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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月牙蔷薇(翊潔)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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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1次PO完]月牙蔷薇(翊潔)

小说简介:
  
窗外踏雪而来的他身形颀长,衣袂飘飘,但,「此刻」的他┅┅其实只有背影还可以啦!然而,只有她知道他是多麽的深藏不露,神秘的过去、冒险的生涯、阴沉的个、多变的面貌,让他就像一片冰原,下面涌着不见底、会淹死人的深潭;而且,既然他曾撂下诬陷她的狠话,并打算诬赖她要与他私奔,两人祸福与共┅┅那他又怎能挥挥衣袖自己走人呢?他这样「欺负」她,她乾脆也来个假戏真做,与他「私奔」去也!而她那信心十足的模样、明亮的眼眸、热切的语气,着实让他感兴趣,不自禁的让她占尽上风,赖上他,且对於未来的「逃亡」,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只不过,在两人因误会而分道扬镳之後,他为什麽会那麽痛苦?夜里辗转反侧是为她,白日无心工作是为她;寝食难安是为他,苦闷烦躁是为她,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他以为无关紧要的她啊!由她,他这将身心都奉献给国家、革掵的人,居然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系一个人的滋味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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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民国七年,岁末严冬,天上挂着不成形的云,地上散着不成堆的雪,四处苍茫一片,逼出冻人的寒意。
  
但,映洁绝不为这令人丧气的酷白所败,她脑海中充满着各种鲜灿的色彩,嘴里轻念着百花历中的十二月:腊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梅青绽,山茶灼,雪花大出。
  
多么美的景象呀!红的艳红,白的皎白,都带着人间最纯粹的完美,不为外界的浑浊所污染……这都是属于她内心的一切,人有想像力真好,仿佛守着一方净土,藉着永不止息的温暖,再苦再难的环境,都能够捱过去。
  
她的眸子,带著作梦的神情,又朦胧又清亮,越过窗棂,越过枝桠,越过石墙上“仰德女子学堂”几个大字,极目天涯,与微弱的阳光相遇。忽然,她的视线又转回来,落在校园中,一个颀长的男人身影吸引住她。
  
“啪!”
  
老校工关上映洁身旁的窗子,继续往前走,在大火盆中添些柴炭。哦!又轮到需要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的西画课了。
  
教室的门打开,仿佛仪式一般,最先进来的是宋家辈份最高的叔公,他乃是颇负盛名的前清知府。第二位是前清秀才,为地方裁决执事。第三位是仰德女校的创办人宋世藩,也是三者之中,唯一不必拄拐杖的长者。
  
接着是仰德的女校长吴蕴明,她三十来岁,一头齐耳短发,一身粗布旗袍,面孔十分严肃。
  
他们四人各在靠墙近火盆的太师椅上坐定。现场十二位白短衫黑长裙的女学生,皆垂首敛目,屏气凝神。
  
然后,那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走进来,他动作轻巧,却一步步和着映洁的心跳。
  
他今天不再带雏菊、萝卜或白菜那些应时的蔬果,而是一颗大人头,高鼻深目加鬈发,白碜碜的,看起来有些恐怖。
  
这玩意儿也在三位耆老中造成某种程度的惊吓,吴校长忙站起来说?“邱铭老师带的东西叫石膏模型,它是用来练习素描的,而素描是学习西画最基本的功夫。”吴校长说完,看着邱铭。
  
他清清喉咙,接下去说:“事实上,模型不仅限于人头,还有其它器物。但是在西方的绘画史上,“人”这个主题一直是最重要的一环。你们一定发现到,桌上的模型是属于西洋人面孔,因为西洋人的五官轮廓较深,正好拿来练习光的亮度与阴影。”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起来。他的眼睛除了看画纸外,就是坐在太师椅上的人,仿佛他讲课的对象是那些老先生,而不是满堂十八、九岁的少女。
  
映洁被迫呆若木鸡,但她的唇边还是忍不住向两旁延展,因为这情景实在太荒邱可笑了。
  
“画好人的五官是走入西画世界的第一步骤。”邱铭的手飞快下笔,嘴巴继续说:“因为这包含人体素描中各种的笔法及采光。在西洋人的观念里,山川景物、虫鱼花鸟固然可爱,但都不及人体的流畅优美。像我们举手投足的姿态,走路时肩膀及大腿肌肉的线条,横卧的样子,都是可以入画的人体之美……”
  
吴校长突然用力咳了一声,站起来说:“邱老师已经讲得够清楚了,我们现在开始动笔。”
  
幸好吴校长实时打断邱铭的话,否则他左一句人体,右一句大腿,不但那几位老先生脸红得像关公,就连映洁也差点憋不住气爆笑出来。
  
她紧绞着膝盖上的手帕,偷偷斜睨旁边的宋璇芝。这位小姐果然是名门闺秀,一脸的沉静理智,丝毫不受方才那一幕的影响。
  
唉!她吴映洁就学不来这中规中矩的模样。所谓的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还真是不同凡响。璇芝从小就被灌输一大堆老夫子之言,一套四书,一套五经,就如同经线和纬线,把一个姑娘家框在范围之内。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璇芝满口的礼义道德,竟还能正经得如此可爱,叫人忍不住想亲近。
  
若要相较,璇芝如太湖之水,平波浩渺;她则如钱塘之潮,澎湃汹涌。
  
谁叫她要长在无家法又无家规的环境中呢?她自幼所见的,不外是强势者的跋扈嚣张,弱势者的卑贱懦弱,在酒肉熏臭里,暗藏着男盗女娼的嘴脸。
  
她若不是心中澎湃汹涌,又如何度过这十九年的岁月呢?
  
她其实是不会笑的人,满脑子愤世嫉俗,嘴巴学的是尖酸刻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邱铭就想笑,甚至把他放在自己的想像世界中,即使是无声地走着,也让她有一种忍俊不住的感觉。
  
这应该不是芳心暗许,或者他是全校唯一年轻男老师的缘故吧!
  
因为邱铭实在太呆板木讷了,每天就梳着一式头发,固定一身灰蓝陈旧的长袍,脸上表情一成不变,声音不死不活的,除了他教西画,除了他没有白发白鬓外,实在与那些冬烘先生无异。
  
所以自三个月前他上的第一堂课开始,原有的轰动声势立刻减弱一半,以后每况愈下,最后连爱吱吱喳喳的女学生都懒得谈论他时,就可以明白他这人乏善可陈到什么地步了。
  
但徇美仍然维持“一见他就想笑”的情绪,一堂一堂课过去,这种可笑感,有愈加强烈的趋势。
  
她把眼光由那丑得可以的石膏像,偷偷移到邱铭的脸上。他长得可算是一表人才,眼睛够深邃,鼻子够挺直,嘴唇够有型,身长玉立的,有几分风采;只可惜头发太硬,脸皮太僵,像戴着一副畏畏缩缩的面具,给人家一种不太有男子气魄的印象……映洁正想着,才发现自己拿笔画在纸上的,不是那位西洋老兄,而是邱铭的人头。
  
她吓了一大跳,搞不清楚目己是哪一根筋不对劲,她试着修改,又怕时间来不及。唉!
  
管他的,反正她的技术并不好,他们大概也看不出来,在这节骨眼,只好将错就错了。
  
而且,她私心以为,画邱铭比画假人头有意思多了!
  
老校工摇着下课铜铃,映洁趁乱中交出她那与众不同的画作。
  
下一节课也是男老师,但高龄己六十有余,所以不需要贞操保卫队。太师椅被搬走,几位耆老及校长、邱铭,都鱼贯而出,和来时一样,都是好笑的仪式。
  
一离开坐位,映洁又往窗口倚着,推开一点缝隙,让冰凉的风吹在她烫热的脸上。
  
“你真的不怕冷呀?”璇芝走过来,伸手要关窗户,说:“小心又要挨骂了。”
  
“你不觉得这儿的空气很糟吗?”映洁皱着鼻子说:“不但是这儿,还有富塘镇……不!应该是整个河间县府,整个中国,总叫人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璇芝习惯了映洁的激烈言辞,只笑笑说:“这儿的空气怎么不好?仰德女校已经是我们的通气孔了。”
  
“怎么通法?”映洁说:“你瞧,你爹和叔公端坐着如护法金钢,邱老师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看“西画”就要变成“死画”了。”
  
“你不是常说,自由是存于心灵及意志之中吗?”璇芝仍神闲气定地说。
  
“可惜这个世界,总是按照外在的形式来做事,把人都弄成了傀儡……”
  
映洁正说着,旁边传来一位女同学培秋的声音:“我就说邱老师像结过婚的人嘛!
  
结果刘大婶不信邪,连续向他提了两次亲,他都一口回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这不表示他在家乡有妻子吗?”
  
“那可说不准呢!既然有妻子,为什么不大方地说清楚呢?”另一位女同学玉琴辩驳完,还转过头问璇芝:“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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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知道?”璇芝笑着回答。
  
“你们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背后闲嗑着男老师成亲了没有,这又与你们何干?”
  
映洁很不客气地说。
  
“别说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哟!”培秋说。
  
“会有什么好奇心嘛!”映洁仍一本正经,“像他那么死板又无趣的一个人,我才懒得花心思。他最多就是戏班里的丑角,叫人想发笑而已。”
  
“丑角?还真亏你想得到!”玉琴笑出来说:“看来,天下之大,就没有你看得上眼的英雄好汉了!”
  
