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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月牙蔷薇(翊潔)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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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哭了?
  
胜翊不自觉地靠近她,那嫣红的双颊凝着泪珠,仿佛玫瑰花瓣结着白露;微微颤动的睫毛,有如粉蝶的羽翅。他得承认,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象。他记起了那日闯入尼姑庵,怀中抱她的感觉,如此轻盈柔软。
  
他的手再次伸出,但很克制地,只停在她的长辫上,细细如丝,有着女性特殊的香味。顺着发往上行,到她的玫瑰双颊,他赫然而止,并自问:他在做什么呢?
  
他二十四岁,未成过亲,也不曾赶时髦自由恋爱。先是求学,再是复仇,接着为新中国奔走,生活中似乎容不下儿女情长,女性对他而言,是某种模糊的存在。映洁在眼前,依然是模糊。他躺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叹一口气,就让一切继续模糊下去吧!
  
第二天,映洁又回到原来的模样,趾高气昂,不落人后,仿佛昨夜的哭泣是不存在的。
  
她已经学会在雪地理行走的技巧,也较懂得如何保暖,所以胜翊路赶得更快。
  
一整天,他们几乎都不说话,由太阳东升,走到太阳西下。当她见到白茫茫之中有几栋屋宇,屋宇又连成一个小镇,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们今晚可以找个像样的床睡觉了吧?”她怀着希望问。
  
“如果你不怕被抓回去的话。”胜翊看着她说。
  
映洁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也不抗议。
  
胜翊再看她一眼,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眸下有一抹青影。这趟旅程,对个没出过远门的千金小姐,也算是一场磨难了。倘若她在那儿哀声抱怨,他一定会狠下心继续走,走到她连爹娘都喊不出来;但她偏偏一声不吭,一副牙关紧咬的可怜模样,害他慈悲毛病又犯,脚步一转,竟往镇上走去。
  
奇迹出现了吗?映洁不敢问,假如不找个舒服的旅店住,至少吃顿像样的饭也好吧!
  
然而他没去客栈,没去餐馆,反而踏进一家中药铺。
  
“秦先生在不在?”胜翊问店口的掌柜说。
  
“在,就在后头。”掌柜有礼地说。
  
掀开隔间布帘,再跨几个厅院,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身材健硕,相貌堂堂,英挺中有几分斯文。
  
他见到胜翊,立刻漾出笑容说:“我猜你可能会来。”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胜翊皱着眉头说。
  
“蕴明大姊捎信来质问,说你是不是把她的学生拐跑了?”那人含笑地看着映洁。
  
“我是被逼的。”胜翊简短地说。
  
“居然有人逼得动你?”那人扬起眉毛,又不禁对一身不男不女的映洁多看几眼。
  
映洁看胜翊没有要做介绍的意思,便自己说:“我叫吴映洁,就是吴校长说的那个女学生。”
  
“我是秦宗天。”那人态度十分友善,“冒昧地请问一下,你真的和我邱师兄“私奔”了吗?”
  
“不是“私奔”,他只是帮忙我离家出走而已。”映洁解释说:“我只是不懂,我们都走得那么隐密了,怎么还有人发现我和他同一路呢?”
  
“那绝对不是我的错。”胜翊讽刺地说。
  
“也有可能你们离开的时间太凑巧,引起人们的猜疑。”秦宗天中肯地说。
  
这话还算厚道,映洁忧虑地说:“若是传出“私奔”,不是给吴校长惹来很大的麻烦吗?”
  
“还有我!这下子不但警察所要通缉我,连马段两家也要抓我了。”胜翊没好气地说。
  
““私奔”两个字也是你先提的,可与我没有关系喔!”她顶嘴说。
  
秦宗天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的,十分有趣,也相当好奇。
  
这时,一个留着短须,穿着黑袄的中年男人走出来,胜翊和秦宗天两个人,都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
  
“师父。”
  
“怎么会是你呢?”秦鸿钧看着胜翊说:“我还以为你从“格格堂”,直接去南京搭火车了。”
  
“计划有变。”胜翊照实回答,再没有平日的倨傲。
  
“是不是与这位姑娘有关呀?”秦鸿钧看看映洁说。
  
“是的。”胜翊说;“我想段姑娘大概没有办法连夜赶路,所以搭火车的事延缓一日。”
  
秦鸿钧将脸朝向映洁说:“你是吴世明的女儿?”
  
“对,吴世明正是家父。”映洁说完,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说明:“您千万不要责怪邱老师,我是因为要逃离不合理的婚姻,才请他帮忙的。我也知道邱老师有要务在身,但他居于师生之情,不忍心拒绝我……”
  
站在旁边的胜翊脸色极难看,而秦宗天则像要爆笑出来。最后是秦鸿钧打断她,说:“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你“邱老师”的心态。你晓得我们和你父亲有敌对关系吗?”
  
“嗯。”映洁点点头说:“我一直都不太赞成家父的所作所为,这也是我决定离开家的原因之一。我只请邱老师送我到上海,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工作。”
  
“你到了上海之后呢?”秦鸿钧继续问。
  
“我会自求独立,就不会再打扰邱老师了。”映洁很乖巧地说。
  
“独立?你一个女孩家,上海又是个花花世界,要谋生恐怕不容易。”秦鸿钧说。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活得下去。”她说。
  
“你倒是个很有主见,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鸿钧摸摸短须,略带笑意地说。
  
当晚,映洁饱餐一顿,就睡在中药铺的楼上。总算能换上干净衣裳,能躺在香暖的枕被里,真是有如人间天堂。
  
镇街灯灭,黑漆漆一片时,秦鸿钧师徒三人仍在密谈。
  
“你确定吴家那丫头,不会暗中破坏我们的计划吗?”秦鸿钧再次问。
  
“映洁?不可能的!她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富家千金,最多课堂上作个怪,回家发一顿脾气,能做什么呢?”胜翊不假思索地说。
  
“我可不敢那么笃定。”鸿钧说:“那女孩子相当精明厉害,人很机灵又口齿伶俐。我看你还是谨慎一点,到了上海就打发她,免得节外生枝。”
  
胜翊尚未回答,秦宗天就抢先说:“我同意师父的话,光是她能说动师兄带她走,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她不小心识破我的身份,又得知蕴明大姊和我们有关系,在那节骨眼上,我不带她离开富塘镇,行吗?”胜翊辩解说。
  
“是呀!现在蕴明一心都在教育大业上,我们不能把她扯入是非圈中。”秦鸿钧点点头说。
  
“师父,您放心,吴映洁的事,我会处理好的。”胜翊很有自信地说。
  
“那就好。”秦鸿钧说:“我们花了几个月,终于知道东南这一条线的幕后大老板是曾世虎,你想好怎么做了吗?钱方面够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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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那里的人已经在收集相关资料,很快会有眉目。至于钱,我们会尽量筹措。”
  
胜翊报告说。
  
“那我就把上海的指挥权交给你了。”秦鸿钧说;“过两天,我们会到南方去见大元帅,顺便用你的线索,揪出香港的军火供货商。”
  
“我们还会在岭南耽搁一阵子,寻找一些药材。”秦宗天加一句说。
  
“你真是对草药入了迷,再过几年,你大概可以学李时珍,编个新“本草纲目”了。”胜翊取笑师弟。
  
“比起你跋山涉水探勘矿物的那股狂热,我还差远了。”秦宗天也调侃回去。
  
“可惜中国美丽的河山,丰富的资源,都被那些残暴的军阀分据蹂躏着。统一真是一条漫长又艰辛的路。”胜翊若有所感地说。
  
“就像黎明以前的黑暗。”秦鸿钧说:“我年纪大了,或许见不到统一的那一日。
  
但你们年轻人还有希望,中国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三个男人感时忧国,正慷慨激昂发抒己见时,绝没有想到映洁轻手轻脚地躲在门外偷听。
  
她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更了解胜翊的底细而已。现在听来,他不是单纯只为复仇或厌恶好商的暗杀者,而是怀着极伟大理想的爱国志士。
  
她没有看错他,他果真是个英雄人物!
  
举目望去,入眼的皆是浊人,她若要一展填海补天之鸿志,让自己的生命如星辰之灿烂,如春花之姣美,不跟着胜翊,又要跟谁呢?
  
到了上海,要打发她,可没有那么简单呢!
  
映洁本来以为,到了南京搭上火车,就不用再受奔波劳顿之苦,一路可以舒舒服服地到上海。
  
然而没想到,所谓的搭火车,竟是搭运黑煤及木材的货车。
  
“只有这样,才能逃过你父亲和马家的搜索。”胜翊只丢给她这个理由。
  
她坐在巅簸不堪的车厢中,寒风不断从细缝钻入,像一条冰冷噬人的蛇。而且她还要忍受呛人的异味、沉闷的空气,若不是一脸稳如泰山的胜翊,她真会撑不下去。
  
总比在雪地里跋涉好,总比被父亲抓回去好,映洁不时鼓励着自己。
  
因为列车的停停走走,他们在车厢内待了两个夜。在黑晤中,原来各睡各的,但有时太冷了,会本能地靠在一起;天光透进时,谁先惊醒,就会自动移开。
  
在此非常时期,没有人会去拘泥一些小节上的问题。
  
白天,他不是探附近情况,就是沉思。映洁知道他要操烦很多事,也不招惹他,就独自坐在角落里,想着如何留在他的身边。
  
有时他反而会纳闷地问:“你怎么那么安静?是哑了,还是病了?”
  
映洁看着他的黑脸,想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目前还是少开口为妙,否则会吃进一堆煤屑渣,人就由里黑到外了。
  
随着时间的迫近,感觉快到上海了。趁著有晴朗的阳光照进,胜翊又心情颇佳的样子,映洁试探地说:“我知道你们是为南方军政府做事的,我能加入你们吗?”
  
