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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1次PO完】俪人行(翊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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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1次PO完】俪人行(翊潔)

小说简介

“他”究竟是谁?  

人人都说“他”淫乱宫廷、仗著王上的宠信,  

在朝中翻云覆雨,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奸臣。  

但,“他”却献策救了他!  

“他”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且隐约与他有关,  

但他却理不出个头绪来。  

泡著他熟悉的茶、有著他熟悉的笔迹,  

还有那似曾相识的轮廓……  

天啊,难道“他”是她——他辜负多年的妻?  

不可能啊,他的妻早在多年前就……  

原来,她受够了等待,决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从此,她再也不是他的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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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一) 胜翊之卷

同关,东陵国最北的边防。

关城外是一片壮阔寂寥的大地。黄沙与落日中,狼烟暂歇。此时,风是静止的。今日的同关,平静得有些不寻常。

从守望的城垛望去,关城内,一队从南方来的补给正陆续进城,捎来亲人对子弟的思念。

一名同袍弟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黝黑的脸大剌剌地笑着。

「胜翊兄弟,换班了。」是另一名黑汉子。「南方来了包裹,正在分发呢,弟兄们都高兴得不得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芳香扑鼻的小香包。献宝。「闻闻看,香不香?」

被唤作胜翊的年轻男子不禁笑了笑。「确实是香。可你一个大男人拿着女人家用的香包,小心要被其他弟兄们笑话了。」

「要笑尽管去笑,这可是我家那口子特地为我做的,信里还交代我要随时挂在身上,保平安呢。」顿了顿,「说到信,你家里铁定也给你来信了,趁现在休息,赶快去领吧。」

「不急,我再站会儿。」远方那片滚滚黄沙沉寂得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似的,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又捉不准那是什么感觉。

「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我看你对那些信也是宝贝得紧,每次都像是舍不得一次读完似的,看看又停停。到底里头是哪位姑娘写的什么情话啊,你也读来给我听听。」要不是他大字不认识几个,只会写自己名字,他老早自己抢过来看了。这位同袍的家书,让他好奇得半死。

「哪有什么情话,」年轻男人笑道。「不过就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都是家里人闲着没事,胡乱写的。」

说笑之间,再看了远方的荒原好一会儿,说不出心中那诡异的感觉是什么,在同袍的催促下,才勉强离开城垛。

家里确实来了信。一如以往,他并未马上拆开,而是细细端详着信封上娟秀又意外带点英气的字迹。

三个月才送得到边关的一封信,不知路上要经过多少波折才能平安抵达他的手中?层层包覆住信封的油纸已经破烂不堪,但信笺还是完好的。

回到与同僚共用的军帐中,他才小心翼翼地拿掉油纸,拆开封缄。

一如以往,里头没有什么「加餐食」、「长相忆」的绵绵情话。有的无非是家里的阿猫生小猫、阿狗追大狗一类的闲说,正有如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在对他诉说家乡的大小事。而这姑娘,是他的妻。

字迹是熟悉的,家乡的事也是熟悉的。唯独对这个妻,他总是记不得她的面貌。他对她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的一切;熟悉的则是这信中日复一日的等待。

他们是指腹为婚的。他们成亲时,她九岁,他年十三。他觉得自己娶了一个孩子。眼里的她,也仿佛不曾长大。然而若仔细算算,他该知道,她已经十九岁了,再不该仍是个孩子了。娘过世后,「家」就和她划上了等号。他不确定那个家对如今的他来说,是陌生还是熟悉?

这些情绪原该藏在寂静无眠的夜里,静静沉淀,但也许是在一个像今天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埋藏得再深的思绪,也会不经意地跳出来扰人吧?

是否,他真的离家太久了……

在「家」与「战场」之间,他丢开了不再熟悉的「家」,选择投向相伴已久的战场。他的父亲是个战士,他后来也成了个战士,而东陵的战士不能恋家。从小,他就接受这样的教导,很少去想,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什么不对。

然而每回收到从遥远的南方家乡所捎来的家书,却又在他心中迭聚起一座小小的山,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有些喘息不来。

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因为有一个人天天盼望着他的归家。而他甚至还谈不上认识那个正日夜苦候着他返家的人。

浅浅翻腾的思绪被打断──

眉峰蹙拢,耳边传来冬冬战鼓声。

有战事了!

还不及将信收起,他便连忙捉起刀剑,奔跑中顺势将信塞进怀里,披起战甲,瞬间奔出军帐外。

点兵!

