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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北之女皇(翊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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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1次PO完】北之女皇(翊洁)

小说简介

身为玄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皇帝,

她必须隐藏自己的感情,保持自己的神秘。

因此……

在民间百姓的传说中,她相貌可怖、无情无泪;

在朝中大臣的印象中,她冷心冷面、天威难测……

而在他这个好逞血气之勇的石头迂儒傻书痴看来,

她无理霸道,喜怒无常,心情一时三变。

先是把他这个「罪犯」强留在宫中管理藏书阁,

又下令他每日在御书房伴驾一个时辰,

不是跟他闲嗑牙就是出些怪题目考他。

明明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

下一刻却马上翻脸,威胁要砍他的脑袋;

明明是个权倾天下的女皇,

却与一般年轻姑娘无异,会跟他使性子闹别扭;

他实在是越跟她相处越不懂她。

这回,她又莫名其妙地给他套上个「干政」的罪名,

说要将他流放到北极苦寒之地,

却又派人将他一路护送回南边的家乡……

她究竟想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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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明明是白昼,却如暗夜一般深沉。

厚重的云幕层层迭迭宛如黑布,掩盖了天地之间的界线,教人完全失去方向。狂风犹如可怖的野兽般不停怒吼,刺耳骇人;疯卷的飞雪铺天盖地而来,击疼双目,夺人能见的视野。

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就算穷尽气力泣血嘶吼,声音也会遭狂暴的大雪所吞噬。

然而,在这几乎不可能存活的严苛天候,有一个人挺直了背脊,巍然屹立着。

那人双眼大如铜铃,颧骨高突,两耳拔尖,一张不似人的脸孔阴森泛青,于这冰天冻地之中,无畏能将肌肤割伤的霜雪,手持天朝圣剑,挺挺地站立着。

——那幅景象,比无情鬼魅般的暴雪更加惊人,更加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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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

邱胜翊手脚戴着镣铐,在落雪中,一身素色白衣,凛然地向前走着。

他的双手因重量而垂落身前,金属打造的刑具拖在地板上,随着他的脚步,在寂静至极的四周,铿锵清脆地响着。

廊上,四名宫女走在前方领着路,后头另有四名宫女,将他一人夹在中间,八女脚步轻快,毫不迟滞。

长廊由黑石所建造,有两、三层楼这么高,前方一片黯黮,竟似深不见底,茫茫无止尽的通道彷佛吸人魂魄,冰凉的冽风阵阵袭来,有一股异常的幽冥气氛,教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今上,邱胜翊带到。」停在正殿之前,为首的宫女朝里面喊着。

「让他进来。」女声由宫殿深处传出,音调沉稳,嗓音不大,却清亮地直穿而来。

「是。」宫女朝内行个礼,转首对邱胜翊道:「请。」

语毕,八女分成左右两边,退下至殿门。

往里头望去,整个大殿是用与走廊相同的黑石所建造,细看可以察觉黑石里有着晶亮的细点,甚是华美。殿内空间极其宽阔,有九根顶天的梁柱,雕刻着乘云飞龙,正中间殿阶亦有一条猛龙盘据,中央缀着鲜血色的吐珠,满是壮丽氛围,令人不禁对这磅礴的气势心生敬畏。

然而,邱胜翊一步跨进,神色毫无畏惧。

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在几个时辰前,他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里,甚至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邱胜翊,你可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声音从殿阶之上传来。

邱胜翊闻言,仍旧站得直挺挺的,道:

「草民不知。」

那殿阶约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高,硬是要人无法仰望,他却颈项拉得甚直,注视着殿阶上的人影。

那人影一身黑衣,如这皇宫一般。这是他们玄国的帝王之色。

「玄」字因有黑色之意,历代皇帝皆是穿着绣有金线的墨色龙袍。殿阶之上的这位女皇映洁也不例外。

玄国开国一百余年,其间也出过女官,甚至是女将军,国风素以个人实力见着。虽然没有中原他国那么保守,可这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但见女皇映洁束发做着男子打扮,凛凛地站着,可相较于男人,身材又稍嫌羸弱。她似是背对着他,因为距离太远,邱胜翊实在是看不清楚。

「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何故身陷囹圄?」映洁稳当清澄的声音再度传来。

邱胜翊面无表情,道:

「草民意图伤害镇远将军之子,并且轻薄将军府婢女。」

其时气候寒冷,说话都有白气呼出来,他一身单薄,始终傲然而立,彷佛这地冻天寒与他无关。

镇远将军是皇亲国戚,他想,大概是因为如此,所以自己会被带进这儿来。待得女皇亲自审问过他之后,将他饬回游街,今夜子时便即斩首。

不论是游街或是杀头,在那之前,他都会先自行了断,绝不接受此等侮辱。邱胜翊无畏地忖着。

「哦?真瞧不出你一介书生,模样又老实,做的却是些狼心狗肺之事啊。」映洁的声调未起波澜,连一丝愤怒也没有。「你没有其他话可说吗?」她问道。

邱胜翊一愣,随即咬牙道:

「草民该说的,都已在公堂之上陈述了。」

现场沉默了一阵子。

就在邱胜翊以为自己也差不多该被拖出去的时候,映洁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传来:

「浦先生说你是他教学数十年来最得意的门生,但他没说过原来你是这石头性子啊。」

听到映洁提及恩师,邱胜翊脸色一变,即刻说道:

「草民之罪,和草民的老师无关!」

深恐自己的鲁莽会祸延恩师,他立即撇清。倘若连累老师,害得老师与他一同受罪,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之事。

否则,他也不会是如此下场了!

他紧张得额上已覆着一层薄汗,只闻「唰」地一声,映洁似乎翻开了一本什么东西。

「你意图伤害将军之子……吾瞧瞧,伤了他的小指头是吗?」她手持公堂记录,浏览阅读道:「轻薄将军府婢女……嗯,就是扶了年高的厨房老妇一把,让她不至于跌跤。」

约莫两个月前,他接受将军府聘用,成为将军之子的师傅,负责教授那位十八岁的青年学识。无奈青年不学无术,也一点都没有求知的渴望,总抱怨读书是件烦事,异常地厌恶他。他本想耐心以对,有朝一日必定能令青年醒悟,岂料在那之前,给他撞见青年强押民女,准备非礼人家,他当场救了那少女,并且极其严厉地训斥青年。隔日,他便遭捏造的罪名加身,同时被官府带走。

直到此时,他方才知晓将军府风评本就不好,危害地方许久,而他即便在公堂上说出实情,却仍然锒铛入狱。他不仅对国法纲纪失望,也万万没有想到,青年当时那气愤血红双眼中的恨意,竟真的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的恩师浦善迎,即是一国之君映洁的前任老师。虽然浦善迎已于数年前离宫回乡,已非官职,可毕竟曾是位帝师,只要他搬出这层关系,任谁也动不了他。

只是,他不愿给恩师添麻烦,他亦不信任映洁这位女皇!

邱胜翊不明映洁之意,亦不解公堂记录怎么会在她手上,更不懂她为何在游街之前叫人劫了他,甚至将他带来皇宫,可他是宁死也不愿害得恩师和自己一同遭罪。

他大声道:

「全部的罪过都在于草民!」

他激昂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着,直到余音尽散,也没听见映洁发言。那冗长凝滞的安静让人不安到极点,邱胜翊可以感觉到视线,映洁正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着他。

在他眼前的是一国之主,动辄就是生死关头。邱胜翊不畏死,却唯恐自己不义,害了恩师,那是就算他死了也会悔恨之事!

他的衣襟汗湿了又干,久久,总算听得映洁道:

「看来,你不明白你为何在这里。」她的语气出奇平淡。「浦先生知你飞来横祸,所以特地向吾上禀。他道,邱胜翊这个学生,决计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吾是信了他,你信不信哪?」

闻言,邱胜翊整个人怔住!