“什么?”胜翊瞪大眼,仿佛见着鬼般说:“你又偷听我们谈话了?”
  
“是又如何?谁叫你们不防着我?”映洁不让自己心虚说:“让我参加好不好?我很崇拜吴校长,受到她的感召,一直想为中国做些什么……”
  
“但你是吴世明的女儿。”他打断她的话。
  
“吴世明的女儿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能爱国救国吗?拜托你不要老拿我的出身来评论我。如果我像我父亲,也就不会辛苦地逃家了!”她有些生气地说。
  
“你……你一个千金小姐,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工作十分危险,可不是一般玩耍的儿戏,你要弄清楚!”他耐烦地说。
  
“我会学,绝不会坏了你们的事。”映洁十分热切:“瞧,我还有钱,是我母亲积存的首饰,我全部捐出,也算我为父亲赎一部分的罪过。”
  
她说着,便解下月牙蔷薇的荷包,将里头的金饰倒出,黄澄澄地,映在阳光中,显现出一笔不小的财富。
  
他惊愕地看着她,无法置信!
  
天呀!她真比他想像的还幼稚无知!她没听过“钱不露白”这句话吗?以她的年轻貌美,以她的身怀巨款,很容易就被歹徒奸杀勒毙、卖到妓院,或沉尸到黄埔江底,她难道一点大脑都没有吗?
  
天底下的男人,不是每一个都像他一样,可以坐怀不乱、守着道德操守、昭显良知正义;还有天晓得的,莫名其妙的一时心软……胜翊正不知该气或该诅咒时,列车猛地煞住。
  
映洁往前一倒,荷包飞到煤堆里,她急急叫着:“我的月牙蔷薇……”
  
“该死,你的金子不管,去管什么月牙蔷薇……”
  
慢着!月牙蔷薇?不就是她梦中一直喊着的宝贝?搞了半天,竟只是一个不值钱的荷包?
  
瞧她焦虑的模样,胜翊护好金子,就帮她在煤堆中找出那已沾染黑屑的粉红荷包。
  
他将金饰装了回去,口气凶狠地对她说:“拿好,以后别再让我或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了!”
  
外头传来人靴走动,金属碰撞的声音。他悄悄推开车厢的门,见到了错综的铁轨,方形的仓库,连排的建筑和远方三三两两的工人,他回头说:“上海到了。”
  
映洁随他跳了下来,面对的是丑怪灰蒙的景象,还有冻到骨子头里的寒冷口这就是繁华热闹,被称为“东方之珠”的上海吗?
  
她内心没有快乐,只有沮丧,因为胜翊当面拒绝她了,她真的要在此和他永别了吗?”
  
胜翊跳过了几段铁轨,映洁仍站在原地,缩着身子,想着要如何找到在码头工作的阿标。
  
“你还不来吗?”他突然停下来叫。
  
“你走你的,我和你又不同路!”她很有骨气地说。
  
“是谁刚才说要参加救国行列的?怎么一分钟前说的话,马上就忘记了?”他沉着一张脸说。
  
她没听错吗?他要收容她了?她不必和他分开了?
  
映洁的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像一只燕子,高兴地跑到他的身边。
  
上海在她的眼里,不再是丑怪,不再是灰蒙。走出火车站,来到雪落的泥泞大街,挤过不友善的人,躲开横闯的自行车,她仍觉得四周好美,充满着蓬勃的朝气和令人振奋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有了胜翊,她不怕迷失,而且还可以由其中走出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生来!

『5』第四章

胜翊的报社设在租界区,小小的阁楼夹在五花八门的商家之间,一方面可以避人耳目,一方面消息较为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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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报其实是个障眼法。目前他们附属在一家大报馆之下,每周发表一份刊物,内容大部分是南方传来的政治言论及统一思想,基本上只负责传递,工作十分简单;他们最主要的任务,仍集中在调查曾世虎和上海军火走私的情形。
  
映洁到达的第一天,就见过社里的其它三个人。
  
杜建荣有广东口音,黄康是上海本地人,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热忱爽朗,对映洁非常友善及欢迎。
  
唯一的女性叫陈若萍,她穿着新式的短衫绸裙,头发剪成时髦的齐鬈款式,一张长脸拉得更长。
  
她用怀疑及批判的眼光看着映洁,在胜翊介绍完后,便说:“女学生?你没事带个女学生来干嘛呢?我们这里又不缺人。”
  
“你不是常抱怨里外事太多,做不完吗?我正好找个人来帮你的忙。”胜翊翻着桌上的报告,不太专心地说。
  
“可是她看起来好小,能做什么呢?”陈若萍追着问。
  
“她不小,只差你三岁而已。”胜翊说。
  
映洁讨厌他们目中无人地讨论她,所以插嘴说:“而且我能做的事可多啦!我会写、会读、会画,保证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胜翊抬头看喜身脏兮兮的映洁,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再对陈若萍说:“就这样决定了!映洁是女生,我就把她交给你。”
  
“可是……”陈若萍还想再争。
  
“我是这个小组的领头,说话算话,这件事不要再有异议了。”胜翊断然地说。
  
陈若萍果然很识相的闭上嘴。
  
看不出来,老实的邱铭,在变回胜翊时,会那么有威严。不过映洁也很窝心,他虽然在人后常嫌她出身,又讽刺她的娇生惯养,但在众人之前,仍有护她之心,可见这师生情份,假久了亦能成真。
  
映洁从那日起就跟了陈若萍,而且还住在同一个房间内。
  
陈若萍是个脾气急躁的女孩,没有必要,绝不多说一句废话。在熟悉工作的过程中,映洁只有服从的份,而几个星期下来,她做最多的便是打扫、生火、煮饭,别说沾不上一点爱国救国的边,就连编辑印刷的事,也被排斥。
  
她曾向陈若萍抗议。
  
“这些生活上的事,总不能叫男人做吧?”陈若萍直接回答她说:“以前你没来时,这些都由我来忙;你来了以后,正好分我的忧,这就叫分工合作,你先从内外杂事做起,报社的一切,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她认为陈若萍对她存有偏见,想向胜翊反应,但又怕他笑她吃不了苦,正好给了他驱逐她的借口。
  
因此,她只有咬紧牙根,灰头土脸地,做她十九年来未曾碰过的粗活。反正她决心要离开吴家富而腐败的生活,若要真的独立自主,洗衣烧饭都是必须学习的技能。
  
在理想的驱使下,映洁忍受生煤球的气味、冰冷的水、肮脏的衣物、烧饭的油烟,还有当“婢女”的挫折感。
  
建荣和黄康对她都极有礼貌,还不时伸手帮忙。唯有胜翊,看她忙里忙外,就跷起二郎腿,脸上带着调侃的笑,仿佛她的“沦落”是他的最大乐趣。
  
映洁从胜翊的眼里,常常有“自讨苦吃”的感觉。但转念一想,成就大事业不都如此吗?几个男生天天在风雪中奔波,陈若萍也往往一忙就没日没夜,她能让他们在烦劳之际衣食饱暖,不也是间接的贡献吗!
  
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于中国的事,而非仅仅伺候好几个人的生活而已。
  
她会耐心等,她要向胜翊证明,她绝非一个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外面的天是灰黑阴沉的铅块,雪暂时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纷飞的迹象。
  
胜翊一睁开眼,便感觉到两边太阳穴的胀痛。他昨天花了一个下午,勘查上海滩仓库卸货的情形,又绘制了船坞分布的地理位置图。晚上,则在城隍庙的楼馆,招待几个搬运工人,喝得半醉,为的就是找到内应的人。
  
他翻个身,鼻子碰到枕巾时,一般香味淡淡传来。他知道那是属于映洁的,从尼姑庵挟持她的那一次,后来的共同逃亡,到她负责清扫工作,他愈来愈熟悉这味道。
  
杜建荣和黄康是否都注意到了?还是只有他特别敏感?呃,应该只有他,因为他才有机会去联想……满脑子正都是她的时候,就听见她娇脆清朗的笑声。在这尚昏暗的清晨,仿佛遥远林间的一只百灵鸟,传颂美丽的音符,立刻让他的不适感减轻许多。
  
真不懂,她为什么老有泉涌不断的喜悦呢?从正式相识起,她就慧黠、顽皮、机智,仅管碰到懊丧或艰困的情况,她散发在脸庞的光辉都不曾消失;唯一见过的梦中泪痕,也带着纯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间愁事的稚气使然吗?还是她内心有另一个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应变面具,使她能苦中作乐?
  
若是后者,那真如师父所言,映洁就太精明厉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随,不就是因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吗?
  
她可以是调皮的女学生,可以是恶霸的刁钻女儿,可以为他杀人而喝采,可以镇静地恫赫人,可以极大方地表达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里,走上几天几夜,她不喊一声苦;叫她在报社里当打杂的仆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胜翊一直在观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专注,更有兴趣地看她的一举一动。她说她继续跟着他,是因为想报效国家,他倒想见识一下,为了爱国,这没吃过苦头的吴家三小姐,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胜翊又想换个睡姿时,映洁的笑语中夹杂着另一个男声,仿佛两个人在做什么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来,八成又是爱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黄康。
  
这个黄康,有着城里人的世故滑溜,虽然家有妻小,仍爱和女孩子调笑。他对映洁献殷勤的举止,胜翊已不只见过一次,而且还提出警告,要他收敛一些。
  
“为什么不行?我只是想表现同志间相互帮忙的友爱美德。”黄康反驳说。
  
“我很清楚你的“友爱美德”,但工作之际,我希望你只对外,不要对内!”胜翊也不客气地说。
  
“我的“友爱美德”又有什么不对?我也常逗若萍开心,你就不曾有过异议呀!”
  