当身为一个小队军尉的他,率领着旗下的弟兄们奋勇抵御来势汹汹敌兵的时候,万万料想不到,这场战役,会使他从此青史留名。

「杀!」

北宸大将高律率领远远多出东陵三倍的大军来犯,事前没有半点征兆。

刀光箭雨中,他们的将军英勇阵亡了,没多久,副将军也战死殉国。

持续三天三夜的腥风血雨中,他们的将领一一死去。转眼间,他竟成了军队中最高军阶的将领。可笑的是,他只不过是一名小小军尉,身边只剩八千同袍。

危急中,他们紧闭城门,绝望地看着即将被攻破的城。

城门一破,城内军民将无一幸免。北宸的军队向来以屠城作为胜利的犒赏。而前些日子,他才听见同袍弟兄当中,有人谈起回乡的事。

牙齿几乎咬碎。不,城门不能破!但是哪还有兵抵挡得住眼前这千万铁骑?

将领们都死了,城内人心惶惶,每个人身上都负伤,眼中充满恐惧。

尽管如此,还是必须努力活下去。

紧闭的城门,将敌军暂时阻挡在外。而城门外,叫战的战鼓一声声敲进所有东陵军民的心中,那是死亡的鼓声,一声声震撼人心。

飞扬的黄沙中,一座孤城,城内城外,两般景象。城外是战云密布;城内是静寂死沉,军心溃散。一座孤城,即将被雷霆千钧的铁骑攻破,黄土地上,无一处不流着士兵们鲜红的血。再也回不了家了……

也不知道打哪生出来的勇气,他高举手中的剑,火光中奋力怒吼:「弟兄们,城不能破!」牙齿几乎咬碎。「想想我们的爹娘,想想我们的妻儿!城不能破!」无法想象一旦关城被敌人攻破,大后方的百姓将会遭遇到怎样的劫难。

原本几乎失去战斗意志的兵士们闻言,猛然抖擞起精神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嘶喊。

起先只是逐渐的,直到偌大城内,每个将士眼中都燃起至死捍卫这座城池的决心。城门内,惊慌的气氛开始平静下来了。

或许是这份决心的坚定,他们勉强暂时抵挡住北宸大军的攻势。

东陵虽不是像北宸一样,素来以战立国,但由于北宸一向对东陵虎视眈眈,为求自保,长期以来,为了保家卫国,东陵的男子在成年时大多选择自愿投效军旅,因此誓死保卫家园的士兵们绝对没有一个人是贪生怕死之徒。

这样一支残兵,再加上他一个号令不了全军的小小军尉,要对抗城外虎视眈眈的三万大军……

够了。已经太够了。

浴血中,他掀唇微笑。趁着城外敌军掩鼓扎营时,叫人烧酒来,把城内美酒都分了弟兄们喝。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将是最后一杯薄酒。

「干了这一杯,还有力气的人就跟我来。我们要干下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记得把胆子都留在身上。」

喝了酒,丢开酒瓮,他瞇起眼问:「谁要做第一个跟随我出城杀敌的勇士?」

人群中,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

他笑看着他,声音清亮俐落:「让我做第一个。」

其他人随即群起效尤,直到八千士兵一人不少的甘愿服从他的指挥。

这时,他才道出一个大胆的计画。「留心听好,这是一场殊死决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首先,我方人马分为三队……看见信号后就开始行动。记住,一定要快,要让敌军措手不及……」

这是东陵军事史上的「狼河之战」。

他一战成名。

他,是邱胜翊。

东陵国的第一位布衣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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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 映洁之卷

他们是指腹为婚的。

九岁那年,她嫁给了十三岁的他。那时的她年幼无知,而他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他的爹刚刚战死沙场,他则准备投身军伍。

她双亲早逝,他的娘作主让他们提前成了亲。当时她并没有想到,她会嫁给一名「大英雄」。

她出身书香世家,他却出身戎旅。

她的爹是乡里序学的序长,而他的爹则是军队里的都统。序长与都统本该沾不上边,却正好都爱酒。他们的爹是一对酒友,她一出生就注定了会嫁给他。

在她年幼狭隘的世界里,他几乎是她的天、她的全部,甚至可以说,她是为他而生的。

成亲前,她知道他的存在,却从未真正认识他。

成亲当日,她终于见着了他,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他。

从未接触过男性的她,在面对自己的丈夫时十分羞怯,因此分不清楚他写在眼中的是冷淡还是不知所措。而即使是良辰吉日,她也没有见他笑过。

东陵男子十三岁便算成年,而她才九岁,只是个孩子,两人之间有一道看起来好像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十四岁加入军伍,平日随着州师的军队驻扎操练,一年中返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而且每次回家时都不曾与她好好地说过一回话。

