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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自改+1次po完] 灰姑娘的眼泪(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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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改+1次po完] 灰姑娘的眼泪(婕杰)

灰姑娘的眼泪(婕杰)

有人说,
每个女孩都拥有属于她的守护天使,
就好像── 睡美人,
有披荆斩棘来吻醒她的白马王子,
莎拉公主,有无微不至照顾她的长腿叔叔,
而属于我的你,在哪里?
十年了, 这120个孤独的月,
3650个寂寞日子,
亲爱的你,
知道我还在等你吗?
在你回到我身边之前,
我答应你,
我会── 学着坚强,
忍住眼泪,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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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张筱婕迅速穿过医院长廊,茫然若失的眼光没有定位。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牙关咬得喀喀作响,寒冷的十二月天,她竟流了满头大汗。

  她不懂,怎么变成这样,不就是发烧?

  谁不发烧,发烧不是吞两颗退烧药就解决的小毛病吗?那么简单的东西,怎会变成死刑?

  急性淋巴白血病占了血癌的百分之七十三点六,这种病的发生率约为五万分之一到十万分之一,在国内每年会有一百五十到两百个病例被发现……

  医生的话像坏掉的唱盘,在她耳边重复播放。

  十万分之一……好小的机率,居然教她碰到,运气真糟!

  她怎老撞上手足无措的倒霉事?倘若她存活的使命,是印证“无能为力”四个字,她……何必辛苦?

  痛恨,她像被关在笼子抽取胆汁的黑熊,痛苦、挣扎,日复一日。

  跑不了、躲不开,清晨睁眼,发现竟然没死,然后,又是无可奈何的二十四小时。

  血癌如果不治疗,绝大部分病例会在半年内死亡,它的治疗方式一般是化学治疗、基因治疗、免疫疗法或骨髓/干细胞移植,整个治疗过程非常漫长。

  这是个痛苦而煎熬的历程,病患和家属往往因为经济、身心、社会、事业……等等压力,而导致治疗失败。

  意思是不治会死,治了、坚持度不够,还是一样死。

  但……又如何?坚持够、勇气足,和医生百分之百配合,就不会死了吗?

  错,得到这种病,你只能选择早死、晚死,而不能选择不死。

  多令人痛恨的选择,为何偏是她来决定?

  不要半年,她要很多个半年,她有许多事没做、许多话没说。她还没赚够钱,带宝贝环游世界;还没买下一幢有山的别墅,日升日落,细赏山岚起降。她脑袋里面计画很多,半样都没实现,不可以这样结束……

  不知不觉间,泪水刷下,在她脸上刻划出斑驳。

  一直以来,她想当太阳花,迎着太阳,展现生命力;她想当轻轻一弹就蹦上半天高的球,她要高高地,看尽大地的美丽;她要自由自在、要无拘无束,要尽情挥霍生命。

  然生命对她不公平,它给的磨难比平顺多,见不得她快乐。

  她以为,艰辛已矣,生活将逐渐好转;她以为,自己是倒吃甘蔗,越啃越见甜蜜。岂知,情势急转直下,她的“好”让命运黑手掠夺。

  怨怼、不甘心……她的恨层层堆积。

  站在医院大门,张筱婕凝望灰蒙蒙天空,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挂着冷漠,清冷的世界里,没人插手她的悲伤。

  雨落不停,她在雨中发呆。

  她无法想象明天、后天,只能幻想世界就此打住。

  结束吧,跳过中间的痛苦历程,跳过五年、十年、二十年,跳过所有的不堪和难捱,直接把结局掀开……

  冷。

  她的身体颤抖着,计程车的喇叭声震天价响。

  然而,她听不见喇叭声,灵魂飘荡在幽暗的空间,她企图找到一扇门、一方窗,逃开这场窒息……问题是,她办不到……举目净是无止无尽的黑。

  放眼所及的黑,黑上她的心,抹掉她少之又少的希冀。

  没有了,最后的拥有即将消失,往后,她再没办法理直气壮……

  累。

  连续五天没阖眼,廖俊杰的双眼充满血丝。

  合作契约签定,他搭十六个小时飞机回到台湾,本想直奔大床,好好睡觉,哪知,才上车就接到白雒意的电话——

  老头子病了。

  早跟他说病从口入,他不听,天天珍馔美食,活该高血压、糖尿病。老头子住院,还得劳驾他来当孝子,在众经理面前演戏。

  屁!他不爽到极点。

  他没睡饱容易发飙,这习性全世界都知道,偏偏死老头欠扁,拉着他唠唠叨叨。一下子事业工作、一下子问他要不要娶老婆?好像生为儿子的他,有义务满足老头子的无聊愿望。

  病房里,只有白姨懂得察言观色,她忙把廖俊杰推出病房,要他快回家休息。

  连再见都没说,他不想二度踏进那间病房,和老头子“再见”。他最好有本事快点出院,别麻烦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他,从不是当孝子的料。

  走过长廊,两条长腿速度慢下来,他累毙了。明天早上要开会,下午视察新厂的进度,他的行事历满档,他是苦命商人。

  廖俊杰拍拍额头,要是手边有两打蛮牛,他乐意把它们当开水喝。

  出医院,司机已经在等候,懒得撑伞,廖俊杰加快脚步,打算笔直跑进车子里,没想到缺了仔细,擦身撞到人。

  停下脚步,他不是想说对不起,而是想看看哪个白痴会站在这里挡路兼淋雨。

  雨越下越大,医院外的走廊遮不了雨水,女人湿透的长发贴满半张脸,无神双眼呆滞地仰望灰蒙天空。

  “喂!”他口气恶劣。

  廖俊杰一把拉起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扳过身。他没学习过如何对女人温柔,没办法,他老妈离开太早,这种事,他欠人教。

  四目相对,闪电劈过、急雷打下,在阵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震惊同时跳上他们的眼。

  是他!

  是她!

  求证似地,廖俊杰拨开她的头发,忙把她的五官细细看清楚,她苍白的双颊、瘦弱肩膀、她的眼和眼角上永远不变的无奈。

  没错,是她——他魂萦梦系的女人。

  他找她十年,翻遍每吋共同走过的土地,他登报、贴寻人启示、找征信社,他用尽办法……最后不得不承认,她不是地球人,她已经坐上航天飞机回到母星球,再也不肯见他。

  他强迫自己放弃、放弃又放弃,然后,她出现了,在雨中,淋了满身狼狈。

  “张筱婕。”

  他迫不及待将她拥进怀里,借着体温、触觉,一遍遍向自己证明,他不是睡着,不是睁开眼睛在作梦。

  狂喜,他空虚的生命再度注进活力。谢天谢地,他们又兜在一起。懊悔在他胸口炸开,想对她说的千次对不起,衔在嘴里。

  她也激昂、也狂热,抑不下的千般情绪在胸口奔腾翻涌。

  他出现,在她措手不及时,一如当年,让她没有拒绝的机会。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同样半句都出不了口。

  她想问詹子晴有没有成为他的王妃?他们的小公主、小王子已经几岁?还想问问,他在幸福之际有没有曾经……曾经记起一个影子,那个努力创造他的快乐,却彻底失败的影子?

  失败。

  形容得真好,她是失败者,失败者何必过问胜利者骄傲愉快的人生?干卿底事呵!

  过去就该遗忘,她的痛苦太多,不需要回忆过往,挖掘不曾封口的伤痛,再折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张筱婕,你知不知道……”他握住她的肩膀,热切道。

  她截下他,冷冷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他的“风铃”碎了,无法随风起舞,叮叮当当,娱乐他的心情。

  “你说什么?”粗眉皱起,这不是他预估的反应。

  他想一把将她脸上碍眼的冷淡抹去。

  认错人?屁话。他不是白痴,不会把复习过千万遍的脸孔错认。她怎敢忘记他?怎么能对他漠然?

  垂眉、垮肩,张筱婕疲惫。

  她没力气应付他,只想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怨天尤人、哭天喊地。

  他不该闯来、不该演出重逢剧……她已经累到无法形容了呀!她真的累到好想崩溃。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再生气都不准这样对待我!”他向她下命令,用他最习惯的口气。

  不准吗?哼!凭什么。

  一咬牙,猛地,她推开他,跑进大雨中。

  他直觉迈开脚步狂追,他跑得很快,可她比他更快。

  张筱婕死命狂奔。这不是她要的久别重逢、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满肚子怨恨,怨恨对她不公平的世界。

  是的、是的,命运对她乖戾,她何必对命运温顺妥协。

  “张筱婕……”他一面跑,一面叫喊。

  不听、不听、不听……她再不乖乖为他停下、再不遵从他的命令,她不要听他、看他、想他,她早已离开他的生命,早已亲手摧折自己的爱情,已经已经、已经不再笨得用那等待守护谁的心。

  看不见人潮、看不清车阵,她用尽力气奔跑,不管前方是不是康庄大道。

  几个转弯,他追丢她了,沮丧……

  廖俊杰抱住肚子、弯下腰,靠着墙壁猛喘气。

  他没有跑赢她的纪录,她是飞毛腿,他则是被训练不到半天就放弃的肉脚男。

  又错失她了吗?不甘心!

  廖俊杰怔怔盯住柏油路面。

  张筱婕走了,她随性进出他的生命,他却抓不住半点影子?蠢毙!

  不,不想放她走,后悔那么多年了,他不要后悔无止尽延伸。他的确做错事,但没有哪一种错误,应该用一辈子来接受惩罚。

  廖俊杰,快动动脑筋,一定要找出她,她在台北、在你生活周遭,快点结合所有线索,你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快想,她人在医院、她看起来疲惫不堪、无助茫然……所以她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想到这里,廖俊杰像装了新电池般弹跳起来。

  快累死的男人,跑过大街、跑进医院,跑入电梯,跑回他赌咒,打死也不再进去的病房。

  猛力推开门,他拉开喉咙大喊:“白雒意,你给我出来。”

  父亲、白姨、白雒意同时回头。

  “我要讲几次你才懂,叫我大哥。”白雒意凉凉说。

  “大你的头,快出来,不然我就把你的医院搞垮。”他祭出恐吓。

  白雒意无可奈何耸耸肩,拉廖俊杰出病房。“发生什么事?”

  “我看见张筱婕,她生病了,我要你调阅所有的病历,把她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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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是小草,疾风劲雨中可以低头,但不能认输的野草。

  这个事实在十岁那年,张筱婕就知道了。

  那时,她刚失去父亲,母亲卖掉房子,偿还吓人的医药费。

  她怀疑,为什么餐厅做菜出错,客人可以要求退费;医生医死人,病人家属却要缴高额医药费?

  她没问,因为无解。

  她只能等待风雨过去,昂首挺胸,对着太阳呛声:“我没输。”之后,拚命茁壮。

  高二上学期,她在学校接到电话,讯息传来,母亲心脏病发,张筱婕赶到医院时,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母亲胸痛是老毛病,医生要她多休息。可一天兼三份工的女人,哪来的时间休息?

  这次她没付医药费,因为母亲的雇主廖先生代付了。

  廖先生是大好人,廖太太也很仁慈,帮忙办完后事,听说张筱婕没有其他亲人可依靠,便留她在廖家大宅帮忙。

  丧事期间,她不掉眼泪,挫败打击教会她,哭泣不过是浪费生命资源。对于人生,她依然不认输。

  进廖家第一天,她拚命工作,管家交代她的工作,她无一漏失。

  晚上十点,管家吩咐她把消夜送上楼给大少爷之后,就可以休息。

  张筱婕想到的不是休息,而是人生转捩首日,她熬过了,往后第二天、第三天……她将越来越习惯。人生无法规划,只能适应、妥协。

  端起咖啡、蛋糕,张筱婕轻手轻脚走到二楼。

  敲门、进屋。

  大少爷正在念书,读着厚厚的原文书,她摆好消夜,视线却不自觉落在英文字上。

  “急性淋巴白血病”她不自觉念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陌生字眼,当时并不知道,往后她将呕心沥血同这个专有名词搏斗。

  “你的英文不错。”大少爷说。

  她抬眉,眼睛对上他的视线。

  大少爷很斯文,白白净净的脸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看起来很像医生。

  “我很小就学英文。”张筱婕回答。

  “对英文有兴趣?”

  “是我父母亲的梦想,他们希望送我出国留学。”

  她父亲有机会出国的,但家道中落,落掉了他的梦。结婚生子后,他把梦想堆到女儿身上,而她,乐意为父亲圆梦。

  “你是张妈妈的女儿?”

  “是。”

  “她从我这里借回去的英文书,是给你看的?”

  “是。”

  她不只看大少爷的英文书,也从母亲那里听取大少爷的故事。妈妈说,大少爷书念得极好,考上医学院那天,廖先生大宴宾客,在庭院里席开百桌,所有人都出席了,独独廖家二少闹失踪。

  妈妈说,大少爷随和亲切,二少爷桀骜霸气,两人天差地别,下人们都尽量避开二少爷、亲近大少爷。

  她还说,大少爷是新太太带进廖家的继子,二少爷才是廖先生和元配的亲生儿子,但大少爷孝顺、体贴,廖老爷家对他的疼爱,比二少爷更甚。

  母亲爱说大少爷的好话,但让她印象深刻的却是二少爷的坏,那位倍受孤立的孤臣孽子……日子不好过吧?

  “有需要的话,自己过来拿,我不在家也无所谓,留张纸条就行了。”

  他指指墙上一大排书架,里面的原文书多到让人羡慕。

  “谢谢大少爷。”

  “我听张妈妈说,你的功课很好,常当模范生。”

  “还可以。”模范生的日子过去了,她懂得认命是生存的重要条件之一。

  “真想念书的话,别放弃,继续自我进修,争取同等学历考大学,课业上有困难,尽管来找我。”

  “谢谢大少爷。”嘴上说谢谢,她心底明白,升学是遥远而奢侈的梦想,念书与她,失去缘分。

  “你很严肃,张妈妈比你随和多了。我叫白雒意,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或叫我白哥。”

  白哥、白鸽?卖洗衣精吗?她抿嘴一笑。

  “终于把你逗笑。很有效吧,我常用这招和美女搭讪,你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漂亮?”

  她不回答,点头,谢过。

  他推开椅子,站到张筱婕面前,手搭上她的肩。

  “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碰上了躲不掉,没办法重头来过,回顾也无济于事,你能做的,是别和自己过不去。”

  她懂。

  她知道再不舍,父母亲终是将她舍下;她知道人生苦短,不能停留驻足,即使不知道目标在何方,也得往前走。

  “很晚了,早点休息、别想太多,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他笑了笑,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好像在看证严法师。”

  又笑开。她算是见识了大少爷的亲切随和,难怪人人说他好。

  “大少爷晚安……对不起,我喊不出白鸽。”

  “没关系,你喊我白鸽,我也飞不起来,下次试试喊我灰(菲)哥,说不定我的头皮会前后震颤。”

  回眸一笑,走回厨房,在大少爷身上,张筱婕得到些许安慰。这个家的主人,个个善良体贴。

  意外地,她发现厨房里面,有人背对她,在冰箱翻东西。

  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也不对,不多久,她听见他低声咒骂。

  “妈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冰箱那么大台摆好看……”

  忍不住,她出声:“这台冰箱装的是做菜的食材,水果、饼干、饮料放在左边那台冰箱。”

  男人倏地转身,盯住她。他没被突然出现的张筱婕吓到,张筱婕却让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吓着。

  他的眉角有一道撕裂伤,血未完全凝固,他的右脸颊肿了,皮衣手肘处擦破,左脚破了个大洞的牛仔裤里,染出一团鲜红。

  他是小偷,还是误闯豪宅的强盗?但小偷怎会从冰箱下手?

  眉头皱拢,她试着解开他的身分。

  突地,看见她皱眉,他的嘴角震颤,三秒,瘪瘪的嘴唇咧开,大笑。

  “你是谁?新来的?我以前没看过你。”

  新来的?他的口气、他住在这里……噢哦,想起来了,是妈妈常拿来当负面教材,训诫她,交男朋友时,一定不能碰的类型——二少爷,廖俊杰。

  “我叫张筱婕,今天刚到这里。”

  “没听过。”他的口气不似“白哥”亲切,难怪他会是大家眼中的难缠主人。

  “你受伤了。”她指出事实。

  他的头发蓬乱,几束发丝被干涸的血液黏在额间。

  “关你屁事?”他浓眉上挑,嘴角吊着一抹嘲讽。

  她不和刺猬计较,绕过他,走到冰箱旁边。“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看一眼冰箱。“我不吃甜的。”

  “我煮面给你吃,好吗?”她打开右手边的冰箱,从里面找出几棵白菜和青葱。

  定眼望她,他喜欢看她皱眉模样,她的眉毛让他龙心大悦。“好,我喜欢吃猪肉和牛肉、不喜欢吃饺类、青菜水果、蛋和鱼。”

  偏食!但她不想灌输他均衡营养有益健康,他听得进去才有鬼。

  “知道了。”她从保鲜盒找出一块五花肉,烧开水,放进去烫,另一边的炉子,热水下面。

  廖俊杰看得出她并不赞同自己的口味偏好,却仍照他的话做,这个说不出来的为什么,让他笑逐颜开。

  照理说,他刚海扁两个混混、身上挂彩,荷包空了,又发觉信用卡不翼而飞,心情应该坏到想找人发泄。但一个陌生的张筱婕、一个熟悉到让他很感动的皱眉表情,却让他心花怒放……

  面下锅,她开始磨蒜头、切碎香菜,调他没见过的酱汁。

  身子一蹬,他坐在她身后的厨台上,凝视张筱婕忙碌背影,让他觉得幸福满载。

  深吸一口食物香,咕噜咕噜的肠胃作响。他有这么饿?

  很久了,至少好几年,他不认为这里是家,但今晚,张筱婕为他温习了家的味道。

  不到十五分钟,一碗香气四溢的面摆在他面前,上面铺了几块弹性一级棒的蒜泥白肉。

  端起碗,肥肥的猪肉咬下,油冒出来,满嘴香。

  廖俊杰说不吃水果,她还是拿出葡萄和养乐多放进果汁机。

  等他把面吃完,她问也没问,把葡萄多多放在他手边。是顺手吧,他竟没有多余反应,就把深恶痛绝的水果吞进肚子里。

  “我还要。”他把碗推到她面前。

  “再一碗面?”

  “蒜泥白肉。”他指指锅子里没切完的猪肉。

  果然是肉食暴龙,逼他吃青菜水果,违反食物链法则。

  她没有对主人唱反调的习惯,拿出砧板,一片一片把肉切了,堆在他的碗中,然后顺手洗起果汁机和杯子。

  他的进食显然比她清洁速度更快,一下子工夫,空了的碗筷又推到她手边。

  “你……还要?”张筱婕问。

  正常人像他这种吃法,不胖成猪头才怪,可他好瘦,像根竹筷子插上贡丸,最坏的是贡丸上面伤口多,多到你连他是香菇贡丸还是药膳养生贡丸都分不出来。

  “洗完碗后,到我房间。”

  去他的房间?三更半夜?她习惯性皱眉。

  她在犹豫?

  她不爽,可再不爽,他还是要她来。于是,从不向人解释自己行为的廖俊杰破例了。“你来帮我擦药。”

  擦药啊,松口气,是她想入非非了。

  “是。”她应声。

  “二楼楼梯右转第一间。”

  “知道。”

  他转身,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微笑。他喜欢她皱眉,相当喜欢。

  张筱婕洗好碗,快手快脚回下人房洗澡,没时间吹头发,用干毛巾随手擦擦,往二少爷房间。他应门,全裸的身体只在腰间围条浴巾,乍现春光。她别开眼睛,努力镇定不了脸红心跳。

  “妳回去洗澡?”他看一眼她滴水的发尾。

  “下人房的热水只供应到十一点。”她看看手表,十一点零五分。

  “以后没热水,到我这里洗。”什么说法啊,张筱婕装作没听见。“那是什么?”他指指她的手。

  “是临时冰袋,你的脸有点肿。”她极有效率地进浴室找来干毛巾包住冰袋,敷在他颊边。“医药箱呢?”

