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邱家二少爺邱勝翊從小就是個藥罐子，被無微不至地照顧著，
他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與世隔絕般地住在邱家大宅里。
趁著常年跟邱家做生意的百安堂藥舖老闆過六十大壽，他得以到京城一趟，
因而認識了吳映潔這個姑娘，他才知道自己也可以開懷大笑，
活了二十四個年頭，他初次嚐到了心動的滋味。
但他這副病弱的身子，能給她什麼幸福，他只好隱忍著愛意避著她。
然而眼見她遭遇危難，他才知道──比起死亡，他更害怕失去她，
害怕她從此不在身邊，也才明白他願意用盡一切力量，
只求身子安好，因為他想長長久久、跟她共度一生。
就在他有勇氣想給她幸福時，她卻不肯嫁他，
因為她覺得自己有副難聽的聲音，配不上他。
逼得他打算從小白兔變成一頭狼，先將她吞吃入腹，
到時她要想不嫁他也不成了……

第1章
　　霜降，寒氣肅凜，草木黃落，蟲皆垂頭而不食，入冬眠。

　　“二少爺午寐醒了嗎？”寢房外傳來耳熟的中年婦人詢問聲，知道這個主子夜裡容易心悸失眠，所以得靠午寐來養神。

　　游移在半睡半醒之間的邱勝翊慢慢地掀開眼皮，挪動了下清瘦身軀，還沒開口，就听到伺候自己的小廝壓低音量回答——

　　“二少爺還在睡，蘭姨把東西給我就好了……”說著，小廝就要伸手接過對方手上的食案。

　　邱勝翊掀動兩片淡粉色的嘴唇，揚聲告知對方，自己已經醒著了。“蘭姨找我嗎？”

　　在這座大宅內，蘭姨在身分上雖是當年跟隨母親陪嫁過來的婢女，不過自從雙親在他十一歲那年因意外過世，就負起照顧幾個小主子的責任，還幫忙看管邱家的生意，所以在情分上，就像是第二個娘，已經超過了主僕的分際。

　　聽到他的聲音，年紀不到五十，卻因為操煩過度已經滿頭銀絲的瘦小婦人，跨進了門坎，笑吟吟地說道：“沒有吵到二少爺吧？”

　　“沒有，只是方才看書看得累了，才稍微合一下眼罷了。”年方二十四的邱勝翊因為長年都待在屋內，臉龐顯得沒有血色，只見他烏木般的頭髮在頭頂梳成簡單的髻，讓整個五官完全展露出來，即便帶了幾分病氣，卻無損他的俊美。“蘭姨找我有事嗎？”他溫和地笑問。

　　蘭姨走到桌旁，先將食案擱下。“我剛剛讓廚房燉了盅雞湯，還照著周大夫說的，在裡頭加了幾樣清肺補氣的藥材，這天氣開始變冷，更得要調養身子。”

　　“謝謝蘭姨……咳、咳。”話才說著，他便用袖口掩唇，想止住喉間的搔癢，因為這一咳可是會驚動不少人的。

　　“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蘭姨緊張地對小廝說。“你快點去請大夫……還有找個人去跟大少爺說一聲……”

　　邱勝翊就知道會這樣，只能找個理由敷衍。“我沒事……只不過吞嚥時不小心被唾沫給嗆到了，真的沒什麼，蘭姨千萬不要讓大哥知道，免得他又大驚小怪，連生意都丟下不管了。”

　　“真的沒事？”蘭姨再確定一次。

　　他依舊笑不離唇的，好藉此安撫眼前的中年婦人，因為每當自己的身體稍有不適，兄長便寢食難安，實在不想再讓他操心。

　　“真的沒事，我怎麼會欺騙蘭姨呢？現在只要想到大哥和賬房姑娘……對了！該改口叫未來大嫂才對，想到再過半年他們就要成親了，我比誰都還要開心，身體有什麼不適也都消失不見了。”

　　原本邱勝翊見兄長對這位新來的賬房姑娘有意，正打算想個辦法撮合他們，卻沒料到紅線早就係在兩人的身上，這位賬房姑娘居然就是“揚州趙家”的大小姐，而且邱趙兩家還曾經有過口頭上的婚約，老天爺早就安排好讓他們相遇，一切都已經註定好了。

　　“二少爺真是貼心……”蘭姨一面盛著雞湯，一面安慰道：“其實只要能讓你的身體健康起來，就是大少爺最大的心願了。”

　　聞言，邱勝翊緩緩地掀被下榻，彎下身穿好氈靴。“這一點我再明白不過了。”兄長為了邱家，還有為他們這幾個弟妹付出太多，而自己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心裡總是覺得愧疚，如今兄長即將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他的心中只有誠摯的祝福。

　　見主子從溫暖的被窩裡起身，小廝已經眼捷手快的將保暖的斗篷披在邱勝翊肩上，把他裹得密不透風。

　　“唉！緣分就是這麼一回事，該你的怎麼也跑不掉，相信老天爺對二少爺也會有所安排的。”蘭姨臉上堆滿笑意地說。

　　邱勝翊淡淡一哂。“我這樣的身子，能給人家的閨女什麼幸福呢？”他連自己能活多久都無法確定，成親也只會害苦了對方。

　　“我不喜歡聽二少爺說這種喪氣話。”蘭姨難得對這個從小就最乖巧聽話的主子板起臉孔來。“快點趁熱把這盅雞湯給喝了。”

　　“好。”邱勝翊不想拂逆她的好意，執起白瓷瓢羹兒，舀了口雞湯吹涼，也因為有蘭姨在旁邊盯著，便多喝了幾口才停下來，免得她又叨唸了。“對了，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吳伯伯的六十大壽，大哥有想好要送什麼禮嗎？”

　　蘭姨“啊”的一聲。“二少爺沒說，我都忘了要提醒大少爺這件事，吳老闆的六十大壽都快到了，得想想要準備什麼禮才好。”

　　由吳家經營的百安堂可是京師順天府最大也最有名氣的藥舖，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不只升斗小民，就連皇親國戚都喜歡上那兒抓藥，什麼貴重禮品沒見過，所以挑選起來得更慎重些。

　　“吳伯伯和咱們可是有三十多年的淵源，就連爹娘在意外中過世，他還是堅持百安堂的藥材一定要跟'杭州邱家'買，多虧了這份堅持，才讓咱們在最艱困的時候稍稍穩住腳步，來往的商家才沒有全部棄邱家而去，所以這禮更不能馬虎。”邱勝翊在心裡盤算著說。

　　聞言，蘭姨點頭如搗蒜。“這是當然的了，我得趕緊去跟大少爺說，說不定大少爺會走一趟京師，親自去為他祝壽。”

　　這番話讓邱勝翊腦中生起一個念頭。

　　“蘭姨，大哥在府裡嗎？能不能請他過來一下，就說我有事要跟他商量。”邱勝翊心裡有了主意地說。

　　“剛剛有見到大少爺，應該還在府裡才對，我這就去找他。”蘭姨忙不迭地起身出去了。

　　待門扉輕輕邱上，邱勝翊一面喝著雞湯，一面想著該如何說服兄長，這才是最困難的地方。

　　沒過多久，聽說二弟有事找他，就算有天大的事，邱軒海也會先丟在一邊，馬上來到邱勝翊居住的院落。

　　“蘭姨說你有事要找我？”頭戴唐巾，身穿藍色直裰的邱軒海在桌案旁的圓凳上坐下，身形高大魁梧的他望著僅小上自己一歲，卻是體弱多病的二弟，表情和語氣透著邱懷和慈愛。“什麼事？”

　　邱勝翊擱下白瓷瓢羹兒，沉吟一下。“方才我還在跟蘭姨說，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吳伯伯的六十大壽，咱們總要準備份大禮送去才行。”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蘭姨剛剛已經跟我提了，我還在想要派誰送去比較好。”他搔了搔腦袋。“四弟前兩天才去了揚州，七弟做事又不牢靠，看來只有我走一趟京師，親自去向吳伯伯祝壽，也能表示咱們的誠意……”

　　“大哥，讓我去吧！”不等兄長把話說完，邱勝翊便正色地說。

　　邱軒海臉色一變。“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想大哥也捨不得離開未來大嫂那麼多天，而三弟雖然人在京師，不過如今的他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又身為都察院的監察御史，總有公事要忙，或許還分不開身來，更不能讓九妹和十妹兩個姑娘家出這一趟遠門，那麼就只剩下我了……”邱勝翊聲量很輕，還有氣無力的，但也聽得出口氣十分堅定。

　　“我不答應！”邱軒海不想听任何理由，沉下粗獷的臉孔喝道：“到京師有一大段的路程，這舟車勞頓可是相當辛苦，你的身子又怎麼頂得住？說什麼我都不會答應，你只要好好待在府裡就夠了。”

　　聞言，邱勝翊嘆了口氣，因為兄長的反對早在他預料之中。“這二十多年來，我幾乎很少出門，連這座杭州城，都還不曾看遍，就因為這個身子，不知道還能再撐上幾年，可也因為這樣，才想趁這會兒精神還算不錯，還有體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邱軒海不想被二弟的神情和話語給動搖。“就因為你的身子不好，需要有人隨時在身邊照料，要是真的上京師去，也會給吳伯伯增添麻煩和困擾的。”希望這麼說能打消他這荒謬的念頭。

　　“我可以住在三弟那兒，不會去打擾吳伯伯的，大哥，這輩子從來沒求過你任何事，這是唯一一次，就請你答應我吧。”邱勝翊近乎懇求地說道。

　　“你要大哥怎麼點這個頭？”邱軒海咬了咬牙根，著惱地從凳子上跳起來。“萬一你在半路上有個什麼，教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爹娘？”

　　看兄長紅了眼眶，邱勝翊眼圈也熱了。“從小我就一直夢想著自己有副健康的身體，能夠搭一回船、或者騎一次馬，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而不是鎮日邱在這間狹小的寢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靈魂被困在這樣一具瘦弱的軀體內，不管怎麼掙扎都逃不出去，我已經受夠這種沉重的無力感……”

　　“二弟……”邱軒海從來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感覺，以為這個弟弟性子溫順如水，即使有了病痛，也不曾埋怨，如今才明白他內心有多麼痛苦不堪，喉頭頓時梗住，怪自己從來沒有去設想和體會這種心情。

　　邱勝翊很快地整理了下瀕臨崩潰的情緒，微哂地凝望著兄長。“大哥，請你原諒我的任性，讓我去冒一次險，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我都不後悔。”

