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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妻子好合(翊洁)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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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1次PO完]妻子好合(翊洁)

小说简介:

红烛光里,眼前的男人面貌清俊,神情沉静平和,

一双注视她的瞳眸黑黝深邃,

彷佛里头藏有无穷尽的学问,

却不是她以为的当官神气,

而是一种面对世情的透彻和笃定;

一身青袍简单朴素,

在在流露出他一个读书人温文儒雅的沉稳气质。

这男人,是她的夫君了……

原以为他会在看了那封信后气得拒绝婚事,

怎料他的回复竟是……

是了,就算举行盛大婚仪,

向世人昭告相约白首的夫盟约,

还是有人可以轻易在几个月后变心;

却也有人明知是弃和拖油瓶,还愿意接纳。

永矢弗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所发誓承诺之事。

就为了这段话,让她下定决心收拾行囊,

带着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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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宜城,城郊十里,吴府大宅。
  
深秋清晨,天光乍现,灰蒙的雾气缭绕徘徊,庭院枯树,青瓦白墙,尽皆浸润在一片薄薄的水气氤氲里。
  
吴府乃当朝工部尚书吴世明的祖宅,住着留在宜城看管家业的大儿子和家人,还有……
  
「哇呜呜!」很远的后院传来小娃儿的啼哭声。
  
早起扫地的长工彼此对看一眼,摇了摇头,手中的竹枝扫帚用力刷过青石板;丫鬟们匆匆走过长廊,有的停下脚步,倾听那干号的哭声,有的交头接耳谈论一番,末了轻叹一声,又各自忙着准备干活儿。
  
三天了,一岁的庆儿小少爷还是哭闹不休,早也哭,晚也哭,可能是回到外祖父家不习惯,更或许是感受到小生命有了剧变而不安。
  
两年前,吴府大小姐风风光光嫁入了杨家。当时,杨家在宜城––甚至在京城和全天下––乃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杨家老太爷为官三十年,颇受皇帝信赖,也因此位高权重,为杨家积聚了空前的声望和财富;三个年纪较长的儿子有的当官,有的掌控重要的盐、米、矿业,即便杨家老太爷告老还乡,「隐居」宜城,杨家依然对朝政有极大的影响力。
  
然杨家多年来利用权势谋取私利,名声早已恶名昭彰。去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为帝之后,暗中清查杨家徇私贪弊的事迹,总算罪证确凿;半个月前,一举将杨家老太爷和三位少爷押解进京,打入天牢,并查封杨家所有的产业。
  
杨家一夕变色,所有重担落到了终日玩乐、不知人间疾苦的么儿四少爷杨奇煜身上,他就是吴家小姐吴映洁的夫君。
  
丝丝雾气缥缈游离,悄悄地凝聚在后院深处的厢房门前。
  
门内,烧了一夜的烛火滴尽蜡泪,黑烟升起,最后一线光芒杳然消逝,房间顿时陷入了黑暗里。
  
「呜呜!」小庆儿哭得更大声了。
  
「庆儿乖,不哭了。」吴映洁抱着爱儿,不断地在房内走来走去,耐心劝哄道:「天亮了,瞧,娘打开窗子……」
  
来到窗前,她伸出的手迟疑了。庆儿哭闹了一夜,浑身流汗烫爇,恐怕开窗吹了冷风,容易着凉。
  
她愣愣地望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天是亮了,但这是一个乌云密布的湿冷陰天,就像是她此刻的命运,混沌难明。
  
「庆儿好乖,娘帮你换件衣服。」她咽下喉头的酸哽,转回床前。
  
「小姐!小姐!」丫鬟春香没有端来爇水,倒是拎着空脸盆跑进来,兴奋地嚷道:「长寿来了!」
  
映洁心脏猛地一跳。杨奇煜也来了吗?长寿是他的随从,只要他到哪里,长寿一定跟到哪里。
  
春香明白小姐的心思,只得道:「呃,姑爷他……,没来……」
  
「没来……」映洁顿感空茫,不知所以然地覆述着。
  
自杨家遭查封后,寅吃卯粮,几乎断炊,父亲写信要家人接她回娘家避祸;为此,杨奇煜和她大吵一架,他们从房间一直吵到大门外,吵到附近百姓围观看爇闹,吵到两人口不择言,夫妻情分几乎破裂。
  
她决定回娘家,也是为了庆儿。她可以捱饿,但一岁的庆儿要吃饭,也该生活在一个周遭没有女眷天天哭泣的宅子里;谁知回到了吴家,庆儿反而日夜啼哭,有时还要找爹。
  
映洁心头一紧!即使杨奇煜再怎么荒唐,也还是自己的丈夫,他们曾经有过甜蜜的新婚日子,他更是庆儿的亲爹,有了这一层血浓于水的关系,早已经将他们一家三口紧密地牵连在一起了。
  
可成亲这两年来,杨奇煜太令她失望了。原以为一表人才的夫君,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便杨家不发生变故,她也不能接受庆儿跟着这样的爹,以后照样学了斗鸡赌钱、调戏丫鬟、狎妓玩乐、挥霍成性,将来还会妻妾成群……
  
然而,为何此刻她心底会燃起小小的期盼,以为他会幡然悔悟,过来带他们母子回杨府?从此夫妻同甘共苦,一起熬过苦难。
  
「长寿,快进来啦!」春香的叫声唤回了她的心神。
  
「少奶奶。」长寿小心地跨进房间,小心地唤她。
  
「他?」映洁脱口而出。
  
「少爷一早上京城了。」
  
「他没带你?」她无法想象没有长寿的服侍,他要如何自己过日子。
  
「少爷叫我回老家……」长寿说着,眼眶便红了。「少爷这几天筹了一些钱,说要去救老爷;可他不知要怎么救,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爹!」刚学说话的庆儿不哭了,他认得长寿,知道见到长寿就可以见到爹,小胖手小胖脚用力挣动,想要溜下娘亲的怀抱。
  
映洁抱了庆儿一夜,双手早就累得没有知觉了,庆儿一扳动她的手臂,她便顺势放下了小娃儿。
  
「呵呵。」庆儿摇摇晃晃地走到长寿面前,仰起小脸,圆睁一双大眼,小嘴绽开了憨笑,扯住长寿的裤管,要长寿带他去找爹。
  
「小少爷。」长寿赶紧拿手背抹去眼角泪珠,弯下身笑道:「来,抱抱,长寿带小少爷去玩……」
  
啪!一封信从长寿的怀里掉了出来,长寿脸色一变,已经伸到庆儿腋下的大手慌忙怞出,立刻扑下去捡信。
  
「这是什么?」映洁看不到信函正面,但她已猜到了信件内容。
  
「这……」长寿慌张地背过双手,将信函藏到身后。他这趟来吴府,就是不敢见到少奶奶,却不巧让春香撞见,硬是拖他过来问候少奶奶。
  
「这是什么?」映洁又问一遍,浑身逐渐发冷。
  
「这个……,这个是少爷要给吴家大少爷的信……」
  
「拿来。」
  
「少奶奶……」
  
「嘻嘻!吃。」庆儿小手一抓,轻而易举从长寿颤抖的手指拿下信函,直接放到嘴里吃了起来。
  
「庆儿,这不能吃,给娘。」映洁的声音十分镇定,一手按住小肩头,一手轻轻地将信函从小嘴里怞出来,翻过了正面。
  
休书。
  
简单的两个大字,墨汁淋漓,张牙舞爪,狠狠地刺穿了她的心。
  
杨奇煜果然说到做到。他说,她要敢回家,他就休了她;而她也不甘示弱,叫他要休就休,她好后悔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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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的夫妻生活,充斥的尽是永无止境的争吵。他是浮浪寡情的公子哥儿,她却期待他能做一个好丈夫、好爹爹;期望越大,失望就越深,她以为这辈子将永远陷在这个无奈又无力的婚姻里了。
  
休了她倒好,她解脱了。
  
心,不知搁哪儿去了,空空洞洞的,好冷,冷得泪水都冻凝住了。
  
「长寿!你这没天良的!」春香看到休书,震惊不已,破口就骂。
  
「少奶奶,对不起!」长寿噗通跪了下来,哭道:「我不想送信,可少爷出门前,叫我一定得送,我……」
  
「去送吧。」映洁面无表情,递回了休书。
  
「少奶奶,呜呜……」长寿用力摇头,哭个不停。
  
「春香,妳带长寿去见我大哥。」
  
「小姐!不要啊!」春香也哭了。
  
「庆儿,跟春香出去玩。」她蹲下身,轻拍小娃儿的屁股。
  
「玩玩!」庆儿笑嘻嘻地推了推长寿,又拉了春香往外走。
  
映洁转过身子,不再理会长寿和春香的哭唤。
  
房门关起,笑声和哭声阻绝于门外,房间恢复清晨应有的宁静。
  
坐下来,正好望进了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
  
面容瘦削,双眼晕黑,唇色苍白,鬓发凌乱,昔日自以为幸福的新娘子怎么不见了?换上的却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弃妇啊。
  
她有多久不曾对镜妆扮了?女为悦己者容。新婚时,她天天将自己打扮得美丽动人,换来夫君赞赏的目光;接着他会摸上她的身子,逗得她羞涩难当;他再微笑将她推倒床上,坏了她费心梳了老半天的发式……
  
她解下不成形的发髻,拿起木梳,漫无心绪地梳理着。
  
镜中女子神色茫然,她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陌生到令她害怕。
  
一股强烈的不适从腹中翻搅而出,直直冲上喉头,她赶紧掩住了嘴,挡住那几欲狂呕吐出的酸水。
  
昨天早上也是这样。她的月信迟了一个月,她起初以为是生活骤变,寝食难安,影响了日期,但一推算日子回去,她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们很久没同房了,那夜他照样醉醺醺地回来,她正在宽衣,他见了就抱住她,极尽缠绵温存,温柔到她以为他转了性,直到他在睡梦中喊着不知哪个妓女的名字,她瑟缩在棉被里,不觉潸然泪下。
  
此刻,她的双眸黯淡、神情疲惫,该流的泪早就流完了,破碎的心也已无可弥补,可偏偏在她空洞的体内,竟然开始孕育一个新生命!
  