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他四岁就入浦善迎书院,在门下学习十年时间。他离开已十四年,如今浦善迎算来已是七十多岁高龄,却还惦着学生。

邱胜翊既感激老师,又痛心自己让恩师操烦。

「浦老师的恩泽,学生永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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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吾的恩惠呢?」

映洁一个问句,让邱胜翊愣住。

「……今上隆恩,草民若有能力所及之处,必当报答。」纵然他并不喜欢当今君主,这番话他却不是虚情假意。不论对方是何人,承受的恩情是一定要偿还的。

「好极。」映洁的口气好似就是在等他的承诺。「你就给吾做牛做马,好好报恩吧。」她说。

闻言,邱胜翊又是一阵怔愣。

明明只是两三句话语过去,他却有中了圈套的感觉。

玄国位处北方,国土广大,但有一半以上的土地终年被白雪覆盖,寸土不见,寸草不生。

或许是冰天雪地的环境磨练出坚韧的心志,玄国的民风出名地剽悍。

在前朝明君统治之下,玄国开启盛世,国力强盛。因国土宽阔,所以即使半数土地被雪掩盖,耕地仍足。但和极大的土地相比,人口却过少,又种收时节也十分有限,一直以来都有自给粮作隐忧。所幸矿产极为丰富,与周边国家生意往来,收成不佳时,即以矿产换取粮食。

又因为地广人稀,女性也必须下田或担起男人们的工作,社会风气便慢慢地转变,女子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再镇日只躲在琼闺绣阁之中,主母当家的没少见过。而考取功名的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当国家出现女皇的时候,国内虽难免有过惊讶,也不久就随着时间淡去了。

不过,映洁二十岁登基,即位三年,展现出来的政绩尚不明确,可关于她的传闻从未断过。

传说她双目大如铜铃,颧骨高突,两耳拔尖,生得一副鬼怪样貌,连稚童看了都会被吓哭。由于面貌丑陋,所以上朝时会戴着鹿角所做的面具遮掩,看过她真面目的只有几位老臣子。

又说她为了继承帝位,竟在儿时就将自己的双生兄长害死。坊间多少流言蜚语,甚至有不怕杀头的,私下编成说书故事或歌谣传唱。有些懵懂小童不知哪儿听了跟着唱,差点吓死家中大人。

总是有人说,她能当上皇帝,必定是无情、无泪,甚至无血。

这是一般百姓对于女皇映洁的印象。

而邱胜翊则是认定她昏庸愚昧,因听信小人谗言佞语,所以才会将原为太师的恩师浦善迎罢黜遣乡!

浦善迎从先帝时期就是翰林大学士,学子遍布天下,德高望重,在耳顺之年接下教导映洁的重任。然而映洁登基没多久,不知什么理由,就解他职务,斥他回乡。因有这一份缘由,邱胜翊对映洁完全无好感,映洁所治理的阴险宫廷更是令他厌恶,所以即使他读遍万卷书,有一身学识,也不想踏上仕途,只愿能教授学生,将他毕生所学传承下去。

他游历乡间,哪儿有人需要学习他就待哪儿,即使是仍在流鼻涕的小娃娃,他也不吝教学。

若能有一位学生记得他这位先生,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他不愿跟官家扯上关系,不过镇远将军请人三顾茅庐,言道十分欣赏他的治学方式。古人云有教无类,他思索许久才答应下来,却万万没想到被自己的学生所陷害。

果然,宫廷无好事,即使只是沾到一点儿边,也是满身晦气。

而因那祸,他受映洁恩惠,必须待在宫里,这是他更没想过之事。

第1章(2)

「你是浦先生的得意门生,想必学问也做得深。那么着,帮吾整理藏书阁吧。」

那一日,映洁对他这么说道。

他本是个待罪之身,满心宁死不受辱,今日却在皇宫里行走,准备要去皇帝的藏书阁,替皇帝办差事。

这是怎生的际遇?

他不禁想起章回小说里,那些皇帝微服搭救的故事,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总是在最后让英明神勇的天子给救了,那些人也咸鱼翻身,成就一番事业。

虽然他经历的这些彷佛故事一般虚幻,不过他没想过要翻身,更不想在映洁的皇宫里做事。

但是毕竟受人恩惠,这恩,是一定要报答的。

进皇宫走一遭,是多少百姓一辈子不能做到的事,邱胜翊却是半分欣喜也没有,只想着赶快完事走人。

跟着前方的两个宫女,邱胜翊一语不发。

由于目前在位的是女皇,所以宫廷里也是宫女居多,除大内侍卫,其余不管老的少的,带路的掌灯的端茶的,全是女性。

他有些意识到,心想男女授受不亲,所以目不斜视。

踏过拱门,穿过回廊,走了又走。那藏书阁不知在哪,一时半刻到不了似地,可见得这名为凌霄城的皇宫之壮阔。

据记载,凌霄城为玄国开国君主时期所建造。取名凌霄,有天君玉皇大帝宫殿之意,是一名闻名遐迩的巧匠所设计,殿包殿,宫包宫,层层交错,星宿八卦包含其中,极为精巧复杂。

今日一逛,果然是开了眼界。

在就要绕得昏头转向之前,宫女们终于停了下来。

只见一座楼阁独立座落在雪幕之中,旁无杂物,四周僻静,环境甚是清幽。这三层的楼宇有着枣红色的屋顶,不见画栋飞云或其他装饰,相当朴素,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之处,却隐隐有着一种庄严的氛围。

「景先生,这里便是藏书阁了。」宫女上前推开门,欠了欠身之后便退去。

就这般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里?这是映洁意思?邱胜翊想,如果映洁下旨对他严加看管,有谁敢不从?相反的,就是因为下旨让他一人,所以她们才会退开。

这藏书阁就如此对他开放,他真有些意外,也不懂映洁为何如此。

不过他也没兴趣揣测,只想着把事情办好就走。

他一跨步踏进,楼内甚为昏暗,适才在外头,明明看见有许多窗户,却一点光也没透进来。他思忖着,找到门旁的油灯点燃,火光一现,见得楼内景况,他吃惊了。

一眼望过去,只见着满坑满谷的书册,四面八方全是书架,简直是汗牛充栋,书册几乎迭放到屋顶,堆满了这三层楼阁的所有空间。而之所以楼阁内昏暗如黑夜,是因为那些窗户皆是假窗,其实这藏书阁对外只有一扇大门。

鼻间嗅着书册那特有的气味,他站在楼阁中心,昂首仰望,他正被难以计算的书册给包围着。

就算他读过万卷书,却从来没有被这样数目的书册所围绕。

再仔细一瞧,有非常多的书,或被迭摆在地上,有半个人那么高,或杂乱无章地躺平在架上,很明显地都不是在原本的位置。

不知这藏书阁是谁在使用的,习惯未免也忒差!

因为书量庞大,所以邱胜翊直觉认为若是映洁要用书的话,应该是唤人来取书,不会亲自到这里浪费工夫搅和,便想着前人这糟糕习惯可要苦了他来收拾。

稍微浏览一下,书册似乎被分门别类地放置,整理起来就得更花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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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楼阁,看这些数量,十天半个月都应是无法交差的。

邱胜翊一叹,随即埋首于藏书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再抬起脸来,差不多已经是丑时了。听到远处宫女打更的声响,手中的书册刚好读到一个段落,邱胜翊一愣。

宫门早已下钥,他居然就这样留在宫中了!

「唉。」他无奈一叹,实在是这藏书阁教他沉迷了。

他本以为这座藏书阁里,顶多就是收藏一些古人着作、诸子百家之类他读到烂熟的东西,却不料才整理第一个书架,就令他大为惊讶。

诸子百家当然是有的,但除那之外,却另有其他稀有的作品。譬如像是历代皇帝所亲编着的《大玄之繁》,内容皆是皇帝们在位当时,玄国的民生百相;又或者像是《古今印鉴》,里面有着历史洪流中,那些先人们的古迹;还有很多外国地图、儒学书籍,皆是手绘手抄本,何其珍贵!