  他指指桌上,她走过去,打开,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想来,对于二少爷,医药箱是生活必备品。

  捧来医药箱,他没讲话、她也不应声,张筱婕小心谨慎替他的伤口上药,这一上药,她才发觉,他身上的旧疤、新疤,大大小小几十道。

  正常人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他是职业打手或者………单纯对生命充满愤懑?

  处理好他的上半身,张筱婕蹲在他身前,把他的毛巾撂起一点点,露出膝盖伤口。

  天!伤成这样,他还能洗澡,他没有痛感神经?

  又皱眉,他爱死了她的皱眉。

  他咧开嘴,骄傲得意。“我不痛。”

  是吗?既然不痛,她何必小心翼翼,担心把他弄痛,方想着,她就把半瓶氧水倒在他的伤口上。

  他倒抽气,她忍俊偷笑。

  说时迟,那时快,廖俊杰勾住她的下巴,迅速把她的脸抬起来。

  被逮到了!她唇边的笑,来不及收藏起来。

  “你故意的?”他脸庞紧绷。

  她敛起笑,皱眉。“我以为这是正常程序。”

  她的眉头,收拾了他的不平。

  “动作快一点。”他粗鲁着嗓子说。

  不是不痛吗?她低下头,一连串流畅动作,替他把该包的地方全包好,至于那些旧的,新旧不分的……不痛就好。

  她收妥医药箱,把垃圾桶放回原位,任务完成。“二少爷,都弄好了,我可以……”

  “不可以!”

  什么?她连话都没说完,他就下达禁止令。

  “还有其它事?”

  “替我吹头发。”他无赖的口气,和耍赖小孩一样。

  张筱婕翻眼。他以为自己是皇帝吗?

  憋气,她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乖乖拿来吹风机,帮他把头发吹干,他的头发太长,前面部分盖住眼睛,如果他愿意修剪的话,她的技术还不错。

  吹过头发,她才扯去插头,他又说话了。

  “你的头发太湿,滴到我身上了,吹干。”

  她花三秒钟时间反应,然后退几步,站到角落里,把自己的头发吹干。

  平心而论,她有点紧张。

  二少爷的坏脾气人尽皆知,他在家里搞革命,在外面也不安分,常听说他打架闹事,廖先生几乎每星期都要出入警察局道歉,赔钱。

  他是个让人头痛的儿子。

  张筱婕一面吹头发,一面暗地观察他。

  他在外面干架,打得不够舒畅,想回家找人补几拳?

  他会不会对女生动手?她要不要掉两滴眼泪,表示自己很可怜?或者讲几个笑话巴结他,躲避危险……

  “你站在那边做什么?”

  他不耐烦吼叫,她回神。

  “我……没有,很晚了,我先回去。”张筱婕把吹风机电线卷一卷,往柜里一塞,忙着走向门边。

  “我有说你可以回去?”他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暴躁地说。

  她瞬地站住脚,怀疑自己该不该回头。“二少爷还有事?”她背着他说话。他要打人了、他要打人了!这五个字在她心底跑马灯,用新闻快报方式,一次、两次……无数次出现。

  “过来。”他喊。

  趋吉、避凶,不管他是吉或凶,她都应该保持距离,以测安全……这件事,妈妈讲过、管家叮咛过,连第一天上工,好心的园丁叔叔都向她提醒过,在界门纲目科属种中,他是属于毒物科、骇人听闻、属生人勿近种。

  “听不懂国语?要不要我用台语复述?”

  她深吸气,转身,机械似地走到他面前,满脸的忍耐。“二少爷,时间真的很晚了。”

  “你只知道下人房供水到十一点,不知道十一点半,下人房大门会锁起来,不让进出吗?”

  他浓浓的眉毛往上挑高,两双粗壮结实的手臂往胸前一抱,脸上写着:看你要怎样。

  张筱婕直觉看手表,懊恼!怎么忘记了?

  “还要回去?”他看好戏似地躺回床上,两手交叠在后脑勺。

  她叹气,他挂笑脸。

  “二少爷没其他事的话,我先离开。”今晚到客厅沙发窝着好了。

  “你想去哪里?”

  她不语。

  “睡沙发吧,我不会把你不遵守下人守则的事,泄露给管家知道。”他慷慨地把棉被抛在沙发上,两手一摊。

  她考虑着。

  这里是比客厅温暖得多,但她比较情愿向大少爷求救,那里……似乎安全得多。

  “想那么久,怕什么?怕我侵犯妳?”他突地凑上前,恶意地,鼻子贴上她的鼻子。张筱婕大惊,后退两步。他什么时候走近的?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扫瞄,对着她紧皱的眉毛,露出一抹兴味。“妳根本没发育完全嘛,我对未成年少女兴趣缺缺。怎样?给妳三秒钟考虑,一,二……”

  她连忙接话:?“如果不打扰二少爷的话。”

  他没回应,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一袭新被和睡衣,带点刻意,当着她的面扯下腰间浴巾。

  张筱婕一惊,忙背过身。他故意的!她看见他得逞的奸笑。

  明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还给她看限制级!

  她倾听身后动静,略估他换衣服时间,好半晌,她回头,他已经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晚安。”她动作更快,一闪眼,窝进棉被里,把头蒙进去。

  廖俊杰望着棉被上起伏的曲线,刚硬的五官线条柔和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度过一个不生气的夜晚。

  很难得!因为平常他总是生气。对父亲生气、对姓白的女人和她的儿子白雒意生气,他对自己生气,也对全世界生气,没有一件事让他看得顺眼、没有一分钟让他顺心。

  他气得要死,却没人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于是,他更火了。

  是她皱眉的样子、她对他妥协的样子,压下他的忿忿不平……想起张筱婕,他张开嘴,笑意盎然。

  自他有记忆起,母亲没舒展过眉头。

  她常对儿子说,自己不快乐,年幼的廖俊杰只能想尽办法逗母亲欢喜,跳舞、唱歌、说冷笑话;他优秀、他可爱,他努力当模范生……他让她当班亲会里最骄傲的母亲。可惜,她的眉头总是深锁。

  后来,他放弃了,他说服自己相信,天底下母亲都为子女忧虑,皱眉头是母亲的一号表情。当他相信这个推论时,母亲居然开心微笑。

  那天,他放学回家,她对他说:?“我终于自由了!小杰,你也替我高兴对不?”

  错,他没办法替她高兴,没办法为了那纸让她自由的离婚协议书感到开心。他拒绝跟母亲离开廖家、他拒绝接母亲打来的电话、他拒绝听和母亲有关的消息,因为他很生气。

  没有一个母亲,可以背叛孩子。

  那天以后,他愤世嫉俗、功课一落千丈,他成天在外讽车,家变成他的临时旅馆。

  他愤怒、他气焰高张,周遭人却对他微笑,他们怕得罪他,怕他的拳头落到自己身上。

  没人对他皱眉,没人敢对他说?“你不对”。

  这情况惹得他更愤怒了。父亲长辈对他百般包容,佣人们面对他如临大敌,却不能不巴结微笑……他越来越生气、越来越生气……到后来,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生气,只好继续生气,一直一直气下去。

  然而今夜,只见一面的张筱婕,对他皱眉……轰地,他的气没了。

  薄薄的唇合不上,他闭起眼睛,回想她的表情……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安稳。没有怒气的晚上,他闻到窗外飘来甜甜的七里花香。

  早餐桌上,让人意外地,廖俊杰竟然出席。

  廖先生、廖太太有藏不住的笑意,大少爷表现一如平常,丝毫不觉得廖俊杰的出现有什么特别。

  廖俊杰瞥一眼桌上的西式早点,脸色沉下来。

  廖太太察言观色,问:?“小杰,你不喜欢吃这个对不?想吃什么,告诉白姨。”

  “面。”

  他倒一杯咖啡,加三匙糖、三杯奶水,和一和,倒入嘴巴里。起床后,他发现张筱婕不在房间,棉被、枕头迭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他猛然坐起身,随便刷牙洗脸,就急冲下楼。他不是肚子饿、不想吃早餐,更没想过,出现在餐桌边,会引出旁人爱笑不笑的暧昧表情。

  僵住脸,他耍酷耍得更彻底一些。

  他看见张筱婕了,她拿着拖盘,替白雒意添上两片刚烤好的全麦土司。

  通常,他晚上睡得很糟,常翻来翻去,赠到近天亮才睡得着。

  别说早餐,午餐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然后外套一捞,摩托车骑了,跑到外面惹事生非。

  但是昨夜,他睡得出奇得好,没作恶梦、没翻身,一觉到天亮,赶上早餐,纯粹碰巧。

  “你想吃面?干面还是汤面,我马上弄。”白姨讨好说。

  “我要她煮。”大手一指,他钦点张筱婕。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全家吓一大跳,连张筱婕也受惊不少。

  “张筱婕?她昨天才来,可能还不了解你的胃口……“廖太太笑着解救张筱婕。

  “我要吃昨晚那种面,还要加很多的肉。”他没理会廖太太,直接对张筱婕下令。

  “你们昨晚见过了?”廖先生问。

  他是大老爷,连老爸都不甩的大牌老爷。张筱婕无奈皱眉。

  不喜欢他的态度?无所谓,她肯皱眉就行。

  再看一眼——

  好看、爽,她的眉头最好永远皱着,别松开。

  廖俊杰是尴尬制造机,一出现,全家人尴尬到不行,只有白雒意是泰若自然地吃着吐司。

  “快点,我饿死了。”

  见张筱婕不动,他拿起刀叉,在桌上敲敲打打,两条腿抖啊抖,抖不停。男抖穷、女抖贱,他老爸舍不得教,张筱婕很想走过去,给他一拐子。处在文明的家人里,他是化外之民。

  白雒意开口说:?“张筱婕,妳帮他下面,可不可以也给我准备一份?”

  “是,大少爷。”张筱婕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

  廖俊杰瞪白雒意。什么嘛,他说半天她一动也不动,白雒意开口,她马上行动,她家里的大大小小一样,选好边站?

  仰头,他又调了杯多糖多奶咖啡,灌进肚子。

  “这种喝法,你会得糖尿病和高血压。”白雒意丢出话。

  “你住海边?管那么宽。”他对他不爽。

  “为你好。”

  “不必。”他抓起面包,涂上厚厚的一层奶油和果酱,光看就腻死人。

  “这些是反式脂肪。”不怕心肌梗塞,尽量塞。

  “我喜欢,我爱,不行?”

  糖尿,他的;血压,他的;心脏,他的;他高兴,谁有意见?

  “我只想告诉你,我要开减肥门诊,你来看病的话,我给你打五折。”他淡淡说。

  廖太太推推儿子,深怕他把廖俊杰惹火,好不容易有机会全家人聚在一起,气氛千万别打坏。

  “小杰,正好你有空,我们可不可以谈谈你的学业。”廖先生说。

  “没兴趣。”三个字,他回绝老父亲。

  “你高中毕业两年多了,再这样下去……”

  廖俊杰把叉子一丢,变脸。

  廖太太拍拍丈夫的手臂,用眼神暗示他,别碰敏感话题。

  廖太太转移话题:?“今天是假日,小杰有没有什么计划?”

  他瞄父亲一眼,眼光再飘过满脸慈爱的廖太太。妈的!他又不是她的谁,干嘛用看儿子的眼光看他?他把面包上面的奶油果酱咬掉,再涂上更厚一层。“没有。”

  “想不想和我们去参加公司的圣诞晚会,今年有邀请很多大牌艺人来表演。”

  他扯扯嘴角。“没兴趣。”

  “不然,有没有想要的礼物?圣诞节嘛,好小孩都该得到礼物。”

  他是好小孩?妈的!那不良少年指的是谁?今年的圣诞老人应该到精神科挂急诊。

  这时候,张筱婕端出两碗面,上面铺了满满的白切肉,加了蒜泥的酱汁浇在上面,看起来好吃到不行。

  廖俊杰把面包丢到旁边,手端过一碗面,唏哩呼噜,把东西塞满嘴。

  张筱婕望他,摇头叹气,长不大的男孩。

  她饶过廖俊杰,走到白雒意旁边,把面放在他桌上,谁知,恶劣的廖俊杰居然起身,横过大半个桌面,抢走白雒意的面。

  是怎么回事?廖太太和廖先生互视。

  “小杰,有那么好吃吗?”廖先生问。

  他挑嚣地向雒意抛去一眼。

  “大少爷,我再去煮一碗?”张筱婕问。

  “好啊,大碗一点,帮我送到房间。”

  “是。”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她对白雒意笑?

  轰!廖俊杰火冒三丈。

  虽说他爱看她皱眉,不爱她笑,但她的笑也不准送给别人,她的面,她的肉,她的汁,她的笑,统统是他的,没人可以跟他争。

  “张筱婕。”他把碗往桌上一顿,不爽的眼睛,不爽的鼻子,不爽的嘴巴加耳朵,他的七孔都不爽到想扁人。

  “小杰,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要张筱婕——圣诞礼物!”

  说着,他抬眼瞪白雒意,一边把抢过来的面塞进嘴巴。

  “小杰,张筱婕是人,不是礼物!”廖先生耐住脾气,好声好气地说。

  “我就要她,她只能听我的命令,只能煮东西给我吃,只能做我要她做的事。”

  “幼稚!”白雒意低声说。

  他不以为忤,幼稚就幼稚,只要张筱婕乖乖待在他身边,当他的小奴隶,其他的随便。

  “可是……”廖先生想说话,廖太太连忙阻止。

  “小杰,等我和张筱婕讨论过后,再给你答复,好不?”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三两下,把两碗面扫进肚子,像饿过三百年的茹毛饮血野兽。倒第三杯咖啡、第三次把它弄得甜死人,廖俊杰把它当成漱口水,摆进嘴里漱几下,然后推开椅子,摇下话——

  “除了张筱婕,我什么都不要。”

  意思是,没得商量了。要嘛,就给他张筱婕,不然别在那边假惺惺,当圣诞老人。

  廖俊杰走了,白雒意仍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离开座位时说:?“纵容他,绝对不是最好的管教方法。”

  “可是……小杰第一次想要人陪。”

  “他的问题不是寂寞,而是占有欲。”他摇头,不认同继父和母亲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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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张筱婕没想过自已会变身为圣诞礼物。她的双手摆在膝间,及肩长发垂在颊旁,淡淡的愁思画入眉梢,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明白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我希望妳能帮帮小杰。他是个好孩子,若不是母亲离开,他不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所有人怕他。”

  是吗?他是暴龙和好孩子的结合体?“廖先生是那种投入工作就浑然忘我的男人,小杰由母亲一手带大,母子感情非常好。廖先生长期把生活重心摆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导致他的母亲抑郁寡欢,她一直想离婚,是小杰让她无法下定决心,直到她认识邱帼信……”

  父母离异导致他性格暴戾?

  “两人协议离婚后,小杰的母亲原想带他一起离开,但他不肯。他选择留下去却敌视父亲,他大概在气父亲没有尽全力留住母亲。”

  “廖先生没有试图挽救婚姻?”

  “他说,当妻子与邱帼信在一起时,妻子璀璨耀眼的笑容,是他从没见过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幸福,而这份幸福,他给不起。”

  二少爷……很辛苦吧,挚爱的母亲的背叛。他肯定难以释怀。

  “三年前,我认识廖先生。当初廖先生正为小杰的事烦心,雒意也刚好在幼年即失去父亲,所以我们的话题全是围绕两个孩子转,慢慢地,我们变成朋友,最后就结婚了。”

  母亲投入新爱情,父亲再婚,张筱婕有一点点理解他的戾气来源。

  “小杰对于我和雒意的加入,始终保持冷淡。廖先生本来希望多个兄弟,能帮助小杰改变,但他始终不愿意和我们建立关系,甚至刻意避开全家人聚会。但今天早上他竟和我们一起早餐,这实在太让人讶异。”张筱婕听得很认真,对于二少爷,她有了深层认知。“他从不向我们要求,可他居然要求妳……对不起,我们是自私的长辈,但有机会能改变小杰,我们都要试。”

  他们把赌注放在她身上?她和二少爷不过萍水相逢。

  “张筱婕,求妳好吗?”

  她真能帮上忙?望着廖太太恳切的眼光,想着桀惊不驯的二少爷,她勉强同意了,虽然整件事荒谬得很。

  中午未至,她出现在廖俊杰面前,淡淡娥眉深锁,她不对他说教,只是冷眼看他。

  他坐在椅子里,一双脚晃啊晃。平常这个时间,他刚起床,刷好牙,听几首无聊的流行歌曲,背上包包,准备出门作怪。

  今天情况特殊,他一早就起床,吃掉两碗分量惊人的面,进屋,等待白姨和张筱婕的谈判结果。

  一本体育杂志快被他翻烂,直到她进门,他悄悄松口气。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里看我?”他放下杂志,右手跨在椅背上,歪头,吊儿郎当地问她。

  “二少爷要我做什么?”

  她唯一的工作是配合他的需求,简单说来,她是他的台籍女佣。

  “你想做什么?”他反问。

  “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有拿绳子把你捆起来吗?”他的态度很流氓。

  “谢谢二少爷。”张筱婕道谢,转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他叫住她。

  “你说我可以做自己的事。”

  “对,但是……在我眼前做。”她皱眉。皱眉了、皱眉了。他忍不住微笑。她一定很想骂他欠教养,可惜奴隶不能违反主人意愿,她只好憋住,不断憋住,把两道眉头皱在一起,形成两道美丽波浪。

  她忍气吞声,走到他面前,轻问:“可以请教,我哪里得罪你?”

  哦,耐力不足,她才憋小小的一阵子,就想掀底牌。

  “没有。”

  “为什么要整我?”

  她十六岁,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在学校念高二,眼前这只巨型恐龙,手长脚长,脸上的青少年羞涩早已褪去,怎么看,至少多她两三岁,可是他的幼稚,无赖,让张筱婕觉得自己像他妈。

  “我没有整你,我是喜欢你。”

  迅雷不及掩耳,他伸出大手掌把她往自己身前拉,力量很大,她反抗不了。

  他审视她的眉,细细两道,皱起来很有力量;他看她的眼,水汪汪,亮晶晶,有神得让人兴奋;再看她的鼻子,恩……有点短,是那种应该花钱整形的缺陷部位。至于她的嘴,小小的,红红的,软软的,香香的,不知道吻起来感觉如何?