“当然,英雄好汉我要自己当,我才不相信女性会输给男性。光说我们一个吴校长,就不知要愧煞多少虚有其表的七尺汉了。”映洁说得更起劲。
  
“别和映洁辩了!她一心只想学吴校长,做个不为婚姻所困的女人。”璇芝在一旁说。
  
“不要婚姻?那岂不是要到庙里当尼姑了?”培秋惊怪地说。
  
“喂!你到仰德来念书是念假的吗?女人除了当男人的奴隶,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映洁想想又说:“不!甚至还能说,女人脱离了男人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海阔天空……”
  
大伙正听得津津有味,老校工又来“啪”地一声关窗子。她们才发现教国学的任老先生,已危危颤颤地走到讲桌前,在石板上写下今日的作文题目“论守道而勿失”,旁边再加注一行字“由女四书中探经义”。
  
映洁瞪直了眼。论守道,八成是论守妇道;而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这四本书,她早就丢到脑后了。
  
偏偏这堂课是富塘镇那些卫道之士要求的,连要抗议的权利都没有。映洁只有不甘心地磨着墨,手里毫笔一挥,写下的头两句,竟是革命女杰秋瑾的诗:淤泥有愿难填海,炼石无才莫补天。
  
唉!她何时才能冲破家庭及社会的藩篱,做她理想中的自己呢?
  
一阵寒风袭来,身旁的窗被吹开了一个小缝,恰好够她看见雪地里踽踽而行的邱铭。
  
那飘飘的衣裙,颀长的身形,从远处望去,才些微透出俊逸的神釆。但只要想到他在课堂上的表情和姿态,映洁又要发笑;仔细寻思,这还真是相当怪异的乐趣呢!
  
映洁躲在藏书楼中翻着一本本老旧的籍册。这里是吴家最僻静的一个角落,远离园内所有的勾心斗角及肮脏行径。
  
二十年前,当吴世明用巨资买下这宅第时,也同时保留了藏书楼中的一切东西。他自己当然是不读书的,那些连烧灶都嫌的纸册,只成了他与地方土绅附庸风雅的一种工具而已。
  
映洁在七岁时,因为一次捉迷藏的机会,发现了里面堆栈的书籍。她那读过诗文的母亲,便由墙上一幅字开始教起。那幅字联虽已蛀蚀,但她仍记得其中的几句:一书一世界,一字一如来,自在自在。
  
据说在许久以前,楼外的扁额就写著「自在轩”。
  
这确实是她在吴家最愉快的地方,可以避开父亲和几位姨太太的鸦片烟,兄弟们的欺侮,姊妹们的嘲弄,以及那些奴婢的欺善怕恶。
  
在成长的过程中,映洁一直都是孤立而特别的。孤立的是,她母亲如兰嫁入吴家做二姨太后,就只有生下她个这女儿,特别的是,在吴家一门的不学无术下,映洁偏喜欢念书,他们笑她是遗传到中过秀才,却潦倒一生的外公。
  
在吴家这种一妻三妾,三儿六女的大家族中,映洁应该会过得很凄惨的。但吴世明敬二老婆的学识,又爱映洁的聪慧,所以对她们这一房有某种程度上的宽容与放纵。
  
比方说,如兰受不了妻妾间的倾轧,自愿入尼姑庵带发修行,这对吴世明而言,是很没面子的事,但他也勉为其难地答应。又比如,他一直任着映洁读书,甚至还不顾众人反对,送她进仰德学堂,他所抱持的理由是——“富塘镇几个有名有姓的大户,都把他们的女儿送进去了,我能落人后吗?他们老说我是暴发户,是仗着几个臭钱的粗人,我就要让他们瞧瞧,我段某人养出的女儿,也不输给狗屁翰林的宋家!”
  
这些话说得令人啼笑皆非,虽然显示吴世明对三女儿的偏爱,却也让映洁更了解她与家人之间巨大的鸿沟。
  
捻亮油灯,她再继续翻阅吴校长借她的新青年杂志,其中正倡行“新文化”运动,支持民主与科学,反对旧有中国的黑暗,篇篇文章都是辛辣讽时,一针见血。而他们段
  
家就是腐败中国的缩影,最需彻底改革的。
  
突然,上楼的脚步声响起,映洁由里头说:“我不是告诉你,晚膳以前都不要来吵我吗?”
  
“小姐,是老爷有请。”她的丫环小春在门外说。
  
映洁只有下楼来,沿着回廊走到前厅去。
  
这一段路不算短,白雪丝丝飘在脸上,读了一下午的书,竟不知温度降了许多。
  
吴家大厅自是眩人眼目的金碧辉煌,那最高级的紫檀、楠木家具不用说,还有西方的大理石,混在一起摆设,在惊叹其奢华之际,还有不伦不类之感。
  
她绕过镶着金银宝石的屏风,熟门熟路地来到左翼的暖阁。一排嫣红的宫灯下是长长的床,上面铺着黄色锦缎被榻,中间搁着精雕细琢的方形烟盘,各种细巧美丽的烟具、小茶壶、香烟缸、点心,分别散置着。
  
吴世明和四姨太各躺一边吞云吐雾着,屋内的角落还有下人忙着烧烟膏,一片昏昏沉沉,写满醉生梦死。
  
映洁走近一步,才看清楚她六岁的幼弟执青,正靠在四姨太的三寸金莲旁,拿着小烟杆儿当玩具般吸啃着。
  
“天呀!他才几岁,你们就教他吸鸦片烟,这不是存心要毁掉他的一生吗?”
  
映洁一个箭步向前,抢了弟弟手中的烟杆。
  
没想到执青大哭起来,跳着要抢回他的东西。
  
四姨太连忙坐直身体说:“咦?这是我生的孩子,我爱叫他吸什么就吸什么,你管得着吗?”
  
“执青有气喘的毛病,我们只是让他夜里睡得好而已。”吴世明动都不动一下,懒懒地说。
  
映洁把烟杆藏在身后,就是不让执青拿到。这时候,执修走进来,用力抢过烟杆,交给了又哭又闹的弟弟。
  
“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也要执青吸鸦片上瘾,成了没有用的废物吗?”
  
映洁争不过兄长,气急地说。
  
“你说这什么话?谁又是废物?”执修怒瞪着她说。
  
“就是你!”映洁毫不畏惧地回答。
  
执修一巴掌过来,映洁早就预料到,所以快速闪开。执修老羞成怒,拳脚的架式都出来了。
  
“好了!”吴世明终于坐直身子,大咳一声说:“映洁都那么大了,你这做哥哥的还欺负她,这像什么话呢?赶明儿个给马家的化群知道了,你这大舅子可吃不完兜着走!”
  
“谁又是马化群的大舅子?”映洁一听,脸色大变的说:“爹,我不是拒绝这门亲事了吗?我打死也不会嫁给马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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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慢啦!人家大聘小聘都送来了,爹早已点清收库,你是非嫁不可啰!”执修幸灾乐祸地说。
  
“爹,您怎么可以让女儿嫁给这种人呢?马化群恶名昭彰,生活淫乱,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您这不是要葬送女儿的未来吗?”映洁急急地说。
  
“你女孩子家懂什么?马家财大势大,嫁过去享受的是金山银山,我帮你攀到这门好亲事,你还敢在那儿疯言疯语?”吴世明皱着眉头说。
  
“我就是不嫁!”映洁跺着脚说。
  
“哟!她娘怪,生的女儿果然也怪!”四姨太斜躺着,故意说:“也不瞧瞧自己长了一双大脚,有人要就偷笑了,还赚东嫌西,真是不知好歹!”
  
“你希罕,你去叫珊美、琪美嫁他好了!”映洁顶嘴,说出四姨太女儿的名字。
  
“你瞧,这女孩子太没大没小了,都是被你宠坏的,这下子怎么管呢?”四姨太尖着嗓门说。
  
“映洁,你知道界线的,有些事事不能太过份!”吴世明声音带着警告:“从小,因为你鬼灵精怪的,我凡事都由着你。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得由父母来做主,我要你嫁给谁就是谁,不许你在那里胡闹!”
  
“爹,您既然非要和马家结亲,珊美也可以呀!”映洁又加了一句:“我想四姨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珊美自然是比你懂规矩。”四姨娘不甘示弱地说:“可那个马化群有眼无珠,偏就只中意你,还不晓得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呢!”
  
“珊美还是有希望的!”吴世明拍拍爱妾的腿说:“我打算把她嫁给化群的弟弟仕群,两家亲上加亲,财源滚滚呀!哈!哈!哈!”
  
“爹,您是在卖女儿吗?”映洁的语气含着控诉。
  
“够了!你讲话的态度像个做晚辈的吗?”吴世明忍住怒气,又说:“我今天叫你来,不是问你的意见。我是要告诉你,马家决定在农历年前把你娶过门,你自己要有个谱,顺便去知会你母亲一声。我说完了,你可以走啦!”
  
映洁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吴世明闭上双眼,由四姨太替他烧烟泡。床的尾端,执青抱着小烟杆熟睡着,而执修老练地吸着烟,神魂早在九霄云外了。
  
唉!这个家已无药可救,难道她也要被拖下水吗?
  
映洁又气又忧地走回自己的厢房,外头仍然飘着细细的雪花,但她心事重重,已不觉得寒冷。
  
马化群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常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映洁见过那人几次,一脸狡桧,眼神邪恶,在外是恶霸,对内是荒淫无道,听说他已纳了几名小妾,屋里的婢女看到他,都避如蛇蝎。
  
马家比吴家又更糟,千万嫁不得。即使是珊美骄纵无理,又常找她的碴,和她作对,她也不忍心这个妹妹落入马家两兄弟的手上。
  
踱回房内,映洁的心又多了一份无奈与哀伤。环顾四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在这儿生活了十九载,是不是也沾染了一身的腐败呢?
  