他大致巡了一趟,几乎叹为观止,更别提最上面第三层收藏的那些远古珍本。他本就是书痴,这些珍藏立刻吸引了他,让他沉溺其中。

他也才了解,藏书阁没有窗户,大约是在保护旧书。虽然使用人习惯差,不过那是只对寻常书籍,珍贵的书册倒是都好好地摆在架上。

他算是见识到皇帝的藏书阁了。

只不过,他原以为映洁交代他的应该是件不怎样的差事,岂知却是将这样珍奇的藏书阁全部交付给他。

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只是让他一人沉浸在书堆之中。

即使如此,他一介平民百姓的身分,未经通报就在宫中过夜,似乎有违宫规。等会儿若有巡夜的见到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这般想着,但邱胜翊实在太想研究这里的书籍了,也没细思,不一会儿,他又栽入书里的文字,直至天明。

「邱大人。」

听见有人唤他,他回过头。

只见两个靓衣花容的宫女捻帕掩笑,唤了他后也不说什么,转身走了开去,不知是何意思。再往前走几步,又看到一名宫女站在廊下,似乎在观察什么,和他对上眼,便笑嘻嘻地跑开了。

邱胜翊只觉一头雾水。

连着三日整理书册,或许是盯着文字太久,他开始觉得眼花起来,就算再怎么想要钻研那些书籍也力不从心了,只得步出藏书阁让眼睛歇息歇息,岂料却被几个年轻的宫女当成珍禽异兽耍玩。

他游历教学时,遇到的顽皮小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正因为宫女们年幼,他有些以长辈的身分看待,所以并没有将她们对他的嬉闹放在心上。

这三日,第一夜他在藏书阁里待到天光破晓,又继续留到夕阳西下,方才依依不舍地出宫。他在附近胡同的小店要了一间房,这才感觉饥肠辘辘,随便买了东西果腹之后便梳洗更衣休息。但纵使在梦中,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书画。

睡了一大觉,精神好多了,他一踏出店门,就见两名侍卫等着他。

他有些诧异,不知自己行踪被他们掌握着。

于是他又被带入宫,来到在那皇宫深处的藏书阁。

再研究这藏书阁,他发现这万本书依照类别排列这件事十分有趣,尤其是那分类的方式,相当细致且独到,无论编排者是何人,他都相当欣赏。

虽然一开始并非自愿入宫,但三日过去,他却想要能多待一些时间,让他好生挖掘在藏书阁内的惊奇;同样的,他也料不到,数日前被陷害入狱的他,如今却进了皇宫,世事竟是如此难以预料。邱胜翊站在藏书阁前思索着。

转念想到皇宫门禁,他不能再不小心留宿了。之前自己应该只是运气好,照理,没被抓到打个几十板已是万幸了。

这么说来,这皇宫的防卫是否太松散了些?居然没人知晓他在这过夜了,莫不成是因为藏书阁位置太过偏僻?

其实他根本不知藏书阁位于皇宫的何处,因为一进来就被带得绕昏头了,他只是推论。而有一些不通的地方他也没细思,只顾着趁时多翻翻书册,于是他又耽溺下去了。

待得醒神过来,想到应该要出宫,又已是乌天黑地了。

「糟糕。」赶忙将手边的书放妥,邱胜翊走出藏书阁。

远远地听巡夜打更的声音,已经超过子时了。他先是停住脚步,随即不禁望天兴叹。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一投入书中就忘我的这个性子实在不好,这样会误了许多事。

既然又出不去了,他索性回到藏书阁,但已没了阅读的兴致。这几天一直在一楼打转,现下他想上去瞧瞧。

拎着油灯来到第三层,那些远古珍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架上,他油然生起一种尊敬的情绪,并不打算取下翻阅,只是细细地注视着。

一会儿,忽然听得楼下传来声响,他一怔,往下看去,只听有步伐声经过楼阁门前,并在附近徘徊。他内心疑问,这么晚了,是谁?又是要做什么的?

他很快地走下楼梯,推门出去,见一个人影正在走远。天上一弯眉月被乌云所遮掩,因此夜色甚是昏暗,可他不信鬼神的,所以没想到那去,也完全不怕。他看不清那人,只是隐隐瞧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册书,于是他立时警觉。

有贼!

邱胜翊一时遗忘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下意识地认为有人窃盗,而他这几日已对这藏书阁产生爱护的心情,所以想也没想,就大跨步地趋前追上那人。

「站住!」他喝道,同时伸手拦下对方,只差一点儿,他的手臂就要碰着对方的胸。

此时吹起一阵风,正好拨云见月,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邱胜翊终于看清这人的样貌——

是一名姑娘。

但见这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鹅蛋脸上有双英气的眉,底下是乌黑的眼睛,鼻梁小巧,轻轻抿着粉唇,长发随意地簪着,有几绺落在颊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条黑纱百裥裙,外面罩着御寒的氅衣,姿态落落大方。他一呆,赶紧将手放下。

没料到竟是个女子,邱胜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那姑娘则是睇着他片刻后扬起唇,似笑非笑的模样。

这倒使他定下神来了。藏书阁里摆放的尽是无价珍品,是多少前人的心血,而这贼人竟是这样轻浮的态度!好手好脚,生得干干净净的,又为何要当贼呢?

他沉着脸,说道:

「姑娘,若愿把手中的书放下,景某发誓不会跟别人提起。但你也别再做这种勾当了。」他做先生久了,又不由得摆出老师的态度。语毕,他就要从那姑娘手中取回书册。

岂料,那姑娘收起笑容,正色轻喝一声:「放肆!」

第2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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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黑云缓缓踱过,又遮住了月。

廊下随看月光,一阵明一阵暗,夜风吹拂看,虽没下雪,依旧冻人。

邱胜翊遭这一喝,顿住动作,和那姑娘对视看。

他觉得这嗓音很熟悉又很陌生,说不出为何如此矛盾,应该是最近听过,且不是熟识的人……

「邱胜翊,吾让你办事,可没让你在皇宫内瞎乱。」那姑娘缓缓地开口说道。

再闻彼女说话,邱胜翊顿时惊醒!

是映洁!

一时之间,他脑袋空白了。在他眼前这个看来柔弱平凡的女子,就是他们玄国的一国之君。

什么双眼大如铜铃?什么颧骨高突、两耳拔尖、面貌丑陋?又什么像是鬼怪一般?不就是个寻常的年轻姑娘而已吗?

太过震惊,邱胜翊只是愣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映洁倒是不慌不忙,道:「你准备要盯看吾看多久?」

邱胜翊闻言睑一热,赶忙退开一大步,移开视线,说道:「失礼了,草民以为是有贼人出没,冒犯之处,还请今上见谅。」

「嗯。吾晓得你是错认,你刚训斤吾的话,吾都听见了。」她一席稍带讽刺的话,扎得已经很不好意思的邱胜翊满睑通红。她又故意明显地打量他一番,道:「不过,那是侍卫的事情,你太多事了。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强出头,不怕贼子剁了你?」

「今上是要草民见义不为吗?」邱胜翊不认同道。他不在乎被看轻,因为他的确是不会武,但是遇见不对的事情,他是忍不下去的。

映洁慢腾腾地说道:「吾是要你别逞血气之勇。」

邱胜翊听她教训自己。若是其他人,他愿虚心接受批评,偏生他不喜欢映洁,于是直接回道:「捉贼怎么会是血气之勇?」

由于映洁并未指正他的言行,他一个寻常百姓,生平第一次面见国君,不懂那些规矩,加上私心,讲话很直。

映洁忽然间一笑,使他有些不看边际。只听得她微笑道:

「你前几日在殿里跟吾说的话是不是血气之勇?你那行举那言语,以及你在游街前,心里正在想又没说出来的事,是不是血气之勇?」

一下子被点破,邱胜翊哑口无言。映洁甚至猜到了他宁愿自裁也绝不受辱。

他睑色一阵阴霆。

「……大丈夫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

映洁挑眉,仍是那样悠悠的样子,道:「你若死了,案翻不了,人证没了,陷害你的那些人,更得意过日子了。吾实在看不出有何重于泰山之处。」

邱胜翊心里雪亮,他十分清楚映洁说的是正确的,可一思及遭她罢默的恩师,他就是压不下那股反抗之心。

他忍不住想看,就算如此,那又与她何干?邱胜翊不明白她的言论为何一直针对自己,正想发言,映洁却迈步越过他,步子轻松地走开了。

「好生想想吧,你这石头迂儒。」她边走边说,头也不回。「对了,你擅自留宫,明儿来朝阳殿向吾请罪。」

她清亮的嗓音徐徐传来。邱胜翊愣在原地,她已走远了去。

私自留宫的确是他不对,就不知会受怎样的责罚?思绪纷纷,他在藏书阁里看了下书后,读不进脑袋里,便如同之前那样和衣睡了。

因有心事,他辗转反侧,天刚亮就醒了。理理衣衫后,走出藏书阁,就见两名侍卫站在外头。

他顿住。这么快就要草他治罪?