  她的手太瘦,但很有力气;她的腿不够长,不知道跑起来够不够快;她的身材很……没料,想当女F4,得等到下辈子重新投胎。

  但她出奇的美,出奇的让他很兴奋。

  没错,他喜欢她,并不想恶整她。

  她用力挣脱廖俊杰,退两步,站在安全距离处。红红的脸,红红的耳朵,她得大喘五口气,呼吸才能回复正常。

  “问题是,我不喜欢你。”到着倔强,她瞪他,忘记少爷高高在上。

  “没关系,慢慢来,你会喜欢上我。”他的口气充满自信。

  “我没时间玩公主、王子的无聊游戏。”她恼怒。

  “不对,从今以后,妳唯一的工作是跟着我,我们将有相当多时间培养感情。”欢她生气的眉形。她强压不满,决定用沉默抗议。

  要同他对峙?他挑眉,从口袋掏出香烟,燃上,吞云吐雾。

  很好,她的眉又往中间兜拢。

  张筱婕痛恨烟味,却不能禁止二少爷在他的私人空间里抽烟。

  没事找事做,她在他眼前把床整理好、把脏衣服洗起来、打开窗帘迎入阳光……能做的事都做完时,他徐徐燃起第三根烟。

  过敏发作,她开始流鼻水,张筱婕仰高头,努力不让鼻水往下流。

  她每隔两分钟就进浴室扰鼻涕,然后乖乖站到他看得见的地方,等待下一个指令。他没说话,光望住她,彷佛在思考深奥问题。十分钟后,她进阶了,从流鼻水进步到咳嗽,先是短促两声,然后四声、五声……一成串,喝水也没用。

  她的表现很明显,他知道烟味让她不舒服,但他在跟她拗,他坚持等她叫自己熄烟。

  可是她和他一样拗,半句话都不说,宁可进出浴室,憋住咳嗽,憋得满脸通红。

  他和她杠上了。

  再抽一根烟,他关上窗,故意把她留在毒气室里面,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犹太人血统,但他知道,被毒气包围的她,不会比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好受。

  张筱婕咬住唇,无声抗议。

  一根烟、两根烟……十根烟,他努力增加毒气浓度。

  她越咳越凶、越咳越凶,消失多年的气喘犯了,她咳得弯下腰、喘不过气、站不住脚。

  他冷眼看她,胸口起伏加大。

  气!她不求助、不呼救,她的固执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五、四、三、二、一,熄掉烟,他让步、他妥协,行了吧?

  打开窗户,他把她带到阳台呼吸新鲜空气,她还是咳个不停,红通通的脸成了熟透苹果。

  他不想折腾她,她却被折磨得不能呼吸。她病了?中毒了?世界上有没有一种香烟过敏症,会让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紧,廖俊杰下意识打横抱起她,一边下楼,一边大声喊人。听见他的暴吼,白雒意从房间冲出来,看见张筱婕的模样,二话不说,进车库开车……

  第一次交手,他就差点儿把她搞死,张筱婕知道自己的运气很烂,只是没想到会烂到淋漓尽致。

  他厌恶自己,在知道她有气喘病史时。

  医生问她:“妳明知道气喘犯病会致死,为什么不随身携带气管扩张剂?”

  她喘着回话:“我很多年没犯病,医生说很多人过了青春期,体质改变就不发作了。”

  医生口气很差,回问:“妳过青春期了?既然多年没犯,为什么突然发病?”

  廖俊杰知道为什么,是他害的。

  他痛恨自己。

  回家后,廖俊杰强迫张筱婕躺在自己床上,雒意不同意,和他大吵一架。

  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大少爷的脾气好、温柔、体贴,这种人怎会吵架?但他们就是吵了,吵得下人们瞠目结舌。

  别说下人,连廖俊杰自己也不信,从白雒意和白姨进入廖家起,他们的对话很少超过五句,为了张筱婕,他们竟做了第一次的“深度沟通”

  “张筱婕不是你的芭比娃娃,你不可以为所欲为。”雒意出口就是指责。

  “你自认为了解我?算了吧。”廖俊杰冷哼,抬高下巴,用高高在上的角度瞄人。

  “我不了解你?哈!你幼稚骄纵、自我中心,什么事只想到自己,你的伤心、你的不平最伟大,别人的想法、委屈,都是狗屁。你曾设身处地想过吗?也许离婚对你父母亲是解脱、是寻求另一种幸福的转折?当然没有。你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你只在乎自己好不好受,你想霸占父母亲,要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你,你不顺心顺意,就拚命发脾气,用堕落来加深他们的罪恶感。这些事,我不便插手,因为那是你和父母之间的家务事,但你不能勉强张筱婕。她是外人、一个进廖家不满两天的女孩,你怎能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没逼她。”

  “那为什么她进你的房间不到两个小时,就气喘病发?”

  “那么关心她?她到我房间多久,需要你拿手表在外面计时?”

  “我当然关心她,她的母亲刚去世,十六岁的小女生为求生存,不得不放弃学业,到我们家帮佣,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对她付出关心。”

  “她的母亲………”

  “你恐怕连她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吧?这个家对你而言,除了提款机功能之外,还有什么作用?你关心过这里的哪个人?”

  “她的母亲是谁?”

  “是笑口常开的张妈妈。她才四十岁,就为了生活劳顿,心脏病发。她去世,张筱婕举目无亲了,但她连发脾气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这里、在最短的时间内认命。”

  是她?

  他知道张妈妈,但她的笑口常开只对白雒意,对他,她习惯低头躲掉,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当他是凶神恶煞,他心知肚明。

  廖俊杰不认错,冷言:“住在廖家很糟吗?你不也住得好好。”

  “既然住在廖家很好,你干吗偾世嫉俗,满脸的孤臣孽子?”

  “你管到我头上了?你真以为自己是我的大哥?”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大哥。”

  “哼!”他撇开脸,他不需要大哥。

  “你有权自暴自弃,有权过你自以为是的趣味人生,张筱婕却连选择权都没有,相较之下,你会不会汗颜?”

  “对我说教?省省吧!”

  “你以为我爱说教?”他叹气摇头。“你晓得张筱婕她有多喜欢上学?你知道她最大的梦想是出国念书?不,你只知道如何折磨她的骄傲自尊,只知道如何让她臣服与你,把她变成可以任你摆布的灵魂。”

  她喜欢念书?这回轮到廖俊杰皱眉了。不,就算要帮助,也是由他来帮,不需要外人插手。一下子,他把内人、外人做分类,张筱婕在里面,白雒意在外面。

  “你不该把她当成缺乏自主意识的娃娃,请你仁慈一点,她毕竟是个未成年少女。”

  白雒意每句话都是对的,但廖俊杰不想让他骄傲。

  他捏捏拳头,抬高下巴,骄恣的表情让人想跳脚。

  “收起你的关心,张筱婕归我管,我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你没有发言权,以后没事也少碰她。你说对一件事了,她就是我的芭比娃娃,而我,从来不和别人分享玩具。”

  摇下话,廖俊杰转身走掉。

  冥顽不灵!白雒意气得脸红脖子粗。这种不受教的家伙,说再多都是枉然。

  知道白雒意生气,廖俊杰刻意抬头挺胸,好像自己得到吵架杯冠军奖座。

  他进厨房,要人熬一碗营养丰富的海鲜粥,他还亲自指导厨子,要她放多少肉、多少鲍鱼、多少丰富食材才够,他要在张筱婕身上养肉,免得让白雒意指控他虐待未成年小孩。

  可是当廖俊杰端着海鲜粥回房间时,两人又对上了——

  他已表明张筱婕的管辖权归他,白雒意又跑进房间和张筱婕有说有笑,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

  “妳慢慢看,这两天我找时间买一台语音翻译机给妳。在这之前,妳先用英文字典查,这是我用过的。”他拍拍她的肩。

  “谢谢。”她在笑,笑得让廖俊杰觉得刺眼。

  “妳有意愿继续念书的话,我可以请朋友替妳找参考书,我朋友是很有名的家教老师,有他……”

  “不必。”廖俊杰插话。

  这家伙听不懂人话?

  他走到床边,用屁股把白雒意挤掉,摆臭脸送客。

  白雒意不理廖俊杰,绕过他,直接对张筱婕说:“有任何需要就来找我。”

  廖俊杰半推半拉,送客到门边,压低声音说:“她的梦想归我管,不劳你插手。”接着,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

  他回到她床边,恶霸说:“你不准去找他。”

  她不答话,低头,试着理清混乱。

  她昨天才进廖家,整理睡房,认识廖家大小,做家事……一切顺利,直到深夜捡到满身是伤的廖俊杰之后,顺利结束。

  早上为一碗面,廖俊杰在餐桌上发神经,接着她变成廖俊杰的专用仆人,然后,她消失多年的气喘被诱发。

  这个男人……不讨人喜欢。只是想起他的不驯,想起他失去母亲的悲哀,她没办法对他更坏。

  “吃饭。”

  他把碗筷递到她手上,她合作,低头吃饭,但吃几口就吃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吃?”

  “太油太咸,肉太多。”她简短说。

  她开口说话,他脸立即好转,整个下午,她跟医生,护士说话,跟白雒意说话,连问她路的老伯伯,她都跟人家有话聊,就是他一开口,她就闭嘴。

  “我叫人把厨子开除。”他把饭拿开,直觉反应地回答。

  什么?张筱婕反射地拉住他的衣服。“你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他一头雾水。

  “不可以开除厨子。”

  “为什么不行?她煮的东西难吃。”廖俊杰忘记,油腻出自与他的亲手指导。

  “也许他是照你的口味做的。”

  “是吗?”他端起面,吃了一口。果然,一点都不咸,不油,肉不多。

  “你的口味太重,对身体不好。”张筱婕说。

  “知道了,以后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没给她机会唠叨。“我下去,再让厨子重煮。”

  “不必了,我想睡觉。”

  “哦。”

  他走到窗边,关上窗帘,拉拉她的棉被,虽没说对不起,但他抹抹脸,像个别扭孩子,半天,挤出一句话——

  “妳以后有什么病,要先让我知道。”

  这算对不起吗?张筱婕莞尔。

  就这样,她睡着,他在床边盯着,整整六个小时。

  自厌、懊悔,他恨自己,偏白雒意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绕,一次次,把他所剩无几的良知痛鞭一顿。

  是吗,她和自己一样,失去母亲?不,她更惨,连父亲都没了,她是小孤女,和自己一样孤独,却没办法像他一样活得自在随性……

  是吗?生存对她而言很困难、她的梦想不能实现,她想念书、想出国,那么上进的女孩,却只能学习认命……

  不舍冒出头,他缺乏同情心,可他同情她的遭遇。

  廖俊杰走到柜子边,打开,翻出里面的香烟,泄愤似地扭转、丢进垃圾桶。

  不抽了,他再不抽烟了。

  丢掉满柜子香烟之后,他走到床边,侧身躺下,把张筱婕搂进怀里,轻声低语:“妳乖乖当我的芭比,我会疼妳,让妳的梦想成真。”

  黄昏,廖先生进家门,发现儿子坐在客厅。

  太意外了,接连两天,廖俊杰都没在外头鬼混。

  他不舒服?他想改变战场,在家里面大闹?疑惑在廖先生心底成形,对这个头痛儿子,他常觉得力不从心。

  吸气,他谨记妻子说的——给小杰多一点时间、多一点耐心,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看见成人世界的困难。他没有妻子的乐观和信心,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能为儿子做什么。

  “小杰,你在等我吗?”廖先生拍拍儿子的肩膀,坐下。

  “我有事想和你谈。”

  要谈?更意外了,他以为这辈子,儿子不再和他谈话。

  “好啊,现在吗?要不要到外面吃饭,就我们父子两个。”他态度热切,满怀希望。

  “不必,这里谈就好。”

  “没问题,想谈什么,你说。”他身子向前倾,眼神专注。

  “我要请家教。”

  他听错了吗?

  昨天他试着和小杰谈学业,他满脸的不以为然,怎么才隔短短几小时……

  “你的意思是?”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误解小杰的话。

  “我要请各科顶尖的家教老师,到家里帮我准备大学联考。”他别开酷脸,不想看父亲的过度兴奋。

  “你准备继续升学?”这句话他已等了两年多。

  “对。”

  “好,我马上交代人去办。太棒了,儿子,你总算想清楚,学业毕竟重要,它对你的未来……”

  小杰转过脸,一个眼神阻止他的长篇大论。

  “呃,恩,没关系,今年没考上也无所谓,只要愿意开始……”

  他截下话:“我要张筱婕陪我一起念书。”

  “张筱婕?”

  妻子猜对了,张筱婕将是改变小杰的契机,他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第六感。

  “对,有困难吗?”他有一个嚣张下巴,而现在他正用嚣张下巴对准自己的衣食父母。

  “没有。”

  “她考上大学的话,你要提供她学费。”

  “当然。这有什么困难?”就算她想念贵死人的贵族学院,他也供到底,因为是她让小杰想上进呢!

  “你也要负责她将来出国念书的费用。”廖俊杰说。

  出国念书……所以小杰也要跟她出国?

  他想尽办法都办不到的事,张筱婕居然轻轻松松帮他做到了。

  感谢老天,把张筱婕送到他们家。

  “没问题,我也提供她就业机会,将来她想到公司当经理、副理,都可以安排。”

  廖俊杰横了父亲一眼。他也想得太远了吧?

  看着父亲咧到后脑勺的嘴巴,他扯扯唇,不做表示。

  “张筱婕真是好孩子,你说,我要不要替她办个账户,像你和雒意一样,帮她汇零用钱……”

  “不必。”她由他来养。

  “对了,衣服鞋子,我听你白姨说,张筱婕的行李很少,这年龄的女孩子都爱漂亮,让你白姨带她上街大采购……“他因为张筱婕改变了这个令人头疼的儿子,他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将她当菩萨供养。

  “不必。”他冷冷拒绝。

  “不必吗?那、那……补药好了,这小孩瘦巴巴的,要念书也要有好体力,就这样,我让白姨去找中医师替张筱婕配几副中药,你说好不好?”

  真受不了老头子的兴奋过度。

  “随便。”他丢下话,离开沙发,走向楼梯口。

  “小杰,你帮忙想想,张筱婕有什么其它需要……“他担心自己给得不够。

  站在楼梯上的廖俊杰突然停下来,转身道:“我要一台空气清净器。”

  “空气清净器?”廖俊杰的答复让人愕然。

  “我房间空气不好。”

  “哦。”廖先生答过,才想起,什么时候他房间的空气变不好了?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杰已经两天没到外面惹事,他开始想要读书,计划未来出国……够了,这个转变,他等了太多年。

  廖俊杰进房间,鸭霸地抽掉张筱婕手中的英文小说,丢到床角。“那是大少爷的书。”她皱眉,把书本检起来。“妳想看书,我给妳买一堆。”

  她要看书,可以,只能看他的。

  她叹气,闭嘴。

  她被他弄胡涂了。廖太太说,她的工作是服侍二少爷,但两天下来,扣掉上医院那段,她还没做到任何和“服侍”相关的事。

  “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当着她的面脱下衣服,换衬衫。他以为自己是模特儿?是她太安全,还是他习惯在每个女生面前随便?张筱婕偏开头,非礼勿视。下一秒,他的脸在她面前晃。“我在问妳。”说着,他的大掌覆上她光洁额头。

  “什么?”她被陡然放大的五官吓到。

  “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她被强压在床上超过二十四小时,她不想再来一次二十四小时。

  “很好,我带妳出去买衣服。”

  “什么?”她又没听懂了。

  他扬起浓眉,抛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我弄错吗?我还以为妳很聪明个笨女生。”

  “什么意思?”

  “动作快一点。”话摇下,他从床边退开。

  他到底在想什么?逻辑与众不同,东跳西跳,她跟不上他的跳跃思考。

  “我不懂,我并不需要衣服,我来这里是为了工作……“她试着厘清。

  “妳想穿着女佣服上家教课?”话一丢,他走出房间。

  家教课?脑袋轰过,她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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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廖俊杰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写着考题,张筱婕在计算纸上面算着解不来的数学题。

  她的数理不是普通的差,熬夜写试卷也帮不了忙,她不像他那么厉害。

  张筱婕怀疑,他根本不需要家教,他的程度好到让人咋舌,一点都不像一个只会惹事的青少年。

  注意力飘到他身上……张筱婕想着过去几个星期,他对她很不错,虽然他从不开口说明。

  他给她找老师,给她买一大柜原文书,给她买衣裤,鞋子,他对所有人都大小声,独独对她压低声音。

  他戒掉抽了三年多的香烟,他把她当成公主般供着……他对她的好,好到馨竹难书。

  “看什么?又不会写了?呆!”

  他不是好脾气的男生,耐性更比平常人差几分,但碰到她的烂数理,居然也把他磨出耐力。

  “我的数理没救了。”

  张筱婕瞄着书本上的骇人符号,怀疑数学是一群怪人发明出来,折磨正常人的东西。

  见她皱眉,他展开大大笑脸。他真的好看她的眉。

  大手捞过,他揉乱她的头发,顺势把座椅滑到她身边。“没救就没救,考试时,我坐你隔壁,你把答案纸交给我,我帮你抄一抄。”

  讲什么啊?他以为教育部是他家开的?

  “我担心考不上好大学。”她只念到高二上学期,以同等学力考大学本就吃亏,加上脑袋瓜不灵光,考茶了,她愧对廖先生、廖太太和眼前的大恩人。

  “考不上好大学会怎样?杀头?判无期徒刑?”他说得无关紧要。

  名师一小时要两千块,要不是她的冠状动脉没阻塞,听到这种价位,肯定会心脏病发。

  “廖先生花那么多钱……”

  “他钱多得没地方洒,妳帮他丢一些,是做功德。”说着,廖俊杰推开椅子把她拉起来。

  “可不可以……你不要那么坚持,你考你的、我考我的,我们没必要念同一所大学。”

  “哼!”这是他的回答。

  他叫老头子把钱准备好,等他和张筱婕考上大学,就一起搬出去住。白雒意嘲笑他,万一,一个考在南部、一个留在北部,房子要买哪里?台中?还是山明水秀的南投地区?他横眉竖眼,对全家人丢话:“我要和张筱婕念同一所学校。”

  就是这句,让张筱婕倍感压力。以她目前的能力,顶多上私立大学,而他不是“台清”也有“交成”,他的前途怎能败在她手中?

  “不能再考虑一下?”张筱婕哀求。

  “不行。”他二话不说,否决提议。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要和妳在一起。”

  又是这句教人脸红心跳的说法。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宁愿蹲在房里敷豆芽,等她安静看完小说。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出门、不飘车,三更半夜在外流连的不良少年名单将他除名。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的牺牲多到让她好窝心。

  怎么办呢?一个男生这样对妳,妳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不心动?

  “念好大学对你有帮助,而且你的程度很好,我不想你将就我……这样,我对廖先生非常愧疚。”

  “愧妳的大头。”啪地,他打上她的后脑,但他控制了力道,不痛。

  他不温柔,手勾在她的脖子上,将她往外带,她手里还抓着铅笔,眼睛盯住桌上的数学题。

  “你要去哪里,老师给的作业还没写完……”

  他回眸,不屑问:“妳叫那只类人猿什么?老师?哼!”

  他不爽数学家教很久了。

  额秃发疏、下巴胡子刮不干净,长得像山顶洞人不打紧,眼睛还色瞇瞇,要不是张筱婕喜欢他的教法,逼他不得不百般忍耐,他老早一脚把他踢进太平洋。

  “你不要害我,那些题目我得弄好久……”廖俊杰掀唇一笑。又如何?他拉她出门,拉她上北投泡温泉、吃土鸡,并且非常不尊师重地道跷掉类人猿的数学课。

  她的担心,他听进去了。

  她怕拖累他,焦虑得睡不着,夜里拚命啃书的情形,他也看进去了。

  于是,一入夜他就把她绑上床,用长手长脚将她圈在怀里,强迫她睡觉。她睡不着时,他哼起歌曲,助她入眠。

  她有没有睡着?当然有,他有一副好嗓子。

  于是,他三不五时拉她出游,冷漠的他,没学过如何助人放松心情,但他成功地让她忘记担心。

  于是,他安排托福考试、安排留学中心……他弄一大堆她不晓得的安排,没告诉她为什么,只要她听话照做。八月中旬,联考发榜。不意外地,她考上一间排名不太好的私立大学英文系,沮丧失望的表情尚来不及显露,廖俊杰就丢给她一份文件。

  张筱婕才知道自己“已经”申请上美国纽约大学文学院,而他,也申请上纽约大学商学院。

  号外!号外!