黄康说。
  
是吗?他怎么都没注意到?胜翊脑筋转着,又说:“映洁不一样,她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照顾她。”
  
这段话,连胜翊自己都讲得有些心虚,但他为人一向正经沉稳,不说废话,黄康也就没有再争辩。
  
笑声愈来愈大,像针般刺进他的耳朵里。胜翊再也睡不着,便下床穿衣,带着一张深受打扰的脸,来到前头的报社。
  
屋内无人,只浮着薄薄的日光。笑声来自旁边的小走廊,胜翊走过去一看,随着映洁的,竟是向来沉默寡寡言的杜建荣。
  
他们正挤在一块儿生煤球炉,空气中有浓浓的烟味。
  
“你现在用的黄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烧,又有毒性,久了对身体不好。”杜建荣一脸卖弄地说:“我们试试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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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牌?干嘛取那么好笑的名字呢?难道你划一下,它就会“吱”一声吗?”映洁笑着说。
  
“不知道。日本人老爱做些奇怪的事,不过他们历史名人丰臣秀吉的外号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关。”杜建荣也随着她笑。
  
“我还是喜欢瑞典用的凤凰牌名称,浴火中的凤凰,取得好。”映洁说。
  
“凤凰当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荣接着说。
  
即使是那么无聊的一句话,映洁也笑得天花乱坠,而杜建荣更是以为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幽默男子。
  
胜翊实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来找碴的神色,说:“建荣,你不是还有事吗?我给你那几张图表,你研究过了没有?”
  
“我……呃……我只想帮映洁的忙而已。”杜建荣略显尴尬,脸红红地说。
  
“生火煮饭是她份内的事,若她自己不能处理,就没有资格留在这报社之内。”胜翊干脆地说。
  
这下子连映洁的脸也涨红起来。她正想顶嘴,建荣借口离开,就只剩她面对眼前那横眉竖眼的暴君。
  
她二度想开口,他却抢先说:“我让你来这的报社,是因为你千方百计求着要来报效国家的。我可不许你在这里招蜂引蝶,乱搞男女关系!”
  
“什么?你说我……”映洁生平没受过那么大的侮辱,她头轰了一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建荣和黄康都有很重要的任务在身,我希望你远离他们,不要让他们分心。”他继续残忍地说。
  
“你……你太过份了!你把我吴映洁想成什么样的女人?”
  
他的话才说一半,愤怒尚未表达到千万分之一,他倒一派潇洒地转身就走。
  
映洁气极了,她打自娘胎出来,什么死皮赖脸的人没见过?就没碰过这种自私无礼、没心没肝的大混蛋。
  
若不是一只手拉住她,她真会扑上去,要他把所有不是人的话都吞回去。
  
陈若萍把才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她原先对胜翊莫名其妙带回一个女学生就心存疙瘩,现在亲眼见他对映洁疾言厉色、毫不留情的样子,不禁暗暗高兴。
  
在制止争端之余,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说:“胜翊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种脾气。”
  
“管他什么脾气,也不能说这么难听的话!”映洁仍怒气冲冲地说:“亏他读圣贤书,就不知道话如毒箭,如利刃,会置人于死地吗?他怎么可以随便无的放矢,含血喷人呢?”
  
“他的压力大,很多话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考虑太多别人的心情,你照他说的话去做就没错。”陈若萍又说。
  
映洁看了她一眼,仿佛这才发现与自己对话的是谁。反正他们都是同一国的,总说她年纪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没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后又瞧不起她。映洁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咽下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迳自烧水洗菜。
  
陈若萍为表示自己贤慧识大体,又进一步劝导说:“他们这种为理想献身的男人,都是铁了心肠的。我认识胜翊那么多年,还没有听过他说几句让人开心的话呢!”
  
这倒引起了映洁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问:“你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吗?”
  
“我们陈家和他们邱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还是胜翊的未婚妻,他都没跟你提到吗?”陈若萍说。
  
未婚妻?胜翊有未婚妻?映洁心一沉,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应该是无所谓的,但想到胜翊和另一个女人,就觉得怪怪的。
  
“不过我姊姊在未过门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陈若萍接着说。
  
映洁的心像在荡秋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手边忙着,却无法专注。
  
“本来他母亲想订下我,但胜翊反对。他曾说过一句话,中国一日不统一,他就一日不成亲,因此他不愿意耽误我的青春。”陈若萍不自觉地透着无奈。
  
“这太荒谬了!如果中国永远不统一,他就永远不结婚了吗?”映洁张大眼睛说。
  
“以胜翊顽固的个性,真有可能哟!”陈若萍终于谈到了主题,“我看过太多女孩子迷恋他、崇拜他,为了他走上救国的行列。但这些都没有用的,胜翊一点都不会感动;
  
如果你是因为这种理由而加入我们的团体,我劝你趁早退出,免得让自己伤心难过。”
  
这话说得比胜翊更毒,若非映洁的定力够,炉上的热水早就洒得到处都是了。她镇定颤抖的双手说:“你……你和邱胜翊全是半斤八两,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别人。有你们这种狭隘的胸襟和肮脏的想法,中国能救得起来才怪!”
  
“映洁,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陈若萍赶紧说。
  
“我告诉你,我吴映洁是立志不结婚的!”映洁打断她说:“我看过太多女人依附男人后的悲剧,你既是时代的新女性,应该听过邱群英的这段话吧?“自三从四德之说中于人心,于是一般男子以有德无才为女子之天职,有耳而瞆,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给男子”。我当然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不像人的废物!”
  
哦!这女孩子真不简单,很有一套不同凡俗的看法,胜翊的眼光毕竟是没有错的。
  
陈若萍一方面放心,一方面赞同地说,“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一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胜翊那些崇拜者之一呢?”映洁冷不防地问。
  
“我?”若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当然不是!我加入这份工作,为的是我自己,绝对与胜翊无关。”
  
“是吗?”映洁由唇间吐出这两个字。
  
陈若萍往后退一步,满心不解。吴映洁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她看起来心无城府,行事稚嫩,但为什么此刻显露的精明,又令人难以招架呢?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轻忽胜翊带回来的这个女学生。
  
农历年过去,元宵节过去,映洁渐渐适应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说不上喜欢与否,人间到处是尔虞我诈,只不过城里的人较世故,往往笑里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报社中,仍有着人性的弱点。
  
黄康轻浮,杜建荣寡断,陈若萍善妒,而胜翊心机深,是她唯一看不透的。
  
自从那一日的冲突后,映洁收起了笑脸,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反而是陈若萍比以前更热络,但由那亲近的态度中,映洁感受到更多的防范之心。
  
哼!她生在那种旧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么嘴脸没见过?
  
整个报社中,她只在乎胜翊,但也偏偏对他最冷淡,谁叫他说出那一番污蔑她热情和人格的话呢?
  
悄悄来到的春天,让她更想念母亲。算算离家已两个月了,一直没有机会去找阿标。
  
母亲得不到她的音讯,一定会很着急的,但上海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才能找到阿标呢?
  
一个午后,气温升高,映洁藉着买杂货的理由,想开始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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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上海,除了灰蒙蒙的港口,人来人往的车站,热闹的南京路,租界欧式的洋楼外,几乎没什么概念。阿标工作的地点叫“沪江运输行”,既是码头搬运工人,当然就往上海外滩一带找啦!
  
映洁站在转角的书报滩,想着要不要叫黄包车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里?”胜翊穿一身黑衫裤,双手插在口袋,头戴一顶鸭舌帽,更加神秘的样子。
  
唉!真倒霉!第一次想“探险”,就偏被他碰到。映洁居于天生的谨慎及留有退路的习惯,她一直没告诉他有关阿标的事。此刻,她自然把头抬得高高地,轻哼着说:“不干你的事。”
  
看着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虽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时的娇贵气,但顾盼之间,仍有一股明艳。他早注意到她的态度,也知道她在生气,最初胜翊只觉有趣,但时日一久,被她当成隐形人的滋味,竟让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痒地,也在心上成了一个疙瘩。
  
从“不必谈”到“必须谈”,胜翊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她。今天见她单独走出报社,机不可失,他也跟了出来。远离另外的三双眼睛,他可以稍微放松自己,来逗逗这可爱的小百灵鸟。
  
“你还在为那天我说你的事不高兴吗?”他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气说。
  
“我不但不高兴,而且要记恨一辈子,因为你颠倒是非,说的话太伤人了。”她没好气地说。
  
“我的警告都是有理由的。”胜翊仍固执己见说:“我们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
  
“你……你如果不是来向我道歉认错的,就不要和我说话!”映洁气白了脸,快速往前走,差点去撞到几个头缠红巾的印度巡捕,也是上海人所谓的“红头阿三”。
  
胜翊实时抓住她,但她又甩掉他!
  
唉!他从没碰过这种女孩,情绪变化多端。有时候什么都可以忍,有时候却连一点气都不肯受。这一路下来,都是她缠着他,现在还要他反过来说对不起,不是太可笑了吗?
  
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你在富塘镇就以美貌出名,马家两兄弟都千方百计想要娶你。建荣和黄康单身在此,我当然要注意一些。”
  
胜翊用“美貌”二字,原是无心的就事论事,但映洁听到耳埋,气几乎全消了。她并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甚至认为红颜多薄命,然而能由胜翊口中说出,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她转过头,故意装成很严肃地说:“我已经表白好几次了,如果我仅仅是要找个男人嫁,就不会离开富塘镇了。我跟随你,就是敬仰你的为人及理想,但有时候你真太让我失望了。”
  
敬仰胜翊的人太多了,他从不在乎那些虚名赞誉。但映洁不太一样,她脸上的快乐、顽固、渴望、不屑、冷漠,都奇怪地影响他的心境与平衡。
  
“也许我太天真,看错你了。”映洁又加一句。
  
英雄形象即将破灭,胜翊心一横,放下尊严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而且跟随你,我怀疑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她看着天空说:“一切都和我期待的相差太多了。”
  
这太得寸进尺了吧?他都已经开口道歉了,她还在那里东挑西捡。这一生,连他的父母师长也不曾对他的能力产生疑问过。
  
胜翊铁青着脸说:“我从来没要你跟着我,是你自己硬要赖我的!”
  