十岁跟十四岁之间毕竟遥远得就像他们的身量一样,他的身量抽长得像是一棵高大的树;而个子矮小的她,就像是大树底下的小草。

小草怎么能够窥见大树的全貌?她只能仰望他,就像仰望着天,仰望着他因抿起唇角而显得有些严肃的下颔。

对于一个十四岁的「男人」来说,那样严肃的表情似乎有些超龄。但是以一个十岁女孩的眼光来看,他却又因为比她成熟太多,很可以有条件拥有那样严肃的轮廓。那使她对他又敬又畏。

隔年,他被征调进入朝廷的主军部队里,跟随军伍移防边戍。

那是个穷尽她所有想象也无法想象的地方,她只曾在书本上读过那个地名。

在她有限的理解里,那个叫作「同关」的地方,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涯海角」吧。

当时她依然年幼,无法理解国与国之间的战事。她只知道,过去十几年来,他们东陵国与北宸国接壤的边境时有纷争。

东陵几乎年年有战事,因此从军的人相当多。年满十三岁的男子除了必须每两年服一次为期一季的军役外,也有不少人自愿加入军伍,成为国家的常备军。他便是其中之一。

爹在世时,经常担心身在军中的都统伯伯的安危,后来都统伯伯战死沙场,所以她知道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因而也担心起他的安危。

他去了边关,更不容易回家了。

乡里有很多人家,经常会托人送一些东西去给家中从军的子弟。婆婆便也托着乡人打包一些东西带去边关,大多是一些家乡味的食物和御寒的衣物。

同关在东陵的大北方,听说那里有时连夏天也会下雪。

婆婆收拾包裹时,她总是在一旁看着,听婆婆谈起他喜欢的食物和喜好。久而久之,她也能够将他的喜好如数家珍。

送一趟东西到千里外的边关并不容易,所以她开始试着顺道写一些书信给他。信里其实只是写些家中大小事,比如燕子在屋檐下筑巢、猫儿生小猫啦等等对他来说也许无关紧要的琐事,但这些事情却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曾希望他能够从军中捎一些讯息回家,但托人连同包裹一起送出的书信却始终没有任何回音。她只能猜测他在军队里有多么地忙碌,依然持续写信给他。

他移防边关的第二年,她听说他立了个功,军等连升两级,是个伍长了。

她不知道他立了什么功,但她欣喜自己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他的成就感到欢喜。然而他还是没有回家。

直到再隔年,婆婆辞世了,他在丧事结束后一个月才赶回来上香。

当时他身上仍然穿着戎装,一身风尘仆仆,脸上的棱角较之成亲当年不知道严峻了多少倍。于她,也益加陌生。

他变得如此高大英挺,已然是个威武的战士,而十三岁的她却仍是一名半大不小的孩子,她被他的改变吓唬住,竟有点怯意,不太敢靠近他。

他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每天都去婆婆坟前捻香。

天未白,她便会听见他在院子里练剑的声音而醒过来。有时他会褪去上身的衣裳,有一回,她还瞥见了他身上新旧不一的伤痕。其中最严重的一道,从左肩划过肋骨直达心口,看起来像是刚刚痊愈,但仍留下一道丑恶的疤。

也许便是这些伤使他总是无法回家。

她无法想象那些伤痕是怎么得来的,只能猜想那大概很痛。

有好几次,她都想鼓起勇气跟他说话,但都因为太过胆怯而作罢。在东陵,女子不可以太过主动,从小她就被教育要成为丈夫身后那稳定的盘石。学习如何持家,比学习其它知识来得更加实际。

婆婆待她极好,失去母亲于他来说想必十分悲痛,她想上前去好好安慰他,与他一同为婆婆哭泣一场,但长久以来被教导要矜持,使她犹豫再三。

她因此而失去与他交谈的机会。

她不了解她的丈夫,担心他也如一般东陵男子一样,认为女子不该干涉男人的事。而常常,他看着她的表情是那么样的漠然。没想到,就这样拖过一段时间,她还尚未来得及与他谈一谈,他又再度离去,前往那在他身上留下累累伤痕的边关,从此不曾再回来。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间,她十五岁了。由于她早已是一位「已婚妇人」,所以一般女孩在十五岁之龄会举行的及笄之礼在她身上自动跳了过去。