她的视线停留在书桌旁一盆白色的蔷薇花上。因为纸窗厚,炭火旺,蔷薇误以为是花季,开得灿烂,也发出阵阵的香味。
  
“你好傻呀!开错时间,开错地方。你虽然洁净,但能逃得过污染吗?”她对着花喃喃说着。
  
花只是无言。映洁自有记忆以来,这盆花就静静地存在着,她眼见母亲悉心照料,从不过问,直到母亲去尼姑庵的前一天,亲自把花带到她面前。再万般嘱咐说;“这盆花叫做月牙蔷薇,是你外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是我嫁入吴家仅有的陪嫁。这些年来它是我精神的支柱,也使我能超脱事外,不与世同流合污。殉美,我把它交给你,就是要时时提醒你,你流有我韩家孤傲不屈、正直清白的血液,无论环境如何艰险,你都要如月牙蔷薇一样,保持着纯洁与无瑕。”
  
保持纯洁与无瑕?她要怎么做呢?或许她也该追随母亲,进尼姑庵吃斋念佛,以远离尘世的丑陋。但,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不!这是一条最懦弱的路!她还年轻,也有许多梦想,盼望的是能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又岂能安于这孤寂的青灯古佛呢?
  
她应该先问问母亲的意思。母亲一向是冷静有智能的,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宝云庵”位于富塘镇的西郊,因为有一大片沼泽及荒坟,人迹罕至,是避世修行的好地方。
  
寒冬,草径积雪,树枝光凸,天惨淡澹的,不见一只飞鸟,让人有漫入荒烟,不知所终之感。
  
每次来探望母亲,映洁都是坐马车来的。她往往在出了城门后,便打发车夫回去,自己亲尝在野地里驾车的滋味。
  
马见到白墙,嘶鸣一声,脚步慢了下来。庵内的人早听见动静,在映洁还未到时,就打开了黑色大门。
  
如兰在这里的地位是颇某特殊的,虽然她的一切衣食起居都与庵里的众尼相同,但因她是带着发修行,吴家又是最大的供养户,所以她有自己独立的厢房和院落,人称“慧生居土”。
  
事实上,很少人会把慧生居土与吴家的二姨太联想在一起。镇里是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流言,但吴世明为了面子,不准家人透露风声,因此如兰的出家就变成一则无法求证的传闻。
  
在街巷谈论的人,以不信者居多,还常斩钉截铁地说:“吴世明是杀人放火起家的,他府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映洁第一次感觉到身为吴家人的悲哀,是在母亲坚持离开的时候。后来她进入仰德学堂,在同学的歧视和排斥中,更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痛苦。
  
幸好她本身好胜好强,课业优秀,表现出类拔萃;在吴校长夸奖及璇芝视为至友的情况下,大家才慢慢接纳她,不再计较她的姓氏。
  
但此刻,她们若知道她被许配给更作恶多端的马化群时,岂不是要跳离三尺之外,摆出极端不屑的表情呢?
  
她愈想愈觉得前程暗淡,走进母亲的厢房里,脸上只有委屈可怜的模样。
  
如兰恰好做完午课,正在纳几双布鞋,看见披着玄色夹袄翻毛长斗篷的女儿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学校没上课吗?”
  
“这两天是假日。”映洁有气无力地说。
  
如兰这才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那美丽细致的脸蛋,没有往日爱娇的欢颜;那常散着光彩的眼眸,盛着忧愁,睫毛闪动时,还投下青青的阴影。
  
“怎么啦?是不是又和你姨娘及妹妹们呕气了?”如兰一面暖女儿的手,一面请打杂小尼端一碗热的素果甜汤来。
  
“她们呀!我早就懒得理了。”映洁皱眉说:“这回是爹。他要我在农历年前,嫁给那令人恶心的马化群!”
  
“什么?”如兰的脸一下子凝重起来,“怎么会呢?他明明答应我,不让马家兄弟动你半点邪念的。看来,他真是不足以信赖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够牺牲。”
  
“就是嘛!我早就告诉您,爹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您就狠心地把我丢在吴家,整整有六年之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映洁埋怨地说。
  
“再怎么说,你也是吴家的女儿呀!而我这一走,是出尘世,又如何带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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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兰叹一口气:“这些年来,我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与其在吴家诸妄堕恶中迷失,还不如到这里为你和你爹念佛祈福,消除罪孽。”
  
“结果我们是愈陷愈深!映洁见母亲无奈的脸色,不忍地说:“其实我也不怪您,只是有时常想,您为什么不替我找个比较好的爹,不必家财万贯,只要能让我清清白白做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我就很满足了。”
  
“傻孩子,人世间充满着看不见的大轮回,姻缘的聚散与命定,又岂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如兰停了一会又说:“当年河南闹饥荒,你外公带着一家五口逃难到此,最后却死得只剩我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卖给吴家,让韩家人有善终之地。嫁给你爹是彼此的孽,生下你是彼此的债,谁也逃不过,所以我叫“慧生”,就是慧生而痴灭,方能止恶而种善根。”
  
这时,小尼端来了素果甜汤,如兰停止谈话,催映洁趁热快喝。
  
“娘,您说了那么多命呀孽呀债呀的,还是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嘛!”映洁尝了一口汤说。
  
如兰缝了几针鞋底,想了一想,才抬起头说:“我实在不希望走这一步,但跟你爹的时日里,我已经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其实早在你十三岁,马家有意订亲时,我就预备著有这么一天。只是,映洁,你有足够的勇气来对抗这一切吗?”
  
“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呢?”映洁放下汤匙说。
  
“就是逃,逃离吴家,逃离富塘镇,永远不要回来。”如兰缓缓地说。
  
“逃”也是映洁常留在脑海里的字眼,但真的提出来,就成了很惊心动魄的一件事。
  
她不禁说:“逃?但天下之大,我要逃到哪里去呢?”
  
“这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在尼庵思考的事。”如兰说:“天地广,可任你自由飞翔;
  
但天地广,也蕴含着不可测的凶险。尤其你又是娇养的千金小姐,为娘的再怎么也是放心不下。”
  
“娘……”映洁叫着。
  
“金钱方面,我早就预备好了。”如兰打断她说:“还记得我交给你的那一盆月牙蔷薇吗?我在盆底藏了一些金银手饰,正好当成你离家的盘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
  
是呀!她们没亲没戚的,出了富塘镇,什么熟人都没有。要逃家逃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母女两人,愁目对视。
  
门“呀!”地一声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灰色尼姑袍的妇人。映洁定睛一看,竟是她许久不见的奶娘。
  
“周妈,怎么会是你呢?你不是回乡下老家了吗?”映洁极惊喜地说。
  
“我是回去了呀!可我大儿子和媳妇都不孝顺,拿了我的钱,又三天两头嫌我。我一气之下,干脆到庵里陪你娘带发修行过晚年,还省事许多!”周妈走近几步,仔细打量映洁,又说:“瞧,这女娃儿我才一年不见,就标致成这样,比一朵花还美哩!”
  
“你呀!别又把她给夸坏了!”如兰在一旁说:“映洁皮得很,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
  
“我才不要像女孩子呢!什么自由都没有!”映洁反驳说。
  
“结果弄得你小脚也没有缠。”周妈拉起映洁的裙子瞧着说:“啧!啧!大脚板可真丑。当年你就是哭,哭完就踢人咬人,折腾得我们大人都受不了,才放开你的裹脚布。现在你可后悔了吧?”
  
“我才不会后悔呢!”映洁突然想到说:“对了!阿标哥哥不是到上海了吗?他还好吧?”
  
“很好!他在上海的码头找到一份工作,有吃有住,养活自己外,还有余钱寄给我。”周妈叹一口气:“说起来,我这老二是比较有出息,我一直想着将来靠他,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唉!”
  
“都是那可恶的马家兄弟,竟要将人逼到骨肉分离才甘心!”映洁愤愤地说。
  
一年多前,马家在镇北买了一块地,周家正好就卡在水源中间。马家谈也懒得谈,就用巧取豪夺的方式,强迫周家离开。阿标不吃那一套,差点被私刑打死,后来是如兰由庵里送出一笔钱,连夜助他逃往上海,才免去一场杀身之祸。
  
“如今祸事是落到映洁头上了。”如兰忧心地说;“她爹已经把她许配给马化群,人家年底就要来迎亲了。”
  
“什么?马化群那老魔头,千万不能嫁呀!”周妈惊恐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不能嫁。”映洁说:“但是我爹和大哥早就与他连成一气,根本不会顾到我的幸福和感受。”
  
“我还正想着怎么将映洁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多少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真有些束手无策。”如兰说着,眼睛突然亮起来:“对了!映洁可以到上海投靠阿标,不是吗?”
  