“我知道!”这点映洁不怕承认,她说:“可是你看,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整日就是生火煮饭,报社的事务不准我碰,军火的事不让我插手,再做下去,我能学到什么呢?”
  
“军火的事太危险,你是生手,我特意要你保持距离。但报社的运作,若萍难道没有教你吗?”他皱眉说。
  
“如果有,我就不会埋怨了。”她暗示地说。
  
他沉默了一阵子,说:“我会和若萍谈谈。现在你应该高兴,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吧?”
  
“谁找你的麻烦嘛!”她小声嘀咕着,见他脸色不对,忙改口说:“对了,码头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你要去码头?”他扬起眉说。
  
“你能勘查地形,我就不可以吗?”她微笑地说。
  
“码头龙蛇混杂,你一个女孩子家到那里去,被人卖掉都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此刻是我的自由时间,你就别操心了。”她极力想摆脱他。
  
胜翊看她一心要离开的表情,干脆说:“你想去逛码头,我陪你去,顺便让你熟悉四周的环境,并且看看我平常是怎么工作的。”
  
哦?那她今天就没办法去找阿标了。不过和胜翊一起游上海的念头吸引着她,或许她还能顺此之便,找到“沪江运输行”呢!
  
胜翊则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每一次和她“交手”,总是他先妥协。其实他很清楚,由年龄、学识、经历、智能各方面,她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一步一步让,让得他莫名其妙的。
  
果真是一日为师,终生就为师吗?他只教了三个月的美术,就受了蕴明姊的感召,有爱护学生的使命感吗?
  
那日,他们逛了上海滩一带,先看两江汇流的沙洲风光,再去最繁华的南京路。胜翊带她去先施公司的“摩星塔”,然后是永安公司的“依云阁”。六层楼高的百货商场,世界各国的东西应有尽有。他不断说着,法国化妆品、捷克玻璃品器皿、德国五金器材、瑞士钟表、瑞典搪瓷、美国电器、日本毛巾……映洁眼界大开,脑中装满了新鲜的名词,嘴里也吃着精致的西点。
  
接着他们又到城隍庙,上九曲桥,赏荷花池,并在大殿前的广场喝上海有名的鸡鸭血汤。
  
无关乎工作,也无关乎指导,感觉是纯粹的玩乐。在夕阳西下时,他们乘着黄包车回报社。映洁回头看,向晚的街灯迤逦闪烁着;愈来愈遥远,如一场绚烂的梦。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下午,她内心最美的上海回忆,也差不多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
  
二月底,胜翊南下福州筹款时,蕴明的信由汾阳的陇村寄来。收件者指明报社,内容是写给胜翊,除了互探近况外,有一段是关于映洁的:由秦先生处得知,映洁真与你同行。今镇上闹得风风雨雨,段马两家皆出大笔赏银,沿通衢要道寻人,你务必小心。
  
另,映洁乃吴世明之女,马仕群未婚妻,与曾世虎关系匪浅,对你们的任务殊为不利,不知是否已妥善安排?
  
陈若萍看得目瞪口呆。她说吴映洁这个女孩不简单,果然是大有来头,她还责怪胜翊一反常态,带着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回来,原来他有自己的目的。
  
但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慢着,她必须想清楚。
  
依照她对胜翊多年的了解,只有两种可能会留着映洁,第一,在对付这票走私集团时,可以当成一步交涉的暗棋。第二,如果暗棋当不成,还可以用映洁换回一笔赏银,增加报社的资金。
  
陈若萍愈想愈有理。难怪胜翊对映洁的态度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在日常生活中,总有不自觉的纵容,甚至还要自己让她做一些轻松的编辑工作,害她呕了好几日。
  
原来映洁只是变相的人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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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还有一点,胜翊可能想不到。这人质并不笨,有时还挺神秘莫测的,万一她是来替曾世虎卧底的,整个报社不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中吗?
  
她愈想就愈急,忙到映洁的卧铺搜索着。床上床下细细找,只有一些简单的衣物,最后才在床板夹层中翻出一个粉红色绣有蔷薇花的荷包。
  
她把沉甸甸的东西倒出,金闪闪的首饰一下子刺到她的眼睛。哇!映洁身怀一大笔财富,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后面有声音喝道。
  
陈若萍吓了一跳,转头看是映洁,就冷冷地顶了回去:“我在搜你的床,你没看到吗?”
  
“你凭什么搜我?”映洁伸手过去说:“荷包和金饰还我!”
  
“我不还!这是你父亲吴世明私贩鸦片、军火,残害民族国家,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理应再归还老百姓!”陈若萍用身体挡住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映洁惊愕地说。
  
“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晓得你有个未婚夫叫马仕群!”陈若萍冷哼一声说。
  
去他的未婚夫!映洁强作镇静地说:“是谁告诉你的?不可能是胜翊,他要我别透露,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瞧她那笃定的样子,仿佛胜翊就捏在她的手掌中。她也不论论自己的斤两,还真以为胜翊会对她好吗?
  
若萍妒恨交加,在失去理智的边缘,脱口便吼道:“偏偏就是胜翊告诉我的!他说,你的来历有问题,叫我们要小心防范你。你以为他真的让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吗?才不呢!
  
他留你在这儿,不过是要用你来对付曾世虎;或者软禁当人质,拿你和你父亲交换一笔赎金而已!”
  
那些话如大小石块袭来,几乎令映洁站不住脚。她是常常怀疑,胜翊原本一到上海,就要摆脱她的;但在火车站,因为某种理由,他改变了心意,难道就是陈若萍所说的这些计划吗?
  
在茫然无措之中,她仍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胜翊真的那么说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陈若萍更狠地说:“搜你的睡铺,也是胜翊下的命令,他怕你和曾世虎私下有所串通。事实上,我已经通知你父亲,说我们知道你的下落,准备要领他的赏银了!”
  
迷雾散去,尖锐的利刃由各方刺来。映洁感觉到那无法承受的痛,她向陈若萍冲过去说:“还我的荷包!还我的月牙蔷薇!”
  
“不!我不给你!它是属于老百姓的!”陈若萍大叫。
  
两个女孩扭成一团,撞歪木箱,翻倒椅子,惊动了在前头装订周报的杜建荣。
  
“怎么啦?你们干什么吵成这样?”他看到眼前混乱的景象,设法要阻止。
  
“快帮我抓住吴映洁,她和曾世虎是同一伙的,快抓住她!”陈若萍尖声喊着。
  
“还我的蔷薇!”映洁仍是那一句话。
  
建荣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想去拉陈若萍,陈若萍就打他;想去扯映洁,映洁就一头撞过来,害他摔向墙壁。
  
“快点!她人跑了!”陈若萍叫着,脚差点踩到他。
  
杜建荣追出房间,看见映洁在后门露台,将热水泼了一地,又把热烫的煤球洒了,然后往小楼梯下去,在冷冷的风中,跳到了满是泥泞的青石板路。
  
“快!往前头追!”陈若萍推着他说。
  
杜建荣飞似地跑到大街,穿过人群小巷,来到后街,但除了几个玩耍的小孩,什么都没有。
  
映洁会往哪里走呢?他往每个方向都晃几步,就是不见她的人影。最后,陈若萍也追上来,大力喘着气。
  
“找到了没有?”她问。
  
“没有。”杜建荣摸摸头说:“真是奇怪,她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这下子我们怎么向胜翊交代呢?”
  
“操什么心?有我呢!”她说。
  
“你说她和曾世虎是同一伙,我不太相信。”他说。
  
“我可是有证据的!”陈若萍瞪他一眼说。
  
“不管,我还是四处找找她,她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就在这附近。”他坚持说。
  
直到天色全黑,夜风夹带着海潮的湿气扑面而来,杜建荣才瑟缩着身子,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报社。
  
映洁就这样失去了踪迹。
  
杜建荣有预感,无论事情真相如何,胜翊都会大发雷霆的。因为,他本身虽不是什么神经敏锐之人,但居于一种男性对映洁喜爱的心理,他隐约明白,胜翊是非常在乎映洁的。
  
胜翊一个星期后由福州回来,一进报社,尚未去掉风尘仆仆,就迫不及待发表此行的感想。
  
“款项筹得如何?”陈若萍第一句话便问。
  
“那些华侨和企业家都很热心,可惜军政府飘摇不定,人人都拿不定主意,议论分歧,我们只有自求多福了。”胜翊说。
  
“怎么会?军政府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吗?”杜建荣说。
  
“支持者有什么用?政权全部操纵在地方派系手上,他们说穿了,也不脱军阀占地为王的想法,视军政府为傀儡,废立凭他们高兴。”胜翊说:“大元帅就常感慨,革命空有理想,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实在寸步难行。”
  
“我们是早该有革命军队了。”黄康说:“像我们现在寄人篱下,或用打游击的方式,根本是以赤手空拳在打天下。”
  
“打什么天下?我们为的是救国救民!”陈若萍说。
  
胜翊笑笑,往厨房方向瞄一眼,怎么不见映洁呢?她向来对这些言论最有兴趣,总要抢着来听,今天倒躲起来了。
  
“现在北方情势有变,段祺瑞向日本借款,买武器练新军,整个政局有一触即发的危险。我们目前对付曾世虎,希望长江中下游的火并,上面叫我们一定要谨慎,若一个弄不好,连南方都要牵扯进去。”胜翊继续说,但已有些心不在焉。
  
大家围在桌旁,翻着南方最新的书报手册。胜翊前后绕一圈,就是不见忙上忙下的映洁。
  
人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很怪异。
  
“映洁呢?”胜翊再问一次。
  
“她……她跑了!”陈若萍大声地说。
  
“她跑了?你是什么意思?”胜翊的眼睛眯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严厉。
  
“我们揭穿她是军火贩子吴世明女儿的身份,她老羞成怒就跑啦!”陈若萍说,很清楚他发怒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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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依旧是那危险的表情。
  
“是蕴明姊写信来,她还警告我们要小心吴映洁。”陈若萍连忙将信取出,平摊在他面前。
  
胜翊很快地把信看一遍,再瞪着她说:“就这封信?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她一时舌头打结,还是杜建荣替她回答:“若萍当面指责映洁是曾世虎派来的奸细,两人起了争执,映洁由后面楼梯跑掉,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奸细?映洁怎么可能是奸细?这太可笑了!”胜翊用力将信一丢,就往女生的睡房走去。
  
三人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全跟了去。只见胜翊瞪着空荡荡的床发呆,没一会儿竟到处翻找,好像映洁就藏在里面一样。
  
“胜翊,你太过份了……”
  
陈若萍尚未说完,他已经看到那只蔷薇荷包,往桌上一倒,所有的金饰原封不动。
  
他的脸几乎是铁青的,话由齿缝中吐出,是骇人的:“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太了解映洁,月牙蔷薇是她的宝贝,她或许不要这些金饰,但荷包不会不带走的!”
  