  廖二少爷大转性、力争上游。堕落少年迷途知返,进入纽约大学,身为父母亲,多么欣慰感动。

  虽然廖俊杰还是不肯见母亲,和她分享上大学的喜悦,但他同意父亲席开百桌,庆祝廖家有子初长成,规格和当年白雒意考上医学院一样。宴席之后,紧接着的,是一连串忙碌。在纽约找房子、买房子,装横布置、买车、雇管家……所有生活照料,廖老爷家都要做到最完善。

  他是个尽心尽力的父亲,没人能否定。

  张筱婕在房间里,凝娣阳台上廖俊杰的背影,他端着红酒靠在栏杆边,轻轻哼着歌曲。

  他舍不得离开家吗?毕竟,是生活二十几年的地方。

  虽然叛逆、虽然唱反调,这里终是亲人聚集的地方,再冷漠、再视而不见,家人对他的关爱,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她的选择,哪里出错了?

  大学联考发榜那天,她上网查到分发的学校,皱着眉,有满肚子的抱歉想对他说。

  谁知,他连听也没听,拧拧她的脸颊,把她的脸当棉花糖摆弄,玩得开心透顶。

  玩够了,他把数据丢给她,在看清里面的内容后,她吓得合不上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想不起自己几时写过自传和申请书,更无法想象纽约大学会收她这种中辍生……

  他的脸凑到她眼前,眉开眼笑问:“要念烂大学还是纽约大学随你选,反正我要和你念同一间。”

  然后他说:“我是喜欢到美国啦,不过你想留在台湾的话,我就留。”

  他说:“要是我以后当董事长,纽约大学的背景应该会比较好吧。”

  他说:“听说洋妞很热情,要是娶一个洋老婆回来,你想,老头子会不会发疯?”

  他说:“纽约大学的学风,应该有我这种天才发挥的地方吧?”

  他说东说西,明示暗示都要她选择纽约大学,于是,她选了——尊照他的意愿,自己的梦想。

  但席开百桌的热闹夜晚,白雒意对张筱婕说:“这家伙真不赖,说到做到,我佩服他。”

  张筱婕不解,他才解释:“我告诉他,妳想念书、想出国,妳的梦想被现实压榨,如果他有一点点仁慈,就该对妳更好。他回答我,妳的梦想归他管,不准我插手,我以为那家伙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张筱婕这才恍然大悟。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她。

  有没有心动?当然有。被人这般对待,谁不感动?

  他从不说甜言蜜语,总默默替她设想;他不懂如何对她温柔,却把她的需要摆在重点处。

  曾经,他丢给她一袋有中药味的卫生棉,命令她:“以后妳就用这种。”

  这件事的前两天,她才和佣人小莉讨论过经期困扰。

  曾经,他买一大堆莫扎特CD给她,因为新闻报导里说,听莫扎特的音乐,脑袋会变聪明,小孩念书时,最好放莫扎特音乐。

  那时,她正为解不出来的数学题苦恼。

  今天他带她出门,她以为他又要买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充实她过度拥挤的衣柜。

  令人讶异的是,他买了水果和冥纸,带她到父母亲坟前。

  他说:“要出国了,妳不跟老爸老妈报备吗?”他的眼神充满温柔,她感动得哑口无言。她想的到、想不到的事,他全替她张罗好了。

  燃起香,他给她一灶香,自己也拿了一灶,低声说:“张爸爸、张妈妈,张筱婕申请上纽约大学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启程。请不必太担心,我会照顾她,不让她有危险。如果功课不行,我替她请家教;如果闹脾气不吃饭,我会揍她一顿,逼她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如果有人想钓她,我一定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不管他是白人、黑人、黄人,还是红人……”

  他一直说话,引出她泛滥泪水。

  他怎么能够……对她千般万般好?

  那次气喘发作,他强迫她住进他的房间。

  他让出大床,窝在小小的沙发上,偶尔她作恶梦,他偷渡到床上,环着她的腰,像两只迭合的小汤匙,一觉到天亮。他对她百般呵护,却从未蹦越过界线。

  所以不幸地,他料中了,她的确慢慢喜欢上他。

  是的,她喜欢上他,爱上他了。在她十七岁的时候,爱上一个霸气、不懂甜言蜜语,却处处替她着想的二少爷。

  她爱他……因为他对她很好;她爱他,因为他为她尽心费力;她爱他,因为他把难得的体贴给了她;她爱他,原因有一百个,每个原因都是他对她比对自己更好。

  张筱婕的视线在他的背影后徘徊。

  他是怪物,明明有一堆人围在他身边,想尽办法讨好他,她却老在他背后看见寂寞;他是个资质极优的家伙,却往往表现得漫不经心、事事无谓。

  他不快乐,他在和全世界作对的同时,也和自己作对。但愿她有本事让他更开心一点。

  走到他身后,她扯扯他的衣角,他回头,下意识抬手把她揽进怀中,她在他怀间叹气,他听见了。

  “为什么叹气?不开心?”他对她那么棒,她再不开心,就遭天谴了。

  “不是,我很开心。”她抬眉,对上他的眼。“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不信。”

  “可是,我相信。”

  “不科学的东西!”他嗤之以鼻。

  “如果没有前世今生、如果我前辈子没有给你很多恩惠,多到你还不完,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笑笑,把她的头发揉成鸟窝;她没动手刷平,反手也把他的头发拨乱。

  她看他。对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桀惊不驯,愤世嫉俗,彷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

  “为什么呢?”她追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对我好?”

  因为你爱我、对我一见钟情吗?她在心底悄声问。

  “我想怎么对人就怎么对人,不需要原因。”他眼底荡起笑意。

  讨人厌的烂答案。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噗吓一声,大笑。

  他很少笑的,尤其是大笑,忍不住地,她也跟他开口笑。

  “明天,我送妳一面镜子。”

  “镜子?家里有……”哦哦,她听懂了,他在嘲笑她。

  咬唇,她脸红。

  哈!他将她抱紧,紧得她差点不能呼吸。

  真好玩,芭比娃娃,他的芭比、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芭比……他越玩越上手了。

  她是唯一能逗他开心的家伙。但是,喜欢玩芭比娃娃的男人,会不会被贴标签?

  大部分行李都寄到纽约公寓了,他们只需要带两个随身包包上飞机。该准备东西的都准备好了,就等明天一早的飞机,将他们送往陌生国度。下午,白雒意把廖俊杰找出门。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廖俊杰从头到尾否认白雒意是哥哥,所以兄弟一道出门……很难想象。

  回家后,廖俊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餐还是张筱婕替他送上楼。

  她不懂他在气什么,也不敢探问,因为经验教会她,廖俊杰发脾气时,最好躲得远远,才不会被台风尾扫到。廖俊杰洗过澡后,张筱婕一面替他吹干头发,一面察言观色。他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气了,要拔虎须,这时候比较安全。

  舔舔唇,她轻问:“你还生气吗?”

  他没答。

  “如果你有心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忙。”

  帮忙?问题就出在她身上,别帮倒忙就好了。廖俊杰撇唇。

  不肯说?张筱婕想,要不要去找大少爷?说不定大少爷愿意告诉她原委。

  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他问得她无力招架。“妳有喜欢的男生?”

  “我?”

  蓦地,她翻红了脸,心脏坪坪坪一阵乱跳,呼吸窘迫。他啊,老爱害她气喘病发。

  她的脸红让廖俊杰非常火大。白雒意没说谎,她有喜欢的男人,两人正在秘密交往、热恋中。

  问题是,他已经盯牢她每一分钟,她哪来的空闲时间去交男朋友?难道是……新来的库丁?

  有可能,他是大学园艺系的学生,来家里打工,上次,他看见园丁送一大把花给她。

  廖俊杰加大音量问:“到底有没有?”

  能说吗?说——我喜欢你,廖二少爷?

  “没有。”久久,她嗫嚅道。

  他松口气,“很好,就算有的话也赶快把它结束掉。”

  “啊?”她眼底满是疑惑,她没听懂他的话,他却误以为她在问:“很好,就算有的话也赶快把它结束掉。”

  于是,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给了个乱七八糟的答案——

  “我们要出国念书了,功课不轻松,妳不要以为我可以帮妳蒙混过去。以后,我念的东西和你不一样。”

  她更加混乱了,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

  “懂没?”他加强语气问。

  “懂了。”明明不懂,她还是乖乖说懂,因为他的表情带着恶念,她太有经验,这时候最好别惹他。

  “上床睡觉,明天一大早要到机场。”解决掉张筱婕的“爱情”,他松弛心情。

  “我想去跟先生,太太说再见。”

  “不必多此一举。”他拉开棉被,拦腰抱起她,把她往里面塞。

  “没说再见,我会不按,我不是他们的子女,他们没义务负担我的一切。纽约大学的学费,真的很贵。”

  她上网看了,学费,生活费,在那么昂贵的都会里,那是她父母亲存一辈子钱,也圆不了的梦想。

  他不说话。她知道,他已经默许。

  一向是这样,他不同意的事,她多两分坚持,他便默许。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去?你离开家里,先生和太太很舍不得。”

  他放开她,自个儿钻进被窝中,冷淡说:“不要试着拉拢我们,我和老头子之间,不是妳有能力改变的。”

  “哦。”她点头。懂了,他与父母亲之间,是她越不过的界线。

  张筱婕离开房间,往楼下客厅走。

  客厅里,廖先生和廖太太在聊天,她站在楼梯口,想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出现、切入。

  意外地,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他们的话题中间……

  “我还是不明白,张筱婕为什么可以轻易影响小杰?不过妳是对的,让张筱婕留在小杰身边是正确的决定,见他上进、认真,看他不再忿忿不平,我很感激张筱婕。”廖先生说。

  “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廖太太问。“看出来什么?”

  “为什么小杰喜欢张筱婕?”她故作神秘。“妳知道?”

  “嗯,八九不离十。”

  “他们以前认识?”

  “不对。”

  “一见钟情?”

  “不对。”

  “不要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张筱婕皱眉的模样和小杰的母亲很像?”

  廖先生这才联想到。“张筱婕和紫祺……对啊!我怎没想到?”

  “小杰把对母亲的感情投射到张筱婕身上。你应该想到的,小杰有多爱紫祺,,哪来这么多恨?恨到想用堕落,唤回紫祺的注意。”

  “没错,我记得他为了讨紫祺欢心,多么尽力。”

  “上回我和紫祺见面,告诉她,小杰要出国念书的事,她哭了好久。”廖太太说。

  “是我的错,我轻忽家庭、轻忽紫祺的不快乐。”

  “换个角度想,现在紫祺很幸福,小杰也慢慢走回正途。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理解男女之间,不是那么容易的课题……“

  他们继续谈论廖俊杰和母亲的事,站在楼梯转角处的张筱婕,深受打击。

  真相大白!

  原来,她是幻灯机投射出来的影子,一个名为“母亲”的影子,他对她,想象多于事实。

  难怪她怎么追问,都问不出他为什么待她好,原来是他把对母亲的宠爱、专注给了她。还以为他绅士,不对她蹄矩,怎知在他心目中,她是母亲,非异性,他对她有亲情,无爱情。心硬生生被揪住、拧转,椎心疼痛已不足以形容。

  她冒冷汗,举步维艰,颤栗在周身掀起效应,她掉落谷底了,往下沉、往下降。为什么她啊……笨到错解爱情?

  她终于明白,每次他把她弄得皱眉,他便好开心,是因为相像啊……苦笑。十七岁的小母亲……她终得忍受他的无赖与霸气。忍受不难,难的是心不受伤、难的是若无其事站在他身旁……

  在纽约拥有这样一层公寓,肯定要花不少钱——五十几坪,三房两厅、厨房卫浴一应俱全。

  廖俊杰、张筱婕进门时,热腾腾的饭菜已在桌上待命,行李早送到且整理好了,他们有位经验老道的高级管家。

  但是,当廖俊杰发现管家将和他们同住,二话不说,他蛮横地把人赶出家门。

  张筱婕以为他坐长程飞机,太累,乱发脾气,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一通长途电话,不管台湾是什么时间,径自把人挖起来,哇啦哇啦一大串,擅自决定,这里是他的独立空间,不准任何人入侵。

  张筱婕没意见,做家事,在她的能力范围内。

  至于和廖俊杰同居……有何关系?他们同床共枕几十回,他们同寝同居至少九个月,在这时候矜持,未免矫情。

  晚上,他们吃过饭,她整理好厨房,两人各自回房。

  异国的第一个夜晚,她睡不着。

  这里,是她梦想的第一步,未来会顺利发展吗?

  大概会。只要跟在廖俊杰身边,继续当他的小妈,她的前途无可限量。

  只是啊……那个已经变质的“喜欢”怎么办?你不能强迫青蛙回去当蝌蚪,不能要求蝴蝶缩回蛹里当毛毛虫,又怎能勉强掺了爱情的心,无视爱情?

  苦苦的,她的爱情加入杂质。他给的感情不纯粹,不纯粹的原料制造出来的感觉,甜不了、蜜不来,酸涩比快乐多。张筱婕压住胸口,静静感受里头传来的隐隐心痛。她没有成立过救灾中心,应变能力差得可以,这样的自己不能放任爱情,更不能误解他的心。

  张筱婕,请妳牢记,他对妳,没有爱情。

  她把长发在脑后束起来,推开窗。

  九月,纽约的秋天带来些微寒意,这个大都会埋藏着她的梦想与未来,她应是带着兴奋无法入睡的。但,并不。

  在这里,他们拥有各自的房间,他不会挤到身边,从背后抱住她,暖暖的气在她耳边制造温馨。

  她不必一再重复同样问题:“你什么时候,才不会爬到我的床上?”

  然后,听他千篇一律的回答:“等妳满十八岁、成年后,我就尊重妳升格为女人。”

  很矛盾的廖俊杰对不?他一面拿她当母亲,一面又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可谁不矛盾?她一面不要他爬上床,却一面在没有他的星空下,辗转难眠。

  廖太太说对了,男女之间不是容易课题。廖俊杰没学会,她也学得不怎样。

  回床、闭眼,数羊。她的羊数了三千多只,把自己从小牧户数成农场大亨仍旧毫无睡意。是不是该换一种动物来数,挑爬得慢、可以数更久……鳄鱼?

  门被打开、关上。

  床略略下沉,棉被下的张筱婕笑开。

  她知道,他来了。惶惶然的心情,定了位。

  “妳睡着了?”他低沉的声音在棉被外面。

  她拉下棉被,眼神清澈澄亮。“没有。”

  他伸开双臂。“过来,我要抱妳。”

  “哦。”她照做。这是他们的习惯,他发号命令、她合作,然后他会对她很好,好到让人心生感激。

  她喜欢这个模式、习惯这个模式、乐意遵循这个模式。

  可……如果有一天,她不乖了呢?他会不会把全部的好收回去?念头在她脑海一闪而过。

  他紧抱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吟哦。

  他生了一种病,不是叛逆而是孤寂,他经常觉得空虚,想抓住些什么,却老力不从,只有她在的时候,小小的身子嵌进他的胸怀,才能把那种不愉快挤开。

  他喜欢这种感觉,比看她皱眉更喜欢。

  “我睡不着。”她说。

  “我也是。”

  “我有点担心新学校、新同学。”

  “我也是。”

  他并不那么担心,但他喜欢和她“一模一样”。

  “我很开心,有你在我身边。”张筱婕两手紧环住他的腰。第一次,她对他主动。

  他点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带着胡髭的下巴贴在她额间,刺刺麻麻。

  “父亲去世时,妈妈抱着我,叫我别害怕。她说,假设有一天,她不在了,我要找个能在我孤军奋斗时拥抱我的人,因为一个人的感觉很可怕……”

  他懂,他也是一个人、长期的一个人。

  “处理母亲丧事时,我逼自己快速长大,我提醒自己,我是野草,不是温室花,没有权利停在原处哭泣。我清楚孤军奋斗的必要性,没有时间去幻想拥抱。可是你来了,有点狼狈、有点冷酷和一点点霸道,不管我要不要,你都把拥抱塞给我,所以……谢谢你……”

  即使,他拿她当影子相对待,她依然在他身上获得安慰。他赶走她的恐慌、强势塞给她温暖,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误以为自己是温室玫瑰。

  她在对他剖心?

  她很乖、很听话很懂事、很顺他的心意,她是他的好芭比。

  他心知肚明,主人能控制芭比的动作,却控制不了芭比的心,现在她愿意对他交心,是不是代表他……做法成功?

  “你对我很好,我希望能为你做更多事,有我帮得了忙的,请尽管告诉我。”

  当影子就当影子吧!她想开了。谁说在他身边当影子,不会感受到幸福愉快?是吗?那他就不客气了。

  “明天,帮我煮一碗面,要很多肉那种。”他笑,在她头顶上微笑。

  她也笑,在他胸口处发笑。

  “没问题。”

  “以后,我每天要抱妳睡觉,不管妳是不是年满十八岁。”

  “好。”

  他突然不说话,她等了好一下。

  “只有这样?”

  “还有。”

  “你说,我会一条一条记住。”

  “明天再讲。”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两千多条。”

  “哦。”她噗吓笑出声,在他的心脏前。

  他拉过棉被,把两个人包裹成麻花卷。

  “睡吧。”他低声说。

  她服从指令一向精准,他说“睡吧”,她果真在五分钟内入睡。

  异国的夜空、异国的梦,他们的人生在踏上新旅程之际,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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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张筱婕用功,廖俊杰也不遑多让。他们在新学校,各自找到想要的学习,忙碌成为他们生活的一大部分。

  星期日当天,他们本来打算出游,好好认识纽约,可是一通电话,破坏他们的约定。

  “我不能去了”廖俊杰说。

  “哦。”她没问原因,由着淡淡的失望在眼底成形。

  “我要去听一场演讲。”她的失望促使他做出解释。

  “嗯。”那种演讲太专业,她听不懂,跟在后面,只会让他觉得麻烦。

  “我尽量赶回来吃午餐。”他承诺。

  “好。”

  “那妳……”

  她扬起笑脸,保证。“我会找事做。”

  “很好。”

  他加快速度,把稀饭扒进嘴里。

  他怪得离谱,离开台湾,才思念起家乡的烧饼油条和稀饭。他的怪,没有管家可以应付,张筱婕只好自己来。

  她买食谱、买材料,短短一个月,除了蒜泥白肉加面条,她还能做出满桌地道台湾菜。

  替他拿书包、带外套,她像个尽心的小妻子……不,是小妈妈,把儿子送出门。

  把餐桌、厨房整理完后,她回房念一会儿书,想起廖俊杰中午或许会回来,匆忙淘米下锅,然后加一件外套到超市买菜。

  做个糖醋鱼好了,他喜欢吃肉,鱼肉比猪肉优,再做个什锦高纤汤,再放一点排骨,骗他连同萝卜、金针一起吞下去没见过比他更偏食的男人。哄他吃两根菜,比逼他跳楼更困难。

  然而,她失望了,从十二点到一点,桌上的三菜一汤从温热躺到冰冷。

  廖俊杰没回家。她考虑要不要把菜收掉时,廖俊杰打电话来,说中午赶不及了,她自己吃饭,晚上他会带两个同学回家。

  他一句话又让她忙起来。

  把菜收掉,穿上外套,她又提了袋子往超市走。

  廖先生常打电话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他告诉张筱婕,要是廖俊杰能多交朋友,改变孤僻性格就好。那次联络,张筱婕听说了许多廖俊杰小时候的事,她方知,他曾经是个阳光男孩。父母离异,对他伤害真的很大。

  不过,没关系了,他要带朋友回来呢!

