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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转+1次PO完]情灵(翊洁)
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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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1次PO完]情灵(翊洁)

小说简介:
  
她是望族之女,他是异议份子,不交集的日女孩与夜男孩啊,就像那永不相见的白天与黑夜……
  
他说无情比较好,多情痛苦多,所以他只能逃离!
  
怎地这般傻啊……
  
难道蔚蓝之境,真不属于黑暗之人吗?
  
怎地他就不明白,有他在,她也才有幸福啊……
  
她都有胆子首当其冲去当那或许会粉身碎骨的炮灰了,为何他就没勇气和她并肩作战呢?
  
无妨!黑暗不来,那就由她带去蔚蓝吧,他想都别想逃!她就是要他有满室光亮!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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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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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遗  址)
  
到台北来,若不是那么匆忙,也风清日爽的话,就走一趟公园路吧。
  
明丽昂扬的大道上,有学校、国家图书馆、中央部会机关,来往的叠踏人潮,有的步履闲适,有的急促如飞;有时脚底轻快如生莲,有时又稳重如缚石。
  
时间够多的话,还可以驻足在学校外听读书声,再到图书馆闻书香,喝完一杯咖啡,然后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面朝左边巷弄,可寻到排比的书店和各式的小吃;肚子饿了,点心挑千层糕、水晶饺,正餐是色料淡美的海鲜面。
  
右边呢?右边是属于古老回忆的。
  
如果这一天正好心脏够强可以不怕在人群中哭泣,也正好想翻开被岁月封尘的往事,就向右弯进某一条叫「青岛西路」的街吧!
  
那条街怎么看颜色都暗淡一些,耳边总有隐隐的秋风萧瑟声,座立于旁有一栋曾是「慢性病防治局」的建筑,更以前叫「结核病防治院」、「防痨局」的,多少年来始终像一张没有换过季节的旧照片,惘惘地存在着。
  
自一九五○年开放门诊起,至一九九八年搬迁止,半个世纪来它曾眼见人间无数生离死别的哀恸;对某些人而言,那是遗址中的遗址、禁地中的禁地,是不堪回首的红尘烟雨断肠处。  
  
天若有情天亦老,它又怎能不沧桑呢?
  
如果心还平静的话,就来说说「结核病防治院」时代的某日吧。
  
那日天气不冷不热,近秋末的感觉,门口几十级的石阶一如往常,上下着脸孔和身形都特别单薄的人,他们面色泛红伴着咳喘,衣裾飘晃像一片叶子。
  
叶中还有小苞似的影子依附,是陪父母来看诊取药的孩子,他们天真单纯,看着阶与阶之间黑幽幽的空格,不安地问:「跌下去怎么办呀?」
  
不知情的孩子,不易感染生死情绪,在他们童稚的眼中,医院还不如脚下的阶梯来得重要。当走到那扇封闭的大门前,想到里面安静肃穆的气氛和消毒水的味道,就抗拒说:「我们在外面玩。」
  
「要小心呀!」父亲或母亲有气无力地叮嘱着。
  
那时候,街上汽车少,坏人也没那么多,孩子单独在户外大都安全。既有多格的石阶,他们爱一个在最顶层、一个在最底层,玩剪刀、石头、布,赢的人可以向前跨一步,看谁先到达终点。
  
从远处望,他们又像不停挪移的小棋子,穿梭于爬梯的大人之间,路线一会直一会歪,迂迂回回地总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游戏,然后开心大笑,不亦乐乎。
  
孩子没有时间观念,等不耐烦或疲累了,就进医院找父母。
  
医院内是慑人的景象,磨石子地刷得亮白,穿过天窗洒落的阳光,刺得教人睁不开眼。长长的走廊没有人,两旁列着或开或关的门,属于日据时代的设计风格,原是用来疗养的,偏居家的隐密感,静得使人害怕。
  
孩子们不敢出声,踮着脚往每扇开启的门内窥探,彷佛偷偷闯进的小猫咪。有的门里没人,有的门里人忙着,都不像自己生病的父亲或母亲。
  
突然「笃笃」的脚步声传来,有个护士拿着银色拖盘走近。
  
「小朋友,不可以随便乱跑喔!」她微俯身说。
  
银色拖盘的高度正好让他们看见上面的针筒,吓得退后好几步。
  
「你们来打预防针的,对不对?」她故意说。
  
孩子们连忙摇头,各家父母的声音纷纷传来:「你们吵到阿姨了吗?」
  
「不吵、不吵,他们很可爱!」护士立刻回答。
  
父亲或母亲就在几步外的房间内,一身便服换成了医院的袍子,难怪先前认不出来。他们坐在诊疗台上说:「你们再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好了。」
  
孩子们走出大门,外面的空气新鲜多了,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森冷,但没有父母,感觉很寂寞,内心有不合年龄的忧伤轻轻吃咬着。
  
门又开了,方才的护士向大家招手。天光之下看得比较清楚,她很年轻,头发扎在帽底黑白辉映,脸庞显得秀净,加上甜甜的笑容,还真像天使呢!
  
她从口袋掏出几包健素糖和钙片,亲切地说:「小朋友好乖,阿姨请吃糖,是补充身体维他命的好糖喔!」
  
孩子们爱吃糖,小的立刻伸出手,大的有几分迟疑。  

「爸妈说可以的。」她把糖一一放入他们的手中。
  
「谢谢阿姨!」孩子们很有礼貌地说。
  
「不客气!」她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亮,带领他们排排坐在台阶上。
  
孩子们双颊笑成了红扑扑的苹果,糖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响。
  
她看了很满意,摸摸他们的头,又说:「如果你们表现得好,等一下还有防痨和爱盲铅笔当奖品喔。」
  
孩子们的嘴更开啦,憨憨地露出正在换长的零落牙齿,回归天真,一扫脸上那不合年龄的阴滞表情。
  
这样的「某日」不只一次,都淡淡流去,但因为那甜甜、弯弯月亮般的笑容,在岁月的折页中剪出一个深深的影子,竟也发出柔柔不散的光芒。
  
光芒照荒烟、照零雨、照露痕、照孤雁……让孩子们在长大成人后,还能勇敢地回到这个悲伤的地方;想哭泣的时候,还能感受心底积存着的那点温柔。  
  
所以,直到今日,在怎么看颜色都暗淡些又像没有换过季节的那条街,仍有人徘徊,寻找着她的踪迹,诉说着她的故事。
  
如果此刻心还能负荷的话,走到街中央,可以闭上眼睛,让风轻拂脸颊,或许能触及多年前,那曾经存在的如铃笑声……
  
(梦  书)
  
那个房间不大,地板轧轧作响,以三夹板隔间,只有装窗的那一面是泥土墙,正对着花草苔藓疏落的天井,常有淅冷的水声。
  
白天窗子框着云朵,几只鸟雀喳喳飞过;夜晚总是镶着星月,在虫唧悄悄更深时分,洒入满室清辉。
  
人生在某些阶段,蓦然回首,会发现一些熟悉的屋子、街道、建筑不见了,多半是拆迁或改建,你只能愣愣地站在空间相同却完全变了样的环境里,感受一种语言也说不清楚的怅然。
  
那个房间就是,很多年前就拆掉了,只能存于人的记忆中。
  
后来记忆也模糊了,就偶尔由梦里浮现出来。
  
梦里,房间和月光永不分开,连着灰网蚊帐成白蒙蒙的一片。作梦的人总蹑手蹑脚走进来,四处摸索着要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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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有时睡着人,有时空空的。那个时代,岛上有许多离乡背井的男人只身流浪着,想寻求家庭与亲情的温暖,哪怕是一餐家常便饭、哪怕是一点女人孩童的笑声,就可以让孤独的脚步走得更远一些。
  
那个房间就曾经收留过这些男人。
  
作梦的人在找什么呢?嗯,是一本书,这些男人留下来的,一个传给一个,据说他们大都阅读过,都想象自己是书中的男主角。
  
「这书中的故事是真实的吗?」没有答案。
  
年深月久,足迹湮灭,写书的诗人已远去,能回答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书呢?当然也不知去向。想见到它,就只能在梦里。
  
作梦的人往往在床边找到,似乎那些男人在睡前都要读上几段,然后才能在酣眠中,与内心深处思念的恋人欢聚重游。
  
书页已翻得发黄疲软了,书皮一道道细细的裂纹,仍掩不住那漫湮的碧蓝色,那是封面的写意设计,换个角度看,很像拉得直长的人影。
  
嘿,还真是作梦哩!手指一触碰,那碧蓝慢慢流转幻化,直长变弯曲、分散又聚合,顺巧地绕成一个「情」字。
  
而封底的冷白色调,如在蒙蒙的雨雾里,泛出了一个「灵」字。
  
对了!记起来了,书名叫《情灵》--作梦的人兴奋地捧起书,想重温那曾悸动心灵的一段故事。
  
可是……一页页翻下去,所见的全是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怎么会呢?怎么一回事?字怎么都消失了?
  