三人都吓住了,除了提到杀父仇人,他们都不曾见过胜翊这种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她就是跑了,不敢再回来了嘛!”陈若萍强迫自己要理直气壮。
  
“不!映洁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人!”胜翊向她走近一步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我要你的答案!”
  
“我……我只说,你押她当人质,想用她和她父亲交换赏银……我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陈若萍支吾地说。
  
“你真的这样对她说?”胜翊的声音都哑了。
  
陈若萍点点头。
  
难怪映洁不敢回来,难怪她连荷包都不要,她真以为他要出卖她吗?但上海那么大,她身无分文,没亲没故的,能去哪里呢?“你们找过她吗?”他问两个男生。
  
“找过了。这一星期来,我们有一空,就大街小巷找,连曾世虎那儿都查过,就是没有……”黄康说。
  
“天呀!一星期,整整七天……”胜翊不敢再想下去。
  
他无法想像她会发生什么意外,那超出他能忍受的范围。
  
从那天起,胜翊的心有一大半都在找寻映洁。他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徘徊黄埔江畔,穿梭在城隍庙附近闹街,人海茫茫,就是不见她的芳踪。
  
他甚至混在乞丐堆中,夜宿在火车站及船码头,把自己弄得狼狈至极,只为了找映洁。接着,他牵上黑道的人口贩子,由“长三堂子”的头等妓女,找到“碱内庄”的下等妓女,皆徒劳无功。最后,他和租界及中国巡捕都攀上交情,去看那一具横死的女尸。
  
胜翊知道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的生命中已存在着太多必须优先考虑的人及事,一个仅仅和他有三个月师生关系的女学生,实在不具有任何份量。
  
到上海,是她硬要跟随;离开报社,也是她的自由意志,所有的危险性她都很清楚,他真的不必负道义或良心上的责任。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呢?夜里辗转反侧是为她,白日无心工作是为她;寝食难安是为她,苦闷烦躁是为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以为无关紧要的映洁呀!
  
好!他承认,从富塘镇开始,他就很乐意让她跟;到了上海,若她不提,他也会将她带回报社。他对她是有些粗鲁冷淡、不假辞色,但她不会真相信若萍的话,永远不肯再见他了吧?
  
三月、四月过去,天候己不再寒冷,处处春暖花开。胜翊停伫在黄埔江头,看忙碌的货轮进进出出。海天一线不再苍茫,鸥鸟一只只由南方归来,身后的上海,除去了霜雪,更加明艳多彩。
  
面对这繁华盛景,面对他的理想抱负,在所有的冲劲中都留着一股空虚。他无法真正解释什么,映洁出现在生命中仍是奇怪的,只是由她,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系一个人的滋味。

『6』第五章

五月初由北京传出的学生罢课风潮,到六月时已达到全国鼎沸的地步。事情起因于巴黎召开的和会,北洋政府想把青岛及山东的主权让予日本。
  
中国早非清末的中国,民智己开的老百姓,不可能再忍受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所以纷纷起来抗议。
  
上海是个国际性的大城市,自有领头的效果。知识分子高喊著“打倒军阀,统一中国”,工人商人拿著“抵制日货,爱用国货”的旗帜。由上而下的民族觉醒,日日在街头上演着。
  
崇贞女塾是基督教学校,原属中立态度,但罗勃牧师居于爱中国的心,也带着身穿灰衣蓝裙的女学生,为示威游行的人呐喊助阵。
  
映洁热爱这种场合,她还自制很多布条,要大家拿在手上挥舞着。
  
多奇特的经验呀!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全心只为解救中国。
  
她们随着队伍动着,因为警察已经半管不管的,所以有些混乱,没多久人便散掉了。
  
映洁东张西望,只找到一个叫古瑾华的同学,两人退进小巷,暂时喘一口气。
  
“待会我们只好自己回学校了。”古瑾华拍着胸脯说。
  
映洁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被地上散落的一份刊物吸引住了,她太熟悉那名称及格式,因为是属于胜翊的报社。
  
她离开他也快四个月了吧!
  
那日,她踩着后巷泥泞的青石板地离开,恰好遇见一辆停着的黄包车,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沪江运输行”的地名,车夫飞快地拉着,她就这样轻易地逃出险境。
  
如今回忆起来,她还算满幸运的。碰到一个善良的车夫,阿标又正好在运输行内,没有使她流落街头。
  
“三小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标一见她就说。
  
看到阿标那黝黑憨直的脸,映洁如见亲人,鼻子不禁发酸。但她自尊心极强,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母亲没说吗?我是和一位邱老师出来的。我在他的报社工作两个月,因为……因为理念不同,想想还是来找你比较好。”
  
阿标从小看着映洁长大,知道她藏心事的习惯,也不多问,只说:“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给你母亲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么三小姐,叫我映洁就好。”她要求着,又说:“我来,会不会很打扰你呢?”
  
“怎么会呢?”阿标很义气地说:“你和你母亲对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让你饿着!”
  
说归说,首先住就发生问题。
  
阿标住在简陋的单身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块儿,当然不适合映洁。她身上又没钱,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后是以阿标妹妹的身份,暂挤外乡人临时搭盖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贱工作的苦力,妇女多半是帮佣或打临时工,白天看他们忧愁忍耐的脸,夜里听犬吠及孩子的哭声,真要抹去她逃家后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湿冷的被窝中,她就哭了,想到胜翊,她更是愈哭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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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认为他是革命英雄、爱国志士,必有圣人的道德标准。没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诈的凡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欺骗、伪装、引诱、绑架的手段都来,这不是和那些杀人放火的盗匪没两样吗?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顾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恳切地说出内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献上去……他根本不当一回事,还在背后嘲笑她、算计她。被处以凌迟的酷刑,大概也没那么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终分析不出来,为什么胜翊绊她的这一跤,会让她受重伤似地,无力再爬起来。
  
第八天时,阿标跑来找她,说:“有免费的晚餐,我们快点去吃。”
  
“哪有这么好的事?”映洁闷闷地说。
  
“基督教堂,耶稣请客啦!”他笑嘻嘻地说。
  
原来教会为了吸引群众,不时在礼拜日布施一些点心或饭菜,附近的工人就会结伴同来,顺便唱诗歌,也听听讲道。
  
那天的讲题是“回来吧!迷途的羔羊”,映洁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听了颇有感触,便主动和罗勃牧师攀谈。一聊之下,才发现他竟然认识吴蕴明校长。
  
“我在广州传教时见过她,她是非常特别的一位女性,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发夹白的罗勃牧师用标准的国语说。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样,能当个启发民智的教育家。”映洁用期盼的口吻说。
  
“真的吗?我们的教会正在办学,有训练教师的课程,你愿意参加吗?”罗勃牧师眼睛一亮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几经摆弄之后,又将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课余时间到孤儿院帮忙,就算付过学费了。
  
日子上了轨道,就逐渐充实起来。她如海绵般,吸收每一种课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触到的英语、科学及教育哲学。说实在的,有了一番生活体认和心情转折后,她念书的态度,比在仰德学堂认真,也严肃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闭塞生活中的重要启蒙,所以当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时,内心难过得不得了。并且,很多同学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内,她的怅恨更是无法言喻,连作梦都巴不得自己忽获神助,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将封建那腐朽阴晦的宇顶掀开,让其中吃蚀的烂菌毒虫见光而死。
  
由于感激罗勃牧师,映洁也开始上教堂,参加唱诗班。可是旧约圣经开宗名义的亚当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映洁就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稣都是男性,对父权社会厌倦透顶的她,再将命运完全交托给教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费了千辛万苦才夺回自己对人生的主宰权呢!
  
不过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总是比摧毁她梦想、践踏她尊严、夺去她金钱的邱胜翊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着刊物半晌,仅管恨着咒着,她还是拾起来仔细翻看。那字里行间,跃然的爱国情操及血性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她的心。
  
为了工作,他是否和从前一样,衣不解带,疲于奔命,饭都来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为了中国,他可以牺牲一切,更可以出卖她,把心肠系于这样的人,徒然浪费生命而已……“映洁,我好像看到牧师了!”古瑾华拉着她说。
  
她忙丢下手中的杂志,又回到人群里。游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来来去去,依旧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见一大堆人头,没有一个褐发的。
  
胜翊就站在对面一排红砖楼房的转角,他正兴奋地记录着中国人表达民主的历史性一刻,并不断对旁边的美国朋友说:“史恩,睡狮醒了!我们不再是东亚病夫了!”
  
史恩是个摄影家,对中国极感兴趣,每天背着笨重的器材到处跑。此时,他眼露贪婪之光,但人潮拥挤,始终找不到能放他设备的地点。看着胜翊眼眸中散发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调很重的国语反覆说:“你是对的,很对,绝对的!”
  