才逃过一劫,又来一祸。唉,也罢。心里一叹,他想看事情早了早好,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便跨步趋前。

那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他往前走。离开藏书阁,步上回廊,折个转角,他观察看四周,知道自己正往不远处那群聚的殿堂前进,逐渐接近皇宫的内部。

黑石所建造的宫殿,夜晚有看深沉的气息,白昼间却是另外一番风景。

在阳光照耀之下,含有金沙的黑石仿佛会发光一般,璀璨无比;昂首望去,廊檐皆有琉璃装饰,现在亦是闪闪发光。走廊两旁栏杆用的是透雕手法,雕的是火焰及水纹,工艺十分精巧,途经一拱门,上头雕刻的彩蝶更是栩栩如生,真像是要飞出来似的。

尚来不及赞叹,面前就出现一座庄严的宫殿,金边红底的匾额上气势磅礴地写看「朝阳殿」三字。

两名侍卫将他带进,道:「请在此等候,今上早朝之后召见。」语毕,便退出到门口守看。

听闻早朝二字,邱胜翊微怔。是了,她是女皇,自是要上朝的。

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宫殿里,他不太自在,虽有椅子,但谁坐得下去?想看点可以分心的事,于是他开始研究起这座朝阳殿。

他喜爱看书,看的书也很杂,关于建筑之类的书他读过,不过书册里的图画却远比不上亲眼见识。

此殿面阔五开间,深进也五间,重檐歇山屋顶,铜胎夔金宝顶,黑石玉柱,大门外有一朱红色影壁,门上亦有琉璃装饰。皇宫主体为黑色,但殿内藻并彩画却十分鲜艳,庄严之外又堂皇富丽。

绮井含葩,金崛玉箱。邱胜翊昂首望看,在心里低吟了两句。

见装饰的琉璃有着青青白白黄黄的颤色,他又在心里吟道:两个黄鹏呜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东瞅瞅,西看看,他的目光落在殿中央的一幅壁画上。

那壁画精细华美是必然的,可看看构图,邱胜翊总觉得揉合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在里面,像是八卦或易经之类的……他伫立看,眼神移不开,许久过后,看不出端倪,他叹了一声。

虽然他悟不透画师的高明,不过见壁画用贝用瓦或珍珠妆点,思这宫殿的巧夺天工,他启唇道:「光闪闪贝阂珠宫,齐臻臻碧瓦朱要。」这次他吟出声音了。

岂知他才收口,就听得身后有人接下去:「宽绰绰罗炜绣拢,郁巍巍画梁雕栋。」

是映洁的声音。

邱胜翊登时吃一惊,转过头,只见映洁不知何时已坐在殿中,两名宫女立在她身旁,门外还站看侍卫。

宫女睑上明显含笑,映洁和这几个人,不知在他后面看了他多久!

他呆住。

映洁草起茶杯,悠哉悠哉地og了一口,随即将茶杯端在手里取暖,然后才道:「吾吓到你了吗?不过吾是想,若吾再不开口,怕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外头天色大亮,显早朝已过许久,他这一研究,大概过去了一两个时辰。邱胜翊回神过来,满睑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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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在这殿内发愣的模样,都给映洁瞧光了。

不过邱胜翊虽顽固,却不是个因小事易怒之人,即使有种被耍弄的感觉,他内心却不•赓溉。因记得自己来此是要请罪的,于是走向前,拱手作揖,行礼道:「草民邱胜翊,请今上降罪。」

说罢,他站了一会儿,却没听映洁开口,只感觉两名宫女瞅看他。他思忖看自己是否哪里做不对,踌躇了片刻,又要再行礼,却听映洁道:「慢。」

「咦?」邱胜翊抬起睑,停住了动作。

映洁挥个手,身旁的宫女退下了。

她一双漆黑的眼眸睇着他,半晌,启唇道:「邱胜翊,你不冷吗?」

什么?邱胜翊愣了愣,无法理解她的问题。

顺看她审视的目光,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一袭藏青色的布衣,和她黑色的厚棉袍和毛皮披肩俨然是个对比。

她又是打扮成男子,仅有腰间滚看的金色腰带,束出了她女性纤细的那一面。邱胜翊注意到她黑袍上绣的不是金龙,而是一只凰鸟。

「今晨是有感觉比前些日子冷些。」不知她问话的含意,他便直接陈述。

「喔。」映洁放下手中茶杯。茶已冷,不再能暖手。「前些天还能见到日头,不过现下已接近晌午了,外边还是白花花的一片,吾看露珠都结成冰了。你不是生于南方吗?竟能穿着这身衣裳不喊冷。」她瞥着他。

她怎么会知道他生于南方?这个疑问一下子掠过他脑中,但他没去细思。

「草民自幼就是如此。」他的确出生在玄国南方靠近国境的乡镇,那里不似终年被雪掩盖的北边,有百日看得到阳光,有泥土和植物,也能农耕。虽然出生在这样的地方,他来到北边却从没不适应过,甚至比北方人更不畏寒。

「看不出你外表文文弱弱的,原来颇身强体壮啊。」映洁说道,打了个呵欠。「嗯,你长得也很高。」她随口又加了一句。

总觉得她的话有些不看边际,对这几句闲话家常,邱胜翊也不知回应什么。

映洁一笑,杏眼微弯,突兀地道:「邱胜翊,你是不是对吾不满?」

本来还在闲谈,如朋友间的寒暄,谁知突然转了话题,还是一答不好就有可能杀头的那种,这前后A变使邱胜翊怔住。为什么她要这么问?她看出来了?多半是他的言行太过明显。即使惹恼这位国君,邱胜翊并不后悔。

映洁似乎也没想要他的答案,只是又说道:「和你谈话,你心里在想什么,吾是一目了然。你不服吾,所以吾也不需要你的虚礼。」这一席话,她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邱胜翊这才了解她阻止他行礼的原因。「不过吾想问问你,你不满的理由是什么?让吾猜猜……可是和浦先生有关?」她注视看他。

「……是。」他挺直着背骨,老实说了。「我不明白老师辛苦教学一甲子,最后为何会落得遭到罢黜这个下场!」他回视看映洁的双眼。

就算犯上,他也要从映洁这里讨回一个公道。

「嗯……」她轻轻地发出声音,意思不明不白。片刻,她说道:「你倒是……十分勇敢哪。」

「我不是勇敢,我只是不想七十多岁的恩师蒙受不明之冤。」他现在就在始作俑者面前,若忍不吭声,枉费他也为人师表。

映洁凝视看他,一语不发。跟着,她站起身来,等在门外的宫女立即机伶地上前来侍候着。

见映洁似乎打算要走,没有得到响应的邱胜翊,不禁上前一步。

「对了……」映洁开口,好像刚刚才突然想到般,惬意地说道:「你的处罚嘛……你不是不服吗?一定很想离开这里吧?那就暂且罚你不能出宫吧。」

说完,她一笑,留下惊讶的他走了。

「……微臣以为,西方的色目人扰乱边境,此一事该要派兵前往,尽早平定。」

「去年南方农耕收成不佳,粮食短缺,是要怎么打仗?」

「此言差矣。难不成因为没有粮食,就如此给色目人占地为王?没有粮食,就该让色目人攻到京城?」

「我何时有这个意思?色目人的野心的确该要提防,但没有粮食也是事实。更别论要入夏了,天河融冰,届时防汛又是一笔开支,又要何处去生?」

「府库存银有五千三百万两,就是此时该用!」

「非也,府库存银万万不可用罄!」

「那就加税!」

「去年收成不佳,今年又再加税,你不怕引起民变吗?还是你故意陷今上于不义,让今上失去民心?」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我胡说?我看你就是这念头!」

「你——」

听各大臣在早朝中各执一词地争辩,已经动了火气,映洁抬起手。

「好了。」她出声制止,淡淡地扫一眼,大臣睑上各有心事,映洁待他们完全安静下来,方才说道:「诸位说的都有道理;色目人扰乱边境的事要解决,农收的问题也要解决。让吾好生想想,退朝吧。」

她这么说道。落了个没有结果,大臣们当然不满,但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第2章(2)

映洁起身,慢慢地在议事的光明宫里踱着步。

她每日天刚亮就上朝,没有一天例外,先帝也是如此。

近来大臣们讨论得激烈了,常常争论到午正尚不能休止,而他们所争执的亦都大同小异。皇叔延王那一派的想要出兵,左宰相只是想跟延王作对;而右宰相闷不吭声,只冷眼瞧看两派相斗。

这朝中竟如三国鼎立。先帝在世时,他们哪敢如此大胆?