作梦的人不信,就着月光,鼻子几乎贴到纸张了,两眼灼灼地瞪视,盼能烧出个蜘蛛丝或蚂蚁迹都可以。
  
但没有,没有豪情万丈的字,也没有柔情千百的句!
  
蚊帐起了细细的波纹,床上的人辗转,棉被像移动的山丘,双手突然伸出。
  
作梦的人屏住气息,吓出一身冷汗,如果那个人发现这本书成了一张张白纸,不知会有多忿怒?再看不到能止息孤寂的文字,心会不会一寸寸空洞?心灵无所寄托,人会不会因此悲枯而死?
  
床上的手又缓缓放下,一声叹息逸出,也许他正在梦里拥抱着心爱的恋人呢!
  
作梦的人全身滚烫发热,不知何时右手已握住一枝笔,沉甸甸的,又彷佛有蒸气在头顶嘶嘶冲冒着,催促某种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将书填满不可!
  
「但我不是诗人,我不会写呀!」作梦的人痛苦挣扎。
  
「是你在梦里遗忘这个故事的,而诗人已不在,你要负责记起来!」嘶嘶嘶,张牙舞爪绝不罢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之前,将故事还原回去吧!
  
那些豪迈、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儿女,以及他们所活过的每一页--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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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辆货车驶过,辗得碎石轧轧,只一短瞬间,又回复宁静。
  
这正是午饭刚用完的时候,亮晃晃的日头下人烟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内打盹。若哪个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来,在马路上跑来跑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货车轮胎辗过的地方,几条裂痕慢慢扩展,到圳边的相思树根才停止。
  
相思树上有一只蝉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从地底钻出来,几年黑暗的蛰伏终于结束,牠缓缓爬向树干,找个地方开始痛苦地蜕壳羽化。
  
过程大概有半个钟头吧!
  
牠记得非常疲累,当身体颜色逐渐变深,太阳也将湿皱的翅膀晒硬,显现出蓝黑带金的莹亮时,牠还趴栖在原处,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此刻,也许是树身传来的讯息,也许是微风的轻拂,牠感到胸腹的某种鼓动,不由自主地就发出了振鸣声,间断的、喑哑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蝉的复眼向右望去,越过潺流的圳水,一片如帘的摇拂绿柳后,有一排灰色的石墙,大门处挂的长木牌写着「卫生所」几个字,院子的矮棚里整齐地列着五、六辆脚踏车。
  
「知……知……知……」蝉再度尝试,像在呼唤,仍是孤单得有些可怜。
  
屋内的映洁听见了,放下药册,走到窗前,天上的云寂寞地飞,她自言自语说:
  
「今年的第一声蝉鸣呢,夏天真的来了……」
  
「夏天来了,就可以结婚了!」同事林雅惠刚好由门诊室出来,笑着说。
  
「谁要结婚?」映洁回到座位,说:「至少不是我。」
  
「不是妳,那更不是我,我都死会喽!」雅惠和映洁同乡,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么,有可能是我们那位前途无量青年才俊的廖俊杰医师喽,他可很想结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点头答应而已。」
  
「不懂妳在讲什么。」映洁见她又要开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侧耳说:「嘘!快听!快听!有没有?蝉声,很辛苦在试音呢……」
  
「我根本没听到。」雅惠拿了几瓶药又进门诊室,不忘取笑说:「小姐,结婚比蝉声重要多了!」
  
映洁在心里嘀咕着,雅惠姐错了!要结婚也是秋天以后的事,夏天还是她自己的。蝉声属于夏天,黑暗里长久的等待才唱那么短短的一季,她要好好听完。
  
星期二下午是婴幼儿建康检查,今天又有卡介苗接种,两点不到已陆续有母亲抱着宝宝来排队挂号,这栋日据时代留下的老建筑又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没有轮值到门诊的护士,也是这时候分散到各邻里去做探访工作。
  
映洁的行事历上写着:赵林秀平、赵敏芳母女。
  
「吱--」屋外传来刺耳的声音,这次当然不是蝉鸣,是约会的人到了。
  
她忙擦净脸上的汗尘,拉平白色制服,夹紧耳边鬓发,提着医护包走出去。
  
煞住的三轮车下来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穿著海军领的浅黄裤装,一双蝴蝶凉鞋,头发绕着粉红丝带扎成两束,手里拿着米黄色纸袋,像个粉妆玉琢的娃娃。
  
她晓得今天映洁阿姨要去看敏芳小妹妹,便缠着也要跟去。
  
映洁先向车夫道谢,再对小女孩说:「萱萱,妳有没有跟林伯伯说谢谢呀?」
  
「有喔!她都不知说多少遍了,这个小小姐真是漂亮又有礼貌。」车夫笑说。
  
「伯伯,我不是小小姐,现在是大姊了!」旭萱认真纠正。
  
「对不起呀,萱萱刚添个妹妹,升格当姊姊了。」映洁补充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喊妳大姊呀,我大姊都六十岁了。呵呵,下回改口叫妳大小姐好了!」车夫笑得露出参差不齐的黑牙。
  
「林桑,不是叫你少抽烟吗?伤牙又伤肺。」映洁职业病犯了,由包包里翻出几盒钙片给他,说:「这是保护牙齿和骨头的,每天吃一粒,免得老了牙齿掉光光。还有记得,要戒烟、戒槟榔。」
  
「多谢!多谢!吴小姐是好人,我一定戒、一定戒!」车夫不停点头说。
  
三轮车离开后,旭萱一马当先跑到车棚。
  
那么多种车里,她最爱坐脚踏车,因为风可以舒服地吹在脸上,怎么弯曲狭小的巷子都能进入,四面风景看得清清楚楚,有喜欢的店就立刻跳下来参观。特别是坐映洁阿姨的车,还一边唱歌聊天,比那几个爱要特技吓人的舅舅有趣多了。
  
「萱萱,妳袋子里装什么东西呀?」映洁在后面问。
  
「唔,是要送给敏敏的布娃娃。」旭萱拿出那比巴掌稍大、内里塞满散棉、周边用细针脚密密缝制的娃娃,那种精致戚,一看就是敏贞表姊的作品。
  
「妳妈在坐月子,怎么还缝东西呢?很伤身体的。」映洁牵出脚踏车。
  
「那是以前缝的,昨天只是画眉毛和眼睛而已。」旭萱坐上后座。「妈妈说,敏敏还小,会乱咬乱吃,外面卖的玩具都不好,这种布娃娃最好啦,怎么咬都不破,以后我妹妹长牙,妈妈还要做一个。」
  
「旭晶还乖吗?」脚踏车出了卫生所的院子。
  
「一直哭哩!好吵哇!」旭萱学大人的口吻。「妈妈说,我是九个太阳,很爱笑;旭晶是十二个太阳,天天哭就太奇怪了,爸爸就说……」
  
「爸爸说什么呢?」映洁问。
  
「爸爸说那就再生一个弟弟叫旭东,旭晶就会乖了,因为全部的太阳都从东方出来的呀。」旭萱还没讲完自己就先笑了。
  
这一定是绍远姊夫要逗敏贞表姊开心的话,不过旭东是个好名字……如果敏贞表姊身体能养好,还是有机会生老三的。
  
她们过了溜公圳的石桥,铃铛叮叮几下,几只鸭子在桥下悠然游过。
  
「有蝉在叫耶!」旭萱耳尖地说。
  
「妳也听到了呀?今天我耳朵都是知知声。」映洁说。
  
「我早上在教室就听到了,好大声。」旭萱努力细看经过的每一棵树,想寻找蝉踪。「小舅舅最讨厌啦,说要找蜘蛛网来黏蝉,看牠叫到死,再烤来吃。」
  
「真可恶!妳应该告诉姨婆打他一顿屁股!」这个弘睿是惜梅姨的幺儿,十二岁了不至于那么顽皮,大概是逗旭萱玩的。
  
「有呀,姨婆说弘睿如果敢弄死一只蝉,就送他回秀里的中药铺,每天给他伯公找蝉壳,一天一百个,找不完不能吃饭还有打……阿姨,找那么多蝉壳做什么?弘睿说,蝉壳可以缝成透明衣服,穿上去会变成隐形人,真的吗?」旭萱问。
  