  真好,他开始交朋友了,不管是两个、三个,还是五个、八个都好,她要让大家喜欢这里,喜欢加入廖俊杰的生活圈。

  她要尽全力帮忙拓展他的社交圈。

  这样子,他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慢慢恢复他的阳光青春。

  六点钟,廖俊杰和朋友未到家,她已把菠萝虾球、橙汁排骨、白灼鲜虾、鱼香茄子和银芽鸡丝摆上桌,中间还有一道清爽的蛤蜊汤,甜点她准备了水果和炸芋丸。

  为了迎客,她热心地在客厅桌上插一盆火鹤。

  门铃响,她开门,迎进廖俊杰和两个外国学生。

  都是男生,一个身材壮硕,有着德国人的啤酒肚,灼灼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厉害人物。另一个金发蓝眼、略瘦,戴着斯文的金框眼镜,亲切的笑容不离嘴,很有好坞明星的架式。

  “要不要先开饭?”她替廖俊杰把外套拿走。

  “当然,他们的目的就是来吃饭。”他看两个家伙一眼,没打招呼,自顾自坐到餐桌旁边。

  张筱婕望他一眼,苦笑摇头。廖俊杰的人际关系不是普通的差。

  廖俊杰吃不惯汉堡、牛排,张筱婕只好一大早起来替他准备便当。

  每到午餐时间,两个大个儿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要分享他的便当。

  几次下来,廖俊杰被弄烦了,勉强答应请他们吃一顿。

  于是,他们来了,虽然他不是太乐意。

  张筱婕陪笑。“不好意思,请进。”

  有啤酒肚的叫诺门,像明星的是赛恩。诺门道谢,走进餐厅,对着满桌好料瞠目结舌,口水沿着嘴角滑下来。

  赛恩则是进餐厅之后,推推眼镜,从头到脚将张筱婕看一遍,问道:“这么多好菜,全是妳弄的?”

  “没办法,这里买不到地道的中式料理。”

  她笑着替大家添饭,接着入座。

  饭桌气氛在两杯啤酒下肚后拉开,在谈论教授课堂时转为热烈。每个人都高谈阔论,各有各的见解。

  张筱婕静静听着廖俊杰阐述想法,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自信满满、有条有理,不愠不火地用各种角度说服对方,她发现了他的价导能力。将来他面对下属时,也会像这样威风笃定吧?

  她想,他大概真的很喜欢企管经济。

  “廖俊杰,要不要加入读书会?”赛恩提议。

  “对啊,我们读书会里卧虎藏龙,什么人物都有。”诺门说。

  “读书会?做什么?”廖俊杰问。

  “我们会讨论一些商业法案、特殊营销,经济发展之后产生的问题等等。每次的讨论都让人欲罢不能,激荡出许多创意思考,很有意思的。要不要来试试?”诺门游说他。

  “读书会里有位性感女神哦,漂亮,脑筋快,身材辣到让人流口水。大家全拿出看家本事,打赌看谁可以先追到她。要不要加入竞争行列?看在这顿晚餐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力。”赛恩手掌一拍,廖俊杰岔气。

  “你们是开读书会还是追女会?”廖俊杰嘲笑。

  “什么表情嘛,等你认识詹子晴之后,保证你惊为天人,朋友放两边,色心摆中间,一天到晚只想要达阵。”赛恩推推他,笑得两眼**。

  “再看看。”他耸耸肩,不以为意。

  “什么再看看,就星期三下午五点,我们上完管理学后一起去。”诺门不给他推辞空间。“等你加入之后,读书会偶尔可以来这里办吧?”赛恩露出真面目。这家伙满脑子想的都是张筱婕的手艺。

  “这里空间大,又有好料可吃,大家肯定争先恐后加入。”诺门同意。

  “对对对,就说定啰!”

  廖俊杰看看诺门,再看看赛恩,耸肩,没意见。

  张筱婕替大家添汤,再把削好的水果和甜点端上桌。

  她想着读书会,要是廖俊杰感兴趣的话,他马上会有一群朋友、一群像诺门、赛恩的死党陪伴他。

  这样下去,他的孤僻,早晚要被消灭。等他毕业回台湾,他将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想到这里,张筱婕开心。

  到时,恨放下、怨淡了,他可以和亲生母亲好好相处,寻回小时候的亲情,一定会很幸福。

  他为她做的事很多,她能为他做的却很少,现在能陪着他、见他一点一点改变,她很快乐。

  “天!这是什么东西?”诺门大叫,拉回张筱婕的注意力。

  “那里面包芋头,外面裹芝麻,用油炸出来的丸子。”张筱婕解释。

  “好好吃,要是我们到街头摆摊来卖,肯定赚大钱。”他夸张地连塞三颗,嘴巴鼓得像雨天求偶的青蛙。

  “你喜欢的话,我冰箱里还有材料,回去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做一些让你带回去……”她想替廖俊杰笼络人心。

  “不必,他的腰围粗,吃太多炸的,对心脏血管不好。”廖俊杰否决。

  他不爱张筱婕对别人太好。

  “小气鬼!你有没有朋友情谊?居然说这种话。”

  “我们认识不深。”廖俊杰直接否认他们是朋友。“要决斗吗?我是可以为了吃和人决斗的男人。”

  说着,诺门抡起拳头,学拳击手在原地跳来跳去,挥拳,廖俊杰闪过了,拳头砸在赛恩脸上。

  “喂,干嘛打我。”赛恩不示弱,还诺门一脚,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他那脚踢在廖俊杰小腿上。没多久工夫,三个男人闹在一块儿,从餐厅打到厨房,难得地,廖俊杰大声笑开怀……

  入冬第一场雪,让在台湾长大的张筱婕看得目不转睛。这就是雪,洁白清艳……她呆呆站在马路上,呆呆追逐被风吹斜的雪花,等发现不对劲时,已经迷路了。

  但她运气不错,在迟了四十五分钟之后,回到家门口。

  “不请我进去喝杯热咖啡?这不是对待恩人的做法。”金发碧眼的蓝恩冲着张筱婕笑,满头满脸的雪花,像极圣诞老人。

  “嗯……我不太方便。”她支吾其词。

  “妳和男人同居?”

  同居吗?她分不清这样算不算数。

  “我住在雇主家里。”她找出最简单的话,将情况解释清楚。

  “雇主?”

  “我打扫做饭,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蓝恩懂了。

  “我认识的中国学生都是天之骄子,大多由父母亲供应生活。”

  在美国,十八岁之后,绝大部分青年要负担自己的生活费用,一面打工,一面上学。理所当然。

  但中国人很少这样,中国父母亲对子女呵护备至。“我的运气没那么好。”

  “既然如此,下次请我喝咖啡。”他提出邀约。在蓝恩眼中,张筱婕充满神秘色彩,上课、下课,没课的时间从不在学校多作逗留。她不参加社团活动,也很少加入同学团体。但她越是这样,越是突显她的神秘。

  “一定,谢谢你。”

  “Bye。”蓝恩把围巾多绕两圈,冻坏的手插进口袋,他对张筱婕眨眨眼,转身离开。

  来纽约三个多月了,之前的忐忑不安随着学习进入状况,慢慢解除。

  同学都好,教授也不错,她像只贪婪水蛭,拚命吸取丰富生命的知识营养。她很快乐,她比从前活泼、爱笑、乐观。

  轻哼着同学教她的美国童谣,她跳着脚进入电梯,因为这场雪,也因为她好幸运。

  回到公寓前,她的钥匙还没插进钥匙孔里,门自动打开。

  乍见廖俊杰,她扬起笑脸。

  “回来了,饿不饿?我马上煮饭。”

  她的笑,碍眼。

  他的脸色阴沉,心情糟透。她那么开心?谈恋爱了?那个男人看起来不是好东西。老外性观念开放,不认真。几句话,他把蓝恩否决得很彻底。

  他在生气?她的眉心皱起。

  见她皱眉,他的心情略开。“刚刚谁送妳回来?”

  “他叫蓝恩,是我的同学。”她从实招认。

  “他想追妳?”廖俊杰脸色难看,口气非善。

  “不是啦!我迷路碰上他,我给他地址,他顺路送我回来。”她急急解释。

  “就这样?”

  “就这样。”她郑重点头。

  “为什么迷路?”同一条路,她走过无数次。

  “下雪了。”

  “下雪和迷路有什么关系?”他以为她在唬弄自己。

  “不知道,但下雪是事实,迷路也是事实。”她到现在也没弄懂,怎会在走过几百次的路上迷失方向。

  但她的眼光真诚,真诚到让他感觉怀疑她的话太过分。

  “妳喜欢他吗?”他换个方向问。

  “你说蓝恩?”

  “对。”

  “喜欢啊!他很和气,对每个人都好。上次还是他教我怎么使用图书馆的借书系统,不然很多Homework 才不知道怎么下手……“

  张筱婕越说,他的脸色越沉、越丑。

  “不准喜欢他!”他大吼一声,打断她的话。

  她被吓到了,睁大眼睛看他。她研究不出他在气什么。

  “我的话,有没有听进去?”他抓起她的手,弄痛她。

  “有。”她乖乖回答。

  “不准喜欢他、不准跟他说话,在学校碰到面,妳要装作没看见。”

  “为什么?”同学之间这样做,人家会不会觉得她骄傲、难相处吧?把人际关系搞得这么尴尬,好吗?

  “我不要妳跟别人在一起,妳只可以跟我在一起,懂了没?”

  “懂……“也不是太懂。

  她是跟廖俊杰在一起啊!可同学之间,每天上课碰面,怎么能“不在一起”?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他抓狂。

  “我讨厌看到男人送妳回来、讨厌他们色瞇瞇的眼光盯着妳,更讨厌妳把‘喜欢’浪费在他们身上。”

  哦,他指的是男生,不是全部同学。但为什么讨厌呢?张筱婕忖度他的表情。难道是……嫉妒?她被自己的大胆假设吓到。

  “有没有听我说话?妳是我的,我要妳怎样,妳就要照做。”

  她又受惊吓了。

  他说她是他的,是不是代表,他对她有了某些认定?是不是代表,她对他,不再是影子而已?

  也许,不知不觉间,他越过那道界线,走进爱情中间,他对她,比“小妈”多了一些些。

  心涨得满满,因为她对“妳是我的”的解释,让她忘记窗外正在飘雪,以为时序正式进入春天。

  幸福的感觉在心间奔腾……她啊,值得了。

  “怎不说话?”

  说话?哦,对,找句话说,仓促间,她回答:“知道了,我会照做。”

  他捧起她的脸。“以后迷路,打手机给我,我去接妳,不要让别的男生送。不管是蓝恩还是红恩、白恩、绿恩,妳不可以让任何男人接近妳。”

  “好。”她愉快点头,想着,明天买一杯咖啡带到学校,当作还了蓝恩的恩情。

  “不能嘴巴敷衍,要确实做到。”

  “我不敷衍你。”她的态度和他一样认真。

  “有男人对妳示好,妳要毫不犹豫地拒绝。”

  “嗯,毫不犹豫地拒绝。”她用力点头。

  “有人想借机邀妳出门,妳要告诉他们,妳没时间。”

  “好,我没时间。”在她的合作下,他展眉,淡淡的笑在唇边添温。她很乖,他就对她很好。廖俊杰和张筱婕的惯性定律,从无改变过。他握起她的手,走进张筱婕房间。

  她乖,他对她很好的时间到了。

  他指指床上,那里躺着一袭紫色礼服和高跟鞋,及地的缎面礼服,裙襬间几十只小蝴蝶翩然起舞,完美的剪裁、高贵的材质,让人坪然心动。

  “圣诞节,我们系上办圣诞舞会。”廖俊杰说。

  “对,我们系上也办。”她兴高采烈。

  她没参加过舞会,同学们讨论那天要做什么打扮时,张筱婕不敢加入讨论,因为她没有合宜礼服。

  现在,她有了!

  忍不住,她把礼服拿在身前比划。

  圣诞舞会,一定很好玩。

  “不去你们系上,妳陪我出席我的圣诞舞会。”他代她作主。

  很过分,对不?但遵照“她乖、他疼她”定理,张筱婕无条件同意。“我会告诉别人,妳是我妹妹,妳只可以跟我跳舞,不准和陌生男人讲话。”妹妹?他的称谓驱逐她的快乐。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想找个安全身分把她收在身边……是不是她弄错了?他对她只是占有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爱情?

  她下意识皱眉。

  “别不高兴,我是为妳好。那些老外的爱情哲学,妳吃不消。”

  那你的爱情哲学呢?她想问,可是问不出口。

  “等妳年满十八岁,我会替妳找一个好男人,到时,妳再谈恋爱吧?”他擅自替她作主。

  他想找的好男人叫廖俊杰吗?他的话是欲擒故纵,还是真心诚意?她被弄胡涂了。

  “饿不饿?我煮饭。”张筱婕转开话题,逼自己不想。春天丢掉、爱情丢掉,那条亲情界线仍在中间。她不要想了,想多会头痛。

  “不必,晚上我要和同学要讨论一篇报告,我只是特地把衣服先带回来给妳。”

  “哦。”她低眉,脸上挂起失望。

  他在这里念书,如鱼得水。他的认真用功,远超出张筱婕所能想象。

  他经常告诉她一堆经济学上的专有名词,然后一一解释给她听。他喜欢举很多成功商人的例子,分析他们成功的因素。

  他告诉她,有个叫做詹子晴的女同学,多么聪明,她分析切入问题的角度让人匪夷所思,她的报告如何有创意、她的见解让人心悸……

  他变得多话,在他的“专业领域”里。

  廖俊杰说,他终于理解老头子为什么把生命投注于公司,因为商场上的诡谲多变,是人生最该尝试的冒险;他说,如何成为伟大的商人,将是他未来二十年的最大挑战;他说,如果能说动詹子晴,她将是他共创事业的强力帮手……

  当张筱婕把这些话转述给廖先生听时,她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哽咽。虎父无犬子,他们身上有相同基因、相同血液,会爱上同一种东西,理所当然。“我不会太晚回来。”他穿上外套时说。“好。”她在旁边替他准备围巾、手套。

  “下雪了,妳留在家里,不要四处乱跑。”他一面套上靴子,一面说。

  “好。”她把计算机交给他,为他打开门。

  临去前,他突然记起什么似地,转头。“不要打电话回台湾、不要当间谍报告我在这里的生活状况。”

  她咬唇,点头。“对不起……我知道了。”

  她认错认得很快。是她多事、是她不自量力。

  廖俊杰投过一眼,很快就原谅她,因为他心情很好。今晚,他准备好几个案例要和詹子晴讨论,他很期待听到她的看法。

  张筱婕目送他进电梯后,关上门,一屋子的空虚袭上,教人措手不及。他有了社交圈,她的世界染上寂寥,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变长了……

  她就是那位聪明的、有创意的、可以共创事业的詹子晴?张筱婕以为她是外国女生,没想到她来自台湾。她美丽高贵,出身良好家庭,她是让人看过就难以忘怀的优质女性。圣诞舞会上,她秀了一手小提琴,台下观众为之疯狂。

  她是灿斓耀眼的角色,难怪廖俊杰对她推崇不已。

  张筱婕坐在角落,穿着漂亮礼服当壁花。她接收过指令,今晚不管谁走近,都不准微笑、说话。

  于是,她安静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刚开始,她坐在他们一群人中间,听着他们说她听不懂的笑话,她不明所以地陪笑,傻傻扮演局外人。

  然后,廖俊杰被带开,一支支舞接着跳,许多女孩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张筱婕方明白,在这里,他有多受欢迎。

  这才是青春!他褪除一身晦暗,角逐亮眼;他自堕落中找到方向,力争上游;他闯进最合适他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面发光发热。

  这种发展很好,真的不错,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唇舌间含了胆汁。

  詹子晴下舞台,牵起廖俊杰一起跳舞,她在他怀间笑着、说着,他们的共通话题很多。

  突然间,她发觉他的背影不再孤独,他已成功融入热闹圈圈,那个愤世嫉俗的家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superstar。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她只是不晓得,为什么眼眶灼热?

  低头,圣诞节不适合红着眼,她努力拉抬唇角,让旁人误会她很快乐。不知不觉,他背上的孤独附上她心间。

  “张筱婕,我们要到酒吧续摊,妳先回家。”廖俊杰走来,她忙隐去苦笑。

  “为什么不带她去?平安夜耶,把妹妹丢在家里太恶劣。”詹子晴替张筱婕争取。

  “她未满十八岁,酒吧不会让她进去。”廖俊杰说。

  “妳那么小啊?有个这么小妹妹真好。”詹子晴热情地环过她的肩。

  詹子晴亲切、优秀,没有人会讨厌她,但张筱婕无法让自己喜欢她。

  都是她的错。她明白。

  “那么小?要不是我还有道德良知,我会在平安夜带给妳一个销魂、难忘的回忆。”

  名叫巴比的男生靠过来,冲着张筱婕暧昧一笑。

  只是开玩笑,大家都明白,偏偏巴比的玩笑犯到廖俊杰,他提起巴比的领子,冷声道:“把话再说一次。”

  “他不敢啦!谁敢对我们的张筱婕妹妹下手,在场一人一拳,就把他揍成猪头。”诺门赶紧道。

  詹子晴拍拍廖俊杰,安抚道:“别气,巴比喝醉了,现在打他,他没感觉,倒不如等明天酒醒,再踢他两腿。”

  他忿忿松开巴比,拉起张筱婕走到门边,替她把外套拉紧扣好,再把连身帽套到她头上。“妳先回家,早点睡觉。”

  “好。”张筱婕点头。

  “睡前喝一点温牛奶,妳最近胃不舒服。”

  “好。”

  “睡前利用时间想想,这几天假期要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四处走走。”

  意思是……他们可以共度新年假期?

  她笑开,甜甜的笑容里,没有皱眉阴影。“好,我上网查资料。”

  在诸多叮咛之后,廖俊杰把她送出门。

  诺门和赛恩互看一眼,挑眉问:“你见过占有欲比廖俊杰更强烈的哥哥?”

  “没有,如果我像他那样,女朋友会让我生不如死。”赛恩回答。

  回家后,张筱婕洗澡、上网查旅游资料、喝温牛奶……她把廖俊杰交代的事全做完后,却没有上床睡觉。她靠在窗边,轻轻哼着圣诞歌曲。雪花随风飘、花鹿在奔跑、圣诞老公公,驾着美丽雪橇……

  第一次参加圣诞舞会。

  说实话,舞会不好玩、平安夜不好玩,连漂亮的礼服穿在身上,都没有想象中好玩,其中最不好玩的是……詹子晴和廖俊杰共舞。

  他们的感情很好?

  应该吧!

  不经意间,“詹子晴”三个字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面。他们的交情并非泛泛,他对她甚至……有几分崇拜……

  会不会,感情越深越浓,他们从朋友变成情人?陡然心惊,张筱婕被自己吓到。如果是呢?如果他爱上詹子晴,她怎么办?乖乖当张筱婕妹妹,安静认分,假装她对他,和对待兄长一样?

  能做得到吗?压抑的爱情,日日蠢蠢欲动,她得花很大力气,才能控制它们不出笼。

  假使他爱詹子晴、假使他们的感情升温,她能若无其事给予祝福?