“投靠阿标?”周妈带着几分迟疑说:“好是好,可我家阿标是个粗人,做的又是粗工,只怕不能照顾好映洁小姐,反而害她吃苦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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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能逃离马化群的魔掌,什么苦什么罪,我都能吃的。”映洁很坚定的说。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如兰对周嫂说:“我很信任阿标这个孩子,他一向待映洁像自己的妹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好了!现在有钱,也有地点了,我要什么时候动身呢?”映洁的情绪这才开朗了一些。
  
“傻孩子,你以为这是去郊外赏花呀!哪能说走就走?”如兰指着门外说:“你自己瞧瞧,外头天寒地冻的,路途的崎呕难行,连男人都要退壁三舍,更别说你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家,我想了都害怕。”
  
“娘,您要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撑下去的。”映洁热切地说。
  
“你别忘了,后面还会有段马两家的追兵。你若被抓回去,就是为娘的,恐怕也很难救你了。”如兰依然犹豫,“所以,映洁,你要考虑得非常周详。你此行所要的,除了大量的勇气外,还有过人的智能,才能够逢凶化吉,明白吗?”
  
“娘,我完全明白。”映洁下定决心地说:“我宁可死,也不会让马化群碰我一根手指头的!”
  
“阿弥陀佛,别说死呀!”周妈念念有辞地说:“我立刻寄封信到上海给阿标,要他好生照顾映洁小姐,若有一点闪失,我绝不饶他。”
  
“周妈别急,这件事暂且不要泄漏出去。”如兰又对女儿说:“映洁,你同学那儿也要守口如瓶,连最要好的宋家小姐都不能说,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娘。”映洁乖顺地点点头。
  
笑容终于又回到映洁的脸上。其实她一点都不怕飘流困顿的苦,她只想着,存在于她梦幻中的广大世界,有晴朗天空的,有无垠大地的,终于要到她的生命里来了!

『3』第二章

如兰去预备天黑前的晚课,周妈去熬稀粥,映洁就留在厢房内,帮忙抄写经书批注。
  
屋外有眩白的阳光,把房檐下滴溜一串的小尖冰照得闪闪发亮。映洁并不想外出,再领受那刮颊刺骨的寒风。
  
席榻旁的暖炉烧得红通通的。映洁早脱下那玄色斗篷,只穿一身月牙白的绸袄衫裤--她最喜欢的颜色,再把黑亮细柔的发丝打散,编成一条辫子,学江湖侠女,缠绕在头上。
  
喝一口清茶,觉得身净心也静,才将小几搬到窗前,端坐在团蒲上,随着母亲娟秀的字迹,一字一字抄着:……善根有三:无贪、无嗔、无痴一切诸善法,皆从三善根增长。……突然,窗外有物体坠地的声音,“噗!”一响又恢复寂静。映洁停住笔,听一会儿,猜是屋顶过重的积雪落下,或者是枝桠被雪堆压断。
  
……如是等善根,乃至一毛之轻,一尘之微,一沙之小,一涕之细。种在八识田中……有人在雪地上行走的足音……不!也可能是小动物,因为动作极轻,若非映洁抄经抄到心灵澄静透明,也不会去注意到这比风大不了多少的微响。
  
……一念来一念去,一日一夜,有八亿四千万念,念念不息。一念善,得善报果;
  
一念恶,得恶报界。……不对呀!怎么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呼吸呢?就隔着纸窗,就在走廊上。如果是庵里的人,为何不出声?若不是人,冬季里又会有什么小动物在院子内跑来跑去呢?
  
心思一乱,佛经也抄不下去。映洁索性下了席榻,斗篷也没有披,就打开厢房门,左右探首着。
  
外面除了皑雪寒风外,廊院四周阒静无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再也受不了扑面而来的冷意,映洁放弃地关上门。
  
下一秒,她完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像天外劈下一记闪电。
  
她的腹部及脸部有紧勒的痛楚,人尚未回过神,双手被钳制,嘴巴也被蒙住,整个人被腾空夹持着。
  
天呀!她遇见强盗了吗?映洁本能地挣扎着,唯一自由的双脚疯狂地乱踢,但似乎一点脱困的作用都没有。
  
“别动了!安静一点!”后面的人用压低的嗓音说:“拜托你静下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骨头都快碎了,鼻子也快不能呼吸,他还敢说没有伤害?她想叫,但所有的声音都堵死在他粗厚的手掌中,热气回流,冲往她的脑门。笨蛋!白痴!他至少该给她表达痛苦的机会,否则真窒息死了,怎么办?
  
热流使她昏沉,手脚逐渐瘫痪。那人见映洁的抵抗力减弱,力道也缓和许多。
  
“我说过我没恶意,只是要借个地方躲一躲而已。”那人说,语调带着急促。
  
这会儿不再硬碰硬,映洁肌肤的感觉反而敏锐起来。她突然发现背后是健壮结实的男人身体,有如一堵冰冷的石墙,紧紧抵住她。而且还不只如此,他的手一上一下,几乎把她全身都摸遍了!
  
这太过份了!她吴映洁自幼到大,守身如玉,从没有让男人近过身,甚至连看一眼都不允许;如今却被这歹徙任意轻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般怒气上来,映洁力气倍增,手脚又猛烈晃动。那人没防到她的再度攻击,有点慌乱之余,狠狠地被她踢了一脚。
  
映洁没料到这一脚有那么大的威力,那人闷哼一声?双手松开。瞬间,大量的空气流入,她深吸好几口气,再急遽地咳嗽。
  
在这紧要时刻,她仍不忘回头,看看那威吓绑架她的浑蛋是何方神圣。跌坐在席榻上的歹徒,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头戴蒙脸黑帽,只露出两个藏在阴影中的眼睛。
  
看来就是一副江洋大盗的模样!映洁心一惊,拔腿就跑,那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拖住了她,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摔到席榻,他人就压在她的上面。
  
“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只要你别反抗!”他隐忍中带着警告说。
  
映洁想尖叫,他的手又捂下来说:“你若乱叫,我就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了!”
  
娘,周妈,你们人在哪里呢?映洁轮到骂自己是笨蛋,是白痴,她原本可以跑的,就是为了想看这人一眼才又再度陷入危险。天呀!坏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这念头一转,映洁视觉的焦点再度集中,她往上一看,竟直直对这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而且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见他瞳孔里的她。
  
像在丛山峻岭中遇到一只鹰,那眼中冷傲锐利的光芒震慑住她。她在他瞳孔中间,柔柔地化成一只细针,穿透过去,到他的灵魂,他的形体……她知道他是谁了!那浓眉,那深邃的眼,那额头,那颧骨,她都曾经画过,只是以前是呆板木讷,现在却神秘诡异,隐着难测的精光。
  
这发现,驱除了她的恐惧,引起了她的好奇,浑身血液再度暖暖地流动。她故意忽略他“非礼”的触碰,只很理智地想开口,他察觉她的意图,手按得更紧。映洁因为胆子大了,抓到一个空隙,就狠狠地咬他一口。
  
“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悍的女孩子!”他一痛,人本能地往旁一闪,音量也忘了减低。
  
“我也没见过一个当老师的,私闯尼姑庵,又威胁女学生。”映洁说着,更进一步要去揭他的面罩。
  
“你不想活了吗?”他忙阻止她伸过来的手。
  
“你根本就是邱铭嘛!”她仍不死心地说。
  
邱胜翊听到对方说出自己在富塘镇的化名,立刻愣住。映洁就趁这个空档,扯下他的面罩,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去掉书呆子穷酸味,带点侠士沧桑潇洒的邱老师,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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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是从未真的奉他为师,只把他想成是课堂上一出新鲜的戏码。于是不涉及敬畏之心,也没有考虑到男女之防,她很率直地就说:“你不好好地去画画讲学,干嘛跑到尼姑庵来当强盗呢?我们这里可没有东西好偷哇!”
  
“你认识我?你又是谁呢?”胜翊一面试着回复镇静,一面暗暗沮丧。
  
“我是你的学生呀!映洁随即又说:“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因为你上课是从来不看我们的。”
  
哦!好得很!天底下就有那么凑巧的事。富塘镇方圆百里之内,他哪儿不好跑,却跑进都是女人的尼姑庵;谁不好碰,偏偏去碰到他的女学生!
  
胜翊这会儿才开始留意到眼前的女孩。她有着雪白细致的肌肤,又一身月牙白衣裳,更衬得她眼如秋水,唇如丹樱,如一朵娇贵的花,盈盈娉婷,妍丽至极。
  
他突然想起方才情急之下,抱着她的感觉,他的手上仿佛还存留她的香暖玉滑。哦!
  
真该死!他邱胜翊从不是一个轻薄的男子,第一次令他乱了方寸的,竟是他的女学生,这成何体统呢?而且此刻他们还一人一边,共在一个席榻上。
  
胜翊心一惊,忙往下跳,不小心却撞到小几,大腿上的伤口辣辣地疼,背后的那一刀,更痛彻心扉。
  
“啊!你受伤了!”映洁看他脸部的表情,又见到他裤子上的血迹,惊叫道:“伤势还不轻呢!”“死不了的。”胜翊咬着牙说。
  
屋外传来杂杳的脚步声,带着不寻常的吆喝。胜翊猛抬头,紧盯着门,还没几秒钟,就被映洁推往供着如来及观音的佛桌底下。“快点躲好,不要出声!”她急急地说。
  
映洁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反应。他虽然是教美术的邱铭,但此刻摆明是盗贼的装扮和行径,她帮助他,不是包庇罪犯,助纣为虐了吗?
  
但事情紧迫,也由不得她犹豫。才一转身,厢房的门就被几个警察所的人撞开,映洁脚一软,恰好跌坐在大团蒲上面。
  
如兰和几个女尼随后追来,口里争论著:“我们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哪有藏什么杀人逃犯呢?你们已经惊动天地神明了,还不快快离开!”
  