「听他胡说八道!」映洁笑了出来。「蝉壳是用来做中药,给老人家下雨天手脚关节痛吃的。我小时候在秀里和赤溪都有找过,相思林最多啦,很好玩!」
  
「哇,那我也要去找,可以送我阿公和外公……」旭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问:「可是,映洁阿姨,我暑假可以回秀里吗?弘睿说不可以,因为妳要结婚,我要当花童,哪里都不行去,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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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结婚!映洁用力踩两下踏板,伸手检查后座的旭萱有没有抓紧,等过了红绿灯,她才回答说:「妳弘睿舅舅人小鬼大,少听他乱盖。妳当然可以回秀里玩,我不会在夏天结婚的,夏天太热了,又有台风。」
  
是呀,夏天太热有台风,冬天太冷有寒流,秋天风雨愁煞人,春天呢?春天乍暖又还寒,皆非结婚好季节。
  
呵呵,好象一首歌哩,映洁自己打拍谱曲唱了起来。
  
赵家位于信义路国际学舍后面内巷的那一大片违章建筑里,其中的复杂曲折诡异,等于几个八卦阵混在一起,连孔明再世恐怕都走不出来。
  
映洁迷失了几次,才勉强画出一条固定往返赵家的路,她真的想过在身上绑一条线拉着走,幸好还没有到那么惨的地步。
  
还未进内巷之前,她先在骑楼下的商店买些奶粉、食物和婴儿用品。商店过去隔两间是小百货行,内衣外衣化妆品都有,老板娘方杏霞是个神秘女子,常店门关了几天不见人影,据说跑到日本去了,果然也不时进些日本散货。
  
映洁和她是为了装子宫避孕器的事才熟悉的。
  
这慵懒的午后,杏霞坐在玻璃柜旁,粉白脸柳叶眉地带着风韵漫瞄路人,看见映洁就招呼说:「吴小姐,要不要算命呀?我在市场后面的庙里跟新来的师父学的,很准哦,师父说我有因缘,也有慧根,试一试吧?」
  
「谢谢啦!我没空,还在上班。」映洁摇头说。
  
「我这里有新来的日本面霜,偷偷告诉妳,是日本太子妃美智子最爱用的哦,比珍珠还贵,我送妳一点,好不好?」杏霞又继续说:「对了,妳皮肤细白,眼睛晶亮,身段又好,可以去选那个资生堂美容大使,选上不得了哇!」
  
「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映洁忙推脚踏车离开,却发现旭萱没有跟来。
  
她喊了两声,旭萱在路口的照相馆前向她招手说:
  
「阿姨看,是敏敏的照片耶,好可爱呀!」
  
不但可爱,还是美丽的。照片中的女婴有白里透红的肌肤,长睫下的眸子黑灵灵的,鼻嘴极秀致,浓密的发用红线扎成朝天的小纠辫;衣裳是纯白有泡泡袖的小裙,右绣一只碧绿鸟,左缀一只粉红鱼。那透着早熟的慧黠,像袖珍的小美人儿。
  
难怪摄影师愿意彩色加工,再放大装框,摆在外面展示。
  
这么完美的孩子,谁晓得是一片坎坷身世呢?
  
「吴小姐呀,妳好!妳好!」照相馆老板探头出来说。
  
「这张婴儿照拍得真好,可以参加比赛了。」映洁称赞说。
  
「哪里!」老板听了高兴说:「我也没想到效果那么好,很多人都喜欢哩!」
  
「我们认识她,她叫敏敏。」旭萱与有荣焉说。
  
「没错,我是听她妈这么喊她的。」老板眼睛一亮:「妳们真的认识她?」
  
「嗯,我们等一下还要去看她。」旭萱用力点头。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她们,想免费送她们一张小彩色照,她们那时拍的是便宜的黑白照。可是呀,我相片在窗里放几个礼拜了,她们都没有出现。」老板从柜台下翻出一个信封说:「能不能麻烦妳们顺路带去?」
  
「没问题,赵太太看了一定很开心。」映洁说。
  
旭萱抢着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入她手中的纸袋。坐上脚踏车时,她说:
  
「阿姨,我们下次也来这里照相好吗?」
  
「很快妳就会和爸妈、旭晶一起来拍全家福了。」映洁转个弯。
  
「我知道,可是我想跟妳照耶,妳是最漂亮的阿姨呀。」旭萱小嘴甜甜说。
  
「比妳妈妈还漂亮吗?」映洁开玩笑问。
  
小女孩左右为难了,支吾半天才说:「阿姨比较香……」
  
「傻瓜,那都是药味啦!」映洁笑了出来。「不过,我答应和妳拍照,就我们两个,可以了吗?」
  
旭萱满意了,说不定她们也会美到被放在橱窗里呢!
  
每次进内巷,映洁总要不断按铃,避开人、狗、脚踏车、三轮车,还有占着路面的各种想不到的东西。这个地方永远是拥挤的,常有不知情的汽车驶入而动弹不得的局面,活像甲虫进了蚂蚁穴。
  
赵家在左边第五条小道分岔出去,离了大干从此九弯十八拐,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误闯任何细径或缺口,都会有不同的结果。
  
映洁算熟门熟路了,脚踏车在其间穿梭自如,毕竟也有两年的训练了。不过,上星期落了几场豪雨,这附近有一条大水沟,希望不会有什么影响……
  
哎呀,中奖了!大水沟果然泛滥,有一段路积着厚厚的污水烂泥,有人临时放了十来块红砖,以便跨行。
  
映洁迅速跳下车子,咬着唇估量状况。若只有她一个人,小心走过去,大不了弄脏白鞋袜就是了。但此刻带个小女孩,又有挂满物品的脚踏章,该怎么办呢?
  
旭萱八成不敢自己走,得用抱的,如果能步步维持平衡,勉强可以度过。但脚踏车呢?她可没那个力气拾脚踏车,不抬高又怕陷入泥里……
  
「阿姨……」旭萱拉她的衣角。
  
「乖,阿姨会想出办法的!」嗯,如果把东西拿过去,脚踏车留在这里,会不会被偷呢?嗯,或者找个路人帮忙……
  
映洁前后左右看看,剥驳的墙、紧闭的门,这不早不晚的午后三点,别说人,就是连只狗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堆在垃圾上嗡嗡叫的苍蝇。
  
她替自己和孩子擦擦汗,准备放手一搏克服困难……突然,花白白刺眼的阳光里有人走来。太好了,似乎还是手长脚长的高个子男人呢!
  
在还没完全看清楚时,她已叫:「先生,能不能帮我把这辆脚踏车抬过去?」
  
以她的经验,穿这身白制服,很少人会拒绝帮忙。
  
等那个男人走近,微皱的白衬衫卡其长裤,破旧褪色的皮鞋,短短的小平头,还有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给映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无暇细思原因,反正忍不住要对他多瞄几眼就对了。
  
男人看她一下,脸像带了摘不掉的面具,没有任何友善或礼貌的表示,但也许白制服发生了作用,他二话不说,手一前一后拎起脚踏车就踏上红砖块。
  
别看他人高马大,动作还挺俐落,准确的步伐没有颠簸,很轻而易举的样子。
  
映洁忙抱起旭萱跟在后面,可是红砖到她脚底彷佛浮起来似的,没有一块稳固,她走到中央时已气喘吁吁,怕摔了旭萱。
  
那人放下脚踏车,又踩几步过来,接过旭萱,如履平地般快速。他有练过武侠片里的轻功吗?
  
旭萱也平安落地了,他站在原处望着她,仍吝于发出声音,但很奇妙的,他整个人的姿态传来一种感应,映洁本能地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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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我自己可以过去,没问题了。」
  
他也干脆,听完她的话之后,掉头就离开,一如出现时的神秘无由。
  
好奇怪的一个人呀!接下来的路程,她无法把他由脑海中移除,不断想着他的模样和举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归纳的类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胆下了结论。因为他有一张长型的脸,广阔的额头,挺直到见骨的鼻梁,狭长内双的眼晴,薄薄的唇,下巴硬得像高山的棱线……
  
还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来厚肩宽背的,很有架势,像军人。对!他也有军人的严峻少言,加上一点人在天涯的沧桑感。
  
不晓得对不对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映洁生长在本省家庭,虽然学校也有外省同学,但他们都飘浮不定地转来又转走,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直到她长大,来台北念护专,又当了护士,才真正接触到各种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单纯,家里又保护得很好,因此所谓的各种省籍,也都只限于医生、同事、病人的职业关系,没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这并不妨碍到她学会由外貌、气质,来辨识一个人的能力。
  
这要感谢她上过的解剖课,虽然是挺痛苦的经验,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纯粹好奇的心理,那个偶然相遇的苍白男子,说实在还满英俊的,与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样……
  
映洁还来不及想会不会再见到那位苍白男子时,他正在赵家那扇绿漆剥落的门后瞪着她。
  
意外的近距离,她发现他比想象中的年轻,岁数可减至三十岁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显的黑圈,脸稍稍浮肿,下巴也青青的带几条刮痕。以护士的直觉,他不是严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况不太好……
  