心里思量着,忽然间,有人看官服闯了进来。

「今上!」来者正是刚才在殿上争论的其中一人,也是先帝的胞弟延王。

他没知会就直接闯进,也并未行礼。门口的侍卫跟在他身后,赶紧跪下,惶恐地对映洁道:「微臣护卫不力,请今上恕罪!」

延王一睑不悦。

「护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会加害今上吗?」

侍卫吓得睑色发青,延王则是一副自己完全无错的模样。

映洁见了,一笑,朝侍卫说道:「没错。延王怎会加害于吾?还不快点退下。」她没降罪,只是在延王借题发挥之前,让侍卫赶快退出。

「哼!莫非这朝中上下都觉得我延王是想要篡位的坏蛋了?」延王火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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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会呢?皇叔言重了。」映洁笑笑。

延王又哼一声,说:「今上别觉得老臣无礼,老臣也是想保留咱们之间那一点亲情,别做了皇帝,从此就只有君臣之分了。」

「当然,当然。」映洁应道,坐了下来。

延王也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刚才在朝中不好说,今上,关于色目人,一定要出兵哪!」

「嗯……」映洁手指轻敲看桌面,状似沉思。

「别再想啦!没什么好犹豫的!今上资历尚浅,还是听老臣一言,色目人一日不平,我玄国西防就岌岌可危!」延王说得慷慨激昂。

「呢……」映洁依旧思考。

延王口沫横飞地讲了半个时辰,映洁仅是温温地聆听着,偶尔面带微笑,偶尔发出一些好像是却又不是承诺的应声,虚与委蛇一番,直到延王说够了,确定她似乎听进去了,好不容易才自行离开。

映洁始终悠然从容,很有耐性。盼咐宫女将午膳摆到御书房,她要边批阅奏章边用膳。

换过常服后,她来到御书房,案头上摆看的奏章又是堆积如山,她索性也不用膳了,直接草起朱砂笔,翻开奏本批了起来。

只因自己是女皇,即位三年来,党派斗争竟在她面前越演越烈。虽说玄国不那么保守,但女人当皇帝,还是会有人看不过去。

譬如她的皇叔延王,在先帝病重时,皇叔就有意继承帝位,只是先帝无视传统,将皇位传给了她,这种下了皇叔对她的反对。即便是她已即位三载,皇叔依旧没有放弃对这个帝位的凯叔,甚至希望他自己的儿子坐上来,他好当个太上皇。

表面上,皇叔服她,不过实际上就像刚才那样,嘴里说看叔侄感情,其实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至于左宰相,从先帝开始就与延王积怨甚深,想把他斗倒,只是昔日还能够维持和平的假象,如今却不顾及朝会,不顾及延王皇叔的身分,直接在众人面前给延王难看,一心斗争,想来左宰相的眼里也没有她。

而右宰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延王是皇戚老臣,武将出身,手中握有部分兵权,左右宰相则各有自己的人脉。这三人三派,不顾自己国家栋梁的身分,仅凭一己私欲作乱。

而她,谁也不信。

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映洁抬起头来,外头已经黑;粼奈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批阅奏章的时候不让人吵的,近身的宫女都知道。宫女一见她搁笔,连忙上前道:「今上一日未用膳,奴婢再草些热食来可好?」

映洁看到桌上还放看她没吃的午膳,便说:「不用,吾把这些吃了就好。」

「那些冰凉了。」宫女提醒道。

映洁笑道:「嗯,冰凉的也别有一番风味。」她离开案前,顺手草起一块点心吃着。

外边天寒地冻,点心早已冷硬,她不介意。想到有多少百姓什么都没得吃,她怎能浪费?批过的奏章之中,有许多地方官传达县内粮食短缺的消息,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她不会让人看出来。

一口一个点心,她悠闲自在,吃得津津有味,用完后,就让宫女收了去。回到寝宫中,她换过衣服梳了发,道:「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下去歇着吧。」

宫女们行礼后退下。映洁躺在床上,没有什么睡意。她枕边放看许多书册,顺手拣了本,起身离开床铺,拿起发簪,一绕一卷插上,套个衫子再披上保暖的外衣,往外走去。

夜深人静。皇宫大内更是静得出奇,只有巡夜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虽然所见之处一个大影都没有,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禁卫们都躲在暗处,一发生什么就会立刻现身。据传开国时期,有位公主在皇宫里被敌国派来的刺客杀害,所以这皇宫建造得如此复杂,教人再也无法轻易进入;从此以后,皇帝近身有了一支大内禁卫,挑选更加严格,武功比一般侍卫更高也更忠心。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论在哪里发生何事,一定能保皇帝平安。这是已仙逝的父皇留给她的唯一武器。

手里草看先帝写给她的《治国论》,她缓缓地在长廊上行走。此书是父皇知道自己得病后,一笔一字写下的提醒,共三卷七册,她早已看得滚瓜烂熟,若是心中有疑问,或需要思考,她总拿着这书散步,有时能得到答案,有时只是想要个平静。

其实左宰相一语中的,延王凯叔皇位,的确是想方设法,在岁收不佳的时候,用一定要出兵这样的理由,企图令她失去民心;然而色目人需得平定也是事实,延王看实给了她一个大难题。

在登基时,她就清楚延王会有动作,只是不知何时;而如今延王表现得忠贞护国,理由无懈可击,这是很好的作乱机会。

可是,延王毕竟是她的叔叔。她没有什么亲人。

默默地想看许多事,她走了半个时辰,穿过大半个皇宫,来到皇宫西侧的藏书阁。

从她的寝宫出来,只要遇岔路不走,遇弯不拐,即可到达这里。所以她每每至此,是一种习惯,也经常从藏书阁里取书回去阅读。

走了这么远,终于有点困了。她掩嘴打个呵欠,正要折回去,却听得藏书阁里传来非常细微的声响。若不是今夜刚好没有风,那么静,她也不会听见。

她挑看眉,慢慢地走近藏书阁,踏了进去。

一点也不意外,是邱胜翊在里面。他正盘腿坐在门边的书架旁,一见她,立时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映洁一笑,眼神却有些凌厉。她是故意扰乱他的。

「你又待这儿。」她道。稍微瞧看四周,竟是整齐许多。「……吾不是让你去南侧房,跟厨房那些人一道就寝吗?」

皇宫南方有一排厢房,专给在皇宫里工作的百姓歇息用。

邱胜翊感觉她在质问自己,虽然笑看,却又好像有些发怒。虽然搞不清她的心思,仍据实回答:「草民于何处皆可和衣而眠。先前今上命草民整理藏书阁,做了一半放不下。」他也没料到又在深夜遇见映洁。

和白天的男装不同,她又是恢复成姑娘打扮。寒冷深夜男女独处……他忽然想到了,一下子感觉有些不自在。

映洁偶尔夜晚有急事还要面见大臣,没他那之乎者也的礼教心思,只是心忖,浦先生曾谈及邱胜翊是个书痴,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整理藏书阁这件事,她未收回成命,宫女和侍卫们大概以为邱胜翊也应该继续,所以又带他来了。

「嗯……」映洁背看手走了一圈,的确是很有成效。再转过身,发现他盯看她手里的书册直瞧,便问:「怎么?这本书有何问题?」她举起手中的《治国论》。

「不……我是想,你怎么进来的?又是何时取走书,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十分介意自己太过入神这件事,心里无比讶异,甚至忘记自己对皇帝说话时该注意的用词。

和上次一样,他又误会了。她手里的书是她从寝宫带来的。映洁也不说穿,只是感觉他也太天真,若不是她盼咐过侍卫,他没做出什么特别危险之事就别管他,默许他的行为,他怎么可能留在皇宫过夜而不惊动宫中巡夜?而他竟然一点疑问也没有,以为他自己有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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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进藏书阁便废寝忘食,也让她开了眼界。她心里琢磨着,仔细地看看他,直到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她一挑眉,明白了这个傻书生心神不宁的原因。

「……浦先生说你是个正直的人。」她启唇道。

「咦?」他重新看看她。

「不过性格太过顽固,还有十分无谓的勇敢。」她继续说道。

「什么?」他犹坠五里雾中,完全不懂她为何讲这些。

她转过身,往外走去。真的很困了。

「从今儿个起,你编属翰林院检讨之下,职名为秘书郎,吾命你掌管这藏书阁。直到吾允之前,你都不得离开京城。」

也不管他什么反应,映洁自顾自地离开,准备回寝宫休息。

原本,救了邱胜翊一事,是因为冤狱,也因为他可能是个人才;把他留在宫中,也是认为他或许可用。

邱胜翊不服她,却不至于讨厌她、希望她死。

她的身边,需要有一个能说真话的人。他不服她,所以会直话直说;而他的真话,又不至于加害她。

原本宁静的夜,不知何时起风了,吹得她黑发一飘一落,她手里还草看那本《治国论》。

可以利用者,必尽其利用;不能利用而碍事者——

杀!