再然后,十六岁过去了,十七岁过去了,十八岁也过去了。

他的音讯全无,让她不禁猜想,他是否忘记了家里还有个「妻子」的存在。

可她还是继续写着信,一有机会就托人送东西到同关给他,只盼他能想起她的存在,回头看她一眼。

双亲和婆婆过世后,他便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她没有办法自己切断这份联系,也没有办法阻止自己那微薄的盼望。

他在军中不断地立下大小功劳,从伍长再升为军尉,也许之后还会像他父亲一样,晋升为一名都统也说不一定。

没有人料想得到,在她十九岁那年,北宸国会发动大批的兵力,倾巢而出,袭击同关的守备,大有一举南下,并吞东陵的野心。

结果,戍守同关的将军与两名副将不幸接连战死,东陵守军中缺乏足以领导全军的主帅,致使军心大为动摇,同关告急。

就在这危急
据闻当时同关绵延六十里的城墙外,血流成河,尸骨遍野。

这惊天动地的一战,在后来东陵史书上,被称为「狼河之战」。

战役划下句点的地方,就在同关十里外的狼河。

军情八百里加急地传回了王城,又从王城传回他们乡里。

狼河一战让不断侵扰东陵边防的敌国北宸元气大伤,暂时无法再犯边界,解除了边防多年来的危机。

但北宸向来是东陵的大患,过去从来没有一位将领能够真正打败北宸骁勇善战的常胜将军高律,遑论是摘下他的人头。

由于北境的威胁暂时解除,朝廷紧急将这名立下大功的不知名军尉召回王城,同关则暂时由王城新派任的副将防守。

当他再度回到同关时,已是名震边关,身着王上御赐紫金战袍,背负着一身传奇的紫衣将军。

东陵的军队高层向来都由王亲国戚担任,一名平民将军的出现,震撼了东陵朝野。

趁着北宸还来不及重整军伍之际,他与另外两名上将军共同率领朝廷派遣的五万精兵,由他担任前锋,挟带着狼河一战胜利的气势,直取北宸。凡东陵军所到之处,无不势如破竹。

六个月后,东陵军兵临北宸王城的内城之下,逼使北宸王与东陵订下盟约,誓言永不相犯。

当她从乡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距离他回京受诏,加官封爵的三个月后了。一切的风风雨雨已经过去,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

他,威震北宸,成为东陵国内无人不晓的英雄。

却也是她离家后便不曾回顾的丈夫。

十一年前嫁给他时,她从没想到她会成为英雄背后,那个没有名字的妻。

情况下,他以军尉之阶,起而带领剩余的八千兵马,大败三万敌军,之后更直取敌营统帅的首级,使敌军溃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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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晋阳是距离王城至少八百里的一个南方小城,隶属东陵十三州之中的云州,地处东陵南境,土地肥沃,有下少居民务农,但也有不少年轻人选择投身军旅,报效朝廷。

晋阳同时也是一个商旅必经的中继点,许多旅人经常会在此地休息夜宿,或是更换马匹后再继续原本的旅程。因此,此地距离王城凤天虽然遥远,却依然能够在商旅辗转的讯息交换下,让本地人知道国内所发生的大事。

狼河一役后,紫衣将军的威名早已传遍晋阳的大街小巷。

城北的将军邸更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现在的将军邸,原来只是个小小都统的私宅,并不豪华。谁料得到这小小的都统宅里,竟会出了一位让人人竖起大拇指的英雄豪杰。

紫衣将军受赐地于琅环只是几个月前的事,屋宅还是维持旧日的面貌,并未翻建成适合将军身分的大宅,宅里也只有两名仆人,就跟过去十多年来一样,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现在乡城里的百姓人人都翘首等待将军回乡,好瞻仰他的丰采,因此这并不起眼的都统宅的大门,差点没被好奇的人们给看穿看破。

就在整个乡城依然为将军封侯一事沸沸扬扬之际。

天色渐渐转为灰白,又是一天的开始。

都统宅的大门在天光将亮之时,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早,门房在推开门后,便勤快地打扫起庭院,做起日常的洒扫工作。