「阿姨,是那个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声。
  
映洁惊醒般,立刻退后一步问:「这不是赵林秀平的家吗?」
  
她才说出第一个字,他就让开了,秀平迎出来说:
  
「是卫生所的吴小姐呀,一阵子不见了,还有萱萱小姐,请进!请进!」
  
屋内阴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狭小的空间因为没有几样家具,还算整齐。一岁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车里,兴奋地张大眸子看多出来的人影。
  
旭萱跑过去,牵起婴儿的手说:「我妈妈帮敏敏做了布娃娃,给她当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说:「你们真太客气了!」
  
「萱萱好喜欢敏敏,说一定要来看她。」映洁适应微弱的光线后,看见那名苍白男子坐在饭桌最里面的椅子,脸向着唯一的窗户,一贯的沉默无表情。
  
秀平发觉映洁的注视,连忙说:「喔,邱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顺便来看看我。」
  
那位邱先生并没有给映洁正式招呼的机会,站起来说:「我还是先出去一下,等会儿再回来。」
  
猜对了,外省人!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是标准悦耳的国语。
  
映洁正想听秀平提更多关于邱先生的事时,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色照片。
  
「照相馆老板要我带来,免费送给妳的。」映洁解释。
  
秀平挪到窗前,借着那点亮光反复细看照片,眼眶泛出泪水说:
  
「我家敏敏真有那么漂亮吗?前些时候她爸爸写信来,说要看女儿的照片,我们才去拍的。不然妳想,我身体不好,家里又乱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监牢服刑,服什么刑,也没有人说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刚满月时发生的事。赵良耕为女儿报户口,被查出以前违反军令的旧案,早惩治了,人也退伍了,却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与军方有关,朋友走避,消息封锁,家属除了干著急外,完全束手无策。丈夫生死难料,秀平自身又无依无靠,内外煎熬之下引发了精神衰弱症,不但丢了纺织厂的工作,连喂养孩子的母奶都没有了。
  
唉,本来是个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却被飞来的横祸打散。
  
映洁望着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岁的人,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岁,看起来却像老十岁不止,忧伤真会压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说:
  
「敏敏真的非常可爱,外面人人都夸赞,下次妳应该到照相馆去看,好风光呢!为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妳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对。」
  
「唉,我是个歹命人,从小做养女就没有一天好日子,总希望将来自己有家庭后,生个女儿能像公主一样照顾打扮……」这一说秀平更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谁知道就这么倒霉,所有坏事都轮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运,第一个身体就要顾好,人才会有元气。」映洁一边准备温度计和血压器替她检查,一边鼓励说:「多吃多睡,心情放宽,再加上我们给妳的营养品、营养针,很快就会复康,也能回工厂做事了,妳要有信心一点嘛!」
  
接着,再一一解释带来的物品,填些报告,并约好照x光片的时间。
  
映洁拿出装着钱的信封说:「这是惜梅姨、敏贞姊和我的一点心意。」
  
「妳们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贫户卡,每个月有钱领……」
  
「这是给敏敏买东西的。」映洁按下她的手说。
  
旭萱前后摇着竹推车,敏敏发出快乐的呵呵声。
  
映洁抱起女婴,亲亲她奶香的脸。天底下总有许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吗?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无从体会,会念护校也是因为读了《南丁格尔传记》,感动于那种奉献牺牲的精神,向往中带着浪漫的情怀。
  
但真正加入训练和工作后,才明白那是与苦难俱在的,不优雅也不美丽,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惫,甚至要忘了自己。
  
她第一次受到冲击,是到「结核病防治院」实习时,肺结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来的生离死别吓到了。无论有多高明的医术、多仁慈的心肠,病魔来袭时,也只能呆站着看它吞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长夜被绝望的病人和家属们占据着,辗转反侧,一遍遍问着生命的意义,想着是否要离开这折磨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渐渐地,她习惯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们一样,学会将自己放在客观的距离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剧中,并领悟南丁格尔的那段话:护理「是一种科学,是一种看顾的艺术,是上帝的法则」。
  
所以,身心能治,个人的命运却是治不了的。
  
然而,对秀平和敏敏这对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职业的同情,心再度被触动,也许是同为年轻女性幸与不幸的对比,又也许是美梦难圆的无奈吧!
  
尽管表面上善于劝慰打气,映洁并不真正了解苦难,因为本身并没有经历过。
  
世间悲剧,若不落在自己头上,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她曾经想,如果她处于秀平这种情况,能更坚强、能应付得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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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敏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映洁看时间,也该回卫生所了。
  
「有空多带小敏敏出去晒太阳,对妳和孩子都有益哦。」临行前她再三交代。
  
「我会的。」秀平说。
  
屋外已经大片阴影斜盖,这巷窄的违建之区,阳光特别容易消失。映洁正要上脚踏车时,后座的旭萱手指着说:「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转弯处,那位邱先生正背靠着墙,头低垂,手里拿烟,鼻口吐烟,又云又雾的,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
  
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抽烟吧?
  
彷佛感应到什么,他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先丢下剩余的烟段,再用脚踩熄。
  
「探访结束,你可以回去了。」映洁露出惯有的专业笑容,加上吴家千金的淑女教养,有礼貌地说:「再见!」
  
他根本不应,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呛出的咳嗽声。
  
嗯哼,连个基本礼仪都不懂……烟抽成那样,大概从肺到嗓子都熏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挺直,以比平日更优美的骑姿将脚踏车滑向左边来时的道路,像一只纯白的天鹅,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天鹅湖。
  
快近黄昏,门户内有煮饭的动静,行人也增多。当映洁远远看到那片污水烂泥时,天鹅湖遏然而止,车也煞下来,还美个什么劲呢?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关?
  
她不自觉地回头望望,又找什么呢?难道还期待某个人来英雄救美吗?素昧平生,狭路偶遇,谁又真的理妳了……
  
好在没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经过,一看是卫生所护士,立刻热心帮忙抬车。
  
过了泥泞地,映洁加快脚踏车速度,在进入内巷主道时,耳畔突然传来断续的知……知……知,她叫:「蝉声!听到了没有?」
  
「这边没有一棵树,不会有蝉,阿姨听错了吧?」旭萱说。
  
映洁竖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点神经过敏喔!
  
出了内巷,手表指四点三十六分。去赵家前后才两个小时吗?感觉已经过好久好久,可是也没有多做几件事呀!映洁拍拍脸颊,是夏日午后的恍神吧,有点像做了一场梦方醒,又说不清楚梦里的内容。啊,好长的一天呀!
  
他继续抽烟,地上一排烟尸,彷佛遥远,这情况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边村落,在仓皇奔逃的丛林,跨过的、匐匍的、绊倒的、厉喊的,都没有明天。
  
现在依然没有明天,拼命从来处来,去处呢?终究还是灰飞烟灭这条路了!
  
某处传来蝉鸣声,他头仍不抬,这只有秽水浊泥的地方,听了更似幻。
  
要埋上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十七年,出来了,却是更多的险恶。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热的夜晚,大束探照灯往树干猛射,受不住强光的蝉纷纷掉落,再烤成焦黄进入狂笑者的肚腹内,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他终于了解蝉的感觉了,残忍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弃壳蜕,放弃振翅,放弃重见天日。诗人说:
  
不要给我光
  
我讨厌看见自己的影子  
   
『4』第二章

冲!冲!冲!
  
映洁穿过摩托车和汽车中间,顺利在红灯之前左转,如果家人知道她脚踏车是这么个骑法,一定会抓她回家,不许再出来工作。
  
这也是近两年才练成的马路穿梭技术。需要时,人是有无限潜能的。
  
以前在新竹家,想骑脚踏车上学,不是阻力太多,就是毅力不够,一直没学成功;结果到卫生所上任才两天,就骑得有模有样了。
  
又闪过一辆汽车!自从政府逐步收回三轮车后,这些吃油吐烟的机器愈来愈多,在上下班时分,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险。
  
咦,这排新公寓已经盖好了?真快!她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先是参加台中的「山地保健宣导」研习会,又返新竹一趟,再回台北就觉得这个城市的改变。
  
映洁看看表,今晚的饭局肯定要迟到了!
  
整个下午她都在「明心育幼院」帮那些院童剪头发、杀头虱,每个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因为她赶时间,护士长还先放行了。
  
走过中段一排违章建筑,在信义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红灯要暂停,一阵狗吠声引得她往左看,旁边停了一辆改装过的厢型车,车身写着「永恩医院」四个红字。她出外探访时偶尔会遇到的,一向都是司机老余开的车。
  
她向前正要招呼时,却像撞鬼一样张大眼睛,这……这不是那天在赵家碰到的邱先生吗?他怎么会在姨丈的车子里?
  
又一次意外!即使是目前最红的帅小生,那个演「蓝与黑」的关山站到她面前来,她也不会那么吃惊吧?
  