“各位师父,失礼了!”为首的那人说:“此事关系重大。这西郊之地,只有你们一座尼庵,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来人呀!四处搜搜,一个地方都不准放过。”
  
如兰快步向前,护着女儿。
  
映洁霍然站起,挡在供前,用含着怒气的声音说:“你们太过份了!本姑娘正在这儿参赞地藏菩本愿经,你们随意闯入,不怕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吗?”
  
“姑娘,对不起,我们的搜索,也是为着大家的安全。若是没有人,我们马上就走。”为首的人又说。
  
或许是映洁的气势逼人,让警察所察觉她来历不小。所以在这一番话后,动作就很草率,两三下又喳呼着往别的院落去。
  
如兰及周妈一阵叮咛后,又随着大伙去看情况。
  
厢房的门一关紧上锁,映洁就跑到供臬下叫邱铭出来。只见他低矮着身体,脸更惨白,裤子上的血迹也更大。
  
“你的血一直流,怎么办呢?”她无措地说。
  
“我有带药,只要用水和一和就好。”他忍着痛说。
  
桌上放有一盆准备养花的清水,映洁取了一些过来。胜翊由腰间拿出一小瓶药物,倒入水中,搅成药泥。“你避开点儿吧!”他忽然说。
  
“为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皮肉绽开的样子。”她拒绝说。
  
“但男人脱裤子,你可没见过吧?!”他不耐烦地说。
  
映洁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然而想到刚才他的“动手动脚”,占了她许多便宜,便不甘示弱地说:“你脱吧!没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胜翊二话不说,褪下袄裤。她还来不及为他的“暴露”而害羞,就被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所吓到。
  
他熟练地上了药,仿佛做过很多次。她仅能由他额头上的青筋,看出他的痛苦。哦,这叫真人不露相!瞧邱铭平日一副文弱的德行,没想到他还颇有英雄气概呢!
  
英雄?不!那些警察所的人怎么说的?是杀人犯……这时,胜翊换个姿势,让映洁看到他背后的血迹,并惊叫道:“你的背部也受伤了!”“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他没好气地说。
  
“嘿!这会儿你自己上不了药,可要靠我啦!”她反应极快地说。
  
“这样不太好吧?”他迟疑着。
  
“说你是冬烘先生,你的思想还真是迂腐呢!”映洁取过药说:“在这节骨眼上,还这么啰啰嗦嗦的,能成什么大事呢?”
  
仿佛是被迫的,胜翊不甘心地脱下外衣。背上的伤口没有腿上的怵目惊心,她在抹药之余,也同时欣赏了他宽广健硕的肌肉。看来,他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但他真的杀了人吗?
  
映洁又猛地回到现实,想起曾经历的险,退开几步问:“他们要找的杀人犯,真的……就是你吗?”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用冷冷的语调说:“没有错,我杀了人。而你,窝藏了我。”
  
“可是……为什么呢?”虽然早就预料到答案,但她仍觉惊愕,“杀人是罪孽呀!”
  
“不!我杀人是消除罪孽。”他一脸不悔地说:“老实告诉你,我到富塘镇,不是来教美术的,而是来复仇的。我杀的是本地的恶霸,一个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人,他是真的该死!”本地恶霸?不会是吴家吧?
  
映洁紧张地问:“你……你杀的人是谁呢?”
  
“马化群。”他重重地说,带着明显的恨意。
  
映洁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扬起希望问;“他死了吗?”
  
“他昨晚逛妓院,喝得醉醺醺的,被我两枪毙命。只是没想到他身边有那么多保镖,让我挂了彩。”胜翊看她一眼说:“你认得他吗?”
  
“你知道吗?你救了我。马化群死了,我就不必嫁给他了!”映洁打从心眼里笑出来。
  
嫁?是哪家父母如此狠心,要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丢入那恶魔的手中?!
  
由于笑,她脸上泛起红晕,发辫垂落,声如银铃。居然有人因为他杀人而开心畅怀,胜翊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整个人松懈下来。这是两年来为父寻仇,出生入死中,许久曾未体验到的好心情。
  
他一反向来封闭隔绝的心,忍不住好奇地问:“先前得罪,后蒙搭救,你又遵我为一声老师,我还不晓得你的姓名呢?”
  
“我叫吴映洁,但是这名字对你,大概也没什么意义吧?”她很坦白地说。
  
吴映洁?他心理慢慢浮现一张画,是他的脸,眼皮及嘴角下垂,头发像一块黑布,下巴极长,看起来就是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还有以前画的白萝卜、菊花、茶具,她都有办法自创派别,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我记得你的画。前一堂课,你还不画石膏模型,画了我,若是吴校长发现,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他说。
  
“这样一来,你才能明白自己上课的尊容呀!”她仍没大没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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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那么蠢吗?”他也不禁笑出声。
  
“嘿!你还会笑那!”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
  
这愉快的气氛,因有人敲门而中断。映洁问清楚是母亲,才去打开门。
  
如兰一进来,看见坐着的黑衣男子,吓了一大跳。映洁赶忙解释所有的来龙去脉。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如兰立刻双手合十说:“人间诸孽,再大再恶,都自有昭昭天理,又何须施主以己身来造业障呢?”
  
“师父,我的所做所为,也是顺应天命行事而已。”胜翊作了一个揖,很诚恳地说:“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打扰了佛门的清修之地,我现在马上就离开。”
  
“慢着!太阳都下山了,外面天寒地冻,又有警察所的人在搜索,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映洁转向母亲说:“您就让他在这里躲一晚,明早再做打算吧!”
  
“映洁,他是杀人逃犯呀!”如兰皱眉说:“而且我们这儿是尼庵,藏着男人,是违反戒规的。”
  
“娘,佛说人有慈悲心肠,知恩要图报,不能见死不救。我们修行佛法,岂有不顾大义,只重小节的做法?那会成为我们本心的障碍呀!”映洁振振有辞地说。
  
“你在胡扯什么呢?“佛说”之事,岂可信口开河,抱不敬之心?”如兰顿了一会儿,又无奈地说:“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破例一次了。”
  
“谢谢娘。”映洁高兴地说。
  
“谢谢师父。”胜翊说完,再与映洁相视一笑。
  
如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忽有所感。邱胜翊气质非凡、仪表出众;映洁慧黠灵巧、娇美动人,站在一起,似有一条无形的锁炼,将彼此扣合。
  
他们是有缘吗?如兰脑中快速地转着映洁说过的每一件事,掐指一算,竟分不出是悲是喜。
  
命定的总是逃不过的,面对他们,她也只能淡淡地说:“不必谢我。留你一宿,也是命中该有的事,大家都是没有选择的。”
  
这话说的奇怪,但身负重任的胜翊,并不把它放在心上。
  
一大清早,天尚未亮透,胜翊便坐在马车里,由映洁驾着,往富塘镇的方向走。
  
这是他考虑了一夜的结果。现在风声正紧,各大小道路都布有围捕的人马,实在不是逃亡的好时机,还不如回到镇上,继续当他的邱老师,等事情平静了,再从从容容离开,或许是比较安全的方式。问题是,他能信任映洁吗?
  
她和她那带发修行的母亲,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胜翊浪迹天涯惯了,向来对人保留三分,这回却连生命都交托出去,似乎有点违反他的原则。
  
还有,他居然坐着女人驾的马车,这也是生平第一遭。他斜靠在椅子上,手按着大腿的伤口,在车身轻轻摇晃,车外阵阵娇喝声中,他有一种极舒畅的感觉。
  
女人驾车,已不寻常;驾得好,更是不容易。若不是亲身经验,他真想像不到,一个把马车控制得如此准确的,竟是一位娇柔的姑娘家。
  
随着窗外林木的减少,他知道西城门已到,心情不禁紧张起来。他的命运操纵在映洁的手中,而他真正认识她,连一天都不到……马车缓缓停下来,映洁脱下斗篷帽子,露出一张严肃的脸,看着比平日多好几倍的警察,正在盘查来来往往的人群。
  
“快下马车,我们要搜逃犯!”几个荷枪的人围住映洁说。
  
“放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本姑娘进出西城门多少次了,还没有一个人敢阻拦我!”映洁甩了一马鞭说。
  
一向守西门的老易,连忙跑过来说:“你们张大眼睛看,她是吴家三小姐,吴世明老爷的女公子,她就不必搜了。”
  
映洁的马车越过众人,进入城内时,她的脸依然僵硬。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握缰绳的手都失控了。她第一次发觉有个恶霸老爹的好处,原来恶势力也可以这样利用的。
  
车内胜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方才车外的对话一一传入他的耳朵,半句也没遗落。
  
他不愿意相信,但那些话又清楚得无法否认。映洁姓段,又带几分骄蛮,几分任性,他怎么没猜到她是吴世明的女儿呢?
  
正是东边遇贼,西边也遇贼,他奔忙半天,仍是掉进贼窝里。在他所收集的情报中,马家和吴家是狼狈为奸,彼此掩护,暗中做着贩卖鸦片和走私军火的生意。
  
他们完全没有道德良心,为了私人的利益,小至渔肉乡民,大至煽动各省军阀火并,燃起了半壁江山的战火。
  
他之所以只杀马化群,是因为这人渣是他的杀父仇人。至于其它几个恶徒,还不劳他亲自动手。他真正要擒的贼王,人在上海,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但苍天在上,他却先落到了吴家女儿的手中!
  