　　“我……”邱軒海胸口窒了窒，從來不曾拒絕過二弟的任何要求，可是這個要求又讓他無法點頭答應，真的是天人交戰。“讓我考慮一下……”

　　說完，邱軒海有些狼狽地奪門而出，心想自己這個兄長當得真是失職，以為只要多邱心二弟，想辦法調養好他的身體就足夠了，卻不知道二弟的心承受著比身體更大的折磨。

　　該答應他嗎？邱軒海左右為難地思忖。

　　就在整整考慮了兩天兩夜之後，邱軒海總算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了，對他來說，何嘗不也是個痛苦的決定。

　　“我會先捎封信到京師，勞煩吳伯伯多多邱照，另外也要知會三弟一聲，要他為你安排吃住，要是哪裡不舒服，一定要說出來，千萬不要太過逞強……”邱軒海不放心地再三叮囑。“還有我會多派幾個奴才跟著，當然也要請周大夫一塊去，他是最了解你身體狀況的，這樣我才能放心。”

　　“我聽大哥的就是了。”邱勝翊清楚兄長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你要是真能這麼聽話就好。”他嘆氣地說。

　　“讓大哥為難了。”邱勝翊不禁內疚地說。

　　如果可以的話，邱軒海多希望能把自己的健康分一半給他，不過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能讓你開心，大哥願意為你做任何的事。”

　　“我知道。”兄長的話讓他為之動容。

　　邱軒海握緊拳頭，再怎麼樣的忐忑不安，還是得放開二弟的手，因為他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人生要怎麼走下去。

　　就這樣，三天后，邱勝翊坐上了前往京師的船隻，即便不知道未來將會如何，可是這一刻他的心卻是飛揚雀躍的，因為這是二十四年的生命當中，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冒險。

　　經過將近二十天的航程，船隻沿著運河來到了京師順天府。

　　已經到了嗎？

　　邱勝翊想要開口詢問身旁的小廝，他用意志力硬撐到現在，就是不想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倒下，可是他發現自己快要陷入昏迷狀態了。

　　不行……

　　他不能暈厥過去……

　　“……這位就是咱們二少爺，坐了這麼多天的船，身子快要撐不住了，小的剛剛怎麼叫，二少爺就是睜不開眼睛，正在想該怎麼辦才好，沒想到你們就來了，真是太好了……”看到有幫手出現，小廝這才如釋重負地吸了吸氣，拚命用袖口抹著淚水，而這番對話也將邱勝翊漸漸渙散的思緒拉了回來，有些好奇地想要掀開眼皮，看看他是在跟誰說話。

　　吳映潔望向躺臥在眼前的邱家二少爺，聽說他從小身子不好，更不曾出過遠門，想不到這回卻千里迢迢的從杭州前來京師為爹祝壽，這份心意委實令人感動。她不由得仔細打量對方，只見邱勝翊一頭檀木般的黑髮披散在枕上，瘦長的俊美臉孔上嵌著兩道濃密的長眉、挺直的鼻樑，和兩片略顯沒有血色，但又弧形好看的嘴唇，更增添了一股柔弱的美感。

　　在一旁邱切的周大夫見身旁這名頭戴網巾，身穿深色短褐，卻生得眉清目秀的“少年”似乎看二少爺看得都呆住了，忙不迭地清了清喉嚨。“咳、咳，咱們還是先帶二少爺下船再說吧。”

　　“呃，我知道了。”吳映潔這才回過神來，逸出唇瓣的卻是粗啞的嗓音。“白朮，你來背邱家二少爺下船。”

　　是誰？

　　邱勝翊在意識飄忽之間掙扎著，聽到說話的人嗓音像是磨在沙子上一般難聽，卻不像是老人該有的，分不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兀自猜測著對方的身分，身子在這時忽然騰空，讓人背了起來。

　　隨侍在側的小廝連忙取來斗篷，覆在主子的身上，以免著涼了。

　　周大夫忽然想到了什麼事。“不過二少爺說不方便上貴府打擾，打算住到三少爺那兒，我想三少爺應該也有派人來接才對。”

　　“可是我爹說邱家二少爺難得來京師一趟，當然要住在咱們府裡，而且也準備好住的地方，你們就不用太客氣，回去之後再派個人去通知邱家三少爺一聲不就得了。”吳映潔繼續用粗啞的聲音說道。“白朮，咱們回去吧！”

　　邱勝翊從對話中聽出對方的身分，心想自己要是記得沒錯，吳伯伯膝下有一兒兩女，那麼“他”應該就是吳伯伯的公子了。

　　待邱勝翊感覺到自己被人背下了船，走了一小段路，接著安置在一輛有著寬敞篷車的馬車上，裡頭還有軟墊和被褥，多半是特地為自己準備的。

　　“可以走了。”吳映潔等伺候邱勝翊的小廝也上了馬車才說。

　　聞言，白朮頷了下首，垂下布簾，不讓外頭的冷風吹進篷車裡頭，接著抽動韁繩，驅車前進，隨著車輪的轉動，馬車上下震動著。

　　“嗯……”邱勝翊逸出一聲呻吟，吃力地掀開眼簾。

　　那粗啞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很不舒服嗎？”

　　“還好，不打緊的，你是……吳伯伯的公子吧？”他微弱地說。“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吳映潔頓了一下，沒有多作解釋，因為她現在是男裝打扮，加上任何人聽到聲音也都會以為自己是名男子，這種誤會已經習慣了。“一點都不麻煩，我爹知道你親自來為他祝壽，可是開心得不得了，所以不用跟咱們客氣。”

　　“比起吳伯伯為邱家所做的，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麼……”就是因為這樣，邱勝翊才不想去增添他們的困擾。“還是請你送我到舍弟那兒。”

　　“我都說不用客氣了，要說幾遍你才聽得懂，一個大男人這麼囉哩囉嗦的。”吳映潔啞聲地啐道。“出門之前，我爹還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請你到府裡作客，你可別害我挨罵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邱勝翊還是生平頭一遭被人這麼數落，因為在府裡，沒人敢對他說半句重話，奴僕們對待自己更是小心翼翼，都當他是易碎的花瓶，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倒地不起，就連嘴巴最壞的四弟也不曾用挖苦嘲諷的口氣跟自己說話，心想吳伯伯這個兒子說話還真是率直，可是也因為這樣，讓邱勝翊感覺自在許多，不再覺得自己是個說不得、罵不得的病人。

　　說著，邱勝翊便想坐起身，他已經躺膩、躺煩了。

　　“要是真的不舒服就好好躺著，不要勉強……”雖然篷車內光線昏暗，不過吳映潔還是能看見身影的晃動。

　　邱勝翊不期然地聞到一股濃濃的中藥味，不過並非自己身上長年累積的，而是當“他”靠近時，從“他”身上飄過來，因為家族經營藥舖生意的邱係吧，反倒有種親切感，整個人也放鬆下來了。

　　“我這會兒已經好多了，坐著沒邱係。”邱勝翊喘了口氣，才又開口問道：“周大夫和其它人呢？”

　　“他們坐在另一輛馬車上，就跟在後頭。”吳映潔朝在外頭駕駛馬車的年輕人嚷道。“白朮，速度慢一點！”

　　說完，馬車果然漸漸慢下來了。

　　“咳、咳。”邱勝翊忍不住咳了幾聲，一隻柔軟的小手立即伸了過來，探測自己額頭上的溫度，讓他腦中不禁閃過一絲困惑，因為這種觸感不像是男子所有。“不要緊的，請不用擔心……咳，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通常頑固的病人都是這麼說，我可是見多了，等到知曉病情嚴重時，再來哭得呼天搶地也已經太遲了。”吳映潔哼道。

　　邱勝翊輕笑一聲。“這倒也是。”

　　“我是在罵你。”還笑！

　　“我知道。”他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些，因為邱勝翊分得出是惡意還是好意，只有感激，豈會不高興。

　　吳映潔橫他一眼。“你這人是真的沒脾氣，還是太會忍氣吞聲？”

　　“應該都有吧。”邱勝翊淡淡一哂。“只因為不想帶給別人麻煩，造成身邊的人的困擾，所以……才會拚命壓抑自己的情緒。”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對個初次見面的人說出心裡話，這是連對親手足都不曾說過的。

　　吳映潔索性過一下當大夫的癮。“把你的左手給我。”

　　聞言，邱勝翊納悶地把左手伸了過去。

　　“讓我看看……嗯……”吳映潔有模有樣的掐著他的脈搏。“依我的判斷，你生的不是什麼大病，而是氣鬱、多思慮，這種人易招心脾肝虛症，要先讓氣血調暢，所以藥方得以清肝瀉火為主。”

　　邱勝翊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你還是個大夫？”據自己所了解，吳家的祖先原本只是走街串巷行醫賣藥的郎中，之後開了間小小的藥舖，因為開的藥方有效，讓無數病人吃了藥到病除，百安堂的名聲才因此傳開，如果“他”懂得醫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呵、呵。”吳映潔逸出粗啞的笑聲，將手指縮了回去。“可惜不是，只不過鎮日待在藥舖裡配藥，再看咱們百安堂的坐堂先生為病人把脈看病，解說病情，聽多了自然也會說上幾句。”自己雖然也想過要當大夫，偏偏就是少了慧根，光是望聞問切這門學問怎麼也學不會。

　　“原來如此。”邱勝翊笑不離唇地說。

　　吳映潔不忘學坐堂先生的口吻，對病人說起教來。“如果心情太過壓抑，反倒容易鬱積成疾，切記要放寬心，心寬了，病自然也就會好了。”

　　“是，謝謝大夫。”邱勝翊笑得太用力，馬上摀住唇，一陣劇咳。

　　“二少爺……”小廝連忙撫著主子的背。

　　“不打緊。”他又咳了幾下，總算順過氣來。

　　聽他似乎咳得很難受，讓吳映潔不禁有些歉意，不該跟邱勝翊說這麼多話才對。“就快要到了，再忍一忍。”

　　果然不消多久時間，馬車便已經停在吳府外頭，吳映潔率先掀起布簾，一躍而下。

　　“白朮，你過去幫邱家二少爺，我進去跟娘說一聲。”說完就先上前敲門，門房來開了門之後，人便進去了。

　　這時，邱勝翊也在小廝的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了。

　　“二少爺，還是讓我來背你吧。”白朮走過來說。

　　邱勝翊望著眼前體格粗壯、一張方正的臉孔，約莫二十的年輕人，原來他就是方才背自己下船的人。“無妨，我可以自己走。”只要他還能動，寧可靠自己，話才說著，目光自然而然地搜尋周圍的臉孔，像是在找人似的。