突然,那如太阳般的晶亮凝止了,万道光芒集于一束,穿过示威的队伍,越过围观的群众,天崩地裂似地,也带走了胜翊脸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还搞不清楚状况下,胜翊连身体带脚,冲向呐喊的人们,仿佛前面有一条绳子套住了他,令他中邪般身不由己。
  
是映洁!是映洁!
  
胜翊追着那穿着淡蓝旗袍灰短衣的身影,真是她!近四个月不见的她!
  
他一边和被撞的人说对不起,一边紧盯着她不放。她依然是白净的肌肤,爱笑的樱唇,明丽的大眼;仅有的变化是,头发剪短了,也不再梳辫子,而是绾成松松的髻,在少女的容颜中增加一点妩媚。
  
看得出来,她没有沦为流民或被卖入妓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长久以来纠结于胸臆间的忧愁烦恼,一扫而空。
  
但同时又有一股怪怪的感觉由心中升起。她那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没有他的保护,她怎么还能安全地活下去呢?他锲而不舍地找她,早准备要英雄救美,就如当时助她逃离马氏兄弟魔掌,带她到上海,又收容她一般,所有的最坏打算,他都想过,也张开自己难得示人的羽翼,想给她一个疗伤之处,结果她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吗?
  
该死!她离得更远了!
  
胜翊几乎是踩着人堆前进,在嘈杂的诅咒声中,他终于来到映洁身后,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激动的口气喊着:“映洁!”
  
她转过头,杏眼睁圆,仿佛见到鬼,吓白了俏脸。
  
“映洁,我总算找到你了!”他笑着说。
  
但那笑容太过开心,把胜翊由心机极深的男人,变成了潇洒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轻好几岁的样子,霎时惊醒了她。她没见过他这么笑法,也不可能……除非中国统一,或者……或者他找着了有助统一大业的金山银海!
  
“我不认识你!”映洁不自觉地由喉间发出一声尖叫,仿佛那是一把剑,足以划开两人的距离。
  
胜翊尚未反应过来,她人已往一条小巷跑去,双脚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杂乱的回音。
  
“映洁!”他的笑容消失,举步直追。
  
“别过来!我不认识你!”她再一次吼。
  
风在耳边吹着,窄窄的黑瓦木屋由两旁退去,一会儿可见江水,一会儿不见江水。
  
她惊慌,因为怕他。她的梦曾破灭,经由陈若萍的传达,存在想像之中,犹可忍受;
  
但他来了,亲手展示,那当着面的破灭,她无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张她曾喜爱的脸孔前面,看见他真正的丑陋。
  
“映洁,请等一下!”他仍不死心地叫着。
  
接着是斜坡,连到一个长长的堤防。她的脚愈跑愈慢,肌肉发酸,心脏发痛,几乎到撑不下去的程度。
  
粗喘着气,她回头看,追她的人竟不见了。静静的坡道,只有不明究里,也跟着跑的古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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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翊放弃了?回答她的只有风声、水声及古瑾华的呼喊声。经过这番惊吓,映洁已无心回到游行队伍,于是说:“我们直接回学校吧!”
  
她转身往前走,看到的竟是胜翊!他仿佛由天而降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映洁踉跄一下,胜翊及时抓住她,古瑾华则一脸惊恐地往下坡跑。
  
“放开我!”映洁挣扎着。
  
“如果你别这样乱动乱跑,我就放开!”他设法要让她安静。
  
“你想光天化日下掳人吗?我不会乖乖就范的,我会一直尖叫……”她试图甩掉他的手。
  
“我并不想掳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尽量用最小的力气,不想伤到她。
  
“你找我都是为了我父亲的赏银,我全知道,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臂力斗不过他,她就比嗓门大。
  
“映洁,你误会我了!我根本不晓得有关赏银的事;即使晓得了,也不在乎!”胜翊也不自觉地像疯子般吼着:“我一路让你跟随,又收容你在报社,纯粹是一番好意。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扭曲我的原意,躲着不肯见我,不是太过份了吗?”
  
“你竟敢说我过份?!”她将胸中溢出的酸楚压下,说:“若萍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往这里谎话连篇,你真以为我吴映洁是白痴吗?”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话,你就是道地的白痴!”几个月的等待,弄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个人爆发地说。
  
“你还说我是白痴?!那你呢?你是土匪、强盗、杀人犯……”映洁现在不止要挣脱,而且还要反扑。
  
胜翊眼看着一场重逢,变成如此荒邱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闹下去,于是加大力气,将她两手反剪,固定在他怀里。
  
“映洁,你好好听我说……”他的句子尚未完成,一声大吼和一记警棍,同时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么?”一个矮胖的警察凶狠地推他说。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见我们两个女学生落单,就猛追不停,吓死人了!”一旁赶上的古瑾华说。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报社记者。”胜翊气得想要揍人,但强迫自己冷静。
  
“好个记者!我们前头有爱国行动,你却在这儿调戏良家妇女,快跟我到警察厅去!”胖警察不信他的说词。
  
这时,一个举止怪异的洋人,身上背着垂垂吊吊的金属物,举步维艰,满脸汗水地走来,也加入胜翊和警察混乱的辩战中。
  
映洁拉着古瑾华,就趁此空隙间,溜进一条小巷,远离这一团糟的场面。
  
等胖警察愿意看胜翊的证件,而他也能分心旁顾时,才发觉现场已经没有映洁的踪影了。他有一种极可笑的感觉,他明明在大街上记录伟大的历史,怎么又跑到这儿,差点被逮捕呢?映洁总会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一个才教了三个月的女学生,为何常给他带来严重又失控的后果呢?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胸怀大志的邱胜翊,竟也有不了解自己的一日。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国家,不是报社,却是那相识以后,没给过他一刻安静的映洁。
  
他能再见到她吗?
  
罗勃牧师在礼拜堂后面的办公室,围着几个女学生。她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台矿石收音机,里面传来杂哑的声音:“北京政府下令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兴,并决定拒签巴黎和约,此乃全国人民之一大胜利……”
  
“哇!中国有救了!中国终于主权在民了!”映洁很不淑女地欢呼起来。
  
“瞧你这股冲劲,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统帅六军了。”有一个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么样?男人能做的,我们也能。我们能做的,男人不见得行,比如说生孩子……”映洁说。
  
“呸!呸!这种事还大声嚷嚷,多丢人呀!万一给牧师听见……”古瑾华赶紧说。
  
“我听见什么呀?”牧师突然出现说。
  
女学生们都咯咯笑着,各自打完招呼,就一轰而散。
  
映洁穿过后面的花园,回到孤儿院。她脸庞的笑容已消失,换上的是深锁的愁眉。
  
世间事总是不完美,圆了那一桩,就缺了这一桩。
  
最近阿标在运输行擢升,由原来的工人,调升为汽车司机,常跑上海、南京一线,也就常有机会回富塘镇。
  
昨天他带来两件消息。一是珊美真的嫁给了马仕群,婚礼闹遍了全镇。
  
“珊美的一生不就毁了?”映洁难过地说。
  
“毁什么?她还高兴得很,认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为马太太的机会。”阿标依实际情况回答。另一件则是没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对不起,我因为事情耽搁了,晚一天才到千河镇。我连续几个中午都在观音庙等,宋小姐都没有来,所以我猜她是放弃了。”阿标歉疚地说。
  
放弃?璇芝是家教好,修养好,但她也是讲原则的人,怎能当一个丈夫视之为无物的活寡妇呢?
  
映洁心中有千万疑虑,然而距离遥远,她也只有为璇芝心焦落泪的份了。
  
面对痛苦和无奈,母亲常说要“无贪、无嗔、无痴”,才能“慧生而痴灭”。问题是,好难呀!她光是想到胜翊,就有千万种情绪,可以化火炙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说,信他者是白痴;他说,不信者才是白痴。信或不信,他就非要占尽所有的便宜吗?
  
“你认得他,对不对?因为我听见他喊你的名字。”那日古瑾华在由堤防回去的路上问。
  
“认不认得,都是一个讨厌的人。很高兴你叫警察来。”映洁说话时,全身仍微微颤抖着。
  
“讨厌”二字,或许是不对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讨厌过胜翊。那么是“恨”吗?她恨过吴家,恨过父亲哥哥,但那感觉又截然不同。对胜翊的恨中,还带着一种酸酸甜甜,一种悲哀,像在雨雪纷飞的江畔,你还在等着一个明知不会回头的人;雪落在流泪的眸子,冰与火同时滑下脸颊,一如滑下人生的痛楚滋味。
  
她就带着这种滋味做着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怀疑,这滋味已化入她的骨髓中……午后,阳光由大玻璃射入,屋内有着六月的燠热,映洁耐心地哄着几个小婴孩睡觉。
  
罗勃牧师轻悄地由走廊踏入,一边还跟身后的金发外国人,以美语交谈说:“这个孤儿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女婴。中国人重男轻女,先抛弃的都是女儿,还有一生下就杀死的。”
  
金发外国人,脸看起来很年轻,但眼角又有皱纹。他见到映洁,立刻咧嘴一笑……慢着!这个人好生面熟,如果再狼狈些,额头带些汗,不就是……映洁张的嘴还没闭上,胜翊就由门口进来。他今天造形丕变,不再是长袍马褂,不再是邱衫,而是整齐笔挺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头发还分边抹油,更显得他的英挺神采、风度翩翩。
  
这是什么意思呢?映洁呆在那里,直到他对她温柔一笑,她才发现自己的忘神凝视。
  
“映洁,过来一下。”牧师转用国语说;“这位是史恩先生,他特地来为我们教会照相,作为他新书的一部分。另外这位邱胜翊先生,他说他在仰德学堂教过书,还记得你这学生。你说,世界是不是很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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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呀!胜翊就那么大方地登堂入室,很快就确立他们的师生关系,害她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映洁在艺术上很有创见,令人印象深刻。”胜翊煞有其事地再加一句。
  
“是吗?你才上短短三个月的课,我还以为你根本叫不出我们的名字呢!”她偏要拆他的台。
  
一旁的史恩,仿佛事先排练过,很突兀地插嘴说:“很好!既是熟人,就由映洁小姐带领我们四处看看吧!”
  
