不认识对方,没有过去的瓜葛牵绊,有没有可能,他们能成为朋友?

为这想法,邱胜翊自嘲一笑。没有仔细去分析自己想成为她的朋友,而非敌人的心情。终究,他摇了摇头,释然笑道:「朝廷政局险恶,炎侍郎请多珍重。」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他转身离开。

而他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其中有千言万语。

天圣四年,东陵少主继位的第四个年头,已晋升为礼部尚书,主掌全国试务的炎亚纶,在朝议上,独排众议,开放全国女子凡有才学者,不论年岁,皆可参加国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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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数年,晋升为礼部尚书的炎亚纶,主导了整个东陵朝政一系列的改革。然而位高权重的她,总是无法忘记,当年,城郊学堂外,分别时,那位将军的回眸。

她一直想起他。常常,在夜最深沉的时候,她会想起曾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他是东陵第一位平民将军,也是唯一一个坚持戍守边关,拒绝朝廷任命为上将的将领。她总是想起当年他离开时那诀别的一笑。

不知当时,他在笑什么呢?

第九章

「欸,我说,大将军,您究竟在笑什么呢?」站在同关的城垛上,看着万里大漠孤烟的荒凉景象,容军师终于忍不住问了。

距离上一回的凤天之行已经过了半个多年头,当时情势的凶险,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人有些余悸犹存呢。

那时身边这位大将军抛下他,自己一人连夜赶回王城。据说是与某人有约。

十五万金虎大军的军权,则在金隶儿的同意下,由年轻的金副将带着所有将领,来到王城,并在君王的面前再次地宣誓效忠。从此十五万大军,直接由王廷掌理,军权安全地回到君王手中。

紫衣将军再度立下功勋一件,王上当着朝臣的面要拜他为上将,并将金虎军正式交由他来掌理;但大将军却斗胆推辞,说他只想回到边关,为东陵守边,若君王不允,就要辞官卸甲,回乡种田。当场把场面搞得很难看。

好在最后君王只是大笑三声,说了一句:「就依将军之愿。」放他们回同关了。

大将军似乎急着要走,好在这次他容四郎早有预感,因此早早命人打点行李,特别是凤天著名的酒,足足打了十坛之多,准备带回同关,和弟兄们一起分享。

不想应付官员们送行时的繁杂人事,他们赶在宵禁之前动身,原想趁夜悄悄离开,但是出了城门,十里长亭外,早有人在夜色中恭候多时。

容四郎至今仍清楚记得,当那位名满朝廷的炎侍郎身穿他招牌的黑服,自亭中现身,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的随从时,身边的大将军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大将军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他,径自走向长亭,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在这里等候一样。

炎侍郎支开身边两个随从,亲自斟了一杯还冒着烟的、热腾腾的……茶?

茶香香气四溢,很难不注意到。怪哉,常人送行都是用酒,唯独这炎侍郎竟然以热茶送行。

由于他所站立的地方离两人有点距离,容四郎竖起耳朵努力想听清楚炎侍郎和大将军的对话。

他好像听见炎侍郎说了一句;「记得这味道吗?」

大将军则说:「现在记得了。」

炎侍郎点点头,又说:「同关……远吗?」

呃,怎么好像有点离情依依的感觉。这两人在他没注意时,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大将军竟回答说:「快马加鞭的话,七日七夜能到。」好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啊。

炎侍郎又说;「那么一路上,请多珍重。」

大将军这回迟迟没作声。半晌后,他扬起唇角,满面风霜地笑着:「就这样子吧,要好好活下去。」

炎侍郎微笑。「我一定会。你也是?」

「一定。」像是许诺似的,大将军说。

然后大将军旋身走回来,抢走他手上的缰绳,跨上骏马,只回头喊了声:「走了,容四郎。」一句话也没解释。

……至今已过半年,又是年关时节。明明是这么个思乡的时节,每个士兵看着帝京的方向都会偷偷地揩泪,想家。独独大将军看着帝京的方向时,却露出一抹微笑。他到底在笑什么?