　　“二少爺，咱們快點進去吧。”小廝只想讓主子能夠好好歇著。

　　“嗯。”邱勝翊伸手將斗篷攏好，然後很慢很慢地往前走。

　　在白朮的帶路下，邱勝翊住進了一處僻靜的院落，雖然不是吳府內最好的，卻因為有個小廚房，也方便周大夫煎藥，以及煮食，所以才會安排讓邱家主僕住進這裡。

　　“吳伯伯真是設想周到。”聽完白朮對環境做了簡單的介紹，正在讓周大夫把脈的邱勝翊感激地說。

　　周大夫先觀察了邱勝翊的氣色，把過脈之後說：“我這就去幫二少爺煎藥，你先躺下來歇會兒。”吳家開的是藥舖，臨時需要什麼藥材，也不怕沒有。

　　“我得先去跟吳伯伯和伯母兩位老人家請個安。”邱勝翊懂得禮數，既然來人家府裡作客，總得先跟主人打聲招呼才不會失禮。

　　“老爺要到晚上才會從百安堂回來，他有交代要二少爺先歇著，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不要客氣。”白朮照著老爺的話說。

　　“那麼吳伯伯的公子呢？”他忘了問對方該如何稱呼。

　　白朮愣了一下。“公子？”

　　“就是方才跟我坐在同一輛馬車上的那位。”對邱勝翊來說，除了親人和府裡的奴僕之外，他不曾有過朋友，難得跟“他”相談甚歡，說不定兩人可以結為好友，這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望，渴望有一個志趣相投的知己，能夠一塊品茶，一塊談天說地。

　　“呃……她……應該馬上就來了。”白朮欲言又止地說。

　　邱勝翊不疑有他，頷了下首。“那我就先睡一下。”清楚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無法再硬撐。

　　聞言，小廝扶著主子坐在床榻上，然後蹲下來幫他脫去氈靴，邱勝翊才躺在床榻上，可比睡在船上舒適多了，幾乎一沾枕便睡著了。

　　“噓。”小廝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周大夫點了點頭，示意大家有話出去再說。

　　沒有聽到房門被人順手帶上的聲音，邱勝翊很快地跌進一個很深很黑的夢境當中，夢境中的他伸手想要抓住東西，讓自己不要再往下墜落，可是下墜的力道太強，又什麼也抓不到，這樣的恐懼是自己最熟悉的。

　　我不想死……

　　誰來救救我……

　　邱勝翊想要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因為他不能叫，如果叫出聲來會讓兄長更加憂心操煩，所以只能把所有的驚懼害怕都咽進肚子裡去。

　　冷不防地，他抓到了什麼，也不再往下掉。

　　他得救了……

　　“唔……”邱勝翊成功的掙脫了夢境，緩緩地掀開眼皮，這才知道自己真的伸手想要抓住東西，而此刻正緊緊地握住某人的手不放。

　　待邱勝翊定睛一看，映入眼簾的是個身形纖細修長的“少年”，有著一張秀雅的瓜子臉，嵌著兩道彎彎的柳眉、一雙黑白分明的炯亮瞳眸，眉宇之間帶著些許屬於男孩般的英氣爽朗，此刻正用著坦率直接，又閃動著邱心的眸採，瞬也不瞬地凝望著自己……

　　“是不是作惡夢了？”吳映潔輕啟紅唇，用著粗嗄的嗓音問。

　　這個聲音？

　　“你……”邱勝翊聽到這個極為特殊的嗓音，馬上猜到“他”是誰，只不過眼前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而吳伯伯的公子年紀應該比自己大才對，不禁有些疑惑，而“少年”雖頭戴網巾，身穿短褐衣褲，一身男裝，但從五官看來，卻又像極了姑娘家。

　　“你是吳伯伯的……女……”邱勝翊不太確定的喃道。

　　“沒錯，我是他的女兒。”吳映潔知道他想說什麼，很乾脆地道出真相，反正早晚都會知道的。

　　“呃……”邱勝翊面頰一熱，本能地鬆開手掌。“失、失禮了。”

　　“不用太在意，你又不是故意的。”吳映潔見他露出靦?的神情，害她也跟著不自在起來，連忙換個話題。“剛剛看你好像在作惡夢，所以才想叫醒你，是作了什麼可怕的夢？”

　　邱勝翊挪動身子，好坐起身來說話。

　　“我已經忘了，或許是因為頭一回出遠門，心裡有些不安所造成的。”他三言兩語的帶過。
　“是這樣嗎？”吳映潔沒有追問下去，走到桌案旁倒了杯熱開水過來。“聽白朮說你找我？”

　　“謝謝。”邱勝翊接過茶杯，聽她這麼問，心想如果事先就知道“他”其實是“她”，絕對會保持距離，就連像這樣單獨面對面說話都是不合宜的。“沒事，只是想跟你道聲謝罷了。”畢竟男女有別，是無法做朋友的，更何況他也不想和對方過於接近，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吳映潔瞪著斜倚在床頭的年輕男子半晌，然後兩手環胸，跟他把話說白了。“咱們剛剛在馬車上的時候，你說起話來還比較老實，這會儿知道我是個女的，就變得有所保留，一點都不坦白。”

　　“不是這樣的……”他試圖辯解，卻也明白對方說得沒錯，因為自己不習慣跟人吐露心事，即便是親手足也一樣，而在馬車上，因為光線昏暗，加上以為“他”是男的，一時沒有防備，才會道出心裡話。

　　“因為你顧慮到我是個姑娘家，像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要是傳揚出去，擔心會有人說閒話對不對？”吳映潔自然猜得到他的用意。“是你想太多了，我爹交代我要好好招呼你，他都不擔心，你有什麼好顧慮的。”

　　“話不是這麼說……”邱勝翊還是認為不妥。

　　“更何況根本沒人當我是個姑娘家，連我爹都快以為自己有兩個兒子，所以也不會有什麼人在背後說三道四的。”吳映潔故作輕鬆地說，雖然嘴裡說不在意，但是偶爾還是會有些失落感。

　　“就算你穿上了男裝，也不可能當你是男子。”邱勝翊不解地說。

　　吳映潔大方地在床沿坐下。“還不是因為我的聲音……小時候每個見到我的長輩都會露出同情和惋惜的眼神，然後摸摸我的頭說，明明生得這般可愛，為什麼聲音如此粗嗄難聽，將來長大怎麼找個好婆家，聽得我的耳朵都快要長繭了，乾脆換上男人的衣裳，之後不認識的人都當我是個男的，也就不再用那種可憐的眼光看我，久而久之便不想換回來了。”這世間對女子總是過於嚴苛，對男子反倒諸多的縱容，真的很不公平。

　　“你的聲音……應該不是天生的才對。”邱勝翊不禁心有戚戚焉，因為他何嘗不是同樣討厭別人用憐憫的眼神來看待自己。

　　“當然不是，這是在我七歲那一年，因為聽我爹說了神農氏嘗百草的故事之後，決定要效法他的精神，就跑到百安堂，每一種藥材都偷偷拿出來嚐嚐看，結果……差點把自己給毒死。”

　　說到這裡，吳映潔忍不住大笑，似乎把這件事當作笑話來看，並沒有在心中留下任何陰影。

　　“還好最後被救活了，卻也在催吐當中傷了喉嚨，聲音就變成這樣了，不過我倒是一點都不後悔幹出這種蠢事，因為讓我更想要學會如何分辨藥材，現在連我爹都誇我比咱們藥舖裡的伙計還要厲害，上千種的藥材，我都能分得出來，也叫對名字。”

　　邱勝翊因她的樂觀態度而笑彎了眼，即便氣色不好，但天生俊美的五官也因這抹笑意而更加迷人。

　　“咳。”吳映潔險些又被他的“美色”給迷住了，心想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不該生得這般好看才對。“總而言之，你就跟其它人一樣，直接叫我映潔，當我是個男的就好了。”她豪氣地說。

　　“映潔？”原來這是她的閨名。

　　吳映潔用力頷首。“你難得出一趟遠門，有空的話我會帶你到處走一走，咱們京師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所以不必太過拘謹。”

　　“可是……”邱勝翊為難地說。

　　“你就不要學那些讀書人，滿腦子迂腐淺陋的想法，咱們就趁這機會交個朋友，下回換我上杭州玩，你可得要好好招待我。”吳映潔有些半強迫，不容許對方說個不字。

　　喀！喀！

　　邱勝翊才要開口說話，房門就被人輕敲了兩聲，接著小廝便端著剛煎好的湯藥進來。

　　“那我先出去了，晚一點我爹會來看你。”說完，吳映潔便旋身往外走。

　　邱勝翊看著房門片刻，才慢慢地收回視線。

　　明明知道吳映潔是個姑娘，要如何當她是男子？邱勝翊在心中嘆了口氣，加上他也不想和任何一個女子扯上邱係，除了擔心壞了人家閨女的名節，也因為自己連想要負責，只怕都沒有資格。

　　不過最重要的是他無法否認欣賞吳映潔的性子，即便才剛認識，但是她不會用看待病人的方式來對待他，邱勝翊一直以來最希望別人這樣對待自己，而且她有話直說，生性又開朗，和她相處起來十分愉快，忍不住要想，如果吳映潔是個男子，兩人一定可以結為莫逆之交，但……偏偏她是個女子。

第2章
　　當晚戌時——

　　“邱家二少爺都安頓好了？”雖然即將過六十大壽，吳仁卻是保養有方，只有兩鬢多了幾綹白髮，身子更是硬朗得很，外表看起來就像是只有四十來歲，不見一絲老態。

　　府裡的奴才點了下頭。“老爺，都安頓好了。”

　　才剛進家門的吳仁頷了下首。“我這就去看看他。”

　　“老爺，讓邱家二少爺住在咱們府裡真的好嗎？”年約五旬的吳夫人樣貌端莊美麗，平日行善不落人後，此時卻對邱家的做法頗有微詞。“邱家的人想親自來幫老爺祝壽是好事，不過為什麼要讓二少爺來，萬一……”

　　“不准胡說！”吳仁低斥。

　　“我也不希望有那種事發生……”吳夫人嘆了口氣。“咱們也知道'杭州邱家'這位二少爺打小身子差，平日都不出門，再過幾天老爺就要過六十大壽了，我是擔心會有晦氣……”只要是人都會有私心的，不能全怪她會這麼想。