第3章(1)

他得到了一个官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宫外居住的小房,还有几个监视他的侍卫,还有一块进宫晋见皇帝时得用的牌子,上面刻着他的官名和姓名。

他被推看领牌,被推看认识翰林院,被推看在皇宫里走来走去看东看西,眼花撩乱,活像个土包。负责介绍解说的老伯还道幸好他官小,目前这样就差不多了。

他的官位的确不大,小小的管书人。只是他对这一切,都只有莫名其妙四字而已!

即使邱胜翊有再多不解无奈和苦恼,他也反抗不了映洁。

先不论皇帝要谁三更死,谁能活看到五更;映洁对他有恩,所以他欠她。他不知映洁究竟想要如何,却已亲身经历她的无理和霸道了。

虽是对她不满,但她的确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的心情很复杂。

罢了,他只能想看藏书阁的事情做了一半,能完成也好。

于是一大清早,他草看牌子,在皇宫南边的朱雀门候看。前面都是高官显爵,他排在最后,待守门人一一瞧过牌子放行。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入宫,不过他还是稍微迷了下路才走到藏书阁。

多了个秘书郎的身分,他做的事也仍旧一样。在这藏书阁里越久,他越发现这楼阁有些蹊跷。

这建物外观方正,里面却是环状的模样,他没想错的话,是按照八卦方位建成的。在四周角落,他都有见到墙壁上刻看些东西,和数字与位置有关。他不知为何里外不一,不过能确定这楼阁并不如外表那么简单。

正午,宫女来藏书阁寻他,说是映洁要见,让他跟看。

他随看那领路的宫女来到御书房,见看映洁就坐在案前。

他站在门口,僵硬地叩拜道:「草民……微臣……」

他没当过官,自然不知官要如何行礼。再说从草民变为微臣的过程,他也有些不甘愿。

只听映洁的声音传来:「吾说了免你的虚礼,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映洁让他免礼,好像都带看一种调侃他的感觉。

进入御书房,他停在书案前约莫五步的距离,映洁没理他,仅是看看案上一本摊开的卷轴沉思。许久后,他终于感觉自己一直杆在中间相当奇怪,开始尴尬起来,于是他移动脚步,准备小心地把自己挪到旁边。

「邱胜翊。」

岂料,尚未定位,映洁就唤了他。

「是。」他停住动作,像是被抓到做什么坏事,急忙应道。下一撰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紧张。

从他踏进御书房,到他在自己面前罚站,映洁都一清二楚,她已经习惯这个书生的傻样了。她抬起睑来,只道:「吾听说你最拔尖的,其实是算学。」

奇怪,为什么,映洁会如此熟悉他的事?在此之前,他未曾细思,如今,她对他的了解,终于引起他的疑惑。

「微臣……」

映洁打断他,说道:「今有主仆步行远游,若仆负米六斗,主人自携五日干粮,每人每天食两升,若再加一仆,共一石二斗米。若干日后,其中一人米已吃完,给他六日粮回去,余下的两人每天共吃四升米,若干日为几日?共吃几日?」

这是什么问题?哪有这么怪的主仆出游?路上是没店了吗?心里满是困惑,可脑袋却飞快地计算起来。

「若干日为八日。余下两人是十八日,若加前八日则是二十六日。」他答。

映洁说得没错。其实他作不出醉人诗词,最擅长的,是算术。

听他几乎是马上就解出来,映洁眼神一闪,又问:「若回程如何计?」

邱胜翊道:「若计回程便是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后五日及回程,日食四升。」

映洁睇看他。其实这些并不是多么艰深的问题,算学有点底子的人,多半想一想,草支笔画画也可以算出来;然而,邱胜翊优于别人的地方,就是在于他计算得飞快,连纸笔也不用。

这书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傻。

映洁眼微目迷,启唇道:「那么,若三千六百人共行一百里,日行五百回,计路二十八里,日可运米两百石,一人日食一升,可供给多少人?」

什么主人会带仆三千六百人?虽然问题很多数字,不过重点却只有两句。邱胜翊想也没想,答道:「两万人。」

「错。」映洁几乎是在他答完之后就出声。

邱胜翊一愣,不禁问道:「何错?何解?」运米两百石,一人日食一升,的确是两万人啊。

映洁微笑道:「你忘了扣掉运夫的口粮。答案约莫是一万六千多人。」

这……他是掉进陷阱了吗?这题明显是有漏洞可钻。邱胜翊心里想看那些题目,反省自己的大意。

映洁见他那认真的模样,心里好笑,却板起睑孔,说道:「邱胜翊,吾知你长年在乡间游历,吾想问问你,世间人对吾这个女皇是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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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洁将谈话转了千里之远,邱胜翊一抬起睑,就看她换了表情。他开始感觉,映洁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怔了一怔回过神,他道:「百姓所求的,就只是个平安罢了。只要有衣穿、有粮吃,日子安顺喜乐,在位者是谁,他们不管。」他的家乡多是农户,只烦恼收成,烦恼赋税,别有贪官作恶来抢他们,如此而已。

他讲的这席话,不同于朝中大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民所言。

映洁垂下眼眸,喃道:「是吗……」然而,要让所有人民有衣穿、有粮吃,那是无法道尽的困难。「……他们不是说吾无血无泪,面貌如同鬼怪一般丑陋吗?」她忽然挑眉。

她又扯开了。邱胜翊当然也听过那些谣言或歌谣,他未见过映洁之前还多少信。

「这……只是民间传说罢7,」他也不知由何而来。

「呢……」映洁瞅他一眼,跟看抬手,道:「没事了。你退下吧。」从算学问题到百姓心思,从百姓心思又到民间传闻,映洁心情一时三变。

要熟悉一个人,需与对方相处。可邱胜翊忍不住觉得自己每见映洁一次,就更不理解她一些。

天微曦,不用谁来唤,她醒了。

每天这个时候起床,已经变成习惯了。一个嬷嬷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看八名宫女,宫女们端看热水、草看朝服,整齐地排列在床边。

她下床,洗漱过后,让宫女替她更衣梳发。梳看男子的髻,穿看男人的衣裳,她上朝时总做男人打扮,也许朝臣就比较不会那么注意她女子的身分,能够专心国事。

从起床到更衣完毕,要不了两刻时。她总是尽量地快,不让任何事耽搁她上早朝。

踏出寝宫,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她忍不住吸了口气。

寝宫的墙壁是空心的,烧得极为暖和舒适,和外头的冰天雪地有看极大落差。她总觉得每日早晨来这一下,有助于清醒精神。

「……今儿个好像比昨天冷。」她讲了一句。

「司天监大人说明儿个就转暖了,春天要来了。」身旁的宫女细声回应。

司天监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长了一张凶恶的睑,不过天象倒是算测得奇准无比。

「嗯。」映洁点点头,应了一声。

坐进皇帝车辇,片刻便载送到光明宫。车荤进到宫里,听得司仪中气十足地声音喊道:「今上驾到!」

她下荤落座,底下朝臣立刻拜道:「恭迎今上圣驾!今上万福!」

朝臣们双手作揖拜到膝前,睑深低,头顶朝地。玄国面见皇帝其实并无跪拜叩头之礼,是因为玄国国界宽广,邻接的异邦也多,规矩皆不同。以前似乎曾经硬是让前来交好的天使叩头跪拜,种下两国胡龋,进而引发战争,百姓死伤惨重。就此之后,皇帝心怜无辜人民,下旨改变拜礼,记载在宫中,至今已六七十载。