「你……老余……」口齿也不清了。
  
他看见她,没有一般人认识或不认识的正常反应,只淡淡说:
  
「小姐,骑车要小心,马路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可惜绿灯亮了,她甚至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呢!
  
厢型车自然速度较快,一箭步就冲出去,映洁紧紧尾随,但一上塯公圳的桥,就被一堆人车隔着,只有望尘莫及的份。
  
嗯哼,不怕,反正人在「永恩」跑不掉!扬起嘴角,没想到再遇见他会令她心情如此兴奋,彷佛……不小心纵放的逃犯,终于又逮捕归案了。
  
挂着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她一路按铃,「叮叮叮」地回到了宿舍。
  
永恩医院后面的宿舍是成排的日式房子,以几棵浓密的大树为中心,弯弯曲曲地连在一起,据说以前是株式会社单身员工来台居住的处所,隐密和开放兼俱。
  
又因为邱纪仁院长忙于医学院教学,不愿再扩大永恩的规模,仅维持社区型态,所以多出来的房间也租给外面的医护人员。
  
映洁能留在台北工作,也是以同意住永恩宿舍为交换条件。
  
本来爸妈要她住对面一街之隔的惜梅姨家,她则喜欢像读医学院的哥哥一样独立租屋,双方坚持己见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才各让一步。
  
宿舍以矮墙和巷道分隔,墙内再种一排七里香,花开时香味远远就闻到。
  
映洁把车往棚子一丢,往属于女生的栾树区跑。以前有的妈妈从南部来,抱怨用台语念乐树像「恋爱树」,怕女儿去乱爱一通。映洁妈妈倒不计较,只要求最里面最安全的一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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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映洁抢分争秒时,就气她的房间要七拐八折。
  
房间的确在廊深不知处,后窗一开竟是全宿舍最僻静之所,掩在白千层、芭蕉、朱槿、杜鹃花后面的瓦屋,谣传曾有人上吊自杀,天一黑就鬼影幢幢的,一直没有人敢住,平常也很少人走动。
  
映洁当然不开那扇窗,厚帘子终年密合,只差没钉木封死而已。
  
但今天急归急,她并没有先开自己的玄关门,反而跑到隔壁,对着一个烫衣服的女孩问:「小莲,你们永恩来了新司机吗?」
  
「对呀!妳都不知道吗?」小莲说:「很怪的一个人,不太说话,也不和人交往,大家都偷偷在谈论他。」
  
「他来多久了?」映洁又问。
  
「好象有一个月了吧?」小莲说。
  
喔,那次赵家碰面没多久他就到永恩了。那是自己应征,还是有人介绍?
  
「妳们在讲那个小邱吗?」门外有个护士经过,插嘴说:「映洁我告诉妳,他就住在那间可怕的鬼屋耶,真够勇敢,光这点就把那些眼高于顶的医师们都比下去了,下回妳见到他本人就知道了!」
  
小莲正要加入意见,一个小不点儿钻出来,是喘气的旭萱说:
  
「映洁阿姨,妳好了吗?姨婆叫妳快一点,说比客人晚到就不好了。还有……姑婆说,再不见人影要报警了!」
  
姑婆就是映洁的母亲黄路嘉怡,也是敏贞的亲姑姑,而惜梅是敏贞的堂阿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很怀疑旭萱那小脑袋搞得清楚。
  
「阿姨,我先去榕树区,小舅舅在那里,妳等一下来找我们哦!」映洁冲回房间,旭萱又在走廊叫。
  
「好啦!」她关了门,脱下护士服,穿上妈妈为她新作的两件式短袖及膝洋装,浅蓝色滚着暗青细花边,镶着珍珠色的钮扣,正好配上珍珠色的高跟鞋。
  
因为衣服极合身,裙子扭了半天才就定位。映洁很不喜欢这淑女的束缚,但今天不穿,妈妈一定会念上三年,说多辛苦才从日本买来布料,又多费心请师传按日本流行杂志的样式裁制等等。
  
呀,还有头发,从新竹回来就没有上过美容院,原本烫得型很美的及肩短发已扁成一团,她弯下腰由发根往前梳,再用手抓抓,尚可。
  
脸呢,上粉、画眉、点唇,三十秒结束。
  
她盖上粉盒时,目光触及那四季皆关闭的后窗,他,小邱,还真有缘呢!
  
高跟鞋笃笃笃出来,几个女生哄唱说:「映洁好美丽,和廖医师鹊桥会!」
  
「谁说的?是要去会我妈。」她回说。
  
「才怪!廖医师早换好一身西装笔挺来报到了,和妳正好金童玉女配一对,不会是要偷偷订婚吧?」有人笑说。
  
「小心嘴烂!他穿什么才不关我的事!」面对这些讨人厌的戏弄,映洁只有灰头土脸速速溜掉。
  
廖俊杰追她两年,这一带的医业界都知道。由于她的家世条件,由于他的优秀有为,双方的竞争者自动退下,他们就成了舞台上仅余的胜利者。
  
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又无法形容哪里不好……世间真有找不出缺点的人或事吗?若有,会不会很诡异呢?
  
榕树区是男生宿舍,住的人较少,也空旷一些,小孩爱到那儿去玩。映洁沿着喧闹声寻来,绕过了一段七里香灌木就停了下来。
  
弘睿和旭萱在榕树底又叫又跳,有人正从树上解取缠绕的风筝慢慢爬下来。
  
咦,那不是神秘兮兮的小邱吗?
  
他身手一贯的俐落,看来不但是跳砖专家,爬树也是内行。她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头发一样短,但皮肤比以前黑一些,看来气色好很多。
  
他对孩子低语着,表情是亲切的,等靠近了才听到他的正腔国语说:
  
「有蝴蝶、燕子、蜻蜒、蝉很多种,装竹笛可以发出声音,飞得又高又远。」
  
「小邱叔叔,那你帮我们做一个好吗?不!两个,萱萱也要。」弘睿兴奋说。
  
「有空的时候吧!」他迟疑一会回答。这时恰好抬头看见映洁,亲切消失,人变得淡漠,甚至退后一步。
  
「是邱先生呀,我们以前在赵太太家见过,刚才在马路上也遇见,你应该还记得吧?」映洁大方说。
  
「护士小姐。」他只给了不算招呼的招呼,立刻转移视线,把破了洞的菱形风筝交给弘睿。
  
映洁本想自我介绍一番,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盛装打扮,忽然觉得害羞起来,毕竟不同于白色制服有职业保护的自在无拘,拿下面具相对并不容易,何况他也不合作。
  
弘睿接过风筝后,他就离开了,映洁的情绪莫名其妙由高昂到低落。
  
倒是弘睿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说:
  
「成功了!成功了!等了那么多天才把他抓到,太棒了!」
  
「抓到谁呀?」映洁问。
  
「小邱叔叔嘛!」旭萱说。
  
「对呀!他难抓得要命,我们在榕树下玩了很多天,他都不理我们。今天我就想到风筝的办法,假装它飞到树上,小邱叔叔就帮我拿下来,还说要做新风筝给我们,哼哼,这样我们就可以去鬼屋探险了!我很厉害吧?」弘睿得意洋洋说。
  
「我也有假哭哦,而且哭得很大声。」旭萱邀功说。
  
「你们两个暑假不乖乖在家,每天在外面捣蛋,小心挨打。」映洁敲弘睿的头:「尤其是你,明年要考初中了还趴趴走,连着把旭萱也带坏!」
  
「我妈说明年要改成九年国民义务教育,不考了。」弘睿胸有成竹。「如果他们敢考,我就写信抗议!」
  
「小鬼灵精,我们就看你出名啦!」映洁笑着说。
  
她的心情又平复了。那个邱先生,原来不只是她,连两个小孩对他都很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邱家客厅比平日多了几分色彩,茶几矮柜放了几盆精心剪插的花,那是路嘉怡的杰作;惜梅一向教书工作忙,没有心思去研究那些流呀坊的。
  
高级红桧套椅已高朋满座,大都是映洁所熟悉的男性长辈,像纪仁姨丈、哲彦二舅、绍远姊夫和几位邱家老友;最年轻的是俊杰,中规中矩地坐在角落聆听。
  
映洁按礼貌向每个人问候,至于俊杰则省略,瞄他一眼就算。
  
女人们在饭厅准备三大八仙桌的菜肴。路嘉怡一见女儿就上下打量说:
  
「整天跑野马!才来台北没几天又瘦了,一身薄板,穿衣服都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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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瘦?再胖我就塞不进去啦!」映洁拉拉上衣说。
  