宅里的人似乎都有早起的习惯。

一名不算年轻的女仆兼管家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夫人这么早就起来了?」老门房阿涂问道。

「都练完一回字啦。」老管家荷花说着,将一盆乌黑的水倒进花圃里。

「这么早就练字?」夫人不刺绣,字倒写得好看,只不知上头都写了什么。

「不然还能做什么?」荷花直率地回了个嘴。

两人目光投向那住着女主人的房问,不约而同地叹了叹。

「唉,不知道主子今天会不会回来?」荷花望着门外的远方,喃喃道。

阿涂也跟着看向远方。「当了将军以后,说不定比以前还要忙啊。」

「说的也是。主子不会忘了咱们的,是吧?」好歹他们也是看着主子长大的老仆人了。

「啧,别胡说,就算忘了咱们,也不可能忘记夫人吧。」

「是啊……」

说是这么说,不过两人是越来越不肯定了。

过去,这个家的男主人鲜少回家,大家都能够体谅,毕竟边关遥远,军情又紧,不是说回就能回的。不过现在主子成了家喻户晓的大英雄,不但是个大将军,还封了个侯爵,当然会回来故乡,把一家老小都接了去享福才是。

虽说这「一家老小」也只剩下一个人了,就是夫人,可这是个多么重要的人啊,都结发十一载了呢,夫人也不再是个小女娃了。主子再怎么善忘,也不至于忘记自己的发妻的,所以铁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荷花越想越不确定。「你想,主子如今是个大将军了呢,又是个少年有为的英雄人物,要是王上赐婚——」

「哈哈哈,妳戏文听太多啦?」阿涂笑斥:「别胡说,要给夫人听到就不好了。」

「也是,好歹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主子不像是那么绝情的人。」

阿涂点头说:「是啊,他一定会回来的。」

都统府「唯二」的两个老仆对他们的主人仍然深具信心。然而将他俩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她」,却难有相同的想法。

心底,她知道,他是不会回来了。

或许早在更久之前,他就已经忘了她的存在吧。十一年了,她不知道自己还在这老宅里等待些什么。

起初,婆婆待她极好,但那时她懵懂无知,不知道夫与妻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几年后,婆婆过世了,从此他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

自那时起,她就像是拿着一截断线,等待着那不可能再收回来的纸鸢归来。

这样的等待真的值得吗?

多少年来,她托人带去同关的书信不曾间断过,结果都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回音。她替他想过千千万万个音讯全无的理由,就像阿涂和荷花一样,为他的迟迟不归寻找各种挥释。

然而一想起过去那么多无尽等待的黑夜,她便一阵晕眩。而再想到这样的黑夜或许将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她便明白,她扮演一个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已经太久了,久到让她无法想象。她还能有别的选择?还是就如同东陵国内其他千千万万个以夫为天的女人一样,注定要无声无息地过完一生。

即使她的丈夫是个人人都称赞的大英雄,也与她无关。

她是个乡学序长的女儿,却讽刺地不能跟同龄的男孩一起进入序学里读书。东陵女子唯一被允许阅读的是「女德」之类的书籍。

她被教导要孝顺公婆、举案齐眉,要以丈夫的意志为第一优先。

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立德持家。

以前她从没想过这到底公不公平。

毕竟男人用他们的血汗保卫国家,女人却只是被保护的一群。

「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怎么能够质疑它?

然而面对日日无望的等待,她还是疑惑了。

她知道她还是在等,只不过,她已经不是在等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了。

在封爵赐地之后,紧接着,王上赐婚的传言便像南风一样从王城吹到了晋阳。半个月后,也就是王上赐婚的消息传回晋阳的次日,原都统宅里的夫人意外身故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这消息随着一封出自忠心家仆托人代写的紧急书信,送进了王城里的将军府。

听说,那将军见信后脸色似乎倏然一变。

听说,那将军持剑的手似乎曾经颤抖了一下。

听说,那将军连夜启程回乡。

不过乡城里的宅舍早已付之一炬,仅剩下一片焦土。

听说,那个连名字都不为人知的将军夫人因为不堪寂寞,疯狂中引火**而死;而故宅仅余的两个老仆各自被赏赐了一大笔丰厚的钱财,回乡养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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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龄二十的夫人成为焦土上一缕芳魂。