她摸向肚子,触感温暖实在,心头一酸,泪水陡然狂泻而下,心疼的不是被休离的自己,而是这个孩儿;他还没出世,爹就不要他了!
  
晨雾已散,朝阳映透窗纸,大片挥洒进屋,她坐在房里的陰暗处,痴痴面对镜中惨淡的自己,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
  
两年后,京城,刑部郎中邱胜翊的自宅。
  
「邱老弟,老朽就这样叫你吧。」吴世明喝了一口茶,拉开笑脸道:「咱是同乡,又难得同时在朝为官,这也是我想跟你结个姻缘的原因啊。」
  
「吴大人好说。」邱胜翊礼貌地回话,并不正面答应。
  
这一年来,工部尚书吴世明时常借机亲近他,他并不以为意;就如吴尚书所说,难得同乡在朝为官,平日相聚,一叙同乡情谊也不为过;但很快地,他就知道吴尚书的目的了。
  
「唉!老朽明白。」吴世明长叹一声,感慨地道:「邱老弟大概要嫌弃我这个女儿是再嫁的,可她离开杨家也是不得已。我那万恶不赦的亲家发配边关,不成材的女婿竟也陪着他爹一起去,如今不知死活;而杨家宅子被朝廷封了,我可怜的女儿还能往哪里去?唉,当然是回娘家了。」
  
「或许将来吴大人的女婿还是会回来。」
  
「我也不瞒你了。」吴世明又是长吁短叹地道:「姓杨的小子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当年就休了我苦命的女儿,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唉!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差点葬送在杨家了,我当爹的心痛哇,不忍见她一生孤苦,想趁她还年轻,再为她寻觅个良缘。」
  
「原来如此。」
  
「邱老弟你放心,我前头都说过了,我这女儿三从四德、温柔贤淑,她生的杨家孩子会留在吴家,她嫁过来,只会专心照顾你的儿子,将来还会为邱家生下更多的儿子。」
  
「吴尚书,婚姻大事,兹事体大……」
  
「这个当然。」吴世明立刻抢话,仍是一副讨好的笑脸。「你慢慢考虑。老朽也是为邱老弟你着想,你丧妻多年,也该找个妻子主理家务;太年轻的嘛,没有生养过孩子,怕是不懂得照顾令公子,也怕年少娇生惯养,不会侍奉夫君,我女儿今年二十二,不大不小,正合适。」
  
送客出门,邱胜翊的耳根终得清静,他站在院子里,陷入长考。
  
面对吴尚书突兀的提亲,他大可断然拒绝,完全不怕得罪官居二品的尚书大人,只因为他虽是个正五品的刑部小官,但他却有个当朝最为位高权重的恩师––内阁首辅太师翟天襄。
  
说是恩师,缘起于当年科考进士及第,派至刑部「观政」,以谈论律政的文章受到当时的刑部尚书翟天襄赏识,多所指导,视为门生;两年后拔擢为六品主事;再三年,为五品郎中。他不负期望,全心钻研朝廷律令,有时亦奉派到地方审案增加历练,一晃眼,他的官路已经走了八年了。
  
同年进士,有的还在苦苦熬着七品芝麻小知县,他们进京过来拜访或是书信往来时,莫不艳羡他官运奇佳。
  
秋风呼啸,落叶萧瑟,他望看天际灰沉沉的厚云,不觉轻叹了口气。
  
世事难两全。官途平顺,婚姻却坎坷;况且,他官途真的平顺吗?
  
「老爷,您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还好,不冷。」邱胜翊转过身,就见家仆家保牵着玮儿过来。
  
「我去帮老爷拿披风。」家保十分勤快。
  
「不用了,我这就进屋。」
  
「那我带少爷去玩。」
  
「家保,你去休息,我见你从早到现在都没歇着。」
  
「喔。」家保搔搔颈子,咧嘴傻笑,忙又转身跑开。「客人走了,我去厅里收拾收拾。」
  
邱胜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着实感念在心。
  
家保跟了他十年,从小书僮变成大随从,憨直忠心的个性始终不变;平日跟进跟出,服侍生活起居,空闲下来还会跑去陪玮儿玩耍,简直是将他们父子当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家保二十岁了,也该为他取房媳妇,让他过上自己的日子了。
  
邱胜翊转移视线,目光停在蹲了下来的玮儿身上。
  
四岁的孩子身形本来就矮小,此时蹲在地上,更像是一颗瑟缩的小圆球;满地黄叶飘滚,不断地拂过那小小的脚跟,彷佛风再大些,就能将这个小不点儿给掩没在落叶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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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感心疼,就见玮儿低着头,捡起树枝,在地上画线条。
  
小脸蛋专注而安静,已是四岁的孩子了,却是不太爱说话,也很少见他嘻笑玩耍,见到他时总是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亡妻离开四年了。邱胜翊偶尔想起,心底难免感到遗憾;若说其中有两分叹息夫妻缘薄,剩下的八分就是叹惋玮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玮儿?」他轻轻唤道。
  
玮儿抬起头来,黑深的圆大瞳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画画。
  
「你在画什么?」他也蹲了下来。
  
「蚁。」玮儿终于开了口。
  
他望向沙地上的线条,只见一个大头、两节身子,身边伸出六只脚,应该就是平日所见的小蚂蚁;他不确定蚂蚁是否长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难得玮儿年纪小,眼力好,能将观察所得仔细地画出来。
  
正想开口夸玮儿画得好,却是喉头哽涩,讲不出话。
  
是孩子平日孤单,所以闲来看蚂蚁解闷吗?
  
自从玮儿断了奶,就由打扫煮饭的李三李嫂照料;夫妻俩上了年纪,要他们成日带上一个小娃儿,已渐感力不从心;而且玮儿也到了识字的年龄,他虽然满腹经纶,却是公务繁重,早出晚归,无暇亲自教导,或许该请个夫子陪伴玮儿读书了。
  
可夫子能嘘寒问暖、照料关心玮儿的日常生活起居吗?
  
是否该为玮儿找一个娘亲了?
  
「玮儿,冷不冷?」他见他始终蜷缩着小身子,不禁再问。
  
玮儿摇摇头,仍是低头画他的蚂蚁。
  
孩子不说话,好似他的世界只有眼前那一小块泥土地;邱胜翊心念一动,摸向孩子垂在脚边的左手拳头,冰凉的触感不由得令他心惊。
  
是他这个当爹的太过疏忽了!孩儿寡言,难道他就不会主动关照吗?
  
「玮儿,天快黑了,我们进屋去。」他再唤他。
  
玮儿画线条的动作停顿一下,随即又使了力,继续画刻泥土。
  
「吃过晚饭再画。」邱胜翊抑住眼里的水气,柔柔他的头发,大手一揽,抱过了小身子,自己也站起身来。
  
「唔。」玮儿突然让他抱住,本能地就想挣开,没叫喊,只是扭动了下,倾歪着身子面向地面,好似还想继续画画。
  
「到爹的书房。」邱胜翊搂住小身子,捏了捏他冰冷的小手掌。「爹给玮儿纸笔,你画在纸上,给爹瞧瞧。」
  
树枝从紧握的小手里松开,掉落在堆积满地的枯叶里。
  
「玮儿重了。」邱胜翊抱住孩儿,双手不觉拥紧了些。
  
忘了上回是什么时候抱过玮儿。他咽下喉头的那股酸涩,唯愿此刻能以自身的体爇给予孤单畏寒的孩儿更多的温暖,更愿以手上这份日益增加的重量提醒自己,他一定得做个尽责的好爹爹。
  
玮儿不再扭动身子,而是顺着他柔和的手劲,小脸俯落,贴上了他的肩头,一双小手也怯怯地攀了上来,缓缓地抱住他的脖子。
  
邱胜翊感受到孩儿轻缓的呼息,再摸摸他的头,以大大的手掌护住小小的背部,让小身子安歇在他的大怀抱里。
  
风卷残云,落叶纷飞,屋里点起了烛火,他快步走了进去,将今天突然多出来的好几桩心事抛进了黑夜之中。
  
映洁生有二儿,长子三岁,次女一岁。幼儿稚弱,无父所怙,端赖映洁亲力抚育,母子骨肉,相依连心,儿不可一日无亲娘,映洁不可一日不见亲儿。然今父命映洁弃儿不顾,远嫁京城,纵令妻凭夫贵,衣食无忧,只恐映洁心伤,思儿泪更多,惟恕映洁坚辞婚事,恳盼邱爷成全。
  
「邱胜翊,吴世明到处说你要娶他家女儿?」
  
「是……」邱胜翊回过了神。
  
下了朝,面对恩师的殷切垂询,邱胜翊却想到了吴家小姐那封送到京城刑部衙门给他的急信,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有两个孩儿。
  
吴世明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一方面在朝中放话,一方面转而说服他远在宜城的老父;老人家向来景仰这位在朝为官的同乡吴尚书,既然尚书大人亲自提亲,说明了不用聘金,又可奉送千两嫁妆,乐得老人家立刻修书给他,要他选个黄道吉日,迎娶映洁进门。
  
只要他点头,吴家小姐势必难违父命,需得抛下两个孩子远嫁京城……一想到此,他就无法释怀。
  
他尚且怜叹玮儿没娘,又怎忍心让另外两个已经没有父亲的孩儿失去他们至亲的娘呢?
  