映洁遗传母亲的梨涡,但若隐若现浅淡了很多。眼睛没有母亲的圆大,是父亲那种眼角微扬的杏目,笑起来如弯弯的清月,算不上惊艳的美女,而是长得有人缘的那一型。
  
「映洁身材很标准呀,我才整理出几箱旗袍,腰特细,工也特精,还想捡几件送她呢。」哲彦的妻子宛青来自香港,国语已经很溜,本省话也能讲。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外,她全家都来,两个小的就和惜梅的三个孩子玩在一块。
  
「我穿不惯旗袍。」映洁说。
  
「要练习呀!」宛青说:「旗袍最能表现出中国妇女的身段美,可惜我发胖都是赘肉,穿了难看喽。」
  
「就是嘛,人过四十肥肉拼命长,不知该怎么办?」路嘉怡有同感说。
  
姑嫂两个接着就妳一言我一语地谈起减肥妙方。
  
几个小孩由庭院跑入饭厅,年纪最幼的旭萱差点摔倒,映洁扶好她,问:
  
「咦,怎么没看见敏贞姊?」
  
「旭晶有点发烧,她今晚不能来。」正在指挥厨房阿桑摆桌的惜梅说。
  
「我去看她。」映洁走向边门。
  
「天天见的哪急于一时?现在还有客人呢!」路嘉怡叫住女儿。
  
映洁只好乖乖排碟子摆碗筷。
  
冷不防俊杰在她身后说:「妳来晚了,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吓死人了!」映洁叫一声。「疲倦?你真不会讲话,应该说我很美丽才对。至少也要看在这套昂贵的洋装份上谄媚一下,小心我妈不高兴哦。」
  
「我不看衣服,我真正关心的是妳的身体,怕妳花太多时问在没有用的事情上。」他是五官端正、身材适中的书卷型男生,人人都夸他一表人材,他也永远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用。」她推开他,布置第二桌。
  
「是吗?每天骑脚踏车在贫民区穿来穿去,帮人杀头虱、捉蛔虫、点沙眼、打预防针,我觉得太浪费妳的才华了!」他说。
  
「廖医师,你忘了吗?教科书上写着公共卫生是国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你怎么能说它不重要呢?」她看看手里的碟子,又抬头说:「提到浪费,你不认为摆碗筷才最浪费我的才华吗?我很疲倦,可是你从头到尾站在这里都没有帮忙我的意思,不是心口不一吗?」
  
「我……」俊杰才开口,映洁已经塞给他一堆小碟子,要他负责第三桌。
  
路嘉怡正好端一锅炖汤出来,见了忙说:
  
「怎么叫俊杰做事?他在医院都累一天了,真不象话!」
  
「我在卫生所也很累呀,是俊杰自己讲的。」映洁回说。
  
「没关系,我可以做……」俊杰赶紧说。
  
惜梅看他衣冠楚楚又笨手笨脚的样子,替他找台阶下说:
  
「俊杰,你去叫大家进来吧,准备吃饭了!」
  
他走了以后,路嘉怡立刻教训起映洁,不外男人是做大事业的,不可烦他家中顼事,免得误他前程;而家庭是女人的责任,守好本份,男人才无后顾之忧等等。
  
映洁听多这一套了,从小洗澡不能比男生先洗,女生衣服放在男生衣服上面会被骂……虽然在吴家女儿和儿子一样疼,吃穿念书没差别,但很多日本教育留下的男尊女卑观念,仍隐隐藏在生活的诸种细节中。
  
宛青听了忍不住说:
  
「路嘉怡,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香港,女人有能力就出去工作,男人无能家事也得做,没什么内外之分,谁厉害赚钱多,谁就是主人。」
  
「所以啦,我就很看不惯一些外省太太,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就是跳舞打麻将,孩子不顾、饭菜不煮,一个家弄得不像家。」路嘉怡说:「我们台湾女人就贤淑多了,一切以家庭孩子为中心。」
  
宛青脸色微变,惜梅马上打圆场说:「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没有硬性规定要如何做,彼此尊重协调最重要。我看俊杰在医院趾高气扬,神气得很,一碰到我们映洁就被吃得死死的,映洁以后一定很好命喔!」
 
好命才怪!廖俊杰外表温文体贴,其实很大男人,千方百计只想控制她!  

路嘉怡却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脾气太任性,分不清楚好坏,吃亏了还不知道,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
  
幸好肚子饿要晚餐的男人走进来,路嘉怡才停止叨念,但映洁已经失去了大半的食欲。果真她一日不答应和俊杰结婚,就一日受此折磨吗?
  
二十三岁的她,这真的是最好、最终的选择了吗?
  
邱府家教严格,吃饭是不能说话的,席间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擦声,偶尔大人几句命令而已。今天有客人在,男人那桌因为敬酒而谈笑不断,女人这桌也文雅闲聊,唯有小孩桌仍按规矩来,绝对专心用餐。
  
饭后,惜梅明年要考大学的长子弘勋去上家教班,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领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
  
男人移驾到榻榻米和室继续谈话;女人们帮厨房阿桑收拾善后。俊杰这回学乖了,留下来搬重的桌椅。
  
惜梅见竹叶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忙准备大壶茶水,要映洁送进和室给男人们醒酒。映洁小心拖着茶盘来到纸门前,正要伸手去拉,却因里面某种严肃的声调而停止动作。
  
「……人如果在本岛还有希望,要是去绿岛就凶多吉少了。」一位世伯说。
  
「上面的政策也没有一定,变来变去的,有时像会抓又没事,有时以为没事又突然抓起来,一半要靠运气。」哲彦身为政府高级官员总有秘闻,又问:「这星期警备总部那儿的人还来吗?」
  
「一直都有来,看久了就猜出谁是便衣。」绍远说:「叔叔那里没问题吗?」
  
「若是正霄军方打点好,我就没问题。」哲彦简单说。
  
「纪仁,我比较担心你,你确定吗?万一被牵连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另一位邱家老友开口说。
  
「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纪仁说。
  
「纪仁兄什么阵仗没见过?」哲彦笑着说:「以前他专跑中、日、台三地情报的,老○○七喽!」
  
「相同的情形我也曾经碰过,还记得三十六年公卖局那一次吗?我还被关了一个月,那种心情我了解,怎么能不帮忙呢?」纪仁说。
  
「纪仁侠义心肠,所以好心有好报,要不是关那一个月,都不知何时才能娶到惜梅。」世伯回忆说:「说不定今天一个是老姑婆,一个还是独身汉呢!」
  
「是呀,惊险!惊险!」纪仁笑说,气氛一下轻松不少。
  
映洁想这是现身的时候,免得等太久茶凉了,后面俊杰已经大步走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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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怎么还在这里?」
  
「小声点,你没看我双手忙,还不帮着开门?」映洁说。
  
里头人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即结束先前的话题。
  
映洁奉好茶后,走到长廊,满脑子还是绿岛、警备总部、便衣……那些对话。
  
是什么意思呢?她和一般女孩一样,向来不太留心政治时事,看报纸偏爱副刊和电影噪声,但也隐约明白这都不是好字眼,她那些表面上很绅士的长辈们,私底下还涉入什么危险事情吗?
  
大人事,小孩有耳无嘴,这是家训。映洁知道自己问不得,因此绍远匆匆过来时,她也不敢一采究竟,只道家常说:「姊夫,敏贞姊还好吗?」
  
「目前还好,妳晓得她的个性,小孩生病她最自责。」绍远放缓脚步。「我怕她受感染,要把旭晶交给保母几天,她怎么都不肯。」
  
「暂时隔离对母女两个都好,一有空我就过去劝劝她。」映洁说。
  
绍远中途离开饭局,是急着回去陪太太,映洁也不担搁他,催他先行。
  
在所有的堂表姊夫里,她最欣赏的就是这大她十岁的绍远,怎么看气质架势都胜人一筹。虽然乡里谣言很多,有人说他心机深重,非娶黄家女儿不可,娶不到姊姊敏月,就娶妹妹敏贞;又有人说,他娶敏贞是为了报恩,或为了赎罪。
  
但以映洁这几年的观察,他非常爱敏贞,那种爱很难形容,像是生命融为一体时心心相系的怜痛,有时她看了都不禁动容。所以她一直排斥和俊杰结婚,因为他们之问感受不出那令人心颤的情愫,没有浑身欲燃的热度。
  