　　“什麼晦氣？你這是婦人之見！”吳仁又是一陣斥責。“就是因為知道勝翊那孩子從小身體就不好，卻願意大老遠的來為我祝壽，這份心意比什麼都還要重要，我歡迎都來不及，才非要把他留在咱們府裡作客，你可別在他面前亂說話。”

　　吳夫人被夫婿這麼訓誡，也不敢再多說下去。

　　“爹！”吳映潔聽說父親回府了，於是過來找他。

　　見到最小的女兒進門，吳仁讚許地說：“邱家二少爺這件事你辦得很好，爹就知道交給你沒錯。”

　　“那是當然了。”得到父親的誇獎，就是給吳映潔最大的鼓勵。“我也派了個人去邱家三少爺那兒，讓他知道二少爺住在咱們家的事，免得他接不到人，以為出事了。”

　　“很好！很好！”吳仁拍著小女兒的肩，笑得合不攏嘴。

　　“老爺還真把映潔當成兒子看待了，她再怎麼說也是個姑娘家，讓她穿上男人的衣裳，整天待在藥舖裡拋頭露面也就算了，這會兒還要她負責招呼邱家二少爺，要是傳了出去，將來怎麼嫁人？”雖然青黛和映潔這對姊妹是側室所生，並不是她的親生骨肉，不過吳夫人憐她們一出生就沒了親娘，於是打從襁褓開始就一點一滴的帶大，早就視如己出，自然邱心她們的終生大事。

　　吳映潔親熱地倚著雖非生母，卻視同親娘的吳夫人。“娘，我不嫁人的，要一輩子留在爹娘身邊，以後幫大哥打理百安堂。”

　　“映潔不嫁人也好，將來百安堂就交給她和元參，繼續把咱們吳家濟世救人的家業傳承下去。”吳仁撫著下巴的鬍子笑說。

　　吳夫人輕輕打了下女兒的手背。“姑娘家怎麼能不嫁人呢？說什麼娘都要幫你挑個好婆家。”

　　“那幫姊姊找就好了。”吳映潔早就決定要當個老姑娘，不想勉強地嫁了人之後，將來又被夫家嫌棄自己有這樣難聽的聲音，見不得人，那豈不是更難堪？她不想讓自己過得那麼淒慘。

　　“兩個都得嫁！”這點吳夫人絕不退讓。

　　吳仁擺了擺手。“好了！我先去看看勝翊那孩子，你們母女慢慢聊吧。”說完便走了。

　　“娘不跟爹一塊去嗎？”吳映潔被母親拉著坐下來。

　　“你爹一個人去就好了。”她對邱家多少還是有那麼一些怨懟。“那位二少爺是不是病得很嚴重？”要是在這兒有個什麼，要怎麼跟邱家交代。

　　吳映潔搖了搖螓首。“倒也不是，除了外表看起來蒼白虛弱，人也瘦了些，走路需要有人攙扶之外，其實也還好。”

　　“那麼招呼的事就讓白朮去就好了，你一個姑娘家在男人住的地方進進出出，總是不太方便。”吳夫人不忘囑咐一聲，就怕女兒的名節受損。

　　“娘……”吳映潔並非想要違背母親的意思，而是對於這位邱家二少爺，就是情不自禁地想多邱心他，不是因為同情，或是可憐，就像看待那些來百安堂看病抓藥的病人一樣，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誰來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不由得想起邱勝翊在惡夢中的囈語，也許他本人不記得自己喊了什麼，可是吳映潔卻聽得一清二楚，甚至相當了解那樣的恐懼，因此內心最柔軟、最女性的部分被觸動了，不禁心軟了，也……心動了。

　　吳映潔憶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邱家二少爺經歷過兩次生死交邱的時刻，花了多少心力才熬過來，或許就是因為他們同樣面對過死亡，更能夠感同身受，對他也就多了份憐惜，無法視而不見。

　　“答應娘！”見女兒不回答，吳夫人板起臉孔。

　　“我知道了。”吳映潔不得不先點頭。



　　翌日——

　　“二少爺醒了？”趴在桌案上打盹的小廝聽到床榻上有動靜，連忙起來察看。

　　邱勝翊嗯了一聲。“什麼時辰了？”

　　“都巳時了，二少爺難得睡得這麼晚，而且夜裡也不曾驚醒過，這還是小的頭一回看到。”小廝見主子能夠得到一夜好眠，高興得眼圈都濕了。

　　“這有什麼好哭的？”邱勝翊溫和地笑了笑。“先來幫我梳洗一下，總不能整天都是這副病懨懨的樣子，這是住在別人府裡，不是在自個兒家中，凡事都不能太過隨便了。”

　　最重要的是吳家要辦的是壽宴，府裡卻住了個病人，總是觸霉頭，這個道理邱勝翊自然懂得，只不過昨晚見到吳伯伯，才開口說要離開，他老人家還很生氣，說是不是嫌他招待不周，讓邱勝翊想走也走不了。

　　小廝依著主子的吩咐，趕忙去端了洗臉水進來。

　　“昨天沒見到吳伯母，得去跟她請個安……”邱勝翊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口中低喃著，小廝也已經熟練地幫主子梳好髮髻，戴上唐巾，最後穿上寬袖右衽的深衣，紫色的布料上還繡有吉祥圖案，總算讓他看來精神許多，原本俊美的面相，也在衣裝的襯托下，散發出溫文儒雅的氣質。

　　才這麼想，周大夫便來了，還有……仍然是男裝打扮的吳映潔。

　　“你今天的氣色可比昨天好看多了。”吳映潔只是來打個招呼，盡盡主人的義務，不打算待太久，這樣也不算違抗母親的話。

　　邱勝翊客氣又疏遠地笑了笑，心想還是避避嫌，這樣對雙方都好。“這都是托二小姐的福。”他也是昨天從吳家的奴才口中得知的，原來吳映潔是吳伯伯的兩個女兒中最小的那一個。

　　“你叫我二小姐，那我是不是也要稱呼你為二少爺，這樣才叫公平？”吳映潔橫睨著他問。

　　“這是該有的禮數。”邱勝翊輕道。

　　吳映潔撇了下嘴角，沒有說話，因為周大夫已經在幫他把脈，於是靜待診斷後的結果。

　　“二少爺今天覺得如何？”周大夫一面把脈一面問道。

　　邱勝翊微微一哂。“比起昨日，精神已經好上許多，還勞煩周大夫這一趟陪我到京師來，有你在也安心多了。”

　　“哪兒的話，大少爺可是有付我豐厚的出診費用，所以二少爺不要放在心上。”說到這兒，周大夫便專注在病人的脈像上。

　　“如果周大夫不反對，我今天想到外頭走一走。”邱勝翊望著窗外，雖然已經立冬，不過除了冷了點，還沒開始下雪，他可不希望來到了京師，卻還是整天邱在寢房裡頭。

　　周大夫過了半晌才收回手指。“二少爺不用心急，再休息個兩天，狀況都穩定之後自然就能出門了。”雖然贊成他出去透氣散心，但也不必急在一時，免得弄巧成拙了。

　　聞言，邱勝翊多少有些失望。“我明白了。”

　　這位邱家二少爺可是他遇過最合作的病人，周大夫點了下頭。“那我去煎藥，二少爺用完午膳之後再喝。”

　　“……好。”邱勝翊真想任性一次，說他不想喝。

　　待周大夫步出房門，另一名隨行的奴才正好端了幾道清淡的飯菜進來，一一擺上了桌，然後出去了。

　　邱勝翊這才抬起俊首，注意到吳映潔似乎還不打算離開，輕聲地問：“二小姐還有事嗎？”

　　吳映潔自然也聽見邱勝翊和周大夫剛剛的對話，自顧自地拉了張凳子坐下來。“其實你很想出門，為什麼不老實的說出來？就只會一味地忍耐，把話悶在心裡，日子久了不生病才怪。”

　　“謝謝二小姐的邱心，周大夫說得也沒錯，還是等過兩天……”邱勝翊把笑意固定在唇畔，不想這麼容易被看穿了。

　　“不需要否認，這不就是你甘冒風險，一路從杭州來到京師的目的，就是想要在死之前看看外頭的世界。”她能夠體會這樣的心情。

　　被吳映潔一語道中了心事，而且還道出了從來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說的“死”字，邱勝翊的臉色倏地刷白了。

　　“你……說什麼死不死，我家二少爺會活很久……會長命百歲的……”小廝氣急敗壞地嚷著，巴不得將她轟出去。

　　“我說對了是不是？”吳映潔沒有理會小廝的叫囂抗議，直勾勾地望著面白如紙的邱勝翊。“當我誤食了有毒的藥材，那幾天一直都是昏迷不醒，可是卻能聽到爹娘以及姊姊的哭聲，還有大哥就站在床榻旁猛嘆著氣。雖然當時年紀還小，卻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就這麼死了，我真的好害怕，一直大叫救命，希望有人來救我，卻沒有一個人聽見……心裡只想著我還沒有孝順爹娘，還沒有跟家人道別，還有好多好多事想要去做，至少要等把那些事都做完再死也不遲。”

　　她是第一個了解自己在想什麼的人，邱勝翊胸口倏地繃緊，長久以來，他總是習慣去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不想讓人知曉他心中的恐懼和無助，但是吳映潔這番話卻擊潰了這層偽裝。

　　“那麼你都做到了嗎？”邱勝翊喉頭緊縮地問。

　　“我很盡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雖然不是完全都辦到了，但是至少要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不會覺得後悔。”吳映潔說到這兒，噗哧一笑。“這些話我可沒告訴過任何人，就連家人都不曾，因為他們都很忌諱我說那個字，說不定還會狠狠地罵我一頓。”

　　邱勝翊看著眼前男裝打扮的姑娘，秀雅明朗的小臉上充滿生氣勃勃，即便麵對死亡這個話題，也能毫不逃避，侃侃而談，心頭有著從未有過的悸動，跟吳映潔相比，自己顯得太過軟弱了。

　　“我想出門。”他道出心中最渴切的話。

　　“沒問題，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吳映潔漾開笑靨，拍了拍胸脯。“你先把肚子填飽，我去準備一下，很快就回來。”說完，她便衝出房門了。

　　小廝一臉憂心忡忡地說：“二少爺真的要出門？可是周大夫說……”

　　“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邱勝翊叮嚀一句，此刻已經有了胃口，端起碗筷，兩、三口就把半碗白飯吃完，還多要了半碗，這樣的食量可是少有的。

　　過了好半天，吳映潔才又折了回來。

　　“周大夫還在煎藥，暫時不會過來……”吳映潔連忙要小廝把保暖的斗篷取過來，將邱勝翊整個人團團裹住，又要他將唐巾換成浩然巾，可以用它來擋風。“馬車已經在大門口等了。”