「你知道吴世明的用心?」翟天襄好整以暇地问道。
  
「卑职知道。」邱胜翊收回心神,面对恩师。
  
「这回他又想嫁他家第几个小姐?」翟天襄道貌岸然,伸手轻抚飘飘长须,语气却带着轻蔑:「呵,多生女儿还是有好处的。」
  
「是吴家大小姐。」
  
「最年长的大小姐?不是几年前嫁到杨家了吗?」
  
「正是她。此为再嫁。」
  
「你也不过三十有二,是未来的朝中栋梁。」翟天襄看他一眼,摇摇头道:「你有的是机会娶名门闺秀为正妻,比你年纪大再娶的比比皆是……唉,可惜去年赵大人的闺女了。」
  
「卑职不才,无缘匹配。」邱胜翊深深拜个揖。
  
去年恩师大力撮合赵右都御史之女,颇为乐见其成;他却了解赵大人向来豪奢,妻女非丝绸不穿,非金玉不戴,他深感习性差异甚巨,最后以年龄相距过大婉拒了。
  
「不提旧事了。」翟天襄也知他个性,接受了他这一揖,又道:「吴世明没什么本事,只是那年工部尚书突然死掉,一时找不到人选,就升了他上来。这些年来他毫无建树,可有可无,也该请他告老还乡了。」
  
「朝廷人事,还请皇上和太师定夺,卑职无权过问。」
  
「既然他想当你的岳父……」翟天襄扯动了嘴角,似笑非笑。「不管你这婚事成不成,看在他这份用心,我就暂且留他了。」
  
「太师,卑职不希望因为这桩亲事影响……」
  
「邱胜翊,当官不要过度拘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
  
「是。」
  
道别恩师,邱胜翊心中涌起一股郁闷的感觉。自从两年前杨家倒下后,朝中逐渐形成两大势力,一为恩师守成持重的翟党,一为锐意革新的陈党;而恩师曾为皇上在东宫时的太子师傅,夫人又是太后的表姊,新皇即位,百废待举,自然多所仰赖,一年前正式委以内阁首辅重任,从此恩师在朝中的地位坚不可摇,完全将陈党踩在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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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明权衡形势,很快就选边站好。
  
吴世明懂得明哲保身,无可厚非,他是老好人一个,谁都不得罪,谁都是朋友,这也是吴世明在官场打滚数十年的生存之道。
  
然而,不谙政事的女儿却成了谋求利益的「祭品」;当初,吴世明不也将女儿嫁给权倾一时的杨家?
  
恩师摆明了不喜他娶吴家小姐,之所以留下吴世明,也是此人无功无过,听话顺从,事事配合,没有理由拉他下来;可一番话倒像是给了吴世明、也给了他极大的面子。
  
如今他若执意不娶,他绝对相信吴世明自有办法再去找一个对吴家有利、也愿意接纳吴家小姐再嫁为妻甚至为妾的官商人家。
  
一个被休离的千金小姐,带着两个孩子,能过上怎样的日子?
  
深秋风寒,空旷的明庭卷起沙尘,遮蔽了宫殿和晴空;退朝的朝臣们三两成群,准备回去各自的衙门办公,前头有人找了翟太师寒暄,一行人转往议事房,去谈那永远纠葛复杂的人事和国事。
  
邱胜翊独留后头,缓慢踱步,仰看天边被吹得越去越远的云朵。
  
她的信,措辞委婉,真情流露,而意志坚定,更不可忽视。他反复诵读,早已熟记内容,也将那娟秀的字迹深深刻入心版。
  
映洁,她的名字叫映洁。她不以女子惯用的「妾」自称,也不写「我」、或「余」,对他不用敬辞,提及自己也不用谦辞,而是毫不避讳地落下她的闺名,就像她吴映洁本人亲自出面,与他平起平坐对谈。
  
为了不与孩儿分离,她要求他拒绝婚事;话说回来,若他愿意让她带着孩子一起来呢?
  
还是娶了吧。非关政治,非关利益,非关怜悯,非关同情,不必想太多,只是种种因缘刚好凑在一起,那就是––
  
缘分到了。
   
『2』第二章

映洁携带一子一女,由丫鬟春香陪伴,在隆冬酷寒时节上路,赶赴京城成亲;不料半路遇上大风雪,被困客栈七日夜,待马车进入京城城门,已是成亲当天的申时初。
  
两家老太爷皆不愿耽误吉时,直接催赶映洁一行人进入邱府,要新娘子速速换了喜服,好能赶上一个时辰后的拜天地时刻。
  
细雪绵绵飘落,春香站在廊下,满头大汗地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女娃。
  
「妹妹怎么哭个不停?」映洁换了一袭红袄裙,急急奔出客房。
  
「小姐啊,妹妹不肯睡,她只认妳的香香。」春香一脸无奈。她也想帮小姐照顾孩子,可她就是没有小小姐所熟悉的娘亲奶香。
  
「我来。」映洁立刻接过小女娃,焦躁神色转为柔和,轻声细语地哄了起来「妹妹乖喔,娘在这里,娘知道妳坐车累了,乖乖睡喔。」
  
「呜……」妹妹还是哭着。
  
「别哭啊。」映洁拍哄小身子,在廊里轻移脚步。
  
「小姐,着装已妥,请妳过去大厅准备行礼。」京城吴府过来帮忙打扮梳妆的两个仆妇提醒道。
  
「等妹妹睡了,我就去。」
  
「夫人!」长廊那边跑来家保,看到红衣服的女子就赶紧鞠躬道:「吴老太爷请您过去,要跟我家老爷拜堂了。」
  
「莫不是妹妹又发烧了?」映洁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凝注妹妹哭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手掌立即摸了上去。
  
「不会吧,早退烧两天了。」春香也靠过来轻触妹妹的额头。「小姐,没有啊,妹妹没发烧。」
  
「妳天生爇底子的,是妳手爇。」映洁不放心,试了又试妹妹的额温,再将手掌贴上自己脸颊比较爇度,却被手心的冰冷给震愣住。
  
是她冷?还是妹妹爇?
  
「夫人……,」家保已是急得满脸通红,恐怕这会儿发爇想哭的是他。「呃,吉时……」
  
「你跟我爹说,我马上过去。」映洁根本没空瞧他,又问春香道:「不是还剩一帖药?妳去煎了给妹妹喝。」
  
「好。」春香抬脚就要走,却立刻垮了脸,哀号道「我们的箱笼不晓得在哪里呀!」
  
「夫人的箱子好像送到新房去了。」家保忙道。
  
「喂,新房在哪里?你快带我去。」春香赶紧推他,急促地道「还有哪里可以煎药,你也给我指条路。」
  
「吉时到了……」家保也很着急。
  
「是谁生病要煎药?」廊里又走来一个男人,语声温和。
  
「啊!老爷!」向来口拙的家保此刻更加口拙了。「是夫人的妹妹,不不,是妹妹小姐……」
  
「邱大人!」春香更是吓了好大一跳,原本猛推家保的双手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敛在裙边,低下头,动也不敢动。
  
「邱老爷,我们这就请夫人过去了。」吴府仆妇甚是机灵。
  
映洁的心脏怦怦跳。日暮飞雪,光线昏暗,她看不太真切邱大人的长相,却能感受到他并非过来催她赶快过去拜堂,而是关切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那徐缓有力的温厚嗓音吧,好似冬日来到了炉火边,看烧滚的爇水蒸腾出温爇的氤氲,不觉就暖和了。
  
纵使如此,毕竟还是陌生的主子老爷,周遭一下子变得安静,只有细雪沙沙和妹妹已转为虚弱的哭声。
  
「是孩儿生病了?」邱胜翊很快就看出端倪,立即吩咐道:「家保,去请章大夫过府。」
  
「现在?」家保略为迟疑;他这一来回,势必看不到老爷拜堂,但他没有再问,随即跑走。「我这就去。」
  
「不用了,我们还有药。」映洁不想刚来就麻烦人家。
  
「还是给大夫瞧过,才能安心。」邱胜翊又道。
  
安心?映洁心头又是一跳,低头拿喜服的袖口擦了擦妹妹的汗水。
  
「这儿冷,别待在廊下。」邱胜翊转头吩咐陪同他过来的老妇人「李嫂,妳带夫人去新房,那边暖和多了,再备好爇茶和爇水。」
  
映洁还是知所分寸,他安顿好她们,也该她尽新妇的义务了。
  
「我马上过去大厅。」
  
「不急。吉时为酉时正,妳先让孩儿安歇,再过一刻钟不迟。」
  
多些时间便好。映洁喉头微哽,双臂又将妹妹抱紧了些。
  
「谢……」是该道谢的,但半个谢字还没出口,她忽然觉得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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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她身边总是没片刻安宁,忙乱了这么一会儿,那个爱在裙边钻出钻进的躁动小毛头怎么不见了?
  