她望着黑暗中绍远的身影,慢慢只剩下轮廓,步伐有种熟悉感,彷佛变成那个才初识的邱先生,在内巷泥泞的窄道上、在榕树区僻静的曲径里,他的背影……
  
「映洁--」路嘉怡叫唤女儿的小名。
  
「来了!」映洁忙应道。明天母亲就回新竹,必有一箩筐事情要交代。
  
惜梅打开一排靠院子的玄关门,放几把加墼藤椅,竹几上置清茶糕果,皓月当空,草木花丛间,虫鸣是有声的音乐,流萤是无声的指挥,夏夜的风沁凉心脾。
  
宛青手织着绛紫珠子小挽袋,路嘉怡一边学勾法一边拍扇子驱蚊。
  
「这几天我和俊杰提过结婚的事,他说一切等妳决定,你们什么时候回新竹订日子呢?俊杰的妈妈已经问很多次了。」等女儿坐定了,路嘉怡说。
  
「不急嘛!俊杰住院医师忙,我卫生所也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映洁说。
  
「不急?妳明年就二十四岁了,我在妳这年龄早是两个孩子的妈,怎能不急呢?」路嘉怡皱眉头。「真不知妳心里在想什么,妳再下去就变成老姑婆了,这对俊杰没有影响,女人可不同,看老了谁要妳!」
  
惜梅为在庭院玩的孩子们涂防蚊油,盖好瓶子走回玄关,映洁立刻说:
  
「人家惜梅姨也是到二十六、七岁才结婚,姨丈也没嫌她,还特别幸福呢!」
  
「妳惜梅姨又不一样……」路嘉怡看了宛青一眼,说不下去。
  
映洁对上一代的事情并不很清楚,知道的人也都三缄其口,据说与敏贞母亲的悲剧有关。「宽慧」这个名字在秀里是个禁忌,连带台湾光复前后的种种也没有人愿意多提,以免牵动那心中最痛的部份。
  
时间愈久,真相愈模糊,甚至到不知有真相的存在。
  
映洁绝想不到眼前的三位中年妇女曾有极复杂的关系。少女芳华时代,路嘉怡暗恋过纪仁,惜梅曾是哲彦的未婚妻,宛青算是惜梅的情敌,其中包涵多少爱恨交加又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自映洁懂事起,三人已是清眉淡目的母亲,一切娇嗔俏媚与时俱平,只留下和煦的笑容、温暖的怀抱,偶尔训示孩子的叨悍,怎么也和风花雪月的爱情连不在一起。
  
但只要年轻过,谁没有风流浪漫的一段呢?
  
映洁忽然想起刚才和室里纪仁姨丈迭声的「惊险惊险」,忍不住说:
  
「我还真想听听惜梅姨的恋爱故事,一定很特别。」
  
惜梅正将青绿的芭乐切成小块,昏黄的灯泡照在她脸上看不出是否有红晕,唯听她一如平日的端稳声调说:
  
「我们古早时代哪有流行什么恋爱?还不都是蒙查查就嫁的。倒是呀--妳宛青婶婶有一段惊心动魄、抗日战争时随妳哲彦叔出生入死,救过他的命,又随他过海到台湾,这才叫为爱走天涯哩!」
  
「还说呢!这叫呆人,叫大傻妹,还不都是战争害的,全中国人都跑来跑去,像大洗牌似的,害我也跟着乱跑,糊里胡涂就到这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岛上来。」宛青眼里有光彩,也有慨叹。
  
「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时嫁到哪里都想不到。」惜梅有所感地说。
  
「当女人不容易呀!小时候我妈说吃饭时筷子别拿太上端,不然会嫁得远,我不听--唉!果真就隔山隔海的,回娘家也辛苦。」宛青又说。
  
「你们香港也有这种说法呀?映洁自幼我就盯着她拿筷子,太上面就骂,才一个女儿呀,哪舍得她嫁太远?能在同一条街是最好了。」路嘉怡说。
  
「这才不准呢!」映洁年轻人不信这一套。
  
「怎么不准?俊杰就是新竹人呀……」路嘉怡倏地拍一下扇子说。「哎呀,本来讲婚事的,扯到哪里去了!不管怎么样,婚要先订,大家也安心,你们年轻人忙,我们来准备就好,至少年底……」
  
「妈--」映洁一边叫,一边求救地看惜梅。
  
「路嘉怡,就如宛青说的,时代不同了。」惜梅说:「映洁书念得比我们多,世面见得广,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况且现在二十五岁结婚不算迟,还有两年的时间,妳就让她好好享受当小姐的自由,将来结婚后做人媳妇要玩乐可就难了,也不必那么早把她推入婚姻嘛。」
  
「可是……哎!算了,讲不过妳们。就等映洁他爸爸下次来,他可不会像我那么好说话了。」路嘉怡又叮嘱说:「对了,我在妳惜梅姨这儿留些高丽参。枸杞和红枣,厨房阿桑会炖成汤,妳就拿去医学院给妳大哥,他在医院实习要补身体,妳一定要看着他喝下去喔。」
  
「映洁上班也累,我炖完叫老余送过去就好了。」惜梅说。
  
提到老余,映洁还有一桩心事,忙问:
  
「老余最近怎么了?我听说姨丈新请了一位司机,今天还看到他人呢!」
  
「还不就因为上次被摩托车撞到,说年纪大要退休。我现在让他开家里的车,医院的车载病人工作重,就另外请人。」惜梅说。
  
「那个新司机从哪儿来的?有谁介绍的吗?」映洁尽量表现平淡。
  
「我不清楚,医院的事我已经很少管了,妳姨丈好象说是正霄以前在军中的朋友。」惜梅回答。陆正霄是邱家义女君绣的丈夫。
  
「外省军人吗?那可要小心呀,他们从不洗澡全身长臭虫,又兼吃喝嫖赌样样来,没家没业没担保的,绝不能随便乱雇用,免得坏了医院的名声。」路嘉怡说。
  
「妈,妳那是偏见,人家陆大哥外省军人,不是很好吗?」映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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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是大学教授不一样,一个司机的能跟他比吗?」路嘉怡白女儿一眼。
  
惜梅想解释什么,一群大小孩子过来吃点心,冬瓜茶、酸梅汤一杯杯喝下去解暑热。喧闹之中,长廊有人走来。
  
「散会了吗?」宛青见了来人问。
  
「没有,还正热烈讨论呢!」俊杰回答。
  
「那你跑出来做什么?」映洁知道他很重视这种场合,尤其有医界老前辈在的时候,一定不放弃必恭必敬随侍左右的机会。
  
「还不是想陪陪妳?」路嘉怡乘势拿下女儿手中为孩子擦嘴的毛巾,说:「时间还早,你们两个去散散步吧!」
  
映洁本要拒绝,但有些话又想弄明白,便率先下了玄关,向夜色深处走去。
  
月在连绵的屋脊上空,天渐渐凉。
  
映洁故意走慢几步,俊杰一般行路有领先在前的习惯,起初她还会努力小跑跟上,后来干脆拖拉在后,逼他不得不放缓脚步等她,否则她就消失在人群中,她是一点也不在乎的。
  
这美丽有着七里香味道的夜晚,巷道来往着散步的人群。
  
「我以为你会在和室伺候到最后一分钟呢,怎么,熬不住啦?」映洁说。
  
「今天都是谈政治的事,我对这些一向没兴趣。」他故意略过她语气中的讥讽,殷勤说:「我宁可陪妳,我们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如果妳能转到我工作的医院,我们可以天天……」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喜欢卫生所的工作。」她说。
  
「我永远不懂,卫生所有什么好?环境、展望、薪水、挑战性都不如大医院的护士。」他老调重弹。「妳只要一开口,台北任何一家医院任妳挑选,那么好的前途和机会,有上进心的人都会迅速把握的。」
  
若是以前映洁会肚内一把火,骂她没有上进心吗?现在的她只淡淡说:
  
「我就是不想活在那些叔伯『关爱』的眼神下,包括你在内。在卫生所我自由多了,也不觉得邻里保健工作会比照顾病人更缺乏挑战性或展望。」
  
「妳不会在台北待太久的,等我结束住院医师的任期,我们就回新竹一起合作开业,盖一座新竹最大的医院,将来妳大哥也会加入,就专属于我们廖吴两家的。」俊杰脸上兴奋发光说:「为这伟大的计画,妳那点卫生所资历是不够的,一定要有更多医院管理的经验才行。」
  
又是他那一套梦想野心试图要说服她!
  
她从没有想过盖医院或实现什么伟大的计画,念护校就仅仅希望有照顾他人的能力而已,尤其是那些进不了医院、付不出医药费的穷苦人,更需要热心的帮助和无私的关怀……但俊杰不会了解的,长期以来两人观点不同,辩论再多也如两条不相交的并行线。映洁平静地问:
  
「廖俊杰,你仔细想想,你真的觉得我--适合你吗?」
  
他的表情是有备而来的,这个问题两年来映洁不止问一次,而以他做任何事都有近程和远程目标的个性,当然也思考过很多次。
  
映洁的家世是毋庸置疑的,父亲是五金工会理事长,配他这中学校长儿子的身分绰绰有余了。
  
但还不只如此吧!那些媒人帖上的名媛淑女,家业地位不输给映洁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他偏偏选择映洁,又对她情有独钟呢?
  