听说,那将军曾在烧得面目全非的家宅前,幽幽叹息了一声。

旧宅前,两名一青一蓝,衣着简单的男子站在焦黑的土地上。

「那声叹息是怎么一回事?」身穿藏青色布袍的容四郎站在邱胜翊身后,有些好奇地问。

「我对不起她。」站在已化为焦土的旧宅土地上,邱胜翊万般沉重地说。脸上的疲态更使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来得沧桑。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回家?」陪同邱胜翊回家的容四郎至今还有点难相信,邱胜翊竟然有一个结发十一年的妻子。

两人在军中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从来没听这男人提起过他的妻子。

容四郎当然清楚,做为一名边关守将岂是可以说回乡就回乡的,但是这几年来,也不是时时都军情吃紧。狼河战前,也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北宸与东陵几乎处于休兵状态,那时戍守边关的兵士们其实是可以轮流回家探望亲人的。

只是他从不曾见邱胜翊那么做过,他似乎连封信也不写。为什么?

邱胜翊没有回答,不过他自己心里是知道原因的。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成亲那天他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她才九岁,只是个孩子。而他即将投身军伍。

若不是为了母亲的心愿,他不可能答应娶一个孩子,尽管当时他也不过才十三岁,但东陵男子十三岁便已经算是个成人了。在他而言,与其说她是他的妻子,不如说像是他的妹妹。他对她不算认识,也谈不上了解,只觉得她的年龄小得让人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怕说了她也不懂。

没多久,他便加入了州师,继而移防同关,几乎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妻子的存在。战争的残酷让他从一名无知的少年转变成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男人。

接着,他立了功,军阶也提高了。可立功的背后,意谓着是他第一次真正挥刀杀人,那血淋淋的感觉在他脑海里缠绕不去。

每当一看到她写来的书信,他便无法不想到,在这场战争里,有多少像她那么小的孩子死在刀下的情景。

她的信曾是他寂寥军旅生活中的慰藉,但当下,他无法再读她的信。

在他记忆不深的印象里,她始终是个孩子。

娘过世那年,他又再次见到她。那次的见面,让他更加察觉到他已经是个男人,而她却仍是个孩子的事实,两人之间的差异,让他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不知所措。而每每察觉到她期待的视线,总让他坐立不安。

他下意识里想远离她、忘记她,甚至有一点刻意地想忽略她。

为此,他对不起她,他让她空等了那么多年。

直到她死去,他们对彼此仍然十分陌生。

从老仆人口中听到的,他知道她每天都有练字的习惯,但其实他早知道她写得一手好字。在边关时,她的书信不曾断过。

她在信里描述了家乡里许许多多的蒜皮小事,如果是以前那个天真年少的他,读来或许会备感亲切。但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自从父亲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而死,他的全副心思就被愤怒所占据……

总之,除此她的字以外,他对她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了解。对她唯一有的感情,也只是一份深深的歉疚。

他不只一次想到,如果他能早一点放她走,也许她便不会死了。

然而东陵国中,男人与女人一旦结发为夫妻,只有死亡才能够让两个人分开。

他连一句「别等了」的话也无法对她说,却害得她最后竟然跟这宅子一起化为焦土。亏他还是个「大英雄」呢。

见他唇角讥诮地抿起,容四郎知他不愿再多说,于是转问:「你打算何时回王城?」

「越快越好。」邱胜翊简短地回答。

沉吟片刻,容四郎思虑百转地看着天上的浮云。「那王上的赐婚,你又打算怎么办?」

邱胜翊不知何时蹲下了身子,从屋舍残骸下捻起一把焦黑的泥土,用一条汗巾裹住后,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容四郎留意到他眼中有一抹难解的惆怅与苦涩。

「我不会接受。」他终于说。

「哦?」容四郎挑起眉,十分好奇。

「我已经负了一个,再负另外一个,我会一辈子于心难安。」收进怀里的这把土将会永远提醒他,曾经有一个女子因他而死。他这辈子绝不再让这种事发生。

「再负另一个?」容四郎抓住他话里玄机,瞇着眼看着他。「王上赐婚,对象可是尊贵的公主呢,只怕你想负还负不了。」

邱胜翊素来钦佩容四郎足智多谋,只是这容四郎也忒爱开玩笑了点。

「别瞎说了,如今边境的纷扰虽然暂时平息了,但看似安稳的朝中却恐怕要掀起一番大风大雨了。」他的眼中透出对未来的忧虑。

容四郎不再调侃,神色转为严肃,点头道:「王上病重,太子年幼,王公贵族虎视眈眈。这三方只要其