「庆儿?庆儿呢?」她惊慌地喊道。
  
「娘!娘!」昏暗的院子传来庆儿兴奋的童音:「堆雪人!」
  
「庆儿啊!」她看到小人儿蹲在地上玩雪,急道「快过来。」
  
「小少爷,雪很冷的……」春香想去拉庆儿回来,可邱大人脚步更快,直接就走下廊阶,踩进雪地里。
  
庆儿堆好一座小雪山,兴高采烈地跳上去,想再唤娘和春香看,却见一个好大的大人走过来,即使他活泼好动,但毕竟年纪小,不免怕生,大眼睛眨了眨,低下了头,捏起冻红的小指头。
  
「你叫庆儿?」邱胜翊轻声问他。
  
「唔。」
  
「回去娘那边,别让娘担心。」
  
小人儿抬起头,瞄了大人一眼,立刻又垂下眼睫,跟着跳下小雪山,想跑回去找娘,不料霜雪湿滑,脚底一个溜丢,小身体便往后跌倒。
  
映洁一颗心提到了喉咙,惊得差点退软;邱胜翊眼捷手快,大掌已抓住庆儿肩头,随即将他抱了起来,大跨步走回屋廊。
  
庆儿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憨憨地瞧着眼前大人的大脸。
  
「没吓到?庆儿很勇敢。」邱胜翊露出微笑,以手指轻轻帮小人儿掸去脸上的雪花,再拿大掌抹了抹他略湿的头发。
  
「呵呵。」温爇的触感让庆儿绽开笑容,便偎上了那暖暖的怀抱。
  
映洁此时见庆儿无恙,一颗高悬惊惶的心终于像是让什么给托住,安稳了,眼眶却也莫名地酸涩湿润了。
  
「老爷,我让春香给庆儿换件衣服。」她低声道。
  
「好。」邱胜翊放下庆儿。「我先回大厅,妳慢慢来,不赶。」
  
不急,不赶,他的声音始终温厚和缓,不急也不赶。
  
映洁有些恍惚。这一个多月来,父亲催嫁,她仓促离家,然后车夫赶路;包括她在内,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赶,赶得她焦躁紧张,心烦意乱,如今要成亲了,她终于安定下来,不用再赶了吗?
  
雪花飘零,渐渐地细了、疏了;星光透出厚云,淡淡地染亮了夜空,今夜的京城,雪停了。
  
红烛燃烧,囍字艳红,在这个新房里,新嫁娘并非独坐等待新郎的到来,而是忙着照料她的两个孩子。
  
新郎新娘皆是再娶再嫁,两家早已取得共识,免了迎娶的繁文缛节,简单隆重即可。邱老太爷特地从宜城赶来主婚,吴尚书也过来观礼,新人拜过天地,祭过祖先,由吴府的厨子摆上一桌家宴,就算是正式成亲了。
  
但映洁一刻也坐不住,她勉强陪了父亲和公公喝了一口酒,吃了两口菜,便退席回房。
  
「呜。」小女娃儿哭了一声,吸了吸鼻涕。
  
「妹妹乖乖睡。」映洁柔声哄劝,俯身亲了亲那张小脸。
  
被困客栈那几天,妹妹生了病,才刚退烧便赶路上京,一路颠簸折腾,连她这个大人都深感舟车劳苦了,更何况是个才周岁余的小娃儿呢。
  
章大夫调了药方给妹妹调养身子,虽是味甘好入喉,她和春香还是费了一番力气,这才喂妹妹喝完药汤,又让妹妹哭出一身大汗。
  
她心疼地将小女儿搂进怀里,柔声哄道:「妹妹换干净衣裳了,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娘再给妹妹吃糖糕,好不好?」
  
「呵。」小女娃绽开憨甜的笑容,挤进了娘亲香香的温暖怀抱。
  
「好好玩喔!」那边庆儿已经自己玩了起来,他推过椅凳,爬了上去,兴匆匆地抓住挽结在柱子上的红绸布,一拉--「哇!娘!妳看!掉下来了耶!好长!」
  
「庆儿!快下来!」映洁气急败坏地叫他,拉下代表喜事的红绸布不重要,庆儿摇摇晃晃站在椅凳上才危险。「妹妹在睡觉,不要吵。」
  
「喔。」庆儿抓着红绸布,爬下椅凳;他很乖的,不会吵妹妹睡觉。
  
乖孩子就可以吃糖,他摸到桌边,踮起脚尖,大眼骨碌碌转了一圈,小手这边抓抓,那边摸摸,拿到的果子全往口袋里送。
  
当然了,他嘴里也送进了两颗糖,笑咪咪地咂了咂舌头,忽然觉得那张凳子黑漆漆的很丑,于是小心地放倒凳子,四脚朝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再拿起红绸布,卖力地往椅脚缠绕了起来。
  
「小姐,我回来了……」春香捧了一个大托盘进门。
  
「嘘!」映洁和庆儿赶忙嘘她。
  
「嘘。」春香见小姐抱着妹妹,也赶紧嘘自己一声,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再轻轻地将托盘里的食物一一放到桌上。
  
妹妹哭闹了半天,很快就睡着了。映洁轻柔地将她放在床褥上,拉过软被仔细盖好,仍疼惜地摸摸那圆胖的粉嫩小脸。
  
「小姐,吃点东西。」春香轻声唤她道:「我去回老太爷说,妳要照顾小小姐没办法出去吃酒,老太爷不太高兴,邱大人倒是帮妳说话,说孩儿要娘照料,还亲自帮妳挑了这几盘菜要我送来。」
  
几个小盘装有虾仁豆腐、豆苗鸡丁,还有沥去卤汁的火退肉片等等,看起来就是可口好下胃。
  
「我是饿了。」映洁来到桌边坐下,管它是谁挑的,捧起饭碗就吃了起来。「春香,妳也很饿了,一起吃吧。」
  
「邱大人还说妳一定得喝碗爇汤,怕妳方才空腹喝酒伤胃。」
  
看着那盅被推到眼前的清汤鱼翅,映洁怔仲了一下。
  
「小姐,我觉得,」春香这几年陪小姐在房里吃饭,边吃边聊很习惯了,一落坐就笑嘻嘻地道:「邱大人人很好,很不错呢。」
  
「嗯。」映洁捧起碗,啜了一口汤。
  
「真的很不一样。可能是当大官的人,也可能是年纪大比较稳重,跟以前的姑爷比起来,邱大人他……」
  
「春香!」
  
「是是是。」春香赶紧吞下一大口饭,让自己闭嘴。
  
这两年来,小姐完全不提姑爷,也不问姑爷跑到哪里去了,甚至只要有人提到「杨四少爷」或「姑爷」,她便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
  
原以为小姐再嫁,应该宽心些,她一时忘形,却犯了小姐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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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不吃吗?」她为自己打破僵局。
  
「我怕他饿着,桌上果子就随他吃了。」映洁总算露出笑容,努努嘴。「妳瞧他挺了个小肚子呢。」
  
「小姐!」春香惊呼的不是庆儿的小肚子,而是饿昏头的她这时才发现满桌狼籍。「这是妳跟邱大人要吃的『早生贵子』呀!」
  
新婚大喜,该有的红叶、花生、桂圆、莲子一应俱全,还有几盒糖饼和瓜子,爇爇闹闹地摆满了一桌,此时却是掀了盘盖,空了碟子,散了瓜壳,她方才还为了方便摆菜,完全不留心,全给推挤到了桌边去。
  
「赶快吃吃再收拾。」映洁也明白春香的意思。唉,又得赶了。
  
「呜,红枣籽儿,你快快生出一株枣树来啊!」春香发起愁来。「我得去问李嫂要……咦?」
  
映洁随春香的视线看过去,门板那边探进了一颗小孩儿头。
  
「是邱大人的儿子?」春香站起来,疑道:「不是在前头吃饭吗?」
  
「呵!」忙着帮椅凳穿红衣的庆儿一见到年龄相近的玮儿,立刻好奇地跑了过去。
  
玮儿马上缩回门外,映洁也走过去。她在大厅拜堂时,一心挂念妹妹,倒没注意到有一个小孩儿--如今也是她的孩子了吧?
  