她明知道父亲和马化群是同一伙人,为什么要救他呢?她曾说过,是因为他除掉马化群,而感激他的缘故。但吴家人岂有信誉可言?她这儿背着父亲来帮他,或许下一秒就改变心意,要致他于死地。
  
不行!他邱胜翊行遍大江南北,还没有坐以待毙的纪录过,而且对方还是个黄毛丫头,他必须先封住她的嘴,免得莫名其妙地栽在她手上,毁了所有的计划。
  
“请你停一停,我要在这里下车。”他命令地说。
  
“学校宿舍还没有到呢!”映洁回过头说。
  
“我不坐了!”他趁马车慢行,跳了下来,走到映洁面前,用指责的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吴世明的女儿?”
  
“谁规定我自报姓名后,还要列出祖宗八代呢?”她有些心虚地说。
  
“马化群是你父亲的好友兼事业伙伴,还差点成为你未来的夫婿。我杀了他,你反而帮我,不是很诡异吗?”他咄咄逼人地说。
  
“我父亲和马化群虽是朋友,但我可恨死他了!”映洁火气也有些上来,“我说帮你,就是帮你,绝无三心二意,更与我是谁的女儿无关。你若怕我去告密,我向你保证,我吴映洁绝不是那种反覆无常的人,你不必用小人之心来看我!”
  
“我谅你也不敢去告密!”胜翊顺势威胁她说:“我若被抓到,你也难逃关系。因为你窝藏了我一夜,我若死罪,你活罪难免,你母亲的尼庵也会被牵连!”
  
“你胡说!杀人的又不是我!”映洁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会把你说成是共犯,说你不愿意嫁给马化群,所以指使我来谋杀他。如果不够的话,我还说你和我在尼庵会合,准备要私奔……”他继续说着。
  
“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映洁太过愤怒了,一皮鞭就抽下来。
  
“你已经用过“小人”这个词了!”胜翊矫健地抓住皮鞭的尾端,说:“记住,我们两个现在是祸福与共的一体,你的嘴巴守紧一些,保了我的安全,也保了你和你母亲的安全!”
  
“你……你是人面……兽心……”她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当你帮助一个杀人犯时,就要想到这种结果。”他看她愈气愤,仿佛就愈开心,离开前还带着微笑说:“我们课堂上再见啦!”
  
映洁不晓得自己是如何驾车回家的,她只任马儿去认路。邱铭怎么翻脸和翻书一样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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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她的错,老把他想成是课堂上的邱铭,老实木讷又可欺。他都承认杀了人,她还当他是朋友,落到了被他反将一军的地步。
  
其实,以她是吴世明女儿的身份,他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但在她诚心以待之后,他还用这种否决的态度来胁迫她,羞辱她,就太叫人无法忍受了。
  
回到家时,她早分不清自己是为受邱铭利用,还是身为吴家的女儿而悲哀。或者两者都有,压得她心好痛呀!
  
吴世明很难得地下了鸦片床榻,正正经经地坐在大厅木椅上,对着女儿说话。
  
“我昨天去参加化群的丧礼,那可恶的凶手还没有捉到。”他吸一口筒烟,说:“你和化群自是无缘了,真可惜。”
  
“爹,那些聘礼也该退还了吧?”映洁担心地问。
  
“不还!不还!”吴世明眉开眼笑地说。
  
“不还?”她不解地说:“难不成还要我替他守未过门的寡?”
  
“怎么会呢?”吴世明笑容不减地说:“我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我昨天遇到了仕群,他说他哥哥没福气娶到你,就由他来续前缘。所以婚礼不取消,你农历年前还是嫁入马家,只是新郎换成了仕群。”
  
这……这不是乱了法纪吗?她简直被当成一件工具,哥哥没了,就换弟弟,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她还有脸见人吗?
  
映洁又羞又怒地说:“爹,我好歹也算马仕群未过门的嫂嫂,他这么做,就不怕众人说闲话吗?”
  
“他们敢说什么?自古以来,皇位有所谓“兄终弟及”,接收皇嫂的也大有人在。
  
反正你终究是他马家的人,哥哥或弟弟,又有何差别呢?”吴世明说。
  
“当然有差别,哥哥坏,弟弟更坏,我一个都不要嫁!”映洁情急地说:“您不是计划好要把珊美许配给他吗?我做姊姊的,怎么可以抢妹妹的夫婿呢?”
  
“你这丫头,又来跟你老子东拉西扯了!”吴世明没有耐性地说:“我告诉你,我爱把哪个女儿许给仕群,全由我一句话。我说新娘是你,你就乖乖给我上轿。即便是天帝天皇来了,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你懂了吗?”
  
不懂,不懂,永远不懂!
  
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种畸型的家庭?为什么会有如此是非不明的父亲?为什么要天天眼见那些荒诞腐败的丑事?
  
她怨,她恨,她甚至怪邱铭,为什么杀马化群时,不一并把马仕群也解决掉!
  
映洁回到房内,一股欲呕的恶心感仍在体内扩散。先是兄,再是弟,他们当她是什么?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吗?
  
她想起两个姊姊都是做人情而送给督军为妾;想起初入仰德曾受的异样眼光;想起邱铭知道她身份后的恶言相向……不!不许哭,不要觉得委屈,不能被打倒!她吴映洁吃五谷杂粮,长得就是一身傲骨,她不必向任何人愧疚或低头!
  
那三五朵盛放的月牙蔷薇,似也在应和她的话,花瓣仰得高高的,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清香。
  
呀!母亲的私房首饰!
  
剩下的时间里,映洁小心地挖出那些值钱的东西。无论有多少障碍,或多少疑虑,她都非走不可了!
  
梦想归梦想,现实才是一切成败的关键。她要如何走,才能既快速又安全呢?
  
映洁想出逃亡的方法,是在上美术课,吴校长宣布邱铭要离开的那个时刻。
  
他依然是平日呆板无趣的模样,一袭灰蓝长袍,颀长的身材,杵着像直直的竿子,一点都看不出他曾杀过人,受过伤,有着另一种面目。
  
但映洁知道他有多么深藏不露。神秘的过去、冒险的生涯、阴沉的个性,多变的面貌,让他就像一片冰原,下面激涌着不见底、会淹死人的深潭。
  
“我们很感谢邱铭老师这三个月来的教导,让大家对西洋的艺术有个基本的认识。”
  
吴校长在课堂上作结语说:“很遗憾他因为家庭因素必须离开。我们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请邱老师回来讲授更精采的课程。”
  
映洁当场就想到邱铭曾撂下的狠话:他要诬赖她是马化群的命案主谋者,他们有私奔之议,他们是祸福与共的一体……既然如此,他怎么能挥挥衣袖就走人呢?他这样“欺负”她,她不会让他轻易就消失的。
  
她反正也要走,何不就跟着他,真正做到名副其实的“私奔”呢?
  
接下去的两日,映洁在内心不断地交战着。和邱铭一起走,其实数不出几项好处。
  
他讨厌她,嫌她的出身,不但不会一路照应她,搞不好还会半途甩掉她,使她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仅管反对的理由占大多数,映洁仍在一个黄昏,躲躲闪闪地来到邱铭的宿舍。
  
那是仰德校园尾端的一排厢房,有大树围绕,在学生放学后,人迹绝少。
  
胜翊开门,一见是她,十分惊讶。他很机警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若说来雇你去杀马仕群,你相不相信?”她很霸道地走进屋里说。
  
“杀马仕群?为什么呢?”他眉头皱了起来。
  
“我父亲强迫我嫁给他!”映洁说。
  
“哦?”他愣了一下,接着笑出声说:“吴家三小姐果然艳名远播,马家两兄弟都抢着要。这不是很好吗?你嫁了过去,就叫做“门当户对”!”
  
他的笑声听起来极为刺耳。
  
映洁生气地说:“马化群是人渣,马仕群只有“猪渣”两个字可以形容。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他。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杀或不杀?”
  
“我当然不杀。”胜翊冷冷地说:“我不是杀手,我的枪杆只针对仇人或危害国家民族的人,绝不会随便去为一个女人杀掉她不想嫁的男人。”
  
映洁早料准他会这样回答,所以很流利地接着说:“那好,你就带我离开!”
  
“什么?”他的表情是极大的惊愕。
  
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
  
胜翊和映洁面面相颅,还来不及反应,吴校长的声音响起:“胜翊,是我。”
  
屋内亮着油灯,想装作没人在家都不可能。千钧一发之际,映洁躲到床后的凹角内。
  
胜翊很镇静地开门,吴校长一进来就说:“你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胜翊简短地说。
  
“这回的行动有些惊险,但很高兴它结束了。”吴校长说:“下次到上海剌杀曾世虎的任务更为艰巨,你们要加倍小心了。”
  
胜翊想阻止她说出内部的计划,但已经晚了一步。
  
映洁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吴校长也知道邱铭的真正身份,或者他们都是暗杀集团的一份子?而她喊他胜翊,这是他的真实姓名吗?还有,他正前往上海,恰巧是她逃家原定的目标,岂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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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因为胜翊的急急打发,吴校长很快便离去。他看到由床后出来的映洁一脸得意,态度就更冷峻。
  
“我晓得你们最大的秘密了。”映洁故意逗他说:“怎么样?你要杀我灭口吗?”
  