  寒意从脚底窜上,她微微颤抖,光是想象就让人难以忍受……

  下雪了,雪花自天空缓缓降下,铺起一片银白世界。

  他们在酒吧里做什么?唱歌、跳舞和……亲热?詹子晴和他互拥、热吻,周遭的人拍手叫好……

  停!张筱婕,够了!别浪费精神胡思乱想。也许爱情永远不在廖俊杰和詹子晴之间发生;也许他们将是事业上最成功的搭档,但无法在情感上亲近;也许他们对彼此的欣赏,仅仅止于能力。有那么多的也许、不确定,她干嘛做无聊想象?

  反复、矛盾,理智和情感在胸口交战。

  她找来一大堆廖俊杰对自己好的事例,证明他对她有多么重视;她说服自己,早晚有一天,他和母亲嫌隙消失,他不再在她身上投射影子;她努力对未来乐观、努力看好自己的爱情发展……

  是的,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她要对廖俊杰、对自己多点信心。

  张筱婕坐在长毛地毯上,环起膝盖,把头蒙进抱枕里。

  门铃响起,廖俊杰回来了?

  她急忙跳起,冲到门边,打开大门,门外,詹子晴扶着喝醉酒的廖俊杰,歪歪斜斜的,站不稳。

  “嗨,对不起,妳哥哥喝醉了。”詹子晴笑说。

  “谢谢。”张筱婕连忙接手。

  “妳可以吗?妳很娇小。”

  “可以的,我孔武有力。”她努力对詹子晴微笑,努力假装喜欢她。

  “那好吧,我回去了。”

  “谢谢妳,晚安。”张筱婕迫不及待地把门关上。

  她扶廖俊杰回房间,他很重,但她真的“孔武有力”,几次深吸气后,她顺利帮他躺回床上。

  “疯啦,怎么喝这么多?”

  小小埋怨,她说完,笑出声。

  她才是疯了,居然对一个喝醉酒的男生唠叨。

  她好心好立忌拧来热毛巾帮他擦脸,谁知道他大手一拉,把她拉进怀里,然后,像平常一样,八爪章鱼紧扣住她,哪里都不准她去。

  “真是,要衡量自己的酒量嘛!”她又唠叨。糟,她越来越像老妈妈了。

  他把头埋在她颈间,低吟着:“不要走……“

  “好,我不走。”

  她腾出一只手拉过棉被,把两个人盖起来。

  “睡吧。”她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妈妈,今天轮到她当老大,由她来保护他。

  可是……

  不对,他埋在她颈间的唇正在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大手从她的衣服下面往里面探索……

  张筱婕心底警钟大响。

  她应该退开、应该跑回房间躲起来,应该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让情况留在最单纯的现在。

  她明白他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有理智,应该由她来掌控场面,失序只会让情况难堪,她不想……不想……

  随着他的吻往上攀升,阵阵心悸催动,她无法呼吸了,她的身体泛起陌生热潮,鼓躁、喧闹着,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想贴近他、偎近他……他没有理智,而她的理智随着他放肆的动作,遗失……她喘息、推拒,一点一点,她明白,自己正在沦陷。她无法想象明天,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索取。

  他的唇封上她的,辗转探索、吮吸,他汲取了她的气息、她的灵魂……

  失控了,她的世界失控了、她的人生失控了,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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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在躲她,张筱婕明白。那天,她在他床上醒来,他已经离开。接连几天,她起床时,他早早出门;晚上,她等他等到入睡了,他才肯回家。

  他不想这样发展,对不?他不想和她牵扯关系,对不?所以,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逃避。

  她终于确定,那句“妳是我的”代表的是占有欲,无关爱情。

  他对蓝恩的愤怒,就像对他继父的愤怒,他不乐意任何人抢走他的母亲或者……玩具。

  他在生气。不看她,不碰触她,说不定,他还想把她打包寄回台湾。张筱婕悔不当初。她不爱这样,她想为他做饭、准备便当;想帮他洗衣打扫、,她更想要掠过那个夜晚,回到从前。

  可是他不给机会。

  张筱婕蜷缩身子,坐在窗边。雪不下了,冬天未过,对雪的惊艳已然淡去。

  这就是人性。情会淡、心会淡,曾经重要的东西,事过境迁,也会变得淡然。

  他对她,也淡了,是吗?是不是,她该识趣?该早一步离开?

  张筱婕把头埋进膝间,让运动裤吸去泪水。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她还是哭了,为一段连爱情都称不上的感觉。

  门铃响,是廖俊杰回来?

  有点意外,她忙跳下窗台,来不及穿上拖鞋,冲到门边。

  张筱婕急忙打开门扇,却发现门外是诺门、赛恩和几个廖俊杰的男女同学。

  “太好了,我们担心妳不在家。”赛恩忘情地给她一个大大拥抱。

  “胆子很大哦,要是让廖俊杰知道你抱张筱婕妹妹,不拿菜刀砍你才怪。”

  “廖俊杰很变态。张筱婕妹妹,有这种老哥,累不累?”

  她微笑,摇头。

  “有手艺高强的妹妹,我的保护欲也会强得吓人,要是张筱婕妹妹被坏男人拐回去做菜,才让人痛不欲生。”诺门幽默道。

  “说得好,张筱婕妹妹,想交男朋友,可不可以先考虑赛恩哥哥?”他弯下腰,靠得很近,金发几乎贴在她的额头上。

  直觉地,张筱婕退两步,她不习惯男人靠近。

  诺门提高他的后领,把赛恩拉开。“你最好拿点封口费,不然,你的‘轻浮’举动传到廖俊杰的耳里,就等着被修理吧。”

  “对,廖俊杰的身手不错,你会被剁成鸡丁……”

  “鸡丁?太客气了,应该是肉泥。”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越说越起劲。

  张筱婕看着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轻咳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对不起,你们来找廖……我大哥吗?他不在家。”

  “不是啦!下星期二是廖俊杰生日,我们打算提前替他庆祝。本来想上餐厅,可想来想去,想到妳做的菜比餐厅更好吃,于是,我们买一大堆菜,打算在这里给他办Party。”

  “我不确定他什么时候才回家。”也许又是三更半夜。

  “放心,他和詹子晴在一起,等我们安排好,她会带他回家。”

  是詹子晴啊……几天假期,他都和她在一起?

  见张筱婕不语,赛恩说:“妳不认识詹子晴?她是妳老哥的女朋友耶!成绩优秀、脸蛋优秀,身材也优秀得不得了。以前我说她是性感女神时,廖俊杰还满脸的不以为然,结果呢?才加入读书会,魂一下子就被勾走了。”他们已经是公认的男女朋友了?阔雷打过,她心痛得喘不过气。

  张筱婕是货真价实的大笨蛋!她还在猜测他们是否情深意浓、她还想着他们只是拍档,原来他们早就跳开朋友阶段,正式成为情人。

  难怪那夜意外,他气得这么彻底,因为她成了他爱情里的污点……

  心沁入悲惨,爱情渍了硫酸,她的魂魄分离,连哭泣都显得好笑。她的立场啊,荒谬!

  “张筱婕妹妹,妳怎么了?”诺门忧心地看着她的脸。

  “没事,菜交给我。”她连忙摇头,接手食材,否认双手双脚在颤抖。

  “嗯,客厅交给我们布置,我们分头进行。”

  “是。”她转身小跑步进厨房。切菜、炖肉,她用忙碌瓜分难受……詹子晴、女朋友、爱情、平安夜……字幕像跑马灯,践踏她混乱矛盾的爱情。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盲目期待,是她分不清爱情与影子,她怎有权难受?

  烫伤手?没关系,心比手更痛。

  切到指头?无所谓,那血啊,把她的爱情一并带出心头。

  不怕的、没关系的,爱情只有她知道,她只要关起门,大哭一场,明天,雨过天青,她又是张筱婕妹妹、是小妈,是有廖二少爷罩着、前途无可限量的小孤女。

  对,就是这样。

  喜欢他,要连他的爱情一起喜欢;爱他,要连同他的最爱一块儿欣赏;婆媳多少有竞争心结,她要快快掠过心结,接纳詹子晴,因为……因为她不知道的因为……

  “张筱婕,好了没?廖俊杰到楼下了。”赛恩进厨房催促。

  “嗯,好了。”

  带着些许茫然,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她被簇拥着进客厅,不知谁关掉电灯,热闹的客厅瞬间变得安静。张筱婕被动地站着,被动地看着哀伤扩大她的伤口。她和欢乐格格不入,她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她还是站着、看着、等待着,等待那对真正的男女朋友。

  “Surprise!”当门打开时,大家同声大喊。

  灯亮,她看见廖俊杰和詹子晴手牵手,心重重一锤,她的爱情被压得粉碎。

  很好,她亲眼看见了,不必想象、不必猜测,不必怀疑和犹豫,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廖俊杰和詹子晴,才是一对。

  而她……是多出来的第三人。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同学们轮流跑上前,把预备的礼物交给廖俊杰时,他酷酷的脸上,出现笑容。

  “詹子晴,妳送廖俊杰什么?”巴比问。

  “我今天才被告知,又被分配带他四处逛,哪有时间准备礼物?”

  “妳不必准备礼物,只要香吻一个,就足够廖俊杰回味了。”赛恩说。

  “对,舌吻、舌吻、舌吻、舌吻、舌吻……”

  同学们鼓噪起来,大家一面拍手,一面喊着舌吻,詹子晴笑红了脸,展开手,大方抱住廖俊杰……

  他们接吻了吗?

  不知道。

  她终究没有勇气看。

  轻轻地、悄悄地,她退后,一步步,退回房里。

  缩进被窝间,她闭上眼睛,想着餐桌上的麻婆豆腐。第一次,她做这道菜,他吃掉整锅白米饭,他说:“要不是妳的功课太繁重,我要在纽约替妳开一家餐馆,保证两年内,妳变成富婆、我变成大富翁。”那时,她的心甜甜的,以为富翁、富婆是天生一对。

  她很厉害呢!她把他的“肉胃”变成“杂食胃”,他肯吃青菜,也肯吃五谷米饭,虽然她煮五谷米饭时,他都要问:“干嘛煮这么念烂的饭。”

  她会笑着替他添上满满一碗,说:“我要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活那么久做什么?”他问。

  “以后清明节要拜托你啰,记得帮我带提拉米苏,那是我最爱的食物。”

  “白痴。”他瞪她一眼,然后,三口两口把饭塞进嘴里。

  他们的关系,很多是建立在吃上面。他老嫌饭菜不够咸,她说她同情他的味蕾,然后经过几个月折磨之后,他居然说外食东西很咸。这件事让张筱婕学会,他今天不爱的东西,也许明天就爱了,他是个弹性很大、适应力超强的男生。

  于是,她笨了,她开始相信,只要努力维持两人间的亲密,或许有一天,影子成为形体,加入他的最爱,赢得他的心。

  幸好今天诺门、赛恩连手打破她的固执痴愚,教她清楚明白,爱情和食物不能分在同一类。

  她和他……毕竟遥远……

  抱着棉被,门外的热闹隐约传来,她闭上眼,任由眼泪在颊边蔓延。

  深深,人散去。张筱婕披上外套,走入客厅。客厅里留下欢乐之后的狼藉。

  今晚,所有人都很尽兴吧?这样子……很好。她喜欢廖俊杰快乐,抑郁不适合他。找出塑料袋,把地上的垃圾收齐。搬来椅子,踩上去,把天花板上亮晶晶的缀饰拔下来,再将殷子收进洗碗槽,拧来抹布,用力擦拭桌上的污渍。

  她不思考,她放纵自己想象,想象他们和好,他们的关系回到过往。

  他没有她要的爱情,但他给得起友谊。他不爱她,但他对她有保护欲,得不到全数,能分到一点点关爱也好。

  不都说了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她为什么非要前进?为什么非要把美美的空间打破,让自己狼狈不堪?

  廖俊杰的房门打开,张筱婕停下动作,转头。

  他们面对面了,没有其它人在场,只有他和她。张筱婕放下抹布,双手在裤管上擦擦,她压抑渴望、无助与伤心,慢慢走到他面前。

  “对不起。”她深吸气,说话。他的头发散乱、胡髭从下巴处冒出来,清冷的眼光一议她有一丝胆怯,可她不想放弃机会,深怕他离开,两人又是几个日夜碰不着面。

  “对不起。那天你喝醉了,我应该推开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张筱婕把错抢先揽上。既是她的问题,她招认。

  廖俊杰脸庞浮上冷然。

  凭她?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的女人,推得动他这个庞然大物?

  他是在生气,但不对她,而是对自己,因为他酒醉乱性,欺负未成年少女,他有很深的罪恶感,严重到无法面对她。

  今晚,他进门,眼光掠过一群高大身形,落在她身上。

  她瘦得不象话,下巴尖了,红红的双颊转为苍白,进房间的背影带着萧索凄然。

  廖俊杰明白,这些天,他不好过,她一样难熬。

  同学离闲后,好几次,他想敲开她的房门。没动作,是因为他还没想到该说什么,直到客厅传来响声,他没多加思考,直觉出门。

  廖俊杰不讲话,她慌了手脚,急急找话说:“那个晚上纯属意外,事情发展不在估计内,没关系,我们都是……”该死,她连“我们都是成熟男女,谁也不必为谁负责”这种话都没有资格讲。

  他一贯沉默,静静望她。

  “对不起,原谅我,我保证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她一退再退,退到他想要的安全范围。

  他叹气,大大手掌抚上她削瘦脸颊。

  该承担错误的人是他,他怎么会让这个未成年少女给承担了去?

  他想认错,但拉不下脸。

  张筱婕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他不生气了吗?“别气我好不?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我给你带便当,晚上我们一起吃饭聊天,偶尔出门逛街。我保证努力当张筱婕妹妹,不再给你捣乱、添麻烦。”她伸出五指,指天立誓。还认错?廖俊杰听不下去了!

  “笨蛋。”他的大手落在她发梢,把她的头发揉得跟自己一样乱,然后一个用力,将她勾进怀里。

  她的笨,天下无人能及。她抢走他该说的对不起、她被欺负了,还在哀求他别生气。

  这种女生绝对不能放出去,她一出门肯定被外面的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他的动作安慰了她的恐惧,在他怀里,她重拾安心,抓起他的衣角,满足喟叹。

  “只有你了。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连同学都很少互动,我很害怕,哪天你也不理我了,该怎么办?我害怕孤独,一个人的寂寞,会把人的生气消磨殆尽,我不想被孤独追着跑……”

  她的喃喃自语,一句句落进他耳里,勾起他的心疼。

  她没有亲人,是上天害的,至于后面那两项,他承认,是他的杰作,他的确有义务理她,把她的孤独踢掉、埋掉、烧掉、摧毁掉。

  “我没有生气,只是很忙。”他说谎。廖俊杰亲亲她的额,连日的郁闷清空。他喜欢她、需要她,比自己知道的多更多。

  “我们和好了?”她抬眼问。

  “我们本来就没有不好。”他逆心拗口。

  吐气,轻笑,她往他怀里钻,同他亲昵已经变成她的日常习惯。

  张筱婕果然配合。生日会之后,诺门提议读书会移师廖俊杰家里。于是,廖俊杰经常带朋友回来。

  张筱婕煮饭、做点心、打饮料,应付上门食客,等他们离开,认分打扫整理,从无抱怨。她喜欢他快乐,即便他的快乐必须和詹子晴的存在挂勾。只是,最近张筱婕常闹胃痛、呕吐,做菜变成她的苦差事,可她还是咬牙做了。

  把牛肉从袋子里拿出来,光闻味道,她就受不了。

  管不来别人诧异眼光,她一路从厨房奔回房间,抱着马桶猛吐,空空的胃袋里没东西,吐出的全是墨绿色胆汁。

  赛恩和廖俊杰在她房前敲门,等好一会儿,她才来应门。她脸色青白,眼眶发红,五根捣在嘴巴的手指,瘦骨磷绚。

  “张筱婕妹妹,妳不舒服?”

  赛恩想摸她的额头,还没有碰到,廖俊杰先把他的手挥掉。要量人肉温度,他的手也很好用。

  “没有发烧。妳要不要去看医生?”廖俊杰说。

  “不必,只是肠胃炎,吞胃乳就好了。”她摇头。

  “妳有没有水土不服,还是厌食症?”赛恩眉毛一边高一边低,斜眼睨她。

  她提起精神,“都不是啦!我保证没事。再一下,半个小时内开饭,今天吃匈牙利牛肉烩饭。”她匆匆离开,赛恩若有所思地说:“阿杰,你觉不觉得小妹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廖俊杰把他推开。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妹圆圆的,可爱得让人想捏她的脸。第二次来,虽然瘦一点,还不错看。但接下来这几次,她暴瘦得过分。你确定她没有吃药丸减肥?”

  “她哪有资格减肥!”廖俊杰嗤一声。该减肥的是这群吃白食的人。

  “说不定她想学名模当纸片人,当哥哥的要多关心一点。”他捶捶廖俊杰。“你没空的话,我很乐意来陪她,帮她纡解压力,恢复容光焕发。”

  “不必,你这个活动型生殖器,让你陪过的女生都很危险。”

  廖俊杰回到桌边,继续资料汇整,她是瘦了,在话谈开的那晚,他就发觉了……本以为事过境迁,她会回复生气,眼前,他不确定了。

  同时,心里浮上赛恩的话。

  张筱婕把饭菜端上桌,打开锅盖,又是一阵教人无法忍受的腥臭,她的嗅觉和胃坏掉了。强忍住反胃,布好碗筷,张筱婕招呼大家吃饭。

  詹子晴勾起廖俊杰手臂,夸张地凑近牛肉锅嗅闻,对他说:“如果你想跟我结婚的话,一定要有‘张筱婕’陪嫁,不然,永远别想娶到我。”

  说着,她绕到张筱婕身前,给她一个碎不及防的热情拥抱。

  张筱婕安静地接受她的拥抱,心底却刮起狂风暴雨。

  他们已经谈到结婚?

  真快。男有情、女有意,这样的婚姻是百分之百的幸福甜蜜。棒极了,廖先生一定很开心。

  廖俊杰会邀她当伴娘吧?肯定会,因为到目前为止,她仍是他喜欢的张筱婕妹妹。她尽想着违心之论,努力假装自己开心快意。然而……心被千斤重石碾过,碾出破碎难堪,她全身冒鸡皮疙瘩,寒冷从四肢往中央窜。

  “妳太贪心啰!要廖俊杰也要张筱婕。不行!二选一,妳不可以拿走我的好朋友,也带走我的幻想情人。”诺门说话间,把整块牛肉塞进嘴里。

  “不必选。詹子晴,妳把廖俊杰带走,没有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把张筱婕管得死死,我们男生才能公平竞争。”赛恩说。

  “谁跟你们公平竞争?张筱婕是我的,我先对她一见钟情。”

  大家推推挤挤,笑闹成一团。

  张筱婕看不出来哪里好笑,她只看得见阴霾千里,只觉得沉重抑郁。退几步,她退出餐厅,想找个空间,治疗她伤重的肠胃和坎坷的心。廖俊杰放下碗筷,跟上,抓住她的手。张筱婕回头,虚伪笑容迅速挂回脸庞。

  “为什么不吃饭?”

  “牛肉太油,我怕它受不了。”她指指胃。

  “我带妳去看医生。”

  “不必,胃痛我很有经验,几天就好了。”她说得无关紧要。

  “妳确定?”