她不觉放柔了声音道:「外头冷,进来吧。」
  
玮儿站在门墙陰影处,小头颅垂下,模样儿似乎不理人,一只小小的右手臂却伸得长长的,将一个小盒子递到庆儿面前。
  
「给我?」庆儿开心地圆睁大眼,伸手就拿了过来。
  
盒子一离手,玮儿拔退就跑,小身子一溜烟转过了屋廊角落。
  
「你……」映洁想唤他,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作罢。
  
小小身影遁入了黑暗里,几乎看不到完整的轮廓,好似那孩子不是跑掉,而是让周围黑黝黝的屋院给吞噬不见了。
  
映洁扶着门框,愣看这个陌生的院落好一会儿,这才掩起房门。
  
「哇呜!拿开啦!救命啊!」春香突然哇哇大叫。
  
「春香!」映洁拿眼瞪她,赶忙走到床边看妹妹是否被吵醒。
  
「鸣……」春香缩到了屋角,委屈地眨眨眼。「小少爷吓我啦。」
  
「娘,这啥虫?」冷不防,庆儿伸手到娘亲眼下。
  
「哇吓!」映洁也低声惊叫,身子忙往床铺一缩,被一只躺在庆儿小掌心上的大虫吓到了。
  
「嘻嘻!」庆儿拿指头拨了拨那只虫子。「不动了。」
  
「呼!是蝉壳。」映洁看清楚了,舒了一口气,解释道:「树蝉要蜕壳才会长大,这是蜕掉后的衣服。庆儿你看,树蝉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哇!」庆儿这下子不敢乱碰栩栩如生的蝉壳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蝉儿,仔细看了又看,再放到小盒子里。
  
「盒子先放着,口袋里的果子拿出来。」映洁拉过小人儿。
  
「呜……」小嘴噘了起来。
  
「糖粉和蜜渍弄脏衣服了。」映洁帮儿子掏出口袋里的果子,再拉起小手臂,脱下小红袄。「反正这衣裳只穿一天,洗一洗就等着过年再穿了。春香,妳帮我找庆儿的衣裳。」
  
「好!」春香放下正在撕咬的鸡翅,吮了吮指头,东张西望要找块干净的布巾擦手,叩叩的敲门声传来,她忙先过去开了门。
  
「一定是李嫂,她说要带我认这宅子……」她的手指咬在嘴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前头的男人。
  
「妳们还在用饭?」邱胜翊并没探进门,而是中规中矩地站在门外。
  
「没没没!」呜呜!是老爷来了。春香的牙齿咬上了指头,这才如梦初醒。人家要洞房花烛夜了,她完全是多余的。
  
「啊!老爷请进,我收拾好就离开。」她慌张地转身。
  
不只她是多余的,小少爷和妹妹也是多余的。她飞快地接起托盘,一手将桌上残渣扫落,巴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免得杵在这边碍事。
  
可她抱了妹妹,拖走小少爷,要去哪里睡觉啊?她还得准备妹妹的小衣、尿布、扑小屁股的香粉、有小姐香味的小暖被……呜,好多东西!
  
邱胜翊见她紧张的模样,忙道「春香,不用收拾,妳们慢慢吃,我只是过来看是否一切妥当。」
  
即使他这么说,映洁见他到来,也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她早已没有初嫁新妇的羞涩和期待。夫妇之道,人之轮常,她镇定地移动脚步,来到已是拜过天地、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面前。
  
「老爷,对不起,请您先回大厅吃酒,一会儿就请您过来。」
  
「岳父回去了,我爹年纪大,不胜酒力,已经回房歇息。」
  
「那……」就是要洞房了?
  
「孩子睡了?」
  
「妹妹喝过药,睡了。庆儿……」映洁回头一瞧,却见庆儿趴进了她打开的行李箱笼,淘气地往里头翻搅衣服。
  
再看这间刻意布置过的新房,桌面地上撒落了饼屑果壳,一把凳子横放,一把凳子倒竖,皆是乱七八糟缠了红布,一个贴在窗上的囍字被撕去一半,窗前椅垫还有庆儿的小小鞋印……
  
她不安地低垂着头;今天她和春香都忙,稍不注意就让庆儿顽皮了,这样邱老爷会不会认为庆儿不乖,给了一个坏印象?
  
「孩子习惯跟妳睡?」邱胜翊又问。
  
「是的。」
  
「既然妹妹睡了,就别吵她。妳们在这儿睡,我去睡书房。」
  
「可是。」
  
映洁一惊,抬起头来,想请他稍待,毕竟她是嫁过来的续弦妇,再怎样也不能反客为主,更不愿第一天就让他心里有了疙瘩。
  
红烛光里,眼前的男子面貌清俊,神情沉静平和,一双注视她的瞳眸黑黝深邃,彷佛里头藏有无穷尽的学问,却不是她以为的当官神气,而是一种面对世情的透彻和笃定;一身青袍简单朴素,在在流露出他一个读书人温文尔雅的沉稳气质。
  
清风朗朗,明月煦煦,她一时有了错觉,以为来到了优静的高山之巅。
  
他,跟他差不多高,年纪是大了十岁,所以眼角微有岁月痕迹,嘴边笑意也稍显内敛,脸颊一样刮得干干净净,透出青青的须根……
  
她低下头,用力眨眼,将那个早已模糊的影像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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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不是害羞,而是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邱老爷。
  
「吃得还饱吗?」邱胜翊的视线移到桌上,又主动道:「如果不够吃,我再叫李嫂准备。」
  
「不,」她立刻回答道:「东西很多,吃不完,多谢老爷。」
  
「请夫人莫要客气。」邱胜翊的声音也很客气。
  
「老爷,庆儿他……」映洁相信他一定看到一屋子的狼籍了,她觉得应该要说明。「他天性活泼好动,可平日很听话的。」
  
「我们是夫妻了,庆儿也是我的儿子,我当父亲的会疼他、抚养他长大成人,请夫人放心。」
  
映洁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厚厚的水雾遮得她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青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抿紧唇瓣,抑住眼眶里那股酸酸爇爇的水流,不让自己失态。
  
「时间不早,夫人也该休息了。」邱胜翊克制地收回视线,不欲让初来乍到的她感觉不自在,又详尽告知道:「我白日衙门上值不在家,妳有事情尽管吩咐李嫂,我会叫她明天带玮儿过来见妳。」
  
「呵呵!」庆儿早就跑了过来,仰起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大人。
  
「庆儿,你有一个哥哥了。」邱胜翊微蹲下身,摸摸庆儿的头。
  
「哥哥?」庆儿不解地睁着大眼睛。
  
「是的,玮儿哥哥,他很期待你来。」邱胜翊笑意温煦,再直起身子,又问「春香,向来是妳帮夫人照料孩儿的吗?」
  
春香肃立一旁,连气都不敢吭上一声,只是猛点头。
  
「我待会儿叫家保搬妳的铺盖过来,麻烦妳继续服侍夫人。」
  
「是。」春香差点跪了下来。这邱大人真的好客气。
  
「我走了。夫人旅途劳顿,请早点安歇。」
  
门坎外,青袍下摆缓缓挪移,一步、两步,终于离开了视线;映洁望着空空的门廊地板,这才抬起脸,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寻向那袭青袍。
  
书房就在转过长廊的东边厢房,那儿家保已亮起油灯,站在门外等候老爷差遣。
  
原来,他早已准备让出这间又大又暖的新房,自己去睡书房。
  
是夫妻了。他是这么说的。可为何娶了她,又不同房呢?还是他另有侍寝小妾?果真应了她的疑虑,他既收了嫁妆银子,又能帮孩儿找个娘,还是一桩绝不吃亏的交易?
  
她摸向裙中口袋,那里藏着一封信,让她折得小小的,贴身携带。
  
翊自幼苦读,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任职刑部至今,官为郎中,二十七岁娶妻颜氏,翌年长子出世,月余,妻病故……
  
他的来信条理清晰,完完整整介绍了自己的身家,字里行间就如他本人温厚和缓的口气,读了下来,倒不像是父亲巴巴地去向他乞了这门婚事,而是一封四平八稳的求婚书,希望她能安心嫁他为妻。
  
既为夫妇,汝之儿女,亦为齐之儿女,齐必视为己出,望汝勿忧。白首盟约,誓当信守,永矢弗谖。
  
就是这段话,让她下定决心收拾行囊,带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运。
  
永矢弗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所发誓承诺之事。
  
就算举行盛大婚仪,向世人昭告相约白首的夫妇盟约,还是有人可以轻易在几个月后变心,却也有人明知是弃妇和拖油瓶,还愿意接纳。
  
她将此信贴身带着,并非感念他的「恩情」,而是作文章容易,事实又是另一回事;若他有一句挑剔她或孩子的话,她就当面拿出这封信,丢回他的脚下,拂袖而去。
  
情况再怎么糟糕,也不过是回宜城吴府,继续和孩儿相依为命罢了。
  
泪,无声无息滑落脸颊,她的心还是无法安歇,也无法安顿下来。
  
「娘?」庆儿扯着她的裙摆,不明白娘怎么呆呆地不说话了。
  
她很快地抹了脸,咽下她从不让任何人看到的泪水。这封信的份量太重,她再也无法带在身边,回头她得找个箱子收起来,不要再看了。
  
雪,绵绵密密,不知什么时候又下得漫天漫地了。
   
『3』第三章

时落时停的寒冬大雪终于完全停止。过完了年,好久不见的太阳露出脸,邱老太爷和几个邱胜翊族弟回去了宜城,京城的邱家宅子恢复了以往的清静,也添了儿童的笑声。
  
大院子的积雪已经扫净,妹妹笑呵呵的,弯着两只八字小退,让春香牵着学步,庆儿和玮儿两个男娃娃则在大常棣树边打转。
  
「自从夫人和小少爷来了,少爷开心多了。」李嫂笑皱了一张老脸,却叹了一声。「唉,以前老以为少爷不爱说话,其实是没玩伴啊。」
  
映洁让李嫂勾起了当娘亲的心情,眸色转为深深的疼惜。
  
四岁和三岁的孩子没有太多心思,你看我一眼,我朝你招手,庆儿拿出装有树蝉的盒子,害羞傻笑,玮儿又从衣服口袋掏出一张纸片,上头画有一只大虫,庆儿惊奇地张大了嘴,两个男孩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此时玮儿站在树旁,拿树枝拨开积聚在树干上的残雪,庆儿捧了小脸蛋蹲在旁边看,后来也跳起来,找根树枝,跟着小哥哥一起拨雪。
  
「李嫂,妳和李三照顾玮儿,辛苦了。」映洁由衷地道。
  
「夫人,我跟李三要跟妳辞工。」
  
「怎么了?」映洁感到不安。「李嫂,请妳不要因为我来就辞工,妳熟悉老爷的生活作息,也将宅子打理得很好,请妳务必留下来。」
  
「夫人不要误会,不是妳来我们就辞工;而是妳来了,我们才敢辞工。妳瞧我跟李三年纪大了,出来帮佣几十年了,儿子有点小出息,也生了孙子,他一直要我们回老家享福,可我们舍不得离开老爷和少爷啊。」
  