“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他毫无笑意地说。
  
“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死了,我母亲马上会猜到凶手是你,你就走不出这个富塘镇了。”映洁带着笑说。
  
胜翊瞪着她,一声不吭。
  
“所以你不能杀我,只好把我带走了。”她继续说。
  
“我可以出了富塘镇,再杀掉你。”他恐吓她。
  
“我母亲若没有得到我平安抵达上海的消息,她很明白要找谁要人,到时吴校长和你都脱离不了关系。”她很从容地说。
  
胜翊再一次瞪她。他混了大半辈子,终于遇到敌手了,而对方竟是个矮他半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看着她因自信而更娇美的脸,忍不住大笑出来。
  
“真不愧是吴世明的女儿,你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计谋,把我都套牢了。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跟着我不可呢?”
  
别问我,我也想不通,映洁在心里说着。但表面上,她假装叹一口气,很无奈地回答:“没办法,这是我第一次离家,没有经验,总要找个人做伴,而且最好也是要逃亡的人,才能有志一同呀!”
  
“你找我,还是太大胆了!”他摇摇头说:“我们孤男寡女的,同处在荒郊野地里,你不怕我动什么歪念头吗?”
  
“我如果害怕,就不会来找你了。”映洁立刻说:“我现在所希望的,就是赶快顺利到上海。一到上海,我们就分道扬镳,毫无瓜葛了,对你一点妨碍都没有。”
  
“没有才怪。”他嘀咕着,她没听明白,想要问,他却摆摆手说:“后天清晨,东城门见。”
  
“你答应了?”她高兴地问。
  
“不答应行吗?”他臭着一张脸说。
  
他在窗子内,目送穿着白色氅毛斗篷的映洁消失在雪地里。不禁想,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能吃旅送劳累的苦吗?她的决心是足够,人也绝顶聪明,但她仍有着涉世未深的天真与无知。
  
她不晓得,如果他真要用心机来对付她,她是一点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而,面对她信心十足的模样,明亮的眼眸,热切的语气,他就忍不住留好几分力气,让她占尽上风。
  
对于未来的共同“逃亡”,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4』第三章

天方破晓,映洁推开窗,看见雪花如鹅毛般片片飞舞,忍不住心情雀跃。因为下雪时,不似雪霁的天候冷,而且也可以掩去足迹。
  
她把自己包得团团满满,穿上靴子,戴上帽子手套,灰灰朴朴的,连男女都分不出来,恰好是个伪装。
  
月牙蔷薇早先一步搬到母亲的尼庵里,这吴家的大宅院,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包袱里只塞一些陈旧的衣物用品,金饰藏在腰间的荷包,粉红底上绣着月牙蔷薇,是她最得意的女红作品。
  
由僻静的后门溜出来,还见西方的天空轮淡淡的明月。她朝日茫茫的森林走去,因为太过兴奋,并不觉得冷。鼻间进出的空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新与干净。
  
她头也不回地往东城门走,希望在城门未开之前赶到,以防邱铭食言溜掉。
  
如今她仍说不出,为什么和邱铭一起走的决心那么强烈。他绝对不是个好伙伴,会杀人者,无论是什么目的,都是心肠够狠的人。
  
但她也同时相信,邱铭要杀的人,必都是该死之人。他让她想起那些为国为民、视死如归的烈士,如果不幸被捕,他也会像“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在行刑前大声喊着: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英雄难遇,烈士难逢,她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怎能不把握机会,紧紧相随呢?或许在这因缘际会中,她还有创一番大事业的可能性,就如同她最崇拜的革命女杰,秋瑾及邱群英。
  
映洁来到紧闭的城门前,并没有看见邱铭,心凉了半截,她左顾右盼没几分钟,城门大开,外面的农民准备蜂涌而进,她在一堆菜篮鸡笼板车之间,被挤了出去。
  
太阳微微露脸,雪慢慢变小,她的心情正由轻快转为愤怒时,才看见邱铭在大路的尾端,闲闲地等人。
  
他是什么时候出城的?或者他昨晚就宿在城外?映洁很高兴他没有失约,因为她实在没有把握她的威胁对他有多少约束力。当然,她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开心,只有不疾不徐地走过去,用一张“主子”的脸,说:“我以为你爽约,不来了。”
  
他今天一副出外人的打扮,厚棉袄棉裤,还有绑腿及毡帽,去除了书生本性,带着几分粗犷,和她在一块儿,还真像难兄难弟。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来,只以为是哪一家卖菜的媳妇儿。”他似笑非笑地说。
  
“是媳妇儿吗?我还以为是哥儿们呢!”映洁按按帽子说。
  
胜翊看她露在风雪中的小脸蛋,细细的眉,秀长的眼,嫣红的双颊,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
  
“咦?怎么没有马匹或马车,难道我们要走路去吗?”映洁询问着。
  
“当然,你忘了我们是逃亡的吗?”他忍住笑意说:“既是逃亡,只能走荒僻小道,马或马车都用不到,也比较不会引人注意。”
  
映洁的脸垮下来,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十二月天,一路走到上海,不是很恐怖吗?但她随即想,总比嫁给马仕群好吧!
  
深吸一口气,她带着略为无助的笑容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那笑牵引着胜翊某根神经,他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只要脱离危险范围,我们就改搭火车。”
  
这还差不多,映洁的表情又恢复了全然的兴奋。
  
胜翊摇摇头,迳自往前行。他怎么会为自己拖了这么大的一个包袱呢?而且她是吴世明的女儿,任性、骄纵、天真、自以为是,这每一项个性,写的都是麻烦,可是他为什么会违反任务中所有的规则,拒绝不了她呢?
  
映洁踏着他的步伐前进,前后都是苍茫一片。她张开嘴,尝一尝雪,是甜到心头的滋味。
  
想到今晚,不必再回到那阴沉沉的吴家,不必再应付令人疲乏的勾心斗角,不必再担心马家的婚事,她的心整个明亮起来,一如眼前白皑皑的广大世界。走着,走着,脑中不期然地就浮现邱群英的那两句诗:不见梅花亭外立?西风岭上好精神!
  
映洁不知道她的“好精神”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大概是他们吃过那形同嚼蜡的干粮后吧!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有钱没地方花,在荒凉的道路上,连个像样的饭馆都看不到,若非邱铭施舍她两条肉干,她还真会饿得发昏呢!
  
“你起码也走个有人烟的地方吧?”她抱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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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可以,因为目前还没有人想到抓我。但你就不同了,段马两家的人一定在四处找你,我几乎能够听到急急的马蹄声了。”胜翊慢条斯理地说。
  
这些话封住了映洁的嘴巴,也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再累再苦也要走下去。
  
兴奋的阶段过去,雪花不再美丽;白茫茫的大地不再动人;扑到脸上的寒风,不再叫清新,而是冰冷,她这才体会到冬季霜雪如刀的滋味。
  
但她始终不吭一声,邱铭想停时自然会停,她若表示任何意见,只有遭他冷嘲热讽的份。
  
当爬完一个斜坡时,她气喘得无法呼吸,那把霜刀直刺到心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站定后,她又被眼前的景色震慑得无法开口。
  
她十九年生命里,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水晶世界,天白、地白、树白、山白,还有一大片结了冰的湖。冰湖如镜,在柔和的阳光下向四方映照,彼此闪烁,彼此璀璨,如一座涵蕴着仙姿灵气的瑶宫。
  
“哇!好美呀!”映洁发自内心地说。
  
胜翊仿佛不受影响,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往冰上踏去。
  
“你要做什么?”她瞪大眼睛问。
  
“我们要穿过湖面。”他简短地交代,“记住,只踩我踩过的地方,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掉进水里,不是淹死,就是冻死。”
  
映洁愣愣地看着他,又瞥一眼湖面说:“你在开玩笑吧?”
  
“你走,还是不走?”他只说。
  
她一方面是太过惊讶,一方面是太冷,反应慢了许多。
  
胜翊明显地不耐烦,他向前踏两步,想想又回过头解释:“走湖面是快捷方式,正好省下一半的时间,而且也可以不留下脚印。”
  
“这……安全吗?”她有些喃喃自语地说。
  
“如果你不信任我,不想再跟着我,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就此分手,各走各的吧!”
  
胜翊的口气不甚佳,人又往前好几步,可后面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甩掉这个意料之外的“包袱”,但脚就偏偏不听使唤。
  
刹那间,他明白了,当他决定在东城门等她时,就没有要半路丢掉她的意思。
  
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呢?仿佛遇见了她,人也有些失常起来。
  
是的,失常。他很失常地走回岸边,很失常地伸出手,对还在发呆的映洁,很失常地用温柔的语气说:“不要害怕,我曾在关外的东北待过一阵子,对冰湖行走很有经验。”
  
“你去东北做什么呢?你是东北人吗?”对他十分好奇的映洁,很直觉地问。
  
“我不是东北人,但我在大学念地质学时,曾去东北勘量地形。”胜翊没想到自己会照实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是学美术的呢!”她眨眨眼睛说。
  
“美术只是我的兴趣。”胜翊决心要回到正常的现实,他抓住她的手,不给她再问话的机会,用不容否决的声音说:“假如你不想今晚在湖上过夜,就跟好我!”
  