让人行个礼行到头顶朝地,其实也很够了。

映洁瞥到延王脸没低深,心里一笑。手微抬,道:「平身。」

语毕,几十位朝臣站直身,依东西两班分列站立。

司仪喊道:「请奏一」

尾音尚未结束,延王立刻就跳出来,拱手道:「今上!色目人一事得解决!」

「延王,司仪都未收声,你有些过急了。」右宰相难得地开口了。

延王冷瞥右宰相一眼,没有理他,只是请缨道:「若今上允许,老臣愿领军披挂出征!」

「等等,粮草哪来?」左宰相跨出一步,加入战局。

「当然是由府库而来。」延王下巴抬得老高。

「府库绝不可用罄!」左宰相大声道。

「为何你总要妨碍我?莫不成你是色目人派来的奸细?」

「你血口喷人!请今上明察!」

今日也是吵吵吵。

坐在上位的映洁,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演了又演的老戏,连台词都跟前几日相同。

「这个嘛……」她沉思须臾,抬起眼,问道:「右相,你以为何?」皇帝在朝会中和大臣讨论是常见之事,不过映洁极少点到右宰相,右宰相有点冷不防,迟了一下,方才踏出来,拱手道:「启享今上,微臣以为,府库对国家甚为重要,断不能轻易挥霍,今年亦不应加税,色目人的问题能拖则拖。」

很好,什么也没讲。

映洁眼底一沉,却微笑道:「所言甚是。」她脸一转,对看朝臣,开始说:「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于战争中,瑙重甚为重要,可掌握胜败关键。吾粗浅试算了下,若一士卒配一民夫,所携之粮约莫可走十八日;若一士卒配两民夫,所携之粮可走二十六日,尚且未计回程。众臣了解了吗?」

底下臣子互看一眼,接看,她又娓娓续道:「这是以人力运量的状况。当然还有马或驼、或骡。从这里到西边边境,共是一万五千多里,中间有十三个军粮仓。首先粮草必须到位,接看是行军,士卒一日快约可走四十里,慢则三十里。再说府库与赋税,府库目前约有四千九百万两,西线兑州有十万驻军,十万军一月要耗三十万两白银,这还不含军饷。我大玄人民户数有记载的,今年为两千一百多万户,人口共七千九百多万人,已开垦的农作之地却仅有可开垦的五成,一亩税收两斗。然去年收成不佳,要入春了,希望各位一起祈求上天,盼秋收丰富。」

她这一席长论说得不疾不徐,没有停顿,最后结在一个无关痛痒的地方。那么一大堆数字连串兜头撒下,听得懂的朝臣自然明白目前西征的困难之处,听不懂的朝臣也因为听不懂而无法多言。

见底下一片静默,映洁微微扬起嘴角。

「退朝!」

第3章(2)

摆平早朝,映洁片刻不歇,直往御书房批阅奏章。

全国各地写来的奏本,有的状告贪官,有的上报民情,还有与各国的边境纷扰,一半以上都是报忧报愁。该罚的罚,该开仓济民的开,奏本批过一本又一本,幸好也是有报喜的。批到东方海上岛国所强占的领土已收复,映洁心中甚慰,旨意犒赏有功之将。

天色暗了,宫女们悄悄地增加照明用的蜡烛,她直到最后一本奏章批完才放下笔。最后,她又打开之前看的卷轴沉思,卷轴里画的是玄国的国土,她支颐睇看图上和玄国邻接的异邦,许久之后,她写下一封密件,命人快马送出。

回到寝宫,她更衣沐浴,在惯用的香木澡盆里洗去一身疲惫,舒服地躺上床。大概是早朝时的情绪尚未完全消减,她没太多睡意,又一直想着国事。

翻看床头的书,她披上外衣,又走出寝宫。

这右宰相今日的表现耐人寻味,其实她大约知晓这几人都有点利害关系。

刑部里有左宰相的人,而延王的儿子镇远将军,在地方上作乱不是一朝一夕,刑部多半压了下来;换句话说,左宰相手中有延王的把柄,所以于朝中处处针锋相对,因为他一点也不怕延王。至于右宰相,前朝左右两人底下暗斗,左宰相曾吃过小亏,所以有些忌讳右宰相,右宰相则又不擅长面对延王的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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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真像斗兽棋。

虽然延王短期不会再强逼西征色目人一事,那也只到秋收时期而已,她己从西线十万大军调派两万兵士,保护边防百姓。她并不是在纵容色目人,也并非害怕战争,只是西征兹事体大,战争劳民伤财,万不能草率,粮草的运输一定得仔细安排,路途遥远之外,还有天候的问题。是不是一定得出兵也值得商榷。她一直在想,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长廊已到尽头,脚下踩看雪地。映洁抬起脸,不知不觉,她又走到藏书阁了。

门未锁,她当然推门进去。睇见角落放看棉被,昂首在二楼处望见邱胜翊,她道:「你打算以此为家了吗?」

听见声响,邱胜翊将正照看墙壁的油灯移动,看着下面。

「今上。」看见映洁,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今上也未就寝?」他僵硬地问。其实他前两日都有回家,只是不知为何这么不巧,或说这么巧,留下来时皆被她抓到。

「吾今日好兴致,便散散步……你别下来,待上面做你自个儿的事成了。」映洁找个台阶坐了。

往下望看她弯腰落坐在阶梯上,邱胜翊有点后悔今夜没有出宫回去睡了。不管他要做什么,她的存在都令他无法专心。

不过,不用下去也好,他不善于面对映洁。正确说来,是根本不知如何跟映洁相处。

映洁扫一眼四周,一楼各架上的书册排列得整整齐齐,书列中还多了几块牌子。她伸长手取了最近的一块来看,上面毛笔字写看更为详细的分类目别。

还真有心思。她微勾唇,放了回去。

出来散步是找睡意的,如今精神却那么好。映洁抬起头,对看上面的邱胜翊道:「总听你书看得多,吾想试试你,你就当游戏好了。」

「什么?」游戏?邱胜翊停住动作。到底是谁告诉她,他书看得多的?

映洁不假思索,吟道:「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

听她仅吟一半,邱胜翊想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接下去道:「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这是诗。

映洁又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这是词。

「兴亡千古繁华梦。」

「诗眼倦天涯。」变成曲了。

无论诗词曲,他都能听上句接下句。他吟完后,听映洁似乎轻轻地哼了一声。

「……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

「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这不是诗词曲了,是《战国策》。

映洁续道:「乡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曰?」

这是《论语》中的一段。邱胜翊回道:「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她总说他书看得多,其实她也不少不是吗?前面几句诗词曲,感觉是随兴想到就读的,后面这两段,提到为君和为人之论,不知为何,邱胜翊有种映洁在暗喻自己的感慨。

下面没有声音了,他想映洁应是不想玩了。眼睛注视看墙上刻有的东西,他犹豫了下,开口道:「这藏书阁有点古怪……」往下看去,映洁身体倚靠看栏杆,模样放松地闭看双眸,竟是睡着了。

原本想要询问映洁的,他住了口。

他不晓得该怎么办。她睡在这里严重不妥,但是唤醒她似乎也不妥。

无奈地走下楼,邱胜翊只能杵在她面前,默默地自己烦恼着。她睡看的神情十分柔和,怎么看都只是个平常的年轻姑娘,哪里是权倾天下的女皇?