容四郎忍不住大声地问了出口:「唉,我说,大将军,您究竟在笑什么呢?」

邱胜翊回过神来,看见身边的容四郎露出气愤的表情,他才解释:「呃,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什么事情很好笑?」容四郎臭着一张脸问。最近他实在是越来越摸不懂大将军的心思了。

邱胜翊说:「你没听早上那些从凤天来的边商们说起吗?」

已经连续几年,边关无战事,太平日子下,边地商业也渐渐繁荣起来。往来王城与边关,从事贸易的商人是他们这些边关守将和百姓们的主要消息来源。今早才来过一批商人,带来容四郎上回订购的酒和士兵们的冬衣。

很多有子弟在边城从军的人家,也会托这些商人带信或带包裹之类的。因此今早营队里几乎都笼罩在一种欢乐的气氛中,却也因此激起了更多士兵们思乡的心情。但守边的工作不比在各州军队里驻防,往往两、三年才能轮流回家一趟。欢乐过后,士兵们开始流露出想家的心思,远远传来的胡笳声,更为边城的年关增添了几分萧索。

在这样的情景下,邱胜翊还笑得出来,想来大抵也只可能跟一件事有关了。

「你是指明年起,国试要开放女子参加的那件事吗?」通常政坛上的变革还不至于传得那样快,但这件事据说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消息如烟火般炸开,很快地,全国各地都听说了。邻近各国对于东陵这炎创举,也是深感讶然。

辅上任的礼部尚书竟在朝议上提出这么大胆的主张,更甚的是,竟然还得到首辅大臣的支持。在差点闹翻天的朝议上,最后由君王决定:明年起可以先开放女子入试,但若成效不彰,将永远取消女子国试资格。

消息从帝京传出来,散布到全国各地后,引起了更大的喧腾。

许多豪门望族纷纷斥责大奸臣不顾伦常,动摇国本,使女子抛头露面,有损道德。据说大奸臣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哈哈一笑,更加雷厉风行地拟定详尽的规章出来,看来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搞垮东陵的朝政。有志之士纷纷发动抵御这位大奸臣的连署行动,但都因为大奸臣深受君王宠爱而无法动摇其政治地位。

然而同时,也有一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才女」,据说已经跃跃欲试,只等着开放报名的那一天到来,想出头成为全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

这事的确非同小可。谁料得到向来被视为君王枕边宠臣的炎亚纶会有这样惊人的举动呢?

「你就是在笑这件事?」容四郎挑起眉,再次确定地问。

「正是此事。」尽管早已猜到她想做些什么了,但真正听到消息时,邱胜翊仍不得不钦佩起她的胆识。

这可以算是,公然地与全国男人以及全国一半以上的女子为敌的政策吧。

东陵的妇女向来被教导成为三从四德的女性,对于炎亚纶这炎提议最为攻讦的,恐怕也就是这些服膺于传统的女子了。他已经可以想见她会遇见多少的阻碍。

她能成功地将女性官员引进朝廷当中,成为自己改革国政时的有力支柱吗?

邱胜翊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却又有些担忧。这种心情,以前,不曾有过。他眺望着着远处的帝京,那个有她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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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四郎一直在观察着邱胜翊脸上的表情。突然,他出声问道:「胜翊,我们认识几年了?」

「很多年了。」他数不清,所以直接回答一个肯定的答复。

「那我们算是知无不言的生死之交吗?」他又问。

邱胜翊毫不迟疑地说;「我可以为你而死。」

容四郎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下邱胜翊的肩膀。「好样的,兄弟!」不枉费他多少回冒着生命危险,与他同进退。但随后他表情一转。「那你还瞒着我?」

「瞒你什么?」能说的,他知无不言。

容四郎不悦地说:「你跟炎亚纶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探听不到这两人之问的波涛翻涌,这对有包打听之才能的他来说,简直是大大的侮辱啊。

邱胜翊沉默了。他早已打算将这件事放进自己心底,锁起来。这辈子,他都不会让人知道,当今的礼部尚书是他的妻。

「大将军,你还是不说?」容四郎真的快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杀死了。

邱胜翊神色一凛,他正经地看着容四郎,严肃地说:「别问了,容四郎,我这辈子都不打算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就算你是我兄弟也一样。」

容四郎看出他是认真的。于是他叹了口气,也看着帝京的方向,轻声地道:「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

邱胜翊心脏蓦地一紧。「你猜得出来?」他在行事上,曾经露出什么破绽吗?