映洁就这样被迫去招待两位访客。
  
史恩的摄影器材像锅碗瓢盆般,引得大人小孩围观。他黑布一盖,惹人发笑;闪光的爆炸声,又使大伙害怕。他的工作,具有杂耍技团的娱乐效果,没多久便和众人打成一片。
  
“ok!我能自己来,你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史恩对胜翊眨眨眼,手做赶人状。
  
映洁没有一点惊讶,她生气地压低嗓门说:“你们不是真心来照相的,对不对?”
  
“照相是真的,找你也是真的。”胜翊有耐心地说:“史恩是颇有名气的摄影家,他的确要出一本有关中国的书。”
  
“你的话不值得人信任。”她反驳说。
  
虽然不甘愿,但为怕别人注意,她还是随着胜翊到草地过去的树林里,不带笑容地说:“果然是做特殊工作的,那么快就找到我的住处。”
  
“快?我可是找你四个月了,几乎要上天下海,就是没想到你会在教会里。”胜翊短笑一声:“这一次要不是你身上穿的校服,我还不知道要找到哪年哪月呢!”
  
他的表情比话语吐露得更多。他非常积极在找她吗?他就非要得到吴家那笔钱吗?
  
映洁咬着牙说:“我现在是受教会保护的,你不可以再动我的歪脑筋。而且你把我送回吴家,我父亲也不会付任何钱给你!”
  
胜翊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眉眼间尽是愤怒,少了斯文,多的是忍耐到极限的模样。
  
不过,他仍控制了自己,只用简单得近乎冷酷的话语说:“我不要你们吴家的钱。我,是来还这个的。”
  
他由口袋拿出一样东西,粉红的缎彩中一朵莹白的蔷薇。
  
映洁惊喜地接过来,如见故人般喊着:“啊!我的月牙蔷薇!”
  
在她手中的,不仅是荷包,还有母亲的金饰,沉甸甸的,似乎一样未少。
  
她的表情转为怀疑及讶异,说:“你们都没有用吗?为什么不用?”
  
“我不用不属于我的钱财。”他盯着她,故意以极缓慢的语调说:“我也许杀人,但绝不是土匪或强盗。”
  
映洁的双颊顿然通红。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他对吴家的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不!他是一个复杂的人,事情绝对不是表面那么单纯。她必须小心,不能再掉进会毁掉自己的陷阱中。
  
“这金饰是若萍强硬扣留的,她说这吴家的不义之财,应该还给老百姓,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映洁很谨慎地说。
  
“如果我有这种念头,当初在上海火车站时,我就会接受你的“爱国捐献”。”胜翊特别强调后面几个字,含着极明显的讽刺意味,又说:“但我没有,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你的钱,你身上仅有的盘缠,无论它是如何来的,我都没有资格要,更不用说去费心抢夺或拐骗了!”
  
他说的话很合理,但陈若萍是他的崇拜者,向来附和他的每个想法,应该不会信口
  
胡言。她心念一动,说:“或许你用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技俩。你假装不要荷包里的金饰,先降低我的戒心,再去向我父亲拿钱,等到我被抓回去,你就有两笔财富了。”
  
这下子胜翊的脸不只是僵硬,而且还铁青,她可以感觉到那滋滋作响的怒气,只差没有七孔生烟。
  
“很好,你果然聪明,而且还聪明过了头,连这万全的计策,都替我想好了。”他的话由齿缝间迸出,一字比一字慢,极尽恐吓的效果。
  
映洁本能地往后退一步,那动作引爆了胜翊,他双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就宁可相信若萍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我冒险将你带出富塘镇,又不顾众议将你留在报社,结果只落得土匪、强盗的名称?!我真是无聊地白操了心,好心没好报,真正白痴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一堆罪受,却碰到这种不知感恩、被宠坏的女人……”
  
胜翊猛地住嘴,他在做什么呢?他这一生,除了对祸国殃民、荼毒百姓的军阀恶霸,如此激动地谩骂过外,还不曾对任何人口不择言,而且对像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错什么药了?
  
映洁则是惊骇极了,自幼她虽也曾见识到父兄的粗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无助。
  
为什么胜翊的眼中有绝望的神情?为什么他的话如刀锋刺人?为什么他的力气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在那僵持的当口,史恩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说:“怎么才一会儿就变成这样?胜翊,你不是说要好好解开那……什么会的?你不怕又去惹到警察吗?”
  
胜翊手放下,捏成拳头,脸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道对谁说的,只吐出一句:“对不起。”三人无言地走回草地,继续摄影工作。在忙碌中,胜翊和映洁各自平复心情,但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有着迷惑及苦闷。
  
太阳西斜,史恩收拾设备,几位保姆带着孩子回到孤儿院内。
  
胜翊叫住了映洁,脸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说:“刚才真的很抱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利决定要相信什么,我不该勉强你。我今天来,只是想还你荷包和钱,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谢谢你。”居于史恩在场,映洁也只好有礼地说。
  
她正要转身,胜翊叫住她:“我只想说,很高兴你一切平安。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我保证,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这张讨人厌的面孔!”
  
那最后一句话,令映洁无言,还有想哭的冲动。她胡乱地点个头,就走向花园小径。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吗?
  
她并不讨厌他,只是怕,有点恨,因为他“威胁”她,不是生活里,而是心里……花园快到尽头,映洁又突然回头狂奔,想留住胜翊,想再多说一些话。
  
但如茵的草地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已无人迹。哦!他们必定上了大街!映洁跳过竹篱矮丛,不顾旗袍刮破,脚被刮伤,再冲下树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礼拜堂旁边的那一棵松树,她终于看到胜翊,他和史恩已骑上自行车快速地绕过拐角。
  
映洁跑了几步,犹看见他们的身影;但再下去,就怎么也追不上了。
  
“胜翊!”甚至是她的声音,也小得传达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踪”她,“利用”她了吗?这有什么,她反正已经躲他四个月,才怕见他呢!可是这次不一样,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会别开头去,装作不认识。
  
映洁的脑中立刻浮现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景。伫立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流下,那种伤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声,因为内心实在无法负荷。
  
但哭什么呢?横竖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继续流泪,让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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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七月暑热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云,白得令人发闷,不过眼前一块块整洁的绿草坪,多少带来沁凉的效果。
  
这是联合租界区中最高级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栋栋仿着西式,有一种迷人的异国风情。
  
“只有这里才能找到让我满意的暗房设备。”史恩对胜翊及报社的人说。
  
他们进到一栋嵌着彩石的别墅,花园及内部的设计豪华又新奇,墙上挂着色彩浓艳的画,家具雕得十分精致,几乎都镶上闪闪的金边。
  
“欣赏一下欧洲最美的巴洛可艺术。”史恩微笑说。
  
“你说这房子的主人是犹太裔?”陈若萍好奇地问。
  
“是的,犹太人是最有钱的。这次大战结束,他们要求一个国家。”史恩拉开一片纯丝绒的窗帘说:“我朋友是建国会的一员,这几个月都不在,我们可以使用这个地方。”
  
陈若萍、杜建荣和黄康忙着东看西看,那些钟、灯饰、大理石壁炉、软垫缎面坐椅,都是平时少见的。
  
胜翊却没有兴趣,他随着史恩走进一个暗窄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某种化学药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实验室的日子。
  
“我已经洗好一部分照片了。”史恩指着水槽上挂着的一些成品。
  
胜翊藉着略红的灯光看,尤其有关外滩仓库的部分,虽不很清楚,但总比画的透露更多细节。
  
“我还有几张是曾世虎军火入库的情形。”史恩一旁补充说:“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胜翊听不见了。他看到映洁,两条短辫,笑得明眸皓齿,使他想起在富塘镇的她,一心缠着他不放,谁知现在她避他如蛇蝎呢?
  
“我特别替你拍摄的。”史恩看他呆呆的样子说。
  
“你真棒,神韵都出来了,我还不见得能画呢!”胜翊拿下照片,仍盯着看。
  
“映洁每个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国女人脸扁头扁,她都是圆满的,像我们的“蒙娜莉莎”。”史恩讲着,看见他还在发愣,忍不住又说:“你爱她。”
  
“爱?”胜翊重复着,好像那是一种外国语言。
  
“就是我们说的love,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间的feeling。”史恩怕辞不达意,夹带着母语。
  
““那种”爱?”胜翊干笑两声说:“不可能的。我只将映洁当作自己的学生,最多像妹妹罢了。”
  
“是吗?”史恩做个怪表情。
  
“而且中国人不讲爱,我们只重责任。我对映洁就是责任。”胜翊继续说,想表明内心的磊落。
  
“错了!错了!我以前念中文,你们中国夫妻或情人也有一个什么词……就是见不到面,病得快死……啊!对的,就是“想死”!”
  
“不是“想死”,是“相思”。”胜翊笑出来。
  
“相思?”史恩很努力地纠正发音,然后又说:“不管怎么样,你每次看到映洁,都是很“想死”的样子。”
  
他总是疯狂地要抓住她,难怪史恩会误解。
  
“是谁想死呀?”陈若萍掀开黑布帘,一眼就看见胜翊手上的照片,她眯着眼说:“这不是映洁吗?你找到她了?”
  