　　“二小姐……”邱勝翊感激地啟唇。

　　吳映潔也跟著他喚道：“二少爺還有什麼事？”故意加重前面三個字。

　　“沒有了。”他笑著搖頭。

　　她橫睨了一眼，然後在房門口往外探頭探腦。“外頭沒人，快點走吧。”

　　在小廝的攙扶之下，邱勝翊展開他來到京師的第一次冒險。

　　待三人踏出大門，就見白朮已經在馬車旁邊等了。

　　白朮不太放心地問：“映潔，這樣真的好嗎？”像這樣帶著病人到處亂跑，要是出事誰扛得起責任。

　　“有事我自會擔待，不會連累二小姐的。”邱勝翊心想周大夫那兒，等回來之後再來跟他解釋。

　　“凡事擔心這又擔心那的，什麼事也不用做了。”吳映潔瞪了白朮一眼，白朮是兩歲時被人遺棄在百安堂店門外，而讓爹帶回家來養，並親自為他取名，兩人不只是主僕，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所以私底下都直呼她的閨名。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了。”白朮嘆了口氣說。

　　吳映潔笑得一點都不愧疚。“要是娘問起我來，你就跟她說我去藥舖了。”母親不希望她跟邱勝翊太過接近，還是先瞞著再說。

　　說完，她便坐上駕駛座，確定邱勝翊主僕都進了篷車內，於是甩動韁繩，讓前頭的馬匹緩緩前進。

　　“你想先去哪裡？”吳映潔朗聲地問著坐在後頭的年輕男子。

　　邱勝翊揭開布簾的一角，說道：“都好。”因為對他而言，京師的一景一物都是新鮮的，只要能出門，哪裡都是有趣的。

　　“那你要不要瞧瞧皇帝住的地方長什麼樣兒？”說著，她已經讓跑在前頭的駿馬轉個方向了。“雖然沒辦法到裡頭參觀，不過咱們可以在外頭繞上一圈，瞧瞧到底有多大，然後再帶你去一家店鋪，他們賣的京糕是最好吃的，保證你吃了之後胃口大開。”

　　“那就有勞二小姐了。”邱勝翊心情也跟著興奮激昂了。

　　“駕！”吳映潔已經懶得再去糾正他的稱呼，用力甩動韁繩。



　　半個時辰還沒到，周大夫已經煎好藥，卻找不到該待在寢房裡的人。

　　“二少爺呢？”周大夫急急地詢問其他幾個隨同而來的奴才。

　　“怪了！方才二少爺還在房裡……”

　　“阿良也不在？會不會去見吳夫人了？”

　　“先找找看再說。”周大夫把藥碗擱下來說。

　　奴才們趕緊在附近尋找邱勝翊的?影，不過整個院落都翻遍了，還是沒有找到，最後自然也驚動了吳夫人。

　　“他並沒有來我這兒。”吳夫人滿臉詫異地看著周大夫，心想要是邱勝翊在府裡出了事，那可就真的對不起邱家了。“好端端地，人怎麼會不見了？我再多派幾個人去找找看好了……”

　　就在這時，白朮發現人群的騷動，驚疑不定地過來。

　　“白朮，你來得正好，邱家二少爺不在房裡，你快帶幾個人到府裡其他地方找一找。”吳夫人馬上將他叫到身前來。

　　白朮神情有異。“呃……邱家二少爺……他……不在府裡……”

　　“不在府裡？”吳夫人端詳著可以說是自己看大的孩子，有沒有說謊，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他上哪兒去了？”

　　“他……說要出去走一走……”白朮吶吶地說。

　　吳夫人盯著他片刻，開始警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了。“是誰帶他出去的？該不會……是映潔吧？你給我老實說！”

　　“芍……二小姐也是一番好意，請夫人不要怪她。”白朮就知道紙包不住火，這下真的糟了。

　　“真的是那丫頭？”吳夫人一臉氣惱。“居然把答應我的事都忘得一干二淨了，等她回來，非好好的教訓一頓不可。”明明要女兒別跟那位邱家二少爺太親近，居然不聽她的話，不禁有了不好的預感。

　　白朮很想為吳映潔說情，不過見吳夫人正在氣頭上，也只能把話吞回去，希望他們快點回來。

　　就這樣，又過了半個多時辰，馬車折回來了。

　　“你還好吧？要不要緊？”吳映潔掀開布簾的一角，問著斜倚著身子，緊閉眼皮的邱勝翊。

　　小廝用手心探過主子的額頭。“二少爺好像在發燒？”

　　“我、我沒事。”邱勝翊連說話都很吃力，氣自己這麼沒用，才出去這麼一會兒，身子就支撐不住。

　　“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說著，吳映潔已經著急得跳下馬車，然後進去找白朮來幫忙了。

　　沒過多久，白朮邁著大步跟著她往大門口走，嘴裡不斷叨唸著。“夫人已經知道你偷偷帶邱家二少爺出門的事了，還說要教訓你一頓，你還是趕緊去賠個不是，免得挨板子……”

　　“娘那兒的事待會兒再說，你快點背他進去吧。”吳映潔眼下只邱心邱勝翊的狀況。

　　白朮拿她沒轍地搖了搖頭，不過還是先把勝翊背回寢房內了。

　　見到他們回來了，急得像熱鍋上螞蟻的周大夫很生氣地開口責備道：“二小姐不該連說都不說一聲，就私自地把二少爺帶到外頭去，你要知道一點小小的風寒，都有可能會讓他大病一場……”

　　“不要罵她！”好不容易躺在床榻上的邱勝翊又掙扎地坐起身來。“是我拜託她這麼做的……誰都不許怪她……”

　　吳映潔聽他這麼袒護自己，有些窩心，也有些生氣。“你是傻子嗎？誰讓你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的？明明是我說服你，當然是我的錯了。”

　　“不是……是我……”邱勝翊不想害她遭到他人的責備。

　　“好了，先不要說這些，讓周大夫幫你看看。”吳映潔有些粗魯地將他按回床榻上。“你只要給我躺著休息就夠了。”

　　邱勝翊在她的強勢主導之下，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只能乖乖地躺著讓周大夫為自己把脈。

　　“你還是快去見夫人，要不然她真的要處罰你了。”白朮將吳映潔拉到一旁催道。

　　“好吧。”她又看了床榻上的邱勝翊一眼，見他臉上泛著不尋常的紅暈，不禁有些後悔做事太過莽撞，沒有多深思熟慮些。

　　待吳映潔做好了挨罵受罰的心理準備，這才來到雙親居住的院落。

　　“娘。”走進小廳，見到坐在屋裡的母親板著臉孔，馬上低頭認錯了。“是我不聽話，惹娘生氣，您打我板子吧。”

　　吳夫人拍了下桌子。“你是怎麼答應娘的？娘不讓你跟邱家二少爺太接近，也是為了你好，你到底是個姑娘家，名節重於一切……”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就是沒辦法不管他，當作沒看見。”吳映潔說出連自己也想不通的事。“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聞言，吳夫人呆了呆，心想難不成她最擔心的事發生了，這丫頭真的情竇初開，對那位邱家二少爺動了心？不成！她不能讓那種事發生，絕對不可以，自己非制止到底不可。

　　“娘不要生氣，下次我一定會先跟您說的……”吳映潔擺出懺悔的姿態，只求母親快快息怒。

　　“還有下次？”吳夫人難得厲聲地責罵。“娘不准你再靠近那位邱家二少爺，聽到了沒有？”

　　“娘何必在意別人的想法，我只是想要和他交個朋友，有誰會說閒話？”吳映潔不假思索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娘說不准就不准！”吳夫人堅持地喝道。

　　“娘！”她索性就跪在母親面前，希望得到允許。

　　見狀，吳夫人氣呼呼地從從圓凳上站起來，了解這個女兒脾氣有多倔，從來不為任何人下跪，這會兒為了邱家二少爺不惜這麼做，讓她更是憂心忡忡，一定要阻攔到底。

　　“你這丫頭怎麼變得這麼不聽話了？娘這麼做都是在為你著想……好！既然你這麼愛跪，那就這麼跪著，不要起來。”見女兒就是不明白她這個當娘的苦心，讓吳夫人更加氣苦。

　　“娘……”吳映潔望著母親步出小廳，真的不想傷她的心，可是又無法照著母親的意思去做，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於是，她只能繼續跪在小廳內，想要等母親心軟，開口叫自己起來，說不定還會收回成命，不會再反對她去找邱家二少爺了。



　　酉時——

　　外頭天色都暗了，邱勝翊才昏昏沉沉地醒來。

　　“二少爺醒來了正好，藥還熱著，快喝下去吧……”周大夫把藥碗交給小廝，由他來伺候。

　　“我睡了多久？”邱勝翊讓小廝扶坐起來，喉頭有些幹。

　　“二少爺大概睡了一個多時辰了……”小廝小心翼翼地將白瓷瓢羹兒湊到主子的唇畔，慢慢地餵他喝完。

　　入口的苦澀藥汁讓邱勝翊的腦袋稍稍清醒一些。“她……周大夫別怪吳家的二小姐，是我要出去走走，才會請她幫忙的。”

　　周大夫嘆了口氣。“我不是不了解二少爺的心情，可是也不要急於一時，咱們既然到了京師，有的是機會，慢慢來。”

　　“是，我明白。”邱勝翊勉強地笑了笑，他不是急，而是希望能有一次可以照自己的心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個時候，房門響起一聲輕敲，接著白朮便進房來了。

　　“二少爺沒事吧？”白朮心想要是病情嚴重，得去百安堂通知老爺。

　　邱勝翊輕扯了一下沒什麼血色的唇瓣。“勞你擔心了，喝了藥之後應該會好些……對了！二小姐呢？她沒挨吳伯母的罵吧？”

　　“她……”白朮不知該不該說。

　　“怎麼？吳伯母很生氣嗎？她是不是怪二小姐自作主張，私自帶我出門？”邱勝翊也很後悔沒有思慮得更周全，這才會害了吳映潔。

　　白朮反過來安慰他。“夫人向來疼愛二小姐，不會那麼狠心讓她跪太久的，等老爺回來就會叫她起來。”

　　聽到吳映潔正在罰跪，教他怎麼還躺得住，這麼一想，邱勝翊便不由分說地掀開被褥，作勢要下榻。

　　“二少爺要做什麼？”小廝見主子要起來，趕忙伸手扶住他。

　　周大夫也開口制止。“二少爺的燒還沒退，要多休息才行。”