映洁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他的力气之大,害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腾空飞起来。
  
美丽的湖面,走上去是步步危机。她小心地随着他的每一个步伐,进度非常缓慢。
  
冰上比雪地上又更冷。现在不只是冷风扑面,而且是牙齿打颤,冻到全身的毛细孔都恍如针刺,有几次她都以为五脏六腑要停止运作了。
  
“就快到了。”他哄着她说,甚至像对孩子一般,暖和她的脸颊及手臂。
  
在映洁的眼中,水晶世界已变成一大片刺人的白,美丽消失,只剩下阴惨和酷寒。
  
仿佛是永远的惩罚,当胜翊宣布到另一岸时,她往他身上一瘫,他紧紧地抱住她,正好提高了两个人的体温。
  
“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否则真会冻出病来。”他贴在她耳旁说。
  
寒冷使人血压降低,头脑发昏。胜翊是其中比较清醒的一个,但他依然不顾男女忌讳,让她偎在他的怀里,因为他喜欢这种感觉,也需要这种温暖。
  
林木萧索,似无边际。
  
映洁不知走了多久,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天逐渐转暗,在模糊的鸦叫,隐约的树影中,她看到一片断垣残壁。
  
“我真的走不动了。”她捏捏又累又冻的腿说。
  
“我们不走了,今晚就在这里歇脚。”胜翊说。
  
他们绕过半倾颓的墙,见到一座尚称完好的瓦屋。由那剥落的土壁,深黑的梁木,看得出年代的久远。这里不像个住家,也无人迹,但屋内还算干净,角落摆着枕席、柴火和炉架。
  
“你确定这儿没有人在吗?”映洁不太放心地问。
  
“我确定。”胜翊说:“这屋子以前是丐帮的大本营,现在则是开放给一些流浪汉或赶路的旅人。”
  
“流浪汉?”她连忙左右看看。
  
“别担心,这种天候,除了我们这两个傻瓜外,没有人会晃到这荒郊野地来的。”
  
他看着她说:“我去找些吃的,你会生火吧?”
  
“生火?”她呆呆地说。
  
“算我没问。”他耸耸肩,迳自堆柴取火。
  
映洁讨厌自己的无能,也在一旁忙着搬木柴。当第一道红色的火焰窜起,一股热气拂到她的脸上,全身的血液跟着流动,再传到四肢百骸,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活力。
  
她几乎无法离开火苗的范围,因贪恋着那舒畅的温暖,邱铭消失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
  
“邱铭?胜翊?”她惊慌地叫着。
  
哦!她甚至连他姓什么,都没有概念。真是疯狂,跟了个来历不明的人跑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万一他丢下她走了,她真会成了孤魂野鬼。
  
不!不会的。他是英雄,还当过她的老师,绝不会做这种言而无信的事。他都辛苦地陪她过湖了,怎么会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呢?他只是去找食物而已,映洁告诉自己。
  
在雪地里转一圈,她安心地走回屋内。这次意识较清楚,她在门檐下看到一块小小的扁额,上面写著「格格堂”。
  
格格堂?好怪异的名字,是有格格住过这里吗?但若是格格,应该住在亲王府第,怎么会与这乞丐群聚的陋屋有关呢?
  
映洁紧挨着火堆想,同时白日种种的疲累袭来,在静寂之中,她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胜翊回来时,就看见映洁蜷曲在地上,像婴儿一般熟睡着.她的帽子掉落,一条发辫就围在她脸旁,乌溜溜的颜色,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柔光艳泽。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女孩,有时任性得令人讨厌,有时又天真得叫人无可奈何。像此刻,门户洞开的,他又不在,她居然还能呼呼大睡,如果她不怕人狼,也该怕野狼吧?
  
哦!他忘了说有野狼一事,还是别告诉她,免得她又哇哇大叫。不过,她那模样还真可爱,要喊醒她也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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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翊是家中么子,三个姊姊已出嫁,两个哥哥,一在日本,一在香港,他从很小就独来独往惯了,向来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想去照顾别人。
  
或许有一个妹妹就是如此,她的脆弱无助,会令你怜惜,她的骄蛮无理,会令你纵容及迁就。
  
映洁是被烤肉的香味激醒的。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忙碌的邱铭,嗳!他还真的回来了,而且带着食物。
  
“哇!你是在哪里找到这只鸡的?”她坐直着问。
  
“这是鸭。它的脚被结冰的河冻住了,没办法飞到南方,所以就被我抓到了。”胜翊撕下鸭腿说。
  
“你真残忍,它都已经受困了,你还杀它来吃!”她惊叫着。
  
“它反正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滥用同情心,把自己也饿死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映洁的肚子实在饿得发痛,只有一口一口勉强吃着。唉!她老忘了他是心狠手辣的暗杀团成员,还常将他当成老实可欺的邱老师,或美化成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难怪会自取其辱。
  
外面天色已黑,只有野风狂啸,撼动着屋子。
  
胜翊关上门,里面更暖和,但火光也映照着四壁暗影幢幢,仿佛鬼在跳舞。他见她惊恐的眸子,忍不住取笑她说:“你现在再来担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太迟了。”
  
其实映洁怕的是野地里的黑夜,她倒还没想到邱铭会有什么邪念。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种人,但他的话,提醒她很多事不能迷迷糊糊的。
  
于是她问:“你不叫邱铭,邱胜翊才是你的真名,对不对?”
  
“叫什么有何差别?反正你都得叫我邱老师。”他拨着火光说。
  
“我可从来不把你当老师,你又不传道、授业或解惑。”她反对地说。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迳自拿行囊当枕头,人就躺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终身为父呢!”她笑完后,又问:“你说你杀马化群是为了报仇,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胜翊瞪着屋顶梁柱。
  
她原以为他拒绝谈论此事,但没多久他开口说:“两年前,他为私人利益杀掉我的父亲,我已经追踪他有一阵子了。”
  
“哦。”映洁应一声,静静坐着。
  
火花哔剥响着,屋内沉着一股很凝重的气氛。她见他仍死盯着上方,有点要缓和情绪地说:“你知道这间瓦屋为什么叫“格格堂”吗?”
  
他看了她一眼说:“清初的时候,有一位王府格格,在全家遭灭门之祸后流落到此。
  
据说,她是这宗惨案中唯一的生还者,还成了丐帮的一份子,人家就称这里叫“格格堂”。”
  
“好悲惨又好传奇的故事,你不是乱编来哄我的吧?”映洁半信半疑地说。
  
“我还有证据呢!”
  
胜翊说着,点了一支火把,指向阴湿的墙壁,那儿刻了一排细秀整齐的字,写着: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映洁记得这句子,是后汉书里孔融被抄家时,他年幼儿女就死时的心情。
  
她轻摸着那字迹,有所感地说:“这是那位格格刻的吗?”
  
“乡野传说,谁知道呢?”他灭了火把,又躺回去。
  
这次他闭上了眼,映洁怕他睡着,又聊天似地问:“你是这附近的人吗?不然怎么对这儿的地形和典故都了若指掌呢?”
  
他的眼睛不张开,也不回答。
  
映洁仍不死心,而且稍稍靠近他说:“你所要暗杀的曾世虎又是谁呢?他也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他突然睁眼,晶亮如灯,吓得她往后退,他才说:“你真的不知道曾世虎是谁吗?”
  
“我应该知道他吗?”她反问。
  
“按常理判断,你至少听过他。因为曾世虎由外国走私来的枪枝弹药,有一部份是经由你父亲和马氏兄弟,转卖给黄河、长江中上游一带的军阀。他是恶名昭彰的军火贩子,也是你父亲幕后的大老板。”他坐直身,冷冷地说。
  
天!不可能的!我父亲或许私卖一些鸦片,但绝不会经手那些祸国殃民的杀人武器!”映洁不相信地说。
  
“枪药会祸国殃民,难道鸦片就不会吗?”他的口气充满着指责说:“中国就是有这些草菅人命的土匪,有这些缺乏人性的军火贩子和毒枭,才弄得内部分崩离析,外面一蹶不振。你身在吴家,不觉得是一种罪恶及耻辱吗?”
  
“我……我……”她被逼红了脸说:“我当然不会以吴世明的女儿为荣!但生在那样的家庭也不是我愿意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该负责?”
  
“因为你姓段,流着吴世明的血,那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他直截了当说。
  
这太不公平了!她一生清清白白的,没沾过一滴血,没害过一个人,就只因为她是吴家女儿,就必须低贱地任人唾骂,谦卑地痛哭忏悔吗?
  
不!她吴映洁行得端、坐得正,为人问心无愧,绝没有比维护她尊严更重要的事了。
  
她不再脸红,还回瞪他,用一副很不在乎的神色说:“既然你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上海呢?”
  
“是你威胁我的,你忘了吗?”他冷笑一声,又躺回地上。
  
这随便的一句话,又让她涨红了脸。仅管一整天他都善尽保护及照顾的责任,但仍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她。
  
映洁在远离他的另一边席地而眠。第一个流浪的夜,她想念母亲、周妈,甚至养她的父亲。胜翊说的没错,吴家的血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若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吴家终有倾倒的一日,她虽然先跳开一步,是否也逃不过巢毁卵破之祸呢!
  
她由格格悲感己身的命运,泪水无声流下;在孤寂中,这泪,也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吞。
  
胜翊睡到一半,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雪夜极静,他侧耳倾听,才发现是映洁的梦呓。
  
“我姓段,我没有错……月牙蔷薇,我的……”她翻个身喃喃地说。
  
一定是他睡前的那一番话,让她寝不安眠。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觉得她气焰太盛,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还三不五时来烦扰他,活像已经用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当然要杀杀她的锐气啦!
  
“……月牙蔷薇……”她又说一句。
  
月牙蔷薇是什么?她这么念念不忘的,想必是某项价值连械的珠宝。哈!果然是娇生惯养的三小姐,离了家,还挂念着她奢华的生活。
  
火堆微灭,胜翊又添新柴。火苗再升起,他才看清楚她睡梦中的脸,在火光里闪烁的是犹湿的两行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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