而且还是个无理霸道、喜怒无常,又让人烦恼的姑娘。

思及姑娘二字,他移开了眼不再看她。

感觉到门口灌进冰冷的夜风,男女共处一室已是大大不该,他无法关门,只得草起角落的棉被,轻轻地给她盖上。

映洁却在他盖上被时忽然张开了眼,让他吃了一惊,双颊顿时发热。

她瞅住他泛红的睑,说道:「据闻这座藏书阁里头有机关,吾允你找找看。」语罢,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你若帮吾盖被时不是单纯的好心,此刻你已人头落地了。」

她笑一笑,和善地对他说道。

好像又要下雪了。

映洁望看窗外。虽然已迈入春天,不过还是会下雪,要到真正暖和,那得等入夏;而有时即便入夏了,地上的雪也不会消融。

这就是玄国。邻接的异邦,曾取了「北之雪国」如此一个美丽又冰冷的名字。

要想看见泥土,只有往南走了。

一想到南方,她脑中就浮出邱胜翊的脸。

那个……出身南方却老是穿得那么单薄的书生。映洁端起小方几上的热茶,啜了一口,感觉全身通透舒畅。

今日,难得好好地用了顿午膳,案头搁看的奏本也少,她在御书房里休息着。

或许待会儿可以练练字,好久没练字了,不知邱胜翊的字写得怎么样?前几夜他好心帮她盖被,结果被她抓到的那个表情,也未免太害羞了,真是脸皮跟衣衫一样薄。

还有,他居然通过她的考试了,下次再想些东西难难他。

这几日早朝也没什么争吵,本以为终于能静下心,却被不速之客给扰了。

「今上,右宰相请见。」宫女在御书房门口传达着。

「嗯。」映洁点头。

片刻,右宰相出现在门口,行礼拜道:「拜见今上,今上万福。」

映洁微抬手,道:「免礼。」她睇看右宰相,他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念一转,也不睬他,让他尽情去摆那难开口的表情,到他感觉不对劲了,方才启唇问道:「右相今日有何事?」

右宰相终于等到这句,不过还是继续吞吞吐吐:「这……微臣实在不好说。」

不好说就甭说了。映洁心里冷冷一笑,就想看他搞些什么。

「有话请直言,吾不会怪你。」

「今上英明!」右宰相又拱手拜下,询问道:「能否让微臣在门外等看的几位后生进来?」

「何妨。」映洁允了。

只见四名年轻男子进入御书房,排列站在映洁面前。

她又啜了口茶,微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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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宰相将头拜得老低,拱手谏言:「今上已年届二十三,却未成婚,甚至无一子嗣。为了大玄,微臣冒死恳请今上留下血脉,立储君!」……呢,就是要让她像只母猪,快点生下皇太子,连播种的都找了四个来。她扫一眼那四人,睑皮一个比一个还美,比之女人,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还没有什么,最诡异的是散发出来的气质,简直是妖气冲天。

她微微地笑问:「你是让吾养一群面首或拥个后宫吗?就像男人当的皇帝一样。」

右宰相头未曾抬起,只道:「太祖先帝皆有难孕之事,为了大玄着想,微臣冒死也要进言!」

这一席话,令本来还能当作笑话看看的映洁,眼底彻底黯了下来。

他说的并没错,后宫无数殡妃,太祖却只有两个儿子,这还是在补过无数良方的状况之下。而先帝也是只在五十岁生下一胞龙凤胎,她的双生哥哥,在出生十天之后便夭折,自此之后,没有其他孩子。

所以她当上了女皇。

右宰相很聪明,此事的确得冒死,而他先取得免罪符才发言,这番建言也是正确且无法反驳的。

身为一国之君,她需要生出后代。若没有储君,她一旦有不测,国家便会大乱。

玄国女子多半十七八岁就嫁人,二十三已属晚了,那是因为适合出嫁的那些年,她正在学习要如何当一个好国君。当上女皇后,她每日勤政,再没有空闲想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她或许会婚嫁,会有丈夫,不过,对象绝不会是这些妖孽。这几个人,多半是右宰相的门客,右宰相是让这些男子耍狐媚之术,或是控制她,都是妄想。

「……吾会好生想想。」她仅这么说。

「微臣恳请今上留他们在宫中。」右宰相请求。

是打算要跟她培养感情吗?映洁勾起嘴角,说:「吾宫中不留无能之人。」

右宰相状似回想,道:「今上不是留了一位书生,似乎已成为秘书郎……」

听他暗示知道邱胜翊的事,映洁眼神一冷。这右相,真的是有备而来的。

她毫不动摇,仍徐徐温和道:「是啊。他书读得不少,吾看他是个人才。」

右宰相立刻道:「请今上放心,此四人绝不逊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真是滴水不漏。映洁道:「那好吧。」

达成目的,右宰相再一拱手,示意其他四人也拜道:「谢今上隆恩。」

待得他们全部退出,映洁手按看方几,站了起来。

她没生气,真的。

但是,虽然她不生气,总可以发泄一下吧!

映洁对着暗处吩咐道:「吾要出宫!」

第4章(1)

京城。

作为玄国的京华之都,此城的繁荣广胜,自是大玄之最。

全城对称布局,规划整齐严密,分成东市与西市,城内街道如棋盘纵横交错,皇帝居住的凌霄城就在北面,于城内任何一处都能见着那恢宏的高墙。

天子脚下,官多商也多,人更是多得不得了,那些异邦的商人也会来此做生意,除繁华之外,什么最新的最旧的、最怪奇的最有趣的、最前所未见的,全部都聚集在这里。

这回才走过一间一百多年的老店,招牌古色古香,前面就是家新开张的铺子,摆着新鲜的糕点。街土吃的卖的,有常见的更有少见的。玄国幅员辽阔,有多少家乡地方上独特的东西,再加上商人们从异邦带进来的新奇货品,整个京城简直是琳琅满目,教人眼花撩乱。

邱胜翊对逛大街没有太大兴趣,不过京城里的书铺子,古书新册都十分齐全,他也想添些笔墨。

买齐了东西,他踏出店铺。远远地睇见前头回家之路有些骚动,他没想太多,走了过去。

「这小兔崽子,人模人样的,竟不学好!」

「是呀!还带看妹子干坏事呢!」

经过人墙外围的邱胜翊,听闻似乎是两个小孩子的事,转身就挤进人群。只见身看粗布衣衫的一对孩子跪在地上,哥哥手里草看把破扇子,妹妹怀中抱看把二胡,似乎是以卖唱为生的。

一个看起来像是酒楼老板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嚷嚷:「人啊,要有骨气!看你两个娃儿出来卖唱,赚顿饱饭,我本来也是好生敬佩,怎么知道原来你两个娃儿居然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大家瞧瞧啊!」他摊开手掌,掌心有个元宝。

「那不是我偷的,是人家给的!」那男孩明显有点怕,却仍是硬看颈子驳斥。

酒楼老板又痛心大喊:「你们听听这什么话!只是卖唱,顶多有几枚铜钱,运好或有点碎银,你说挣得一个这样的元宝,可能吗?你这小子说谎也不睑红!」

玄国天寒地冻,民间习惯喝酒取暖,所以卖酒的生意特好,利润也奇高,无论是酿酒的卖酒的都得朝廷发牌子管理,酒家若是招待到出手阔绰的富豪,一天能赚几个元宝几张银票也不稀奇。相较之下,卖唱的有元宝的确比较不可信。

妹妹已经哭了,眼泪汪汪地,委屈地说:「咱们真的没有偷,是一个好心人给的……」

酒楼老板越说越激动:「好心人?我怎么就没遇见这种好心人,每天还得辛苦开店做生意?你两个娃儿别要再说谎,这一事,我看你俩可怜,也就算了,不草你们上衙门了。」摆摆手,他叹息一声,转身欲走回酒楼内,在场群众还纷纷赞他宽宏大量。

邱胜翊见那男孩气得浑身发抖,心知那孩子忍耐不住,就要犯事,想着得把他们带到旁边安抚。

正跨出一步,眼角余光掠过一个身影,比他更快,站得更前面。带笑的声音对老板挑衅地说道:「就算去衙门又怎么的?」

听到这嗓音,邱胜翊几乎傻了。他定睛望去,那人身看湖水绿衣裙,长发随意用根簪子挽住,正是映洁!

那眼、那声、嘴角那抹笑,教他连怀疑自己看错的机会都没有。

她怎么不在皇宫里?为何是在大街上?皇帝怎么会逛大街?邱胜翊心里惊讶不已,思绪纷杂,已经混乱得乱七八糟。

无法再细想,他赶忙冲出去,横档在她和两个孩子前面。

映洁一见他,便挑眉:「邱胜翊?」

邱胜翊实在是无法分神响应她。众人的目光停在他们身上,酒楼老板也已回过头,眼睛睁得铜铃大。

「这位姑娘,是非已分,你莫要强出头。」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仿佛观世音大发慈悲。

拉起两个孩子,映洁笑笑,说道:「是吗?那锭元宝是我给的。你说是非,在哪儿分的?这天子脚下,岂容你颠倒黑白?」

邱胜翊闻言,这才知酒楼老板恶行。只见酒楼老板右边睑颊一抖,还是那副我佛如来的样子。

「我知弥想维护那两个小娃儿,所以扯谎,不怪你,我其实也不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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