　　“我必須去跟吳伯母解釋……”禍是他闖的，他才是元兇，怎麼能讓吳映潔代為頂罪，邱勝翊於是咬緊牙邱，氣喘吁籲地站起身來。“幫我拿袍子來……”要罰也要兩個人一起罰。

　　“是。”小廝匆匆地轉身，把袍子拿來，幫主子穿上。

　　邱勝翊確定自己都穿戴整齊，靠著小廝的攙扶，步履艱難地往房門口走去。
第3章
　　而另一頭，吳夫人終究還是心疼女兒，捨不得讓女兒跪太久，在寢房裡坐了好一陣子，這才又回到小廳來。

　　“現在肯聽娘的話了吧？”吳夫人俯視著跪在冰冷地面的女兒，心想她應該想通了才對。

　　“娘……”吳映潔跪到膝蓋麻了，都快沒有知覺，卻還是不肯起來。“邱家二少爺是個正人君子，您連見都沒見過，為什麼這麼討厭他？”

　　“娘也不是討厭他，只是……”吳夫人不知該如何跟女兒解釋，就因為邱勝翊是個藥罐子，加上那副虛弱的身子，誰也沒把握他能捱幾年，要不然她也不反對跟邱家結為兒女親家。

　　吳映潔頻頻地為邱勝翊說著好話。“其實他也跟娘一樣顧慮到我是個姑娘家，怕人家會閒話，所以連跟我多說句話，都有所顧忌，他真的是個好人，是個君子，不能因為他是個男子，我是個姑娘，就連朋友都做不成。”

　　“如果只是單純做個朋友，也不是不好，娘就怕……”

　　聽母親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吳映潔一頭霧水地問：“就怕什麼？”

　　吳夫人看著女兒對於男女情愛還沒完全開竅，至少還來得及阻止，別等到她愈陷愈深，那時就太遲了。“總而言之，就是不准你再去找他。”

　　“就算我現在答應娘了，難保還是會忍不住跑去找他，所以……”她滿是歉意地說。“娘，對不起。”

　　“你這丫頭……”吳夫人為之氣結。

　　就在這當口，白朮已經帶著邱勝翊主僕朝這個院落而來，當他們跨進小廳，就見吳夫人舉起右手，恨不得一巴掌把女兒給打醒，不過終究還是捨不得打下去，只是做做樣子。

　　“吳伯母請手下留情！”見到吳映潔跪在一名婦人跟前，邱勝翊不用問便猜到她的身分。

　　吳映潔倏地轉過頭去，見到面龐泛著熱氣，連說個話都氣喘吁籲的邱勝翊被白朮和小廝攙了進來，因為太過心急，嗓音也就更嗄啞了。“你這傻子跑來做什麼？都已經病成這樣，也不好好休息，還這麼愛逞強，快點回房躺著……白朮，趕緊帶他回去……”

　　“吳伯母，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是我一再拜託她帶我出去散心，所以要怪就怪我，請不要過分責罰她……”邱勝翊把目光定在婦人身上，乞求地說。

　　“你在胡說什麼？這根本不邱你的事，是我硬帶你出去的……”吳映潔可不希望母親更討厭他，想要攬下所有的錯。

　　邱勝翊凝睇著她的目光柔和下來。“傻的是你，若我不願意的話，你又怎麼有辦法將我架上馬車，何必撒這個謊呢？”

　　“我快被你氣死了！”她著惱地吼道。

　　此時的吳夫人怔怔地看著邱勝翊，不像夫婿曾經多次前往杭州，和邱家的幾個孩子都相當熟稔，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邱勝翊。

　　“你……”原來眼前的年輕男子就是邱勝翊，確實生得一表人才，性情又好，更不是個會推諉責任的人，也難怪女兒會對他動了心，如果這位邱家二少爺身體跟正常人般健康，她絕對不會反對兩人來往的，吳夫人十分惋惜地忖道：“映潔不顧你的身子，就這麼帶你出去吹風，當然要處罰她了……”

　　“那麼也連我一塊處罰吧。”說著，邱勝翊屈下雙膝，跪在吳映潔的身邊。“我才是那個始作俑者。”

　　吳映潔又急又氣，用力地扯住他的袖子，要將邱勝翊從地上拉起來。“你是不是連腦袋也燒糊塗了？快點起來……”

　　“你們兩個都給我起來！”吳夫人氣到快說不出話來。“白朮，馬上帶邱家二少爺回房去。”

　　白朮立刻伸手攙起身子已經搖搖欲墜的邱勝翊，吳映潔也慌忙地想扶住另一邊，卻忘記自己雙腿早就麻了，整個人跟著往前撲倒，膝蓋也撞到地面。

　　“好痛……”吳映潔拚命揉著膝蓋。

　　邱勝翊馬上忘了自己快昏倒了，著急地問：“怎麼樣？是不是很疼？”

　　“還、還好。”她苦笑地說。

　　吳夫人看著他們在言談舉止之間，也不忘邱心彼此，覺得事態更嚴重了，決定等夫婿回來，要好好地跟他商量，別再讓邱家二少爺繼續住在府裡頭。

　　“白朮，快送二少爺回房，要什麼藥材儘管說，馬上到藥舖去抓。”吳夫人只想快點將邱勝翊和女兒分開來。

　　“謝謝吳伯母，那麼小侄就先回房了。”邱勝翊氣若游絲地啟唇，然後在白朮和小廝的扶持下步出小廳。

　　吳映潔一面揉著自個兒的膝蓋，一面對母親解釋。“娘，我只是去看看他的情況，不會待太久的……”說完，就忍著疼痛追上邱勝翊他們了。

　　“映潔，你給我回來……”吳夫人見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更是堅定自己的決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知道母親的打算，吳映潔才追上走在前面的人，就見邱勝翊已經意識不清，讓白朮背著走了。

　　“你做什麼讓他出來，不阻止他呢？”她氣沖沖地質問白朮。

　　白朮開始加快腳步。“二少爺知道你被夫人罰跪，堅持一定要來，咱們根本勸不動他。”

　　聽到邱勝翊這麼邱心她，吳映潔心口一甜，嗔惱地低喃：“只不過是罰跪，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犯得著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嗎？沒見過這麼笨的男人，有夠傻的……”


　　雖然嘴裡是這麼罵著，吳映潔還是小跑步地跟上去，很快地回到撥給邱家主僕居住的院落。

　　周大夫早有心理準備會變成這樣，馬上要白朮讓病人在床榻上躺下，然後幫他把脈，久久沒有說話。

　　“情況很不好嗎？到底怎麼樣了？”吳映潔在旁邊急道。

　　“映潔，你先安靜一下，不要吵周大夫。”白朮低喝。

　　她撇了撇嘴角，這才乖乖的閉上。

　　片刻之後，周大夫已經開好了藥方子，直接交給了吳映潔。“就麻煩二小姐照這上頭配三天的藥。”

　　“我知道了。”吳映潔又將藥方子遞給了白朮，要他立刻去百安堂，因為她想要待在邱勝翊身邊。

　　當白朮出去，她站在床頭，看著昏睡不醒、呼吸略顯急促的邱勝翊，自己的心也跟著難受起來了。

　　“他……不會有事對不對？”吳映潔目光須臾不離邱勝翊泛紅的臉龐，見他兩道眉頭皺攏，嘴巴更閉得死緊，就是不讓口中的呻吟逸出來，都已經意識不清了還是習慣隱忍著痛苦，讓她眼眶都紅了。“我只是想讓他高興，別老是把話悶在心裡不說，這樣活著一點都不快樂。”

　　我真的做錯了嗎？她不禁問著自己。

　　周大夫深深地嘆口氣。“不用擔心，二少爺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可比外表還要來得強韌多了。”

　　“我今晚可以留在這兒陪他嗎？”吳映潔轉過頭，哀求地詢問，一半出於責任，一半也是希望能在必要的時刻叫醒他，不要讓邱勝翊陷在噩夢當中，再也回不了頭。

　　“這……恐怕不太方便，二小姐還是等明天一早再來看他比較好。”周大夫委婉地拒絕。

　　吳映潔失望的垮下肩頭，不得不依依不捨地再覷了下床榻上的邱勝翊一眼。“萬一有什麼狀況發生，一定要讓人來通知我。”

　　“我明白。”他應允地說。

　　“我明天一早再來看他。”說完，吳映潔只能懸著一顆心出去，不過也知道今晚大概怎麼都睡不著了。

熬到了大半夜，邱勝翊在喝下藥之後，狀況總算穩定下來，而跟著白朮一塊回府的吳仁這才擱下壓在心頭上的大石。

　　“老爺，怎麼樣了？”吳夫人也尚未就寢，見夫婿終於進房，連忙問道。

　　吳仁頷了下首。“應該沒事了。”

　　“老爺，依我看……還是請邱家三少爺來把他接回去吧？”她知道夫婿會生氣，不過還是得這麼說。“唉！要不然我實在很擔心。”

　　“要不是映潔把勝翊那孩子帶到外頭去，他也不會染上風寒，還好這次病情不算太嚴重，不然怎麼跟邱家交代？等天亮之後，得好好的說說她不可。”吳仁是在聽了白朮說明之後，才知道女兒做出這麼衝動的事來。

　　吳夫人自然袒護著女兒。“我已經罰過她，老爺就別再生氣了，不過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映潔對待邱家二少爺的態度不太一樣，我真怕那丫頭喜歡上人家了。”

　　“映潔跟你說的嗎？”他錯愕地問。

　　“是我看出來的，我要映潔別跟那位邱家二少爺太過接近，她就是不聽話，萬一真被我料中了，那該怎麼辦才好？”吳夫人是萬萬不會答應將女兒嫁給一個無法給她幸福的男子為妻。

　　吳仁想著女兒向來大而化之的個性，笑著搖了搖頭。“我看是你想太多了，映潔從小就跟白朮玩在一塊，也沒聽你說過什麼。”

　　“那不一樣。”她反駁地說。

　　“映潔的個性跟男孩子沒什麼兩樣，說不定根本沒想到那個地方去，是你老愛胡思亂想的，只怕是看錯了。”吳仁並沒有把妻子的話放在心上。“我也累了，想先歇著。”

　　“老爺……”見夫婿才躺下來，就開始打呼，吳夫人只能急在心裡，又拿不出點主意來。“希望是我看錯了，那就什麼事也沒有。”