映洁昂着头等他的答案,青白的路灯照在她完美无瑕的脸庞和发型上,一身优雅名品的洋装,再往下看,两脚穿的却是红色的塑料家常拖鞋,珍珠色高跟鞋已经不知哪儿去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吧!
  
俊杰笑了出来,或许就是这一份天真末凿的性情,让她有种流动的生命力,不时活络他枯燥忙碌的习医日子。
  
虽然她很任性固执,又常发小姐脾气,但他相信只要结了婚,认定了这个丈夫,她必然以夫为尊,一切顺从他的意愿。
  
他周遭的女人,包括母姨姑婶们在内,不都是如此吗?
  
若是再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映洁,因此温柔地说:「全天下没有比妳更适合我的女人了!除了妳,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妳是我心里唯一的。」
  
爱?映洁吞了吞口水,说:「即使我一辈子不离开卫生所?」
  
是哪个长辈说的?恋爱嘛,纵宠一点无妨,嫁了就会乖。俊杰假装为难说:
  
「嗯--如果不离开,我也没办法,但至少要调到新竹的卫生所吧?因为偶尔也要以院长夫人身分出席晚宴之类的场合呀!」
  
映洁没有软化,仍板着睑说:「那么,你认为你--适合我吗?」
  
「除了我,我想不出任何与妳更相配的男人了!」他毫不犹豫说。
  
这话一出,她就知道自己问错了;以他自负的心态,他是台北新竹一半以上年轻女性的理想乘龙快婿,她还不是只有偷笑的份吗?映洁仍恳切说:
  
「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歧异,只是炫丽的外表掩盖了内在的问题,其实我们并不适合,不该为了大家的期望而贸然结婚……」
  
俊杰突然靠过来,她吓一跳后才发现他要吻她,本能地往后退,还差点踩进小水沟,幸好他及时拉住她的手臂。
  
平时俊杰不会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但私下无人时他也会有示爱举动,映洁总是技巧地避开,因为觉得只要让他越过了亲吻或爱抚的界线,就毫无疑问是他的人了,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两人有些狼狈,站了一会,才回头往邱家的方向走。
  
巷道迎面而来挑担卖豆花的小贩,几个行人围着他。映洁晚饭吃得少,肚子有点饿,建议也来一碗。
  
「不好吧?可能不卫生……」身为医生,以健康考量,俊杰从不吃路边摊。
  
「人家晚上还要打拼工作,给他赚点钱也好呀!」
  
映洁径自过去,没几步又停下。远远一头来了一辆脚踏车,微弱的车头灯闪呀闪的。那骑车的不正是小邱吗?
  
「邱……」她正要扬手喊他,他却速度不减,目不斜视地骑了过去。
  
没看到她,还是视而不见?
  
「那个人是谁?妳认识的?」俊杰望着他的背影问。
  
「他是永恩医院新请的司机……」映洁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一个司机,她干嘛如此热切?
  
旁边的俊杰一听是司机,立刻把那个人丢到脑后。
  
「回去吧。」映洁没劲地说,也忘记想吃豆花的事了。
  
避开纯白,避开蔚蓝,那些都是天空的颜色,明亮刺眼的色彩。
  
他脚踏车又骑了一段,才压下煞车手把。回首黑夜长巷,树影摇曳,人影幢幢,蚊蚋由一盏灯飞向另一盏,好个安静的太平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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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不再有追捕者?有人在后方追他,前程却茫茫,都是无处可去。
  
自从长线断掉后,他就失去方向,成了远飞的风筝,抗不住气流的翻滚。
  
脚踏车慢慢踩回,忙了一天总没有一顿吃好,他叫了一碗豆花,加炖软的花生仁和浓熬的糖水,温暖了空涩的喉胃。
  
小摊边的人群渐散,他悄悄地走向其中一个也在喝豆花的黑衣男子,在对方耳旁说:「辛苦了,也该有点消夜,我请客。」
  
那人瞪他一眼,也只能无声地看他把钱一起付了。
  
他回到榕树区最僻偏的角落,鬼屋,知道又将作风筝的梦,无边无际的痛苦挣扎,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一片廖洋又一片廖洋,飘流着。诗人说:
  
不要随我上升或下坠
  
影子承受不了甚至一点羽毛的重量
   
『5』第三章

吱--地煞住,映洁从脚踏车跳下来,将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墙一靠,走到马路对面。
  
有三个人正在做油漆彩绘,老杜,叶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辆三轮板车并装成的娃娃车,以铁皮钉成长方箱型,可载十个左右幼儿园年纪的孩子。他们在铁皮上画了色彩明艳的云朵、花草、鸟儿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映洁绕着欣赏说。
  
「呵呵,前些时候刮台风损坏了,水会漏进来,干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着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机兼工友,院长何舜洁家由大陆带来的老部下,就单身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
  
「你们画那么好,万一在路上给萱萱看见了,她又吵着要坐。」映洁笑说。
  
明心除了收孤儿之外,还开放给内巷、中段的贫户家庭当免费托儿之用,娃娃车早晚进进出出,成为附近的标志之一。有段时间敏贞来当义工,旭萱吵着跟来,还不肯坐家中的车,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车。
  
尚不懂贫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穷人孩子挤在一起,还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呢!
  
「呀,好久没看到小小姐,真舍不得她上小学,有她在,车里秩序就好,不会打架乱哭。她还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开心。
  
「回秀里过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级,还想着坐你的车呢!」映洁说。
  
闲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静认真地做份内的工作。他们是惜梅的得意学生,这些年凭着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专,而且都是最好的学校,是中段、内巷人的荣耀和榜样。
  
映洁想起他们是邱威廉老师以前的学生,说:
  
「对了,邱老师从疗养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邱老师痊愈了吗?」承熙问。
  
「他的肺结核早就是非开放性的,不会传染,但因为没有亲人作保,一直留院。」映洁说:「不过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亲戚,把他办出来了。」
  
「奇怪,记得邱老师是只身在台呀!」涵娟说。
  
「我晓得啦!」老杜说:「是远房的堂弟,他现在人正在明心办公室等着接云朋出去呢!」
  
什么?云朋可是她要接的!
  
映洁匆匆跨过马路,又回头问那两个年轻人说:「你们要去吗?」
  
「承熙等一下有篮球赛,我们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们满十九岁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点都不像这倾颓脏乱的贪民区能养育出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种灵慧之气说是菜贩之女,很多人都会惊讶。也难怪惜梅姨早就有意无意拉凑他们成一对,彼此相互提携,不管他们年纪是否还太小,可能是一种唯恐美玉蒙尘的心焦吧!
  
「我教书那么久,很少看走眼,若没有涵娟,承熙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多年之后惜梅才说,恰道尽了两人的一生。
  
然而,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命运,在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连映洁都想不到她的一生会有多么曲折。以为一路看到底了,岂知看似尽头处,其实是转弯,而且才是一连串转弯的开始而已。
  
张云朋十一岁,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丧父后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映洁在护校实习的最后阶段,被分配在「结核病防治院」,历经了张先生死亡前后的种种。
  
妻子离家出走,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张先生看诊时总带着云朋。
  
云朋百般无聊,有时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时独自数着梯旁栏杆,最高兴是看到映洁,那温柔可亲的笑容,使他能忍受医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后,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儿的命运。
  
映洁会弃大医院工作而就卫生所,有部份也是因为云朋。张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气的病人,八岁的云朋在她怀里哭到睡着,手紧抓不放。她无法走出病房就忘记这个幼弱的小男孩,更无法不去关心他被丢人茫茫人海中的未来。
  
若是在医院,护士与病人间的互动,在死亡或康复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卫生所的护士,因深入个人、家庭和邻里,关系可以延续长久。
  
她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云朋。
  
经过一番奔波努力,她将他安排在明心,并找回失去联络的母亲。可惜那位张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只急着再嫁,即使有来探望儿子,也完全没有领他回家的意思。
  
云朋被迫接受母亲不要他的事实,眼看自己成为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明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幸好还有一些关爱他的人。像映洁,总带来欢笑希望,每每她来,他就能寻回一点童稚无忧的心情;像大邱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亲形象。
  
现在又多了一个小邱叔叔。
  
此刻云朋坐在办公室一张小木椅上,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才第二次见面,小邱叔叔又不爱说话,但长期察言观色的训练,断定这是个会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邱叔叔问。
  
「我想呀。可是映洁阿姨说今天会来,我不在就不好了。」云朋小声说。
  
又是映洁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后,这名字想忽略都难,几乎他身边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挂着,有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熟识?否则怎么跑到哪儿都有她,如此阴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来。」他自动放弃说。
  
「小邱叔叔别生气……」云朋急了说。
  
木框纱门「嘎拐」地开了又关,映洁进来一看,呵,竟是邱胜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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