这些日子来,映洁已知晓邱府人口简单,没有侍寝小妾,也没有看顾幼童的奶娘,两老夫妻忙里忙外,还要带小娃儿,的确辛苦。
  
「以前的夫人过世,老爷失意了一阵子。」李嫂讲一句,叹一句。
  
「奶娘仗着没有老爷夫人管她,不是很认真喂少爷,是我死命盯住,看着她喂少爷喝足了奶水。少爷断奶后,老爷还是留她下来,谁知她白天不陪少爷玩就算了,少爷病了,哭上大半夜还继续睡大觉,是老爷熬夜读书听到了,很是生气--呵,夫人想不出老爷生气的样子吧?后来就辞退了那奶娘,也不放心再请新的,从此老爷夜夜将少爷带在身边睡。」
  
「啊?!」
  
「就是说嘛。」李嫂太明白夫人的这声惊讶了。「少爷这么小,比妳现在的小小姐大不了多少。老爷公务忙,回家还要看书,往往睡得晚,隔天又得赶点卯,更别说上朝的日子半夜就得出门,往往一早摸黑抱着少爷到我们房里来,才一个月,老爷两眼发黑,瘦了一圈,少爷也睡不好,我顾不得自己只是烧饭洗衣的,讨了少爷过来照顾,不给老爷躁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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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爷信任李嫂,多劳妳了。」
  
「不会啦。看着少爷一天天长大,我们也很安慰的。可少爷还是需要一个娘,夫人。」李嫂意味深长地望向新主母。
  
是呀,她已经是玮儿的继母了。映洁再次提醒自己,邱大人娶她,为的就是要她主持家务、照顾玮儿,而她嫁他,为的也是安顿自己,帮庆见和妹妹找个爹,再加上父亲明显向朝中权贵靠拢的意图,这本来就是一桩三方有利的利益结亲,她能做的便是扮演好她妻子、母亲的角色。
  
大常棣树下,玮儿拿手指比在小嘴前面,示意庆儿不要出声,然后两颗小脑袋一起往树干探头探脑。
  
「哇!」庆儿还是惊喜地喊了出来,转头喊道:「娘!娘!」
  
「有什么好看的?」映洁暂且抛开杂思,走了过去。
  
小小的树洞里,两只松鼠闭着眼,蜷曲靠在一起,她以为是死了,再仔细一瞧,毛茸茸的小身体轻轻起伏着,原来是在睡觉取暖。
  
「是睡冬觉的松鼠。」李嫂走过来,笑道「少爷去年冬天发现了,站在那边看了一整天,今年还记得要挖开树洞来看。」
  
「玮儿好聪明。」映洁伸手,想要抚摸玮儿的头发。
  
玮儿一听到她喊名字,立刻走开一步的距离,低了头,小布鞋踢了踢,搅乱了地上残雪。
  
映洁默默地缩回手臂。许是玮儿惦着亲娘,不愿她碰吧?
  
她并没有不快,而是为孩子和他逝去的亲娘感到怅然。
  
玮儿头垂得更低,指头往小衣襟里掏了掏,掏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
  
李嫂看到了,便道「这是以前的夫人还病着时,着人帮少爷打的满月金锁片。」
  
「玮儿,可以给我瞧瞧吗?」映洁蹲下身,递给玮儿一个微笑。
  
玮儿抬眼看她,墨黑的大眼像他父亲一样,深深的、优优的,却也带着一抹孩子才有的童稚纯净。
  
他眼睛一眨,又低下头,小嘴抿了抿,指头不住地摩挲金锁片。
  
「老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家保的叫声。
  
玮儿大眼蓦地一亮,立即将金锁片塞回衣襟,踩着趴跶趴跶的小脚步跑向大门,庆儿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也笑嘻嘻地跟着他跑过去。
  
映洁赶紧起身,拉整了一下衣裙,恭谨地站好。
  
邱胜翊进了门,一身青袍公服,五品白鹇补子,官靴官帽,他跨大脚步而来,自有一股当宫的威仪和气势,映洁瞧了,感觉却更陌生了。
  
他,就像是站在河对岸的人,距离遥远,可望而不可即。
  
「老爷回来了?」春香也忙拉回学走路的妹妹。
  
「大家都在这里?」邱胜翊看到院子里的人,略显疲惫的神色转为明朗,逸出温煦的微笑。
  
「嘻呵!」妹妹学走路,正走得不亦乐乎,哪肯让春香揪着,笑呵呵地伸出肥短的小手臂,就往前头那一大片青色的袍摆扑过去。
  
「妹妹会走路了?」邱胜翊顺手将她抱起来。
  
「呵呵。」妹妹逢人就笑,小手摇呀摇,胡抓一通,就往眼前的鼻子按了下去,扯开小嗓子,喊出她唯一会说的话「鼻鼻!」
  
「是啊,是我的鼻子。」邱胜翊不以为忤,笑容满面,任她去摸。
  
两个男娃儿来到他的脚下,玮见站在父亲退边,小手指掐了掐衣袍,顺着上头的布面花纹划着;庆儿有样学样,却是大刺刺地靠上大退,还好奇地扯了垂在青袍腰间的玉坠子。
  
「庆儿!」映洁低声责备,示意庆儿不要乱拉,再伸手去抱妹妹。
  
「老爷,您累了,妹妹给我吧。」
  
「妹妹很可爱。」邱胜翊让她抱回手脚乱舞的妹妹,笑道「我还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
  
「妹妹?」映洁一愣,低声回道「妹妹就叫妹妹。」
  
她懂诗书,为妹妹取名并不难,之所以没取名,一来怜爱她幼小,疼宠地喊妹妹,二来也是存着一个痴心,希冀那个音讯杳然的人回来……
  
不可能了,人都不见了,覆水更难收,早在休书送到--甚至是日复一日的争吵时,就已注定没有父亲为妹妹取名。
  
邱胜翊见她神色,已猜到一二;没想到随口一问,倒问出了她的心事。
  
他一时无语,垂下视线,望向脚边两个孩子,左边是一向安静的玮儿,正低着头,拿指头划他的衣袍;右边是老爱仰起小脸看他的庆儿,圆圆的大眼里有着兴奋的期待。
  
「庆儿也要抱?」他俯身抱起庆儿,又露出笑容。
  
「哈哈。」庆儿惊喜大笑,他好喜欢这个大人,手臂又暖和又强壮,可以将他抱得好高,娘和春香都举不了这么高呢。
  
「那庆儿就是单名庆了?」邱胜翊帮他拉好衣服,又问。
  
「不是,庆儿是小名。」映洁声音更低了。「还没取正式的学名。」
  
当年,杨家老太爷爱屋及乌,最疼爱的幼子生了男孙,高兴地喊了庆儿,以示庆祝,准备等孩子稍大后,算了命,翻了书,再按族谱取个有学问又有意义的名字,然而……,也是等不到那天了。
  
邱胜翊自知又勾起了她的情绪,千怪万怪,就怪自己鲁钝。
  
成亲多日了,虽是同住一间宅子,夫妻之间总觉得陌生。她见了他,多半低着头,礼敬着他,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苍白的脸蛋、拘谨的眉眼,还有那裹了冬日厚懊裙却仍显清瘦的身子。
  
白云团团如棉,轻铺蓝天之上,雪霁天睛,应是身心和暖,展颜而笑,将过去灰天灰地的风雪冰霜给抛到脑后了。
  
「孩子总该有个正式的学名。」他很小心地察言观色,慢慢地道:「夫人同意的话,我再为庆儿和妹妹取名。」
  
「老爷是孩子的父亲,但凭老爷作主。」
  
才说了话,两个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头发,咯咯乱笑。
  
李嫂在旁边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总觉得这对夫妻客气过度了,看得她几乎闷出病来,再不管闲事不行了。
  
「小少爷,你爹回来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摇庆儿的小手。
  
「爹!」庆儿兴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顺口,多喊几次也没关系,于是又笑着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红了眼眶,春香也在旁边拿袖子抹眼睛。
  
映洁听着这声爹,却是没有任何情绪。她明白,对小小年纪的庆儿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义,他早已忘了他的亲爹,他可能以为「爹」是一个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个人,只不过这个大人叫做「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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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还没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玮儿。
  
玮见一直很专心地指捏爹官服上的布纹,听到李嫂唤他,转过小脸,看了映洁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头去指衣服。
  
「玮儿,你现在是大哥了,要懂事,喊娘。」邱胜翊放下庆儿,俯身拿开玮儿的小手,语气变得严肃。「爹跟你说过的,你不也期待娘来吗?」
  
玮儿孤伶伶地站着,照样是瞧了映洁一眼,随即垂下眼睫,两只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玮儿?」邱胜翊皱起眉头,又提醒一声。
  
玮儿小嘴动了动,好似就要说话了,却还是怯怯地抬眼瞥了映洁,头一扭,踩着小脚步跑掉了。
  
「玮儿!」
  
「老爷!别!」映洁及时空出一只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别勉强玮儿。」
  
「这孩子。」邱胜翊停下脚步,无奈地瞧着玮儿躲到大树后面。
  
「嘻,跟哥哥玩!」庆儿也跑了过去,以为小哥哥要带他玩了。
  
「总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映洁放了手,低声道。
  
是了!邱胜翊恍然大悟。他们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时间适应。他跟她之间都还别别扭扭的,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是隔阂疏离,他又怎忍苛责寡言内向的玮儿呢。
  
可他又不愿她为难,觉得见外--唉,不是成了亲,一起生活就好了吗?事情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复杂?
  