“上个月。”胜翊说。
  
“她好不好?”随后进来的杜建荣问。
  
“很好,她目前在崇贞女塾念书。”胜翊回答。
  
“我就说她有人撑腰嘛!有一个曾世虎,她才不会苦哈哈过日子呢!你们偏不信,浪费时间到处找,还指责我,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吧!”陈若萍立刻说。
  
“她在崇贞念书,和曾世虎无关,她是靠在孤儿院工作缴学费的。”胜翊是由牧师那儿得知的。
  
“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这女人绝对不简单。”陈若萍再一次强调。
  
“奇怪,你是我们报社里对她怀疑最多的,她偏偏最相信你的话。”胜翊微带讽刺说:“到现在她还认为我是要以她当人质赏赏银的,看到我就跑。”
  
“真的?由我来向她解释好了,她还满信任我的。”杜建荣自告奋勇说。
  
“不必了!她已经和我们毫无瓜葛,就不要再提她了!”胜翊断然否决,接着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们拿着外滩港口码头的照片,来到铺着大块波斯地毯的客厅,讨论有关炸仓库的事情。
  
“我们决定在放完河灯的第二天夜晚动手。根据可靠的情报,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笔走私交易,所以曾世虎会亲自到场,我们正好可以一石两鸟,炸了军火,也炸了他。”
  
胜翊很有条理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时机,放河灯的热闹过了,大家情绪松懈,警察回去休息,黑道上的混混流氓都酒足饭饱,有事也没力气管,我们的行动就除去了不少障碍。”陈若萍说。
  
“别忘了,这也是曾世虎选择盂兰盆会过后的原因,我们还是要小心。”胜翊转向杜建荣说:“炸药的事就靠你了。”
  
“没问题,我会照计划中决定的材料、磅数、线路,做最精确及妥善的布置。”杜建荣回答。
  
“内应的人呢?”胜翊又问黄康。
  
“早安排好了,不过我还会在城隍庙开几次会,控制每个人的行踪。”黄康说。
  
胜翊点点头,看向陈若萍说:“那两天你都待在报社,送周报到总社、印刷、剪辑、交涉,样样不可少,即使有特殊状况,也要一切如常。”
  
“我明白。”陈若萍说。
  
“我呢?我负责什么部分?”史恩也凑上一脚说。
  
“你是美国人,最好不要牵涉到中国人的家务事。”胜翊说。
  
“嘿!美国是全世界第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革命就在我的骨头里,我不参加会全身痒死。”史恩边说,边拿出他颈上的链子,穿系着玻璃的小自由女神像,说:“看,自由的火炬,这把火我一定要放。”
  
“你还是别去,就你顶上的那一头金发,比天上的月还亮,反而会坏了大事。”黄康笑着说。
  
“你就负责善后吧!如果事情没有预期的顺利,我们就要靠你了。”胜翊对史恩说。
  
那是指逃亡,或者收尸。史恩皱着眉头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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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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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2 09:11  資料  個人空間  短消息  加為好友 
  
离开别墅时,胜翊又对杜建荣特别交代说:“千万不要去找映洁,这是命令。”
  
“对呀!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危险人物,万一走漏了风声,我们就死定了。”陈若萍在一旁听了说。
  
这并不是胜翊的意思,他只是不喜欢看到杜建荣和映洁在一起,他们总是笑,仿佛很投缘。至于是不是嫉妒心作祟,他不想去探究。
  
那晚,胜翊回到报社后面的睡房,发现史恩将映洁的照片,偷偷地放在他的衣袋里。
  
他躺在床上,就着淌进的月光,凝视着照片中的她,回忆一幕幕由脑海掠过。
  
他最喜欢那种让她跟随的感觉,在结冰的湖上,在白雪覆盖的树林,在长长的火车铁轨,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她总是静默又甜美。
  
在“失去”她后,他是如此焦虑惆怅,心情至今未能平复。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怪异的感觉,真是史恩所谓的“爱”吗?
  
不!他知道爱,但他不可能会爱上像映洁这样的女孩。她来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脾气娇惯,一味天真……可是他真正了解映洁吗?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她有个面具,只是他不承认,更不愿正视面具后那个吸引他的事实。映洁是个性很强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理想和热情,她能够独立生存。因为某种原因,她陪了他一段路……胜翊叹了一口气,把照片塞在枕头下。他没有时间想这些,他有太多的工作,映洁或爱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映洁挤在货堆中,忍不住汗流浃背。这种夹板的货车,她还是第一次坐,不是很舒服,但比走路、火车及邮轮都快速。
  
暑假到了,她暂停孤儿院的工作,到南京与母亲会面,一解她的思乡之苦。
  
一早出发,黄昏到,在巅簸的路面上,也真多亏阿标的技术良好。偶尔他们会卸货,映洁就下来欣赏江南稻田水渠的乡村风光,若看见铁轨线或冒烟的火车,她会忆起与胜翊寒冬逃亡的那一段相依日子。
  
这几个礼拜来,胜翊是还她安宁了,但她始终无法停止内心的波动,老想着他,甚至有到报社找他的冲动。
  
“南京到了。”到城门时,阿标宣布。
  
映洁擦擦汗,仰望那龙蟠虎踞的山城。南京不同于上海的层楼堆栈、十里洋场,它是高雅的六朝古都。她幼时曾来过几次,登栖霞山,游玄武湖,还买了雨花石回去。
  
阿标在绸缎庄卸完最后一批货,便载着映洁到近郊的一座寺庙。她被庙前两排苍翠的古松吸引着,太久没有亲近这盎然的绿意及享受林木的清香了。
  
货车停在山阶下,他们爬了一段坡路,到达前殿时,穿着灰袍僧服的如兰已经等在那儿。
  
“娘!”映洁一见母亲的脸孔,就奔跑向前,眼眶忍不住泛红。
  
“映洁!我的乖女儿,真让娘担心了。”如兰接住她的手,又摸脸又摸肩,还不断拭泪说:“阿标原先说要带你来,我还不敢相信呢!”
  
母女俩互诉近况,都觉得对方比以往消瘦。
  
庙的住持是如兰的朋友,在一阵为她们准备的素斋及参禅会后,天已昏暗,沿壁的油灯一盏一盏亮起。
  
大地寂阒,远有松涛,近有虫鸣。映洁和母亲坐在席上团蒲,重逢的激动过去后,现在才能静下来谈心。
  
“娘,我在富塘镇的事情,一定很让吴家难堪吧?”映洁怯怯地问。
  
“再难堪也比你嫁给马仕群好。”如兰转着念珠说。
  
“结果是珊美嫁过去了。”映洁说。
  
“这是三生石上注定好的姻缘,谁也无法违逆。”如兰看看女儿,说:“你那个邱铭怎么了?一直没听你信上提起。”
  
“各走各的路啦!”映洁的神色不太自然。
  
“哦?”如兰有些意外,但由映洁的态度,她直觉事情不简单,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他人还在上海吗?”
  
映洁本来不想谈胜翊,然而最近有太多解不开的迷惑,让她陷入无边的愁闷,生活都快失去步调了。母亲入尼庵修行后,待她如母如师如友,或许是唯一能和她谈这些问题的人。
  
几番迟疑后,映洁开始叙述她和胜翊之间种种的冲突与纠葛。一段一段的,讲到最后,她还愤愤地下结论说:“我就是被他的英雄外表所骗,才会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羊,由他牵着鼻子走,真的被卖掉也不晓得!”
  
如兰静静地按几颗念珠,脸上有着微笑,然后说:“照你的说法,他已经不再打扰你了,你还烦恼什么呢?”
  
“我……我也不是烦恼,只是……只是我放不下,心不甘,总是无法忘记那些事。”
  
映洁试着想厘清情绪。
  
“那你希望怎么做呢?”如兰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已习惯压抑内心的需求,于是用鼓励的方式说:“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再见到他,但不是那种很高兴的喔!而是狠狠地骂他,骂到我痛快为止。”映洁说得脸都红了:“娘,你说我是不是孽怨太深了?”
  
如兰依旧是那微笑,她说:“映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你很明白,邱铭,也就是胜翊,他绝不会利用你向吴家领赏银,只是你习惯了大家庭的尔虞我诈,把对方想坏一些,自己就比较安全些,这就是防人之心过盛的苦。娘说的对不对呢?”
  
映洁绞着手中的帕子,并不说话。
  
“人是肉体凡胎,要做到“本来无一物”的盘涅境界,是很困难。若能够“心如明镜台”,就算大修为了。”如兰缓缓说:“娘只能告诉你,保持心灵的明澈,如一泓清水,无论高山险阻,你都能穿石越崖地流下去。”
  
“娘的意思是……”映洁不甚了解。
  
“人生有许多诬谄、悭贪、妒忌、嗔怨,在每一时刻穿越过你。你若有一颗澄净的心,化解污浊,世事的纷争,对你就不再痛,也不再是滞挂了。”如兰温柔地说。
  
映洁静静坐着,对着眼前闪动的荧荧灯火。她是河流,流过胜翊;胜翊是河流,流过了她,彼此交会,又何必要回头呢?
  
“我懂了!”映洁有所感悟,叫道:“娘,我不再牵绊了,我要让一切继续流下去,而且本着一颗光明坦荡的心。就是这样,回上海的另一件事,我就要把你给我的金饰,一半捐给孤儿院,一半给胜翊的革命工作,你说好不好呢?”
  
“若是行善积德,当然好。”如兰说着,拿出一个小木匣子,里头是闪亮的银币:“这是你爹叫我带来的。”
  
“爹知道我到南京?他不再派人抓我了吗?”映洁惊讶地说。
  
“他在珊美嫁入马家之后,就气消了。”如兰说:“他人虽然糊涂,又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但他终究是疼爱你的爹,钱你就收下吧!”
  
“不!这些都是爹走私鸦片和贩卖军火的脏钱,我不要!”映洁拒绝说。
  
“就是不义之财,我才要你收着,正好去布施群众,做些有意义的事,也好替吴家积些阴德。”如兰说。
  
“好吧!”映洁勉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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