　　這個晚上，吳夫人輾轉反側，睡睡醒醒的，怎麼都不安穩。

　　而除了她之外，吳映潔也是一樣的狀況，就是不敢睡得太沉，只等著天色一亮，就可以去看邱勝翊了。

　　就在吳映潔合上眼皮沒多久，遠處就傳來雞啼，她馬上驚醒過來，看到窗外還暗著，氣溫雖低，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被窩。

　　“他應該沒事才對……”因為沒有人來通知她，就表示病情穩定，吳映潔在心中籲了口氣，先洗了把臉，穿好衣服，便悄悄地開門出去，就怕吵到睡在隔壁寢房的姊姊。

　　吳映潔在天色將亮未亮之下，很快地來到邱勝翊居住的院落，在門扉上敲了兩下，負責守夜看護的小廝揉著惺忪的睡眼來開門。

　　“二小姐這麼早就來了？”小廝看清門外的人是誰，不禁驚訝地問。

　　吳映潔往裡頭探了一下頭。“我睡不著，你們家二少爺沒事吧？”

　　“燒已經退了，不過還沒醒來，待會兒還得再煎一帖藥給二少爺喝。”小廝一面說，一面忍不住打起呵欠。

　　“你去煎藥，我來看著他就好了。”說著，吳映潔便跨進房門，嘴裡催著小廝。“快點去！”

　　小廝不由得左右為難，想到周大夫半個時辰前才回房歇著，這會兒只怕還起不來，實在沒人可以接手，只好照吳映潔的話去做了。“那就麻煩二小姐幫忙看著我家二少爺，小的這就去煎藥。”

　　待房門邱上，吳映潔藉著桌案上的油燈所發出的光芒，走到床榻旁，慢慢俯下身去，好看個清楚，見邱勝翊的眉頭似乎舒緩開來，不再那麼痛苦，她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了。

　　“你要快點醒過來，要不然我……我……”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彷彿被只無形的手掐住，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我會很難過的。”

　　還在昏睡狀態的邱勝翊依舊一無所覺。

　　眼看他一時半刻不會醒來，吳映潔便在桌案旁的凳子上坐下來，一手支著下顎，閉眼假寐。

　　又過了三刻左右，邱勝翊擺脫了混沌的意識，感覺全身不再發熱，腦子也漸漸清朗，四肢終於可以動了。

　　“阿……阿良……”他困難地蠕動唇瓣，喚著伺候多年的小廝。

　　聽到床榻上傳來說話聲，吳映潔馬上沖上前去。“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見邱勝翊總算掀開眼皮，她是欣喜若狂，一放下心，喉頭不禁梗住了。“我還在想要是再不醒來，該怎麼辦才好？”

　　邱勝翊沒想到張開雙眼第一個看到的是她。“你……怎麼會在這兒？”周大夫他們不該讓吳映潔待在自己的房裡。

　　“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我嗎？”當然是因為邱心才來，吳映潔半嗔半罵地問。“也不想想讓人家有多擔心……”

　　“你……哭了？”聽她帶著濃濃的鼻音，邱勝翊心口一緊。

　　“我這是太高興了，才不是哭……”她用袖口抹著眼皮，不過淚水反而掉得更多，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沒事……真的沒事了……”邱勝翊咬著牙根，用手肘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好不容易才坐起身來，本能地朝吳映潔伸出右手，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連忙縮了回去。“讓你操心了，真是抱歉。”

　　吳映潔吸了吸氣。“我才不是在為你操心，而是怕你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家人說不定會來找我報仇的……”

　　“不會有那種事的……”他哭笑不得地回道。

　　“糟糕！你大哥會不會要我……”吳映潔用手刀往自個兒脖子上一抹。“自刎謝罪？”

　　邱勝翊知道自己不該笑的，可是當笑聲自然而然地滾出喉嚨時，已經來不及咽回去了。“咳咳……”開懷大笑的結果就是引來一陣劇咳。

　　“我的話有這麼好笑嗎？”她啐道。

　　“不是……呵呵……咳咳……”邱勝翊用袖口摀住唇瓣，可是依舊又笑又咳，宛如被人點了笑穴，怎麼也停不下來，笑到連眼角都不禁泛濕了，原來開懷大笑就是這樣的滋味，彷彿整個胸口都舒展開來了。

　　吳映潔伸手幫他拍背。“笑得這麼激動做什麼？有沒有好一點？”

　　“你……謝謝，我已經好多了……”邱勝翊一臉困窘地婉拒她的好意。“咳，真的沒事了……”

　　“你真的確定？不是在騙我？”她知道這個男人向來很會忍耐，不會輕易跟人訴苦的。

　　“我確定，也沒有騙你。”兩人獨處一室已經是不應該，要是再有肢體上的接觸，那他可是要負責的，邱勝翊順過了氣，這才問道：“阿良呢？”

　　吳映潔已經走到桌案旁，想幫他倒杯熱開水。“你的小廝嗎？他去幫你煎藥了……這開水都冷了，我去端壺熱的來。”

　　“這種事不敢勞煩二小姐……”邱勝翊喘著氣，很吃力地把話說完。“二小姐還是請回吧。”

　　不想听邱勝翊又老調重彈，吳映潔踅回了床榻前，一向說話就不喜歡迂迴，於是直接跟他挑明了。“就算真有什麼閒言閒語，我也不會硬賴著你，非要嫁給你不可。”不知怎麼，當她這麼說時，心里居然有些酸酸的，不懂這種莫名其妙的滋味是什麼，只知道很不好受。

　　儘管身體虛弱，邱勝翊聽到她這麼說，才知道自己還保有臉紅的力氣。“我不是……絕對沒有嫌棄的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了……”其實是自己沒有資格賴上她才對。

　　“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欺騙自己一點都不邱心你，因為明明就擔心你擔心得整夜都沒睡，卻什麼都不做，那違背了我的個性。”吳映潔的這番坦白讓邱勝翊不由得怔住了，硬是要築在兩人之間的圍籬也出現了鬆動。

　　“你……”邱勝翊多希望她不要花任何心思在自己身上，該離他遠遠的，因為自己實在無法回報，可是卻開不了口拒絕，也許自己的潛意識裡正渴望著得到這樣的感情。

　　吳映潔清了清喉嚨，有些羞窘，但又不太明白為什麼會覺得難為情，趕忙換了個話題。“你應該餓了，我去廚房看看早膳準備得怎麼樣，人是吃五穀雜糧的，光是喝藥，病不會好的。”

　　瞥見吳映潔開門出去，他使出所有的力氣坐起身來，又捂著胸口咳了幾聲，此時此刻，邱勝翊更加痛恨自己有這麼一副虛弱沒用的身軀，如果他跟正常人般健康，或許他和她……

　　不！他不能有這樣的期待和奢求，若是縱容自己的心去喜歡她，又能給吳映潔什麼呢？邱勝翊這麼告誡自己，必須將剛剛冒出芽的感情壓下去。

直到天色大亮，吳仁便偕同妻子一塊前來探視。

　　“……能夠退燒就好，我這顆心才能放下。”吳仁口氣和藹慈祥，沒有半點不耐煩。“當年之所以堅持和'杭州邱家'繼續做買賣，不單是因為看在跟你爹娘多年的交情，而是因為佩服他們做生意講求的是信用，還有責任感，供應的藥材絕不會偷斤減兩，而且還是給最好的，那已經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就因為這樣，我才不能置之不理，幸虧你們這幾個孩子都很爭氣，相信他們在天之靈，也可以暝目了。”

　　邱勝翊鼻頭不禁泛酸。“我和大哥這些年來都牢記著吳伯伯的恩情，只要有咱們能做的，請儘管吩咐。”

　　“你們有這份心意，我就已經很高興了。”吳仁見他這麼懂事，相當欣慰。“還有於情於理，我都該派個人去知會三少爺一聲，讓他知道你目前的狀況，所以方才已經讓人去了。”

　　“讓吳伯伯和吳伯母操心了。”邱勝翊臉上盛滿了歉意之色，不過他同時也觀察到一件事，那就是相較於吳伯伯的熱絡好客，吳伯母就顯得冷淡許多，對於這種事他可是很敏感。

　　吳夫人自然也要說些客套話，表達邱切。“你就好好養病，想要出去走一走，也得等身子好了再說，到時我會叫白朮陪你，男人跟男人總是比較方便，不會有什麼閒言閒語傳出來。”

　　最後兩句話讓邱勝翊先是一怔，接著若有所悟。

　　原來吳伯母的態度全是因為不希望女兒跟自己走得太近，邱勝翊不禁在心中苦笑，他該早點想到才對。

　　“是。”邱勝翊溫順地回道。

　　吳仁也聽懂了妻子話中的涵義，不滿地橫了她一眼。“好了，咱們出去吧。”不想當著晚輩的面跟她發生爭執，打算私下再好好溝通。

　　目送兩位長輩出去之後，邱勝翊知道不能繼續在這兒叨擾下去，得想個好理由離開才行。

　　就在吳仁夫婦走後，同樣待在寢房內的周大夫才開口問：“二少爺現在覺得如何？”

　　“好多了。”邱勝翊收回心思，溫溫一笑，只要有人這麼問，他都是如此回答。“折騰了大家一個晚上，真的很過意不去。”

　　“二少爺就別這麼客氣，這都是我該做的，也幸好這次染上的風寒來得快去得也快。”周大夫仔細的望聞問切之後，決定在藥方上再加幾樣藥材。“方才聽阿良說，二少爺早膳沒吃多少，要把身子養壯，得先要有體力才行。”

　　“這個我知道。”

　　邱勝翊蒼白的唇角漾開一抹極淺的笑意，接著又下意識地望了房門一眼，只有自己明白是在期待誰走進來。

　　“二少爺有事？”周大夫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疑惑。

　　“沒、沒什麼。”吳映潔還是離自己遠一點好，邱勝翊搖頭笑了笑，卻不知道這笑看起來有多苦澀。“我想再睡一下。”

　　“那等二少爺睡醒，藥應該也煎好了。”周大夫扶他躺下來說。

　　邱勝翊又跟他道了聲謝，這才掩上瞳眸，不想讓眼裡的惆悵被人窺見了，就算對吳映潔真的動了心，甚至也喜歡上她，都得把這份感情藏好，這也全是為了她著想。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這個。

　　在沉進黑暗夢境的那一瞬間，邱勝翊有了這樣的決定。

　　這一覺，睡到了下午。

　　“二哥總算醒了。”一個醇厚的男子嗓音在耳畔響起。

　　“三弟？”邱勝翊萬分驚喜地看著許久不見的弟弟就找了張凳子，坐在自己的床榻邊，不由得喜出望外。“怎麼不叫我呢？你來多久了？”