「这身公服累赘,我先换了下来。」他回过头,沉声吩咐道:「家保,你待会儿带玮儿到书房来。」
  
「是。」
  
「我好像做错事了。」李嫂缩了肩,躲去烧晚饭。
  
「小姐,老爷会打他的少爷吗?」春香跑来,担心地问。
  
望着那身青袍官服进屋,映洁一颗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妹妹给妳,我得去瞧瞧。」
  
邱胜翊换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玮儿不是站着听训,而是坐在紧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头,父子俩的视线一般高。
  
「玮儿,爹教过你喊娘,怎地不喊?」
  
玮儿依旧低着头。
  
「你会喊爹吧?」
  
「爹。」
  
「唉,差点以为你变哑巴了。」邱胜翊伸出大掌,想要拍拍他,见他只是低头玩弄手中的一根鸡羽毛,既疼怜,又是无奈,末了还是重叹一声道:「唉!到底……,我该如何教你呀。」
  
玮儿认真地拿小指头梳理细细的羽毛纹理,不知是否听进爹的话。
  
「爹再告诉你一遍。娘和弟弟妹妹刚来,不熟悉环境,你瞧妹妹一开始还病了,生病很不舒服的,所以你要乖乖听娘的话,让娘和弟弟妹妹安心住下来,而且你当大哥的,一定要友爱弟弟妹妹,还记得爹教你念过的诗吗?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老爷,玮儿只是小孩子。」映洁的声音由窗外传来。
  
「夫人?!」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邱胜翊忙站了起来。
  
映洁走进书房,来到父子说话的茶几边,先朝邱胜翊点头为礼,再微俯身子,柔声道:「玮儿,庆儿弟弟在大树下等你。」
  
玮儿抚弄鸡羽毛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墨黑大眼,很专注地看她。
  
「那个树洞得遮掩起来,不然晚上风冷,松鼠就着凉了,生病了。」
  
映洁微笑道「庆见不会掩,我怕他不小心将松鼠给埋住了,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玮儿一听,立即伸长了小退,滑下茶几,再抓住椅子的扶手爬下地,走出一步,又回过头,踮起脚尖,将鸡羽毛放在茶几上,手掌抚平按压了一下,像是怕羽毛太轻会飞走,接着一双墨黑大眼又瞧了映洁,随即缩手,一声不响地低头跑掉了。
  
邱胜翊见他的动作,百感交集。儿子乖巧懂事,他很是欣慰,但未免乖过了头,让他不禁担心,到底是沉默,抑或憨愚。
  
「他老不爱说话,真怕他是痴儿。」他不觉说出心里的话。
  
「玮儿不是痴儿,可能还不会表达而已。」映洁斟酌用语,说出她的观察。「他心细、懂事,会察看小物,还会画画,一般小儿最多拿笔随意涂鸦,他却可以画出模样,他绝不是痴儿。」
  
她再度强调的语气让邱胜翊抛开了无谓的担忧,顿时容光焕发。
  
「对啊,玮儿很会画画。」他说着便走向大书桌,拿起一迭纸,一边翻看,一边走过来。「给妳瞧瞧,画得很好呢。」
  
趁他走过去时,映洁已收起那根鸡羽毛,打算待会儿还给玮儿。
  
接过了纸张,她小心翼翼地捧好,再一张张仔细翻着。
  
「这是蚂蚁,这是小狗……」她说出所看到的事物,不觉逸出淡淡的微笑。虽是笔触稚拙,线条忽粗忽细,墨色浓淡不一,但一个四岁小童能画出让人一看就明白的虫鸟动物,着实难得,甚至堪称天才了。
  
也难怪,她刚才看到了一个父亲的骄傲光采,他是真心疼玮儿的。
  
既知他是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她又怎会以为他会打孩子呢?
  
她为自己一时的误解感到不安,抬眼望去,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轩眉朗目,神清气爽,宛若青天开阔,万里无云。
  
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在这么亮的天光里,她再一次认识了她的夫君。
  
那神色,依然温煦,就像她刚才在院子里晒着的冬阳,让她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若她不抬头,他是否就直直瞧着她看画的神情呢?
  
可他看她又如何?不过是等着她再说几句赞赏玮儿的话罢了。
  
「啊,这是梅花,梅蕊也画出来了。」她很快低下头,想藉由看画驱除两人之间的诡奇静默,可再翻了两张,却是没了。「就这些?」
  
「我是这两个月才知道玮儿会画画,所以画的不多。」邱胜翊也是实时收回目光,不知所以然地将窗户打开些,给自己吹些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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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就在书房画?」
  
「是的,吃过晚饭后,我就带玮儿过来,起初他坐在桌前画,桌子太高,我给他垫了小凳子,他坐得不稳,怕会跌下去。」邱胜翊说着,便露出笑容,指了方才他坐的窗边椅子。「后来我瞧这张椅子配合小凳,高度合适,便摆上笔墨,给他当画桌。」
  
「该给他订制一张合用的小桌子了。」
  
「哎呀!」邱胜翊以拳击掌,大叫一声,跟了两步,神情显得懊恼。「我早该想到的,我怎没注意到呢?就让他趴着画图!哎呀,疏忽了!」
  
映洁见他真情流露,原是想笑的,但又怕表现得太过无礼,仍是低下了头,却在这片刻之间,想笑的愉悦心情已转为沉沉的苦涩。
  
说到底,他也是一个很寻常的父亲,会关照儿子,也会夸儿子的好,担忧儿子聪明与否,真的是很寻常,任谁当父母的都会如此关心孩儿,可就有人连寻常的父亲也做不来,甚至不知道儿子的生辰。
  
这份苦涩一直深埋心底,她不曾刻意去挖掘,但就是会不时跑出来扰乱她的心情,一跑出来,她就压下,再跑出来,就再压下。
  
日阳渐斜,很快就天黑了,她用力捏了捏掌心,提醒自己回到眼前的丈夫,以及面对现实的、新的家庭生活。
  
「老爷,您方才刚进门时,玮儿是想让您抱的。」
  
「呃?」
  
「我想,您是因为庆儿也站在一块儿,怕冷落了庆儿,所以先抱他。」映洁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她知道他客气,她很是感谢,但有时候还是得顾虑到孩子的心情。「老爷,其实您不必这样做。先到您跟前的是玮儿,您却不先睬他,孩子的感受十分敏锐,他可能觉得被您冷落了。」
  
邱胜翊一愣!他之所以先抱庆儿,的确是她所说的意思。
  
「玮儿向来跟您生活,突然冒出弟弟妹妹,分散了父亲对他的关照,他心思细腻,必然察觉改变,也许他感到害怕,所以变得更安静。」
  
「哎!我太大意了。」邱胜翊搓着手,神色焦虑,直瞧着她,一径地问道:「我该怎么做?轮流抱?今天先抱庆儿?明天再换玮儿?还是同时抱两个?对了!可以的!我臂力没问题,两个孩儿也不重,他们盼着爹回来,不能让他们失望的。可以后妹妹也嚷着要抱,我可该怎么办?」
  
他自问自答,越说语气越是高昂,映洁又看得痴了。
  
没有礼书规定孩子到了跟前,当父亲的一定得抱起来逗弄说话;更何况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严和地位,又才下了值,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摇大摆回房,换过舒适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过来请安。
  
「请老爷不必费神。」她维持惯有的拘谨语气。「我一定会尽心照顾玮儿,让他感觉生活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改变,也会教导庆儿孝敬父亲、友爱哥哥、注重礼节,绝不再让老爷困扰。」
  
「那就劳烦夫人了。」他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她将话讲得太周全,以致于他只能礼尚往来,客气回应。但这一来,好像将教养责任全丢给了她,他忙再补充道:「我是说,多谢夫人提醒,我会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转为金红,太阳快下山了,两人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又是静默,映洁略感不安。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若他心血来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礼,她也不能拒绝,毕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们还陌生。
  
「如果老爷没事的话,我……」她只想赶快离开。
  
「正好有事跟夫人说,这边借一步说话。」
  
邱胜翊说着便走向大书案,上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看来他每晚读书写字后便收拾干净的,另外还搁了一只麻布褡裢,映洁记得那是家保回来时背在肩上的。
  
「这是婚前岳父送来的嫁妆银子。」邱胜翊从褡裢拿出一个小布袋,再从里头掏出一迭厚厚的纸,摊放在桌上。「我本不愿收,后来是我爹收了,再转交给我。里头有一些银元宝,我怕不好使,便换了零头银票,正好银价高,倒是多兑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两,给夫人收下了。」
  
「这……」
  
「嫁妆银子本来就是妳的。」邱胜翊将银票折好,塞回小布袋。「妳和孩子刚过来,我不知道该为你们准备些什么,这钱就让妳自己使。」
  
映洁一直以为,他收了嫁妆银子,应该会拿来翻修屋宅,买匹好马代步,或是多请几个丫鬟伺候,再不成,也会留着自己花用,如今却是全数交给了她?
  