  “当然。”

  “好吧。”他放掉她的手臂,让她回房。晶亮黝黑的眸子望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关上房门,她又冲进厕所,她越来越热爱她的马桶,每天都要光顾它好几回。

  是心理影响生理?是她厌恶詹子晴,却逼自己忍住念心,对她展开双臂,力表欢迎,胃肠才向自己抗议?不知道。十七岁的未成年少女,尚未历经成长磨练,太多事找不出原因。怎么办?严重的嫉妒啊,快教人摆不平,她真怕自己对詹子晴太坏,教廖俊杰看出端倪。

  他们已经论及婚姻,他们已是众人眼中的班对,他们之间再没有她存在的空间…

  谁来告诉她怎么办?她不乐意演第三者、不爱当破坏人物,她喜欢廖俊杰快乐比喜欢自己快乐多更多……她真的、真的希望他幸福啊!

  蒙住双眼,她从没有像此刻般痛恨自己。

  前天,廖俊杰和她约好去逛博物馆,詹子晴无预警出现,两人行变成三人行,整整一天,张筱婕头晕目眩,天空在她眼前盘旋。

  星期日,他在门口和詹子晴吻别,她看见了,冲进厕所大吐特吐,把好不容易吞进去的苹果牛奶清空。上星期五,詹子晴留在他房间一起做报告,她借故递点心、送茶水,进进出出好几遍,那种窥伺心理,让她僧恨自己。

  她快变成坏女人了。她想。

  继续演戏吗?她快演不来了。可她没办法离闲,她想待在他身边,即使只能一下下,即便分道扬镳就在明天。

  愚蠢?她同意,但她就是想和廖俊杰在一起。

  白痴?她举双手赞成,因为连行为都控制不了的张筱婕,的确与白痴无异。

  也许、说不定,廖俊杰真的要娶詹子晴时,她还会自动自发,让自己当陪嫁。

  她……无药可救了……连特教中心也帮不了她的智缺。

  门外传来歌声,她悄悄打开房门,看见廖俊杰和詹子晴在众人的鼓掌声中,牵手唱情歌。

  轰地,一阵耳鸣,她拚命捶打额头,匆忙回到床边,捣起耳、打开小说。

  这本书,她看过无数次,她在里面寻找别人的失败爱情,来安慰自己超载的悲哀。

  她哭别人,也哀悼自己受伤害。她很清楚,给不了他幸福未来,就该放手他的现在,安静结束是最好的对待。她明白,对于无言的爱情,唯一的救赎是手放开,因他们之间,已然遥隔大海。她理解,就算坚持在感情候车月台这边等待,但她不是他的终点站。

  问题是,有了这么多的清楚、明白、理解,她仍然无法死心塌地离开。

  泪无声无息滑下,在爱情面前,她终究痴傻……

  张筱婕在学校晕倒,保健室的护士小姐询问她最近状况之后,建议她买验孕棒。她验了,在麦当劳的厕所里面。

  然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靠着大门,颓然倒下。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子,仰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真是棒到无话可说。现在,她连留下的资格都没了。该怎么做?

  告诉他,她怀孕了,不管怎样,他得负起责任?她终于有资格插入他与詹子晴之间,就算不是他的终点站,她也能逼他下车临检?

  那么,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准备好享受他的爱情与青春,怎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结束一切?

  然后呢?

  她乖乖堕胎,乖乖听话,他就像以前一样,对她很好、很好。只是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条未成形的生命交换。

  换吗?她…怎做得到……

  头痛欲裂,她的灵魂被绑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间。

  突地,她听见廖俊杰房里出现细微**,她猛地起身,下意识走近、推开门她被点穴了,动弹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是廖俊杰和詹子晴……是男欢女爱……一个点头,豆大泪水一颗颗淌下。

  完了,她完了,彻底完了,她没办法插队,没办法流连他身边……

  “小妹!”

  詹子晴发现张筱婕,廖俊杰迅速转头,四目相交,心脏在胸口狂奔。

  好冷……怎么一下子纽约变成北极?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动弹不得。

  “妳在做什么?”廖俊杰大吼。

  “对、对不起……”

  张筱婕没有勇气面对他,转身,一块一块,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没力气了,她没力气应付……迅速跑掉。

  太多的讯息压得她无法呼吸。

  “开门!”廖俊杰在她上锁的房门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几乎把门板卸下。她好累。孩子、詹子晴、廖俊杰……他们让她好累,只是她太习惯在他面前听话,

  她合作、开门,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说话,她无言,两个人杵在那里,无声相望。

  “这时间,妳为什么不在学校?”廖俊杰问。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约詹子晴到家里,做恋人情事?

  她无权生气的,但还是生了气。

  呆,她老忘记自己缺少立场。

  她换话题,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我?”

  他不打算回答。“因为我皱眉的样子吗?”她从来无心扮演他的母亲。

  “妳想说什么?”她的话让他不耐烦。

  “我皱眉的模样,很像你母亲,对不?”她打开天窗,透进来的不是温暖阳光,而是让人抑郁的阴森。

  “不准提她!”听到母亲两个字,他像刺蜻般跳起来。

  她点头,同意。“我只是很想知道,真有那么像?”

  他抿紧双唇,冒火。

  “追根究柢让你厌烦?好吧,不问,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并不真心想对我好,你想好好对待的人,是你母亲。”

  “我说过,不准提:…”他怒指她。

  伸手,张筱婕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它包在自己掌心。“对不起,最后一次了,请让我把话说完。”她放开他,走到窗前,背对他,比较容易开口。

  “你的母亲没做错,她只不过比一般女人更勇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这并不影响她对你的关心。从生下你那刻起,她就决定用一辈子来爱你,你怎能因为她想多爱自己一点,便恨她、怨她?”

  怒目圆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廖俊杰狠狠扳过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来告诉我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不要以为我对妳比别人好,就有权对我胡说八道!”

  没错,就是坏在这里——他对她比对别人好。

  “我知道你很爱她。倘若不爱,你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你不会毫无节制地对一个外人好。”

  “闭嘴!”他暴吼。

  张筱婕不乖了,她不闭嘴,继续往下说:“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会面对面,把心结打开。打电话给你母亲吧!”她从抽屉拿出电话号码交给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个替代影子。”

  “哼!”他愤慨,背过她,把电话丢掉。她静静望他一眼,弯身检起,放在桌面。她轻叹,走到他身后,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书了,我要回台湾。”

  “为什么?”她的话像炸弹,轰得他跳脚。

  “我适应不良,无法承受功课压力。医生说,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议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说谎!妳想惩罚我!”

  张筱婕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惩罚谁?她错判情势,误以为爱情可以依赖等待,哪知……算了,多想无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筝。当张筱婕不好,风一拨弄,心就乱,她想变成封筝,风吹、风催,该飞的时候就展翅高飞,高傲潇洒,不说再见。

  “因为詹子晴对不对?妳不喜欢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为她的美好让妳自惭形秽?”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阵乱摇。

  他疯了、语无伦次了,他乱吼乱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么。

  但……他哪里说错?她是自惭形秽啊!她不聪明、不高贵;她不会拉小提琴,只会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为献出贞操很伟大,怎知愿意和他上床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困难。

  “我要回台湾。”她重申。

  自惭形秽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会让女人变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坏他与詹子晴、不想他负责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饱受委屈,他的未来很长,长到她无力缠绕。

  “不许!”

  她没回应。“我说不许走,听懂没叩!”他对着她暴吼。她沉默。“我的话妳不听了?”他的口气冷峻。

  “对不起。”她悠悠叹息。

  这回,她铁了心。

  她的心太多伤口,再不治,会死掉,她得走得远远,远到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疗养。

  “不要对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学也没关系,我养妳。”

  养?是豢养吧!

  养一个影子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影子跟着不属于他的主人,这份痛苦,他怎知悉?她迟迟不肯承诺留下,让他气疯了,怒火在胸口烧炙,他像头猛兽在房里乱绕,焦头烂额,手足无措。

  张筱婕看着他的举动,有几分动容。

  她对他仍然重要?即使詹子晴在身边,他一样要她?

  她可以带着这点虚荣骄傲,什么都不顾虑,多捱一天算一天?

  少笨了!她有多久可捱,肚子里的宝宝由不得她任性。

  生气、爆炸、鬼叫……他表现得再野兽,都更改不了她的决定。他的气无处发泄,只能用拳头揍墙壁,一拳一拳,折磨自己。

  五分钟,是她的极限。

  紧咬唇,她见不得他伤,不能不妥协……她冲上前,扯住他的手臂,流着泪,承诺起违心之论。

  “不要………不要打了,我留下,没有你的同意,我不走,行不行?”

  他回头,一把抱住她,两条手臂锁着、绑着、圈着她。就算要禁锢才能留下她,他也会这么做。

  接下来半个月,廖俊杰不让她离开视线。她没特别反应,一如平常,做菜、打扫、上学,没有太大异样。他们也聊天,都想将那夜的争执褐过,弥补创伤。慢慢地,日子似乎又回到旧秩序里;慢慢地,他放松警戒,以为张筱婕改变心意,不回台湾了。

  没想到星期三,他在读书会结束后回家,再也找不到她身影……

  他在躲她,张筱婕明白。那天,她在他床上醒来,他已经离开。接连几天,她起床时,他早早出门;晚上,她等他等到入睡了,他才肯回家。

  他不想这样发展,对不?他不想和她牵扯关系,对不?所以,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逃避。

  她终于确定,那句“妳是我的”代表的是占有欲,无关爱情。

  他对蓝恩的愤怒,就像对他继父的愤怒,他不乐意任何人抢走他的母亲或者……玩具。

  他在生气。不看她,不碰触她,说不定,他还想把她打包寄回台湾。张筱婕悔不当初。她不爱这样,她想为他做饭、准备便当;想帮他洗衣打扫、,她更想要掠过那个夜晚,回到从前。

  可是他不给机会。

  张筱婕蜷缩身子,坐在窗边。雪不下了,冬天未过,对雪的惊艳已然淡去。

  这就是人性。情会淡、心会淡,曾经重要的东西,事过境迁,也会变得淡然。

  他对她,也淡了,是吗?是不是,她该识趣?该早一步离开?

  张筱婕把头埋进膝间,让运动裤吸去泪水。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她还是哭了,为一段连爱情都称不上的感觉。

  门铃响,是廖俊杰回来?

  有点意外,她忙跳下窗台,来不及穿上拖鞋,冲到门边。

  张筱婕急忙打开门扇,却发现门外是诺门、赛恩和几个廖俊杰的男女同学。

  “太好了,我们担心妳不在家。”赛恩忘情地给她一个大大拥抱。

  “胆子很大哦,要是让廖俊杰知道你抱张筱婕妹妹,不拿菜刀砍你才怪。”

  “廖俊杰很变态。张筱婕妹妹,有这种老哥,累不累?”

  她微笑,摇头。

  “有手艺高强的妹妹,我的保护欲也会强得吓人,要是张筱婕妹妹被坏男人拐回去做菜,才让人痛不欲生。”诺门幽默道。

  “说得好,张筱婕妹妹,想交男朋友,可不可以先考虑赛恩哥哥?”他弯下腰,靠得很近,金发几乎贴在她的额头上。

  直觉地,张筱婕退两步,她不习惯男人靠近。

  诺门提高他的后领,把赛恩拉开。“你最好拿点封口费,不然,你的‘轻浮’举动传到廖俊杰的耳里,就等着被修理吧。”

  “对,廖俊杰的身手不错,你会被剁成鸡丁……”

  “鸡丁?太客气了,应该是肉泥。”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越说越起劲。

  张筱婕看着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轻咳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对不起,你们来找关……我大哥吗?他不在家。”

  “不是啦!下星期二是廖俊杰生日,我们打算提前替他庆祝。本来想上餐厅,可想来想去,想到妳做的菜比餐厅更好吃,于是,我们买一大堆菜,打算在这里给他办Party。”

  “我不确定他什么时候才回家。”也许又是三更半夜。

  “放心,他和詹子晴在一起,等我们安排好,她会带他回家。”

  是詹子晴啊……几天假期,他都和她在一起?

  见张筱婕不语,赛恩说:“妳不认识詹子晴?她是妳老哥的女朋友耶!成绩优秀、脸蛋优秀,身材也优秀得不得了。以前我说她是性感女神时,廖俊杰还满脸的不以为然,结果呢?才加入读书会,魂一下子就被勾走了。”他们已经是公认的男女朋友了?阔雷打过,她心痛得喘不过气。

  张筱婕是货真价实的大笨蛋!她还在猜测他们是否情深意浓、她还想着他们只是拍档,原来他们早就跳开朋友阶段,正式成为情人。

  难怪那夜意外,他气得这么彻底,因为她成了他爱情里的污点……

  心沁入悲惨,爱情渍了硫酸,她的魂魄分离,连哭泣都显得好笑。她的立场啊,荒谬!

  “张筱婕妹妹,妳怎么了?”诺门忧心地看着她的脸。

  “没事,菜交给我。”她连忙摇头,接手食材,否认双手双脚在颤抖。

  “嗯,客厅交给我们布置,我们分头进行。”

  “是。”她转身小跑步进厨房。切菜、炖肉,她用忙碌瓜分难受……詹子晴、女朋友、爱情、平安夜……字幕像跑马灯,践踏她混乱矛盾的爱情。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盲目期待,是她分不清爱情与影子,她怎有权难受?

  烫伤手?没关系,心比手更痛。

  切到指头?无所谓,那血啊,把她的爱情一并带出心头。

  不怕的、没关系的,爱情只有她知道,她只要关起门,大哭一场,明天,雨过天青,她又是张筱婕妹妹、是小妈,是有廖二少爷罩着、前途无可限量的小孤女。

  对,就是这样。

  喜欢他,要连他的爱情一起喜欢;爱他,要连同他的最爱一块儿欣赏;婆媳多少有竞争心结,她要快快掠过心结,接纳詹子晴,因为……因为她不知道的因为……

  “张筱婕,好了没?廖俊杰到楼下了。”赛恩进厨房催促。

  “嗯,好了。”

  带着些许茫然,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她被簇拥着进客厅,不知谁关掉电灯,热闹的客厅瞬间变得安静。张筱婕被动地站着,被动地看着哀伤扩大她的伤口。她和欢乐格格不入,她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她还是站着、看着、等待着,等待那对真正的男女朋友。

  “Surprise!”当门打开时,大家同声大喊。

  灯亮,她看见廖俊杰和詹子晴手牵手,心重重一锤,她的爱情被压得粉碎。

  很好,她亲眼看见了,不必想象、不必猜测,不必怀疑和犹豫,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廖俊杰和詹子晴,才是一对。

  而她……是多出来的第三人。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同学们轮流跑上前,把预备的礼物交给廖俊杰时,他酷酷的脸上,出现笑容。

  “詹子晴,妳送廖俊杰什么?”巴比问。

  “我今天才被告知,又被分配带他四处逛,哪有时间准备礼物?”

  “妳不必准备礼物,只要香吻一个,就足够廖俊杰回味了。”赛恩说。

  “对,舌吻、舌吻、舌吻、舌吻、舌吻……”

  同学们鼓噪起来,大家一面拍手,一面喊着舌吻,詹子晴笑红了脸,展开手,大方抱住廖俊杰……

  他们接吻了吗?

  不知道。

  她终究没有勇气看。

  轻轻地、悄悄地,她退后,一步步,退回房里。

  缩进被窝间,她闭上眼睛,想着餐桌上的麻婆豆腐。第一次,她做这道菜,他吃掉整锅白米饭,他说:“要不是妳的功课太繁重,我要在纽约替妳开一家餐馆,保证两年内,妳变成富婆、我变成大富翁。”那时,她的心甜甜的,以为富翁、富婆是天生一对。

  她很厉害呢!她把他的“肉胃”变成“杂食胃”,他肯吃青菜,也肯吃五谷米饭,虽然她煮五谷米饭时,他都要问:“干嘛煮这么念烂的饭。”

  她会笑着替他添上满满一碗,说:“我要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活那么久做什么?”他问。

  “以后清明节要拜托你啰,记得帮我带提拉米苏,那是我最爱的食物。”

  “白痴。”他瞪她一眼,然后,三口两口把饭塞进嘴里。

  他们的关系,很多是建立在吃上面。他老嫌饭菜不够咸,她说她同情他的味蕾,然后经过几个月折磨之后,他居然说外食东西很咸。这件事让张筱婕学会,他今天不爱的东西,也许明天就爱了,他是个弹性很大、适应力超强的男生。

  于是,她笨了,她开始相信,只要努力维持两人间的亲密,或许有一天,影子成为形体,加入他的最爱,赢得他的心。

  幸好今天诺门、赛恩连手打破她的固执痴愚,教她清楚明白,爱情和食物不能分在同一类。

  她和他……毕竟遥远……

  抱着棉被,门外的热闹隐约传来,她闭上眼,任由眼泪在颊边蔓延。

  深深,人散去。张筱婕披上外套,走入客厅。客厅里留下欢乐之后的狼藉。

  今晚,所有人都很尽兴吧?这样子……很好。她喜欢廖俊杰快乐,抑郁不适合他。找出塑料袋,把地上的垃圾收齐。搬来椅子,踩上去,把天花板上亮晶晶的缀饰拔下来,再将殷子收进洗碗槽,拧来抹布,用力擦拭桌上的污渍。

  她不思考,她放纵自己想象,想象他们和好,他们的关系回到过往。

  他没有她要的爱情,但他给得起友谊。他不爱她,但他对她有保护欲,得不到全数,能分到一点点关爱也好。

  不都说了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她为什么非要前进?为什么非要把美美的空间打破,让自己狼狈不堪?

  廖俊杰的房门打开,张筱婕停下动作,转头。

  他们面对面了,没有其它人在场,只有他和她。张筱婕放下抹布,双手在裤管上擦擦,她压抑渴望、无助与伤心,慢慢走到他面前。

  “对不起。”她深吸气,说话。他的头发散乱、胡髭从下巴处冒出来,清冷的眼光一议她有一丝胆怯,可她不想放弃机会,深怕他离开,两人又是几个日夜碰不着面。

  “对不起。那天你喝醉了,我应该推开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张筱婕把错抢先揽上。既是她的问题,她招认。

  廖俊杰脸庞浮上冷然。

  凭她?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的女人,推得动他这个庞然大物?

  他是在生气,但不对她,而是对自己,因为他酒醉乱性,欺负未成年少女,他有很深的罪恶感,严重到无法面对她。

  今晚,他进门,眼光掠过一群高大身形,落在她身上。

  她瘦得不象话,下巴尖了,红红的双颊转为苍白,进房间的背影带着萧索凄然。

  廖俊杰明白,这些天,他不好过,她一样难熬。

  同学离闲后,好几次,他想敲开她的房门。没动作,是因为他还没想到该说什么,直到客厅传来响声,他没多加思考,直觉出门。

  廖俊杰不讲话,她慌了手脚,急急找话说:“那个晚上纯属意外,事情发展不在估计内,没关系,我们都是……”该死,她连“我们都是成熟男女,谁也不必为谁负责”这种话都没有资格讲。

  他一贯沉默,静静望她。

  “对不起,原谅我,我保证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她一退再退,退到他想要的安全范围。

  他叹气,大大手掌抚上她削瘦脸颊。

  该承担错误的人是他,他怎么会让这个未成年少女给承担了去?

  他想认错,但拉不下脸。

  张筱婕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他不生气了吗?“别气我好不?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我给你带便当,晚上我们一起吃饭聊天,偶尔出门逛街。我保证努力当张筱婕妹妹,不再给你捣乱、添麻烦。”她伸出五指,指天立誓。还认错?廖俊杰听不下去了!