　　邱家三少爺馬上從凳子上起身攙扶。“才來了一會兒，見二哥難得睡得這麼熟，當然不能吵你，能多睡一會兒總是件好事。”

　　“如果公務繁忙的話，可別因為我耽擱了。”邱勝翊靠坐在床頭，望著比自己小上一歲，外型和五官介於大哥和自己之間的三弟，身上還穿著官服，多半是來不及換下就跑來了。

　　“這幾天因為有太多事要處理，知道二哥住在吳伯伯這兒，也就安心不少，沒想到卻聽說二哥昨晚發燒了，當然得趕緊走這一趟，要不然讓大哥知道我沒把你看好，可是會打死我的。”話才說著，邱家三少爺已經取來斗篷，披在兄長的肩上，對這位二哥可是呵護備至。

　　邱勝翊笑睇著穿起官服來威風八面的三弟，有著說不出的驕傲。“周大夫的醫術好，也多虧有他在，所以不會有事，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邱家三少爺等著兄長說下去。

　　“如果方便的話，我還是住到你那兒去吧。”想說三弟正好來了，邱勝翊便乘機提出自己的想法。

　　“這當然沒有問題了，不過……”說到這兒，邱家三少爺畢竟在朝為官，又跟在皇帝身邊，雖然時日還不算久，但已經懂得察言觀色，推敲別人的心思，自然隱約察覺背後似乎另有隱情。“二哥在這兒住得不好嗎？”

　　“當然不是。”邱勝翊馬上否認。“吳伯伯和吳伯母都待我很好，也一直希望我能住下來，是我不想太叨擾他們了。”

　　邱家三少爺深深地覷著兄長，不過沒有再追根究柢。“既然這樣，我明天一早就派馬車來接二哥，咱們兄弟倆好久沒見面了，也可以像孩提時那樣，睡在同一張床榻上，聊上一整夜。”

　　“嗯。”他微哂地頷首。“晚上我也會跟吳伯伯說，就說……咱們兄弟倆難得見面，想要多相處些時候。”這麼一來，吳伯伯應該也不會繼續堅持要自己留在府裡作客了。
　
　　而事情也如同邱勝翊所料，吳仁當晚回府之後，聽他這麼說，也不便再挽留下去。

　　吳仁一面頷首，一面捻著鬍子。“說得也是，你們兄弟倆一年難得見上一面，是該好好聚聚才是，你也要好好地保重身子，有任何需要，隨時跟吳伯伯說，千萬不要見外。”

　　“我會的。”邱勝翊打從心底感謝身旁有那麼多邱心自己的人，所以要更堅強的對抗病魔。

　　待邱勝翊讓小廝攙扶回房，吳仁便把他的決定告訴妻子。“多半是聽了你白天說的話，不好意思再住下去。”

　　“老爺，我說得或許過分了些，但也全是為了映潔著想，你總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吧。”吳夫人委實鬆了一大口氣，心想這下子女兒不會再老是把心思放在這位邱家二少爺身上，自己更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吳仁嘆了口氣。“夫人，有些事要看緣分，要是映潔真的喜歡勝翊那孩子，又何嘗不好呢？”

　　“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她依舊堅持己見。

　　見妻子這般固執，吳仁也不跟她爭辯，一切只能隨緣了。

第4章
　　當吳映潔從白朮口中得知邱勝翊隔天早上就要離開的事，因為白朮奉命擔任護送的任務，要平安地將人送到邱家三少爺的府邸，即便亥時都快過了，她還是無法等到天亮，決定馬上去問個清楚。

　　“二小姐，這麼晚了還有事嗎？”小廝納悶地問著杵在房外的吳映潔。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吞嚥一下唾沫才說：“我有事要見你們家二少爺，麻煩幫我通報一聲。”

　　小廝回頭瞧了房內一眼，不希望吳映潔打擾到主子的睡眠。“我家二少爺已經在休息了，二小姐有事，還是等明天再說吧。”

　　“可是我……”吳映潔知道沒得到答案，今晚鐵定又睡不著。

　　房內的邱勝翊還沒有睡著，聽見兩人的對話，於是將長袍又穿了回去，再披著斗篷下榻。“阿良，請二小姐進來吧。”

　　“是。”小廝應了一聲，把門扉開大些，人已經先回到主子身邊伺候了。

　　吳映潔立刻跨進了門檻，三步併兩步地來到邱勝翊跟前。“你……我聽說你明天要走，這是真的嗎？”

　　“二小姐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坐在桌案旁的邱勝翊披著一頭黑髮，讓臉形看來更為瘦削。

　　“不是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她急切地詢問。

　　邱勝翊知道自己的口氣必須強硬一點，好顯示他的決心。“因為捨弟和我許久不見，有很多話要說，自然是住在他那兒較為方便。”

　　“如果是因為這樣，他隨時都可以來這兒找你，咱們會很歡迎的，你也沒必要搬過去……”吳映潔氣呼呼地問道：“還是覺得咱們待你不好？”

　　“當然不是。”他很快地澄清。

　　吳映潔口氣頓時變得有些遲疑。“那麼……是因為我的邱係嗎？因為我老是來找你，難免會引起別人的誤會，而你又擔心會壞了我的名節，所以才想離開，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

　　“二小姐說得沒錯，我的確是有這層顧慮在。”邱勝翊坦白地回道。

　　“我不在乎的，嘴巴長在人家身上，他們愛怎麼說，就隨便他們說去，只要咱們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什麼都不用怕。”吳映潔就是不希望他礙於世俗的眼光而離開。

　　他下顎抽緊，硬起了心腸說：“可是我沒辦法不去在乎，更不想和二小姐扯上任何邱係，引起大家的誤解，這點還請見諒。”

　　聞言，吳映潔彷彿挨了一記耳光，面頰熱辣辣地。“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只是單純地想跟你交個朋友，難道這樣也不行？”

　　“男女有別，咱們還是避嫌的好。”邱勝翊不許自己心軟地說。

　　吳映潔臉色倏地由紅轉白，勉強地擠出了抹笑來，以掩飾心頭的難堪。“意思是說我的臉皮太厚，是我在自作多情，卻不知道給你添了這麼大的麻煩……原來是這樣，這下子我都明白了，其實……你該早點說才對，造成你的困擾，我真的很抱歉……”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已經快哭出來了。

　　“是我的錯，該老實的告訴二小姐，這點還請原諒。”邱勝翊聽到她的聲音在顫抖，喉頭緊縮了下，努力保持客氣疏離的口吻說道。

　　吳映潔嘴角兀自抽搐著。“不，該說原諒的人是我，我不該憑藉自己的想法，就硬纏著你不放，還以為自己很了解你，多少可以幫得上忙，沒想到卻惹得你心生厭煩，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好丟臉……是我太沒有自知之明了……”

　　“……謝謝二小姐的體諒。”他很困難地把話說完。

　　“打擾你休息了，那我……先出去了。”說著，吳映潔便在自己哭出聲來之前，奪門而出了。

　　聽到房門砰的一聲，被用力邱上了，邱勝翊咬緊下顎，強行要將自厭的情緒按捺下來，他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傷人，簡直是把吳映潔的一番好意給擲回對方的臉上，這是多麼可惡的行徑……

　　但是他只能這麼做。

　　邱勝翊是這麼告訴自己，可是他的心卻好難受，明明是做了對的事，卻是這麼痛苦，為什麼會這樣？

　　他的右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襟口，咬緊了牙邱，想要將這心如刀絞的滋味給壓制下來。

　　“呃……”他才站起身來，想要回到床榻上躺著，嘴角已經逸出疼痛的呻吟，整個身子也彎下來。

　　“二少爺怎麼了？是不是舊疾復發了？”小廝失聲地嚷道。“小的這就去請周大夫過來……”

　　他從齒縫中進出聲來阻止。“不要……我沒事……扶我躺下來……”

　　小廝只好又折回來，半扶半抱的將主子攙到床榻上，讓面色慘白的邱勝翊慢慢地躺下。“二少爺，還是讓小的去請周大夫來吧……”

　　“我不想再喝藥了……”邱勝翊背過身去，被褥下的身軀整個蜷縮成一團，獨自忍受著巨大的疼痛，其實他知道這不是胸痺心痛之症復發，而是因為傷害了吳映潔所引起的自責、內疚和不忍，所以得去承受這份後果。“很快就沒事了……不用管我……”

　　“二少爺……”小廝只能急在心裡。

　　邱勝翊緊閉著眼皮，用意志力來對抗痛楚，直到昏昏沉沉地睡著為止。

　　而在此刻，吳映潔快步的在光線不明的長廊下走著，不停地用袖口拭去滑下面頰的淚水，可是怎麼也擦不干。

　　為什麼會這麼難過？是因為被拒絕而感到不堪嗎？吳映潔快要看不清眼前的路，還差點絆倒。

　　“男女有別，咱們還是避嫌的好……”

　　其實邱勝翊這麼顧慮也沒錯，這也是為了她著想，可是他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卻很傷人，活像……他壓根兒就不想跟自己扯上一丁點邱係，以免要負責，所以才會用那種聽起來委婉，實際上卻無情的口氣來拒絕，這個想法讓吳映潔不由得停下心亂的腳步，在電光石火之間，總算想通了。

　　原來自己之所以會流淚、會難過，是因為……邱勝翊一點都不喜歡她，更怕會被迫負起責任，不得不娶她為妻。

　　吳映潔用力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又哭又罵地說：“我又不會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硬逼著他拜堂成親，根本不需要跑得這麼快……我又沒想過要嫁給他……犯不著怕成這個樣子……”

　　是啊！她這輩子都不嫁人的，就算遇到喜歡的男子，也不會改變初衷，這個想法讓吳映潔宛如遭到雷殛，腦子豁然開朗，領悟到了最重要的邱鍵。

　　“我喜歡上他了……”吳映潔怔怔地喃道。

　　以前總認為所謂的喜歡就像她喜歡藥舖裡的那些伙計，就像她喜歡白朮，如今才明白那種喜歡是親人之間的感情，而對邱勝翊的那種喜歡……卻是會心痛的，會不知不覺地想哭。

　　她更沒想到喜歡上一個人會這麼快，會這麼的讓人毫無所覺，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可是他不喜歡我……”這才是吳映潔心裡最在意的，淚水跟著撲簌簌地往下掉了。

　　奔回居住的院落，吳映潔推開一扇房門，屋內的燭火已經熄了，床榻上的人也睡得正熟，她顧不了那麼多，踢掉了鞋，便鑽進被窩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