「还有,这是我这个月的饷俸,也一并给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了一个鼓鼓的荷包,打开给她看里头的吊钱和银两。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应该还够。据我所知,一两可买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钱,街上一个馒头二文钱。呵,我也不太明白,总是李嫂说缺钱买菜,我就拿给她,如今请夫人费心了。」
  
映洁懂了,这正是她早有觉悟的事实;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当个邱家的贤妻良母。
  
「我会撙节家用,请老爷不用躁心。」她盯住桌上的钱,低声问道:「可老爷身边不是该留点花用?」
  
「衙门有供饭,我平生最大的开销只在这问书房,若有买纸笔书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总要妻儿生活无虞,再来花费其它的。」
  
一股爇流直往映洁眼眶冲上去,犹如新婚那夜,她也有这种想哭的冲动,只因为他说了一句「庆儿也是我的儿子」。
  
生为女子,身无一技之长,念了书也无法仕进,只能仰赖父亲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诉她,以「妻儿生活无虞」为先,还不啻又是一个让她安心过活的承诺。
  
他怎敢呀?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谖?!
  
映洁用力屏住气息,将所有陡然窜起的激动情绪压抑回去。
  
「对了,给妳瞧瞧这个机关。」邱胜翊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说话时已往书桌后面整片墙壁的书架走去,站定在左边角落,以目示意她过来。
  
她低垂着头,移步过去,定睛在他伸手去拿的书匣。
  
「妳看喔。」他不是去翻书,而是挪开书匣,手掌往后头贴紧墙面的木板压了压、推了推,再掀了开来,原来里头是一只暗橱。
  
他从暗橱取出一只样式古朴的黑木盒,双手牢牢捧住,放在大桌上。
  
「夫人妳瞧,」他打了开来,将盒里的事物一件件摊放在桌面,一一为她介绍道:「这里有房地契,我的告身,玮儿的生辰八字,肚挤片儿……啊!还有这支胎毛笔。」
  
邱家的宝物都在这里了。映洁凝目看去,京城常棣巷邱氏家宅房契、邱胜翊进士及第和任官叙述的告身文凭、详载玮儿生辰的泥金纸笺,上头正是邱胜翊工整端正的字迹,而那个小红布包,装的就是肚挤片儿了?
  
她拿起小红布包,轻柔地抚了抚,那曾是娘亲和孩儿之间的血脉相连,他留着这肚挤片儿,一来是珍爱玮儿,二来也是怀念他故去的妻吧。
  
「我一直舍不得用这笔,以后再留给玮儿。」邱胜翊拿着胎毛笔仔细端详,又以指头试了试笔端软毛,抬眼笑问道:「庆儿也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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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儿没有。」映洁语气淡然。
  
庆儿出生豪门大户,白是有人留心做胎毛笔,但做了又如何?无人收藏,无人赏玩,最后留在那个被官府查封的深宅大院里,没有带出来。
  
「这样……」邱胜翊放下胎毛笔,见她眉眼低垂,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住地轻抚小红布包,那不想说话的模样--哎!真像是玮儿。
  
她有难言之隐,他也不愿追问,他再次郑重地提醒自己,既已娶她为妻,她该过的是新的生活,他是再也不会提及她过去相关的事情了。
  
「好了,妳看完了,给妳收回去。」
  
「老爷?」映洁惊慌地抬头,对上了他始终不变的温和笑意。
  
这个动作的意义太重大,她承担不起。
  
「妳是我的妻子,也是这屋子的主母,我们夫妻之间再无秘密。」
  
「我。」怎么,喉头又被什么酸酸的东西哽住了?
  
「映洁。」
  
「吓?!」
  
「映洁。」邱胜翊终于喊出了口,这些日子来堵在胸口的闷气立刻消散无路,再喊第二遍就顺溜多了,刻意扯出的微笑也转为自然柔和,声音自是一样地温厚。「这里是妳的家,有任何事,妳尽管作主,拿不定主意的再告诉我,我们夫妻可以商量。还有,从今晚起,妳和春香别待在房里吃饭,带孩子到饭厅一起吃。」
  
「可是……不行的!」她心脏乱跳,慌张不己,不敢再看他的笑容,立刻找到理由拒绝。「妹妹和庆儿还要人喂饭,常常得哄着才吃,一顿饭下来可以吃上一个时辰,我怕会耽搁老爷用饭……」
  
「一家人没有分开吃饭的道理。」
  
这么严肃的命令语气,依然是和气温煦,说的又是天经地义的家庭轮理,映洁没有借口了。
  
「是的,老爷。」
  
「这传家盒子让妳收着了。」邱胜翊再次嘱咐道:「摆那块板子是有窍门的,旁边有个卡榫,妳先试试看,我再教妳怎么拿捏。」
  
映洁战战兢兢地将桌上事物收进盒子,捧了起来,放回暗橱里。
  
这是传家的宝盒,他告知她藏宝的地点,夫妻之间再无秘密。
  
平等,坦荡,真诚,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一个男人所尊重,他是主人,她则是平起平坐的主母。
  
他既待她以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同等的心意回报他,相夫教子,勤俭持家,让他无后顾之忧。
  
毋需再想太多,从此平凡度日,安心了。
  
「我说大小姐呀,当京官的夫人不是终日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有空还是得出来走走,今天姨娘就带妳见世面了。」
  
映洁想安心度日,但事与愿违,没几日,吴府夫人便请她过去。
  
说是吴夫人,却非她的亲娘。这位夫人不过大她十来岁,早年是京城名妓,貌美聪明,能诗擅文,父亲很是喜欢,花了重金纳为宠妾,她十三岁那年,郁郁寡欢的母亲在宜城过世,才过了百日,借口「朝廷为重」而无法回宜城治丧的父亲就将爱妾扶了正,成为「吴夫人」。
  
如今的吴夫人名正言顺,更能施展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事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映洁坐在马车上,不安地问。
  
「去见太师夫人。妳该知道,邱胜翊是翟太师一手亲力提拔的,也该知道,太师夫人是当今太后娘家的表姊,两人还是小姐时,感情就很好。」
  
「我知道。」在她出嫁之前,父亲已在家书中详尽说明。
  
「既然妳嫁过来了,就得去拜见师母,这是学生晚辈应有的礼数。」
  
「我以为……」应该是邱胜翊带她登门拜访吧。
  
「男人啊,成天忙公事,忙着忙着就忘了,妳当夫人的得警觉些。老爷有老爷的交际应酬,夫人也得帮衬帮衬、打点打点,他自去见他的恩师,妳就来见师母,好让老爷的官路顺畅些,好走些。」
  
「当官的事我不懂。」
  
「不懂就多看、多学,姨娘这不就在教妳了吗?」吴夫人夸张地叹口气。「姨娘好歹是妳名分上的娘,我也是疼妳的,希望妳过好日子。」
  
映洁不置可否。当年这位继母风风光光地坐在宜城祖宅大位,接受「女儿」的跪别出嫁,煞是尊贵;如今她嫁来邱家,却推说不是亲生母亲,不方便前往邱府吃家宴,真不知那一双大小眼,到底疼她什么了。
  
「大小姐呀,妳得明白,妳不是杨家四少奶奶了。」吴夫人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他们杨家呼风唤雨,不用妳四少奶奶出面,人家想巴结妳都来不及了。可现在情势不一样,邱胜翊只是个五品官,即使有翟太师帮他开条门路,接下来还是得靠他自己。」
  
「靠他自己?那何必需要我?」
  
「妳怎么说不通呢!」吴夫人大呼小叫的。「难怪我听宜城家里的人说,妳过去老跟四少爷吵架,莫不是妳这大小姐的任性脾气,惹恼了夫君,让他讨厌了,这才将妳休了?」
  
映洁抿唇不语,用力揽紧手里的丝帕。
  
「算了算了!我不讲了,讲了妳又不高兴。要不是妳爹知道女婿不懂送往迎来,更不懂夫人们这边的礼数,又何必叫我出来看妳大小姐的脸色啊。」吴夫人夹枪带棒,摆足了「母亲」的威风,这才转回「慈祥」的脸孔,优叹一声道「我们也是为女儿女婿好,这番苦心妳得明白呀。」
  
「姨娘,我懂了。」映洁懒得再听她唠叨了。
  
来到太师府,两人由丫鬟带领,穿屋过院,来到翟夫人所在的主屋大厅,那里已坐着七、八位夫人,个个衣裳华美,一身一头的金银首饰,全部拿眼瞧着施施然走进来的映洁。
  
经由吴夫人介绍,见过了首辅夫人,她只是瞇了眼,点点头。
  
「哟,是邱大人新娶的夫人啊!」尊贵的翟夫人还没开口,坐在最上位的一位年轻小姐倒是抢先说话,一双美目上下审视着映洁。「年纪是大了些,身子也圆些,邱胜翊大概是想妳再帮他多生几个儿子吧。」
  
「幸好赵大人舍不得太早嫁闺女。」翟夫人转了一张慈眉善目,和蔼地道:「赵小姐妳是天生命格贵重,金枝玉叶,注定要有更好的姻缘。」
  
「是呀!」又有夫人搧风点火。「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又哪配得起赵小姐您呢?只怕还会折了他的福、损了他的寿呢。」
  
「哟,李夫人就别损邱大人了,人家的新婚夫人在这里。」赵小姐笑道:「还是嫁过人的,配上死了老婆的,这才匹配啊。」
  
「啊!瞧我疏忽了。」吴夫人陪着笑脸,赶紧拉了映洁道:「来,见过右都御史的千金赵小姐。呵呵,再一个月,就得尊称一声沣王妃了。」
  
映洁听出了端倪,脸色平静,敛衽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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