  “笨蛋。”他的大手落在她发梢,把她的头发揉得跟自己一样乱,然后一个用力,将她勾进怀里。

  她的笨,天下无人能及。她抢走他该说的对不起、她被欺负了,还在哀求他别生气。

  这种女生绝对不能放出去,她一出门肯定被外面的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他的动作安慰了她的恐惧,在他怀里,她重拾安心,抓起他的衣角,满足喟叹。

  “只有你了。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连同学都很少互动,我很害怕,哪天你也不理我了,该怎么办?我害怕孤独,一个人的寂寞,会把人的生气消磨殆尽,我不想被孤独追着跑……”

  她的喃喃自语,一句句落进他耳里,勾起他的心疼。

  她没有亲人,是上天害的,至于后面那两项,他承认,是他的杰作,他的确有义务理她,把她的孤独踢掉、埋掉、烧掉、摧毁掉。

  “我没有生气,只是很忙。”他说谎。廖俊杰亲亲她的额,连日的郁闷清空。他喜欢她、需要她,比自己知道的多更多。

  “我们和好了?”她抬眼问。

  “我们本来就没有不好。”他逆心拗口。

  吐气,轻笑,她往他怀里钻,同他亲昵已经变成她的日常习惯。

  张筱婕果然配合。生日会之后,诺门提议读书会移师廖俊杰家里。于是,廖俊杰经常带朋友回来。

  张筱婕煮饭、做点心、打饮料,应付上门食客,等他们离开,认分打扫整理,从无抱怨。她喜欢他快乐,即便他的快乐必须和詹子晴的存在挂勾。只是,最近张筱婕常闹胃痛、呕吐,做菜变成她的苦差事,可她还是咬牙做了。

  把牛肉从袋子里拿出来,光闻味道,她就受不了。

  管不来别人诧异眼光,她一路从厨房奔回房间,抱着马桶猛吐,空空的胃袋里没东西,吐出的全是墨绿色胆汁。

  赛恩和廖俊杰在她房前敲门,等好一会儿,她才来应门。她脸色青白,眼眶发红,五根捣在嘴巴的手指,瘦骨磷绚。

  “张筱婕妹妹,妳不舒服?”

  赛恩想摸她的额头,还没有碰到,廖俊杰先把他的手挥掉。要量人肉温度,他的手也很好用。

  “没有发烧。妳要不要去看医生?”廖俊杰说。

  “不必,只是肠胃炎,吞胃乳就好了。”她摇头。

  “妳有没有水土不服,还是厌食症?”赛恩眉毛一边高一边低,斜眼睨她。

  她提起精神,“都不是啦!我保证没事。再一下,半个小时内开饭,今天吃匈牙利牛肉烩饭。”她匆匆离开,赛恩若有所思地说:“阿杰,你觉不觉得小妹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廖俊杰把他推开。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妹圆圆的,可爱得让人想捏她的脸。第二次来,虽然瘦一点,还不错看。但接下来这几次,她暴瘦得过分。你确定她没有吃药丸减肥?”

  “她哪有资格减肥!”廖俊杰嗤一声。该减肥的是这群吃白食的人。

  “说不定她想学名模当纸片人,当哥哥的要多关心一点。”他捶捶廖俊杰。“你没空的话,我很乐意来陪她,帮她纡解压力,恢复容光焕发。”

  “不必,你这个活动型生殖器,让你陪过的女生都很危险。”

  廖俊杰回到桌边,继续资料汇整,她是瘦了,在话谈开的那晚,他就发觉了……本以为事过境迁,她会回复生气,眼前,他不确定了。

  同时,心里浮上赛恩的话。

  张筱婕把饭菜端上桌,打开锅盖,又是一阵教人无法忍受的腥臭,她的嗅觉和胃坏掉了。强忍住反胃,布好碗筷,张筱婕招呼大家吃饭。

  詹子晴勾起廖俊杰手臂,夸张地凑近牛肉锅嗅闻,对他说:“如果你想跟我结婚的话,一定要有‘张筱婕’陪嫁,不然,永远别想娶到我。”

  说着,她绕到张筱婕身前,给她一个碎不及防的热情拥抱。

  张筱婕安静地接受她的拥抱,心底却刮起狂风暴雨。

  他们已经谈到结婚?

  真快。男有情、女有意,这样的婚姻是百分之百的幸福甜蜜。棒极了,廖先生一定很开心。

  廖俊杰会邀她当伴娘吧?肯定会,因为到目前为止,她仍是他喜欢的张筱婕妹妹。她尽想着违心之论,努力假装自己开心快意。然而……心被千斤重石碾过,碾出破碎难堪,她全身冒鸡皮疙瘩,寒冷从四肢往中央窜。

  “妳太贪心啰!要廖俊杰也要张筱婕。不行!二选一,妳不可以拿走我的好朋友,也带走我的幻想情人。”诺门说话间,把整块牛肉塞进嘴里。

  “不必选。詹子晴,妳把廖俊杰带走,没有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把张筱婕管得死死,我们男生才能公平竞争。”赛恩说。

  “谁跟你们公平竞争?张筱婕是我的,我先对她一见钟情。”

  大家推推挤挤,笑闹成一团。

  张筱婕看不出来哪里好笑,她只看得见阴霾千里,只觉得沉重抑郁。退几步,她退出餐厅,想找个空间,治疗她伤重的肠胃和坎坷的心。廖俊杰放下碗筷,跟上,抓住她的手。张筱婕回头,虚伪笑容迅速挂回脸庞。

  “为什么不吃饭?”

  “牛肉太油,我怕它受不了。”她指指胃。

  “我带妳去看医生。”

  “不必,胃痛我很有经验,几天就好了。”她说得无关紧要。

  “妳确定?”

  “当然。”

  “好吧。”他放掉她的手臂,让她回房。晶亮黝黑的眸子望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关上房门,她又冲进厕所,她越来越热爱她的马桶,每天都要光顾它好几回。

  是心理影响生理?是她厌恶詹子晴,却逼自己忍住念心,对她展开双臂,力表欢迎,胃肠才向自己抗议?不知道。十七岁的未成年少女,尚未历经成长磨练,太多事找不出原因。怎么办?严重的嫉妒啊,快教人摆不平,她真怕自己对詹子晴太坏,教廖俊杰看出端倪。

  他们已经论及婚姻,他们已是众人眼中的班对,他们之间再没有她存在的空间…

  谁来告诉她怎么办?她不乐意演第三者、不爱当破坏人物,她喜欢廖俊杰快乐比喜欢自己快乐多更多……她真的、真的希望他幸福啊!

  蒙住双眼,她从没有像此刻般痛恨自己。

  前天,廖俊杰和她约好去逛博物馆,詹子晴无预警出现,两人行变成三人行,整整一天,张筱婕头晕目眩,天空在她眼前盘旋。

  星期日,他在门口和詹子晴吻别,她看见了,冲进厕所大吐特吐,把好不容易吞进去的苹果牛奶清空。上星期五,詹子晴留在他房间一起做报告,她借故递点心、送茶水,进进出出好几遍,那种窥伺心理,让她僧恨自己。

  她快变成坏女人了。她想。

  继续演戏吗?她快演不来了。可她没办法离闲,她想待在他身边,即使只能一下下,即便分道扬镳就在明天。

  愚蠢?她同意,但她就是想和廖俊杰在一起。

  白痴?她举双手赞成,因为连行为都控制不了的张筱婕,的确与白痴无异。

  也许、说不定,廖俊杰真的要娶詹子晴时,她还会自动自发,让自己当陪嫁。

  她……无药可救了……连特教中心也帮不了她的智缺。

  门外传来歌声,她悄悄打开房门,看见廖俊杰和詹子晴在众人的鼓掌声中,牵手唱情歌。

  轰地,一阵耳鸣,她拚命捶打额头,匆忙回到床边,捣起耳、打开小说。

  这本书,她看过无数次,她在里面寻找别人的失败爱情,来安慰自己超载的悲哀。

  她哭别人,也哀悼自己受伤害。她很清楚,给不了他幸福未来,就该放手他的现在,安静结束是最好的对待。她明白,对于无言的爱情,唯一的救赎是手放开,因他们之间,已然遥隔大海。她理解,就算坚持在感情候车月台这边等待,但她不是他的终点站。

  问题是,有了这么多的清楚、明白、理解,她仍然无法死心塌地离开。

  泪无声无息滑下,在爱情面前,她终究痴傻……

  张筱婕在学校晕倒,保健室的护士小姐询问她最近状况之后,建议她买验孕棒。她验了,在麦当劳的厕所里面。

  然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靠着大门,颓然倒下。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子,仰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真是棒到无话可说。现在,她连留下的资格都没了。该怎么做?

  告诉他,她怀孕了,不管怎样,他得负起责任?她终于有资格插入他与詹子晴之间,就算不是他的终点站,她也能逼他下车临检?

  那么,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准备好享受他的爱情与青春,怎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结束一切?

  然后呢?

  她乖乖堕胎,乖乖听话,他就像以前一样,对她很好、很好。只是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条未成形的生命交换。

  换吗?她…怎做得到……

  头痛欲裂,她的灵魂被绑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间。

  突地,她听见廖俊杰房里出现细微**,她猛地起身,下意识走近、推开门她被点穴了,动弹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是廖俊杰和詹子晴……是男欢女爱……一个点头,豆大泪水一颗颗淌下。

  完了,她完了,彻底完了,她没办法插队,没办法流连他身边……

  “小妹!”

  詹子晴发现张筱婕,廖俊杰迅速转头,四目相交,心脏在胸口狂奔。

  好冷……怎么一下子纽约变成北极?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动弹不得。

  “妳在做什么?”廖俊杰大吼。

  “对、对不起……”

  张筱婕没有勇气面对他,转身,一块一块,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没力气了,她没力气应付……迅速跑掉。

  太多的讯息压得她无法呼吸。

  “开门!”廖俊杰在她上锁的房门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几乎把门板卸下。她好累。孩子、詹子晴、廖俊杰……他们让她好累,只是她太习惯在他面前听话,

  她合作、开门,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说话,她无言,两个人杵在那里,无声相望。

  “这时间,妳为什么不在学校?”廖俊杰问。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约詹子晴到家里,做恋人情事?

  她无权生气的,但还是生了气。

  呆,她老忘记自己缺少立场。

  她换话题,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我?”

  他不打算回答。“因为我皱眉的样子吗?”她从来无心扮演他的母亲。

  “妳想说什么?”她的话让他不耐烦。

  “我皱眉的模样,很像你母亲,对不?”她打开天窗,透进来的不是温暖阳光,而是让人抑郁的阴森。

  “不准提她!”听到母亲两个字,他像刺蜻般跳起来。

  她点头,同意。“我只是很想知道,真有那么像?”

  他抿紧双唇,冒火。

  “追根究柢让你厌烦?好吧,不问,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并不真心想对我好,你想好好对待的人,是你母亲。”

  “我说过,不准提:…”他怒指她。

  伸手,张筱婕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它包在自己掌心。“对不起,最后一次了,请让我把话说完。”她放开他,走到窗前,背对他,比较容易开口。

  “你的母亲没做错,她只不过比一般女人更勇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这并不影响她对你的关心。从生下你那刻起,她就决定用一辈子来爱你,你怎能因为她想多爱自己一点,便恨她、怨她?”

  怒目圆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廖俊杰狠狠扳过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来告诉我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不要以为我对妳比别人好,就有权对我胡说八道!”

  没错,就是坏在这里——他对她比对别人好。

  “我知道你很爱她。倘若不爱,你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你不会毫无节制地对一个外人好。”

  “闭嘴!”他暴吼。

  张筱婕不乖了,她不闭嘴,继续往下说:“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会面对面,把心结打开。打电话给你母亲吧!”她从抽屉拿出电话号码交给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个替代影子。”

  “哼!”他愤慨,背过她,把电话丢掉。她静静望他一眼,弯身检起,放在桌面。她轻叹,走到他身后,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书了,我要回台湾。”

  “为什么?”她的话像炸弹,轰得他跳脚。

  “我适应不良,无法承受功课压力。医生说,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议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说谎!妳想惩罚我!”

  张筱婕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惩罚谁?她错判情势,误以为爱情可以依赖等待,哪知……算了,多想无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筝。当张筱婕不好,风一拨弄,心就乱,她想变成封筝,风吹、风催,该飞的时候就展翅高飞,高傲潇洒,不说再见。

  “因为詹子晴对不对?妳不喜欢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为她的美好让妳自惭形秽?”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阵乱摇。

  他疯了、语无伦次了,他乱吼乱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么。

  但……他哪里说错?她是自惭形秽啊!她不聪明、不高贵;她不会拉小提琴,只会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为献出贞操很伟大,怎知愿意和他上床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困难。

  “我要回台湾。”她重申。

  自惭形秽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会让女人变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坏他与詹子晴、不想他负责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饱受委屈,他的未来很长,长到她无力缠绕。

  “不许!”

  她没回应。“我说不许走,听懂没叩!”他对着她暴吼。她沉默。“我的话妳不听了?”他的口气冷峻。

  “对不起。”她悠悠叹息。

  这回,她铁了心。

  她的心太多伤口,再不治,会死掉,她得走得远远,远到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疗养。

  “不要对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学也没关系,我养妳。”

  养?是豢养吧!

  养一个影子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影子跟着不属于他的主人,这份痛苦,他怎知悉?她迟迟不肯承诺留下,让他气疯了,怒火在胸口烧炙,他像头猛兽在房里乱绕,焦头烂额,手足无措。

  张筱婕看着他的举动,有几分动容。

  她对他仍然重要?即使詹子晴在身边,他一样要她?

  她可以带着这点虚荣骄傲,什么都不顾虑,多捱一天算一天?

  少笨了!她有多久可捱,肚子里的宝宝由不得她任性。

  生气、爆炸、鬼叫……他表现得再野兽,都更改不了她的决定。他的气无处发泄,只能用拳头揍墙壁,一拳一拳,折磨自己。

  五分钟,是她的极限。

  紧咬唇,她见不得他伤,不能不妥协……她冲上前,扯住他的手臂,流着泪,承诺起违心之论。

  “不要………不要打了,我留下,没有你的同意,我不走,行不行?”

  他回头,一把抱住她,两条手臂锁着、绑着、圈着她。就算要禁锢才能留下她,他也会这么做。

  接下来半个月,廖俊杰不让她离开视线。她没特别反应,一如平常,做菜、打扫、上学,没有太大异样。他们也聊天,都想将那夜的争执褐过,弥补创伤。慢慢地,日子似乎又回到旧秩序里;慢慢地,他放松警戒,以为张筱婕改变心意,不回台湾了。

  没想到星期三,他在读书会结束后回家,再也找不到她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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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床上,十一岁的小女孩轻拍着刚满八个月的小娃娃,娃娃是男生,但眉清目秀,看过的人多数才他是女生。

  他带着小呢帽,把光头挡起来,圆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他的头发长得慢,只到前几天才有足够的发量可以剃下来做胎毛笔。

  娃娃不安分的手脚踢来踢去,姐姐把他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的感情很好呢,因为除了血缘之外,他还是姐姐的救命恩人。

  宝宝不会说话,但会发出类似姐姐的声音,每次姐姐听到他喊自己,就乐得把他抱到钢琴边的摇篮里,弹一首曲子给他当奖品。最神奇的是,坏脾气弟弟听见姐姐弹琴,眼泪立即收拢,安静倾听。

  他们啊,是最最要好的姐弟。

  退出门边,微笑的张筱婕和廖俊杰把房间留给儿子女儿,他们手牵手,走进花园里。

  是春天,花朵被春风催出万紫千红,甜甜的花香带着醉人微醺,染上情人们的爱情。

  艰苦难熬的三年,几度濒临死亡的女儿……终是苦尽甘来。以玲没有辜负众人的疼爱,她熬过来了,他们也跟着熬出头,那苦啊,点滴在心。

  昨夜,张筱婕又作梦。

  几年来,她重复着同一个梦。梦中,一片美丽璀璨的金黄花田,风吹过,**折了腰,花田中央一副美丽的玻璃棺材,棺材里,以玲闭起眼睛静静躺着。

  她哭喊,她呼吸,她拼命跑向花田中间,风一阵阵,阻挡她前进。

  你是小草,疾风劲雨中可以滴头但不能认输的野草。你只能等待风雨过去,昂首挺胸,对着太阳苍声:“我没输”。

  “不,我输了,我当不起野草,还我女儿,我认输,认输……”梦中,她尖叫认输,梦醒,她泪流满面,发现自己在廖俊杰的怀抱里。

  廖俊杰成了她的浮木。攀着他,抓着他,他的体温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廖俊杰陪着以玲挨过一次次骨髓穿刺,他在网站了面发出数万张求救信,用高额酬金,想求得能配对成功的骨髓。

  他们一起走过无数失望和冤枉路,他们不断欺骗自己,以玲不会死。直到廖俊杰在网站上面看到一篇文章,知道兄弟妹的骨髓配对很高,也没向医生求证这种说法正不正确,他们就去做了。

  这回,老天不负有心人,以玲有了弟弟,也有了生命。昨夜她作梦,有花田,有以玲,不同的是,花田里面没有玻璃棺木,只有一架白色钢琴,以玲弹着肖邦的黑键练习曲。

  飞扬的音乐,飞扬的,她的心。廖俊杰和张筱婕手牵手,坐进树下秋千,轻轻摆荡,享受午后宁静。廖俊杰满足地看着妻子。这是他的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儿子女儿,有彼此的爱,孤独已被排挤。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里,那时候……”张筱婕摇头。

  “恐惧?”他问。

  那年的小孤女,失依失亲,世界在她面前翻转了容颜,她心生恐惧,却不似他,满怀怨恨。

  “嗯,很害怕,以为世界是会吞人的野兽,我必须够乖,才不会发生危险。”

  “偏偏你碰上坏人。”他对她,怀到无法形容。

  握住她的手,细细收妥。她的幸福,他要亲手为她掌握。

  “你不坏,你是太孤单。”

  孤单的他碰上孤单的自己,她以为感情会顺理成章走下去,慢慢发展,变成隽永爱情………

  可惜,男人对于爱情比女人迟钝,在他还搞不清楚爱情,亲情时,她已经失去耐心。

  幸福啊,幸好绕过波波折折,她终是回到他身边。幸好一次失误,上帝给了他机会弥补。

  她仍然感恩。

  “现在,我不孤独了。”廖俊杰把她的头压到自己肩上。

  “我知道。”额头靠着他的下巴,她喜欢他刺刺的胡渣。

  “所以我有足够的能力对你好。”

  “你对我很好。”三年的证明, 够了。

  “还不够。”他要她连睡熟了都记得,他爱她。

  “我不是贪心女人。”

  “这样不好,在爱情中间,你要学会贪心,而不是退让。”

  想起她在詹子晴面前退开,记得她想将他和女儿让给陈芳语,很多年了,她的退让依然让他胆战心惊。

  她点点头,转移话题:“以玲的老师想推荐她出国比赛。”

  “好,我们帮她加油。”

  “你工作很忙。”她提醒他。

  “你以为老头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他答应搬回家的条件之一,老头子不准退让,要让他每年有足够的假期倍伴老婆孩子。

  “又来了。真是坏榜样!你不懂尊敬爸爸,以后孩子长大喊你老头子的话,我可不管。”

  “他不敢!”

  “要不要试试?”她斜他一眼,问:“有没有听过现世报?”

  他浓眉纠结,想起自己喊爸爸的样子,猛地一阵鸡皮乞瘩冒出来。爸爸……爸爸……越想越吐……

  大门打开,一辆银色的休旅车开进来。那是爸爸,妈妈和继父,他们刚从夏威夷旅行回来。

  “爸爸妈妈回来了!”

  张筱婕从他身边跳起来,迎着车子跑去。

  爸爸……称呼在廖俊杰口边绕,他……颜面神经失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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