容四郎点头。「这很明显啊,别忘了,我可是青衣诸葛啊。」

「哦?你猜出什么了?」如果连容四郎都猜得出来,那么她在朝中的政敌是否也……

容四郎哈哈笑说;「不用太紧张,兄弟,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是吗?」

容四郎拍胸脯保证道:「开玩笑,如果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紫衣将军喜欢上当今王上的枕边人,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丑闻啊。身为你的拜把兄弟,既然你都可以为我而死了,我当然也会替你保守这个天大的秘密的。」

本以为这样的保证有用,孰知邱胜翊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还抿起了唇角。他只有很错愕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吗?原来他喜欢上了她?在他们不当夫妻以后,才因为对她的逐步认识而产生的这种陌生的情愫……就是喜欢吗……

「容四郎。」

「有何指教?」邱胜翊转过头时,眼中的迷惘,使容四郎吓了一跳。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时,你会怎么做?」

听听,这是一个人人崇敬的大将军该问的话吗?

容四郎为了顾全大将军的颜面,他赶紧回答说;「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啊,胜翊,你没听说过吗?东陵男风日盛,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的。」

这就是民风开化的好处啊。不过还真难想象,在东陵这么个男尊女卑的国家里,竟然普遍已能广泛地接受男男配……

邱胜翊哈哈大笑。「是吗?」他抽出腰间的宝剑,对剑立誓:「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容四郎,如果我果真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我会为他好好守护这一片他所在的江山。」

狼河一役后,他也曾经迷惘过,政局的纷扰,更使他有不如归去的想法。半年前,他在朝廷上说不回边关就辞官的那些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然而,当时他心头上总觉得还有件放不下的事……

半年后,此时,站在边关的城墙上遥望帝京,突然他明白了。是因为她。

如果说,军人的战场在这边关之地、疆界之交,那么,她的战场就是在朝廷之上、民议之中。

为何坚决地想回到边关来,而不是就此退隐的理由,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除了为了身边这群与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们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一个男人想为自己的妻子守护她战场的意念。

如果她想要为自己的理念而战,那么他就会一直站在这片城墙上,以自己的力量,守护她。

这是一个丈夫对于妻子应该要尽到的责任。也许不传统,却是他亏欠她的,他乐意偿还。

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邱胜翊脸上尽是如释重负后,甘之如饴的笑容。

容四郎蹙起眉抱怨;「大将军,你又笑了。」有必要笑得这么开心吗?也不分享一下,小气。

「容四郎,别这么爱计较。」邱胜翊说:「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心里觉得很快活而已。」

过去为他来不及阻止她死去,他自责不已。现在能再有一次机会为她做一点事,他觉得十分舒坦,好像心头一个背负了许久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

寒风中,他伫立城墙上,心却热着。突然问他想到:「容四郎,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回家过,难道你都不想家吗?」

容四郎一直是个谜。他的身分、背景、来自何方,没有人清楚。但在狼河一役时,他第一个挺身追随他、信任他。故此,若他本人不说,他通常也不会多问。也许是年关将近的气氛吧……容四郎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想念自己家乡的样子,这让他有些好奇。

只见容四郎蹙着眉将刚刚一个士兵交到他手中的包裹交给他。家?他没有家。一个没有家的人是不会想家的。

「我的包裹?」邱胜翊也有点讶异。自从……他的确已经很久没收过包裹了。接过那用厚厚的油纸包覆的东西,发现自己很熟悉这种包裹行李的方式。他俐落地拆开它,不意外拿出一块茶砖。

「啊。」他笑出声。「是晋阳的乡茶。」还有一件新裁的冬衣。没想到……她还会寄东西来给他,一如他是她远在边城戍守的家人。

容四郎岂会猜不到这些东西来自何方。他有点酸溜溜地说:「这回没有信吗?」

邱胜翊摇头。「不需要。」一对传令鸟就在他的营帐中。回到同关不久,这对鸟儿就送到了他的营帐中。

当然军中向来配有传令鸟以传递未加密的军情,但是一般传令鸟的用途,仅能用于公务。只有她送来的鸟儿,才能作为两人的信使。

他开始经常写信了。只是,养成习惯后,才发现原来这可能不是一种好习惯呢。因为……她不常回信。大概非得这般,他才了解,原来等待远方的信息是一件这么折磨的事。过去他耽误她太多、太多。

同一时间,王城凤天。

年关将近,朝廷中的大小事务都即将告一段落。

历经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季节交替,今年是丰收的一年,各地都没有传出饥荒。年中以几位将军为中心所展开的朝廷权力斗争也由明转暗,朝中原本即将崩溃的权力斗争,渐转平淡,一切风波看似都已平息,只不知这样的风平浪静能维持多久?

年关将近。东陵人对于这个大节日最为重视。从腊月起,就开始准备过年了。年节期间,连朝廷官府都不办公,只有几名次级官员会轮值当差。王廷更会广邀邻近诸国的大臣使者,前来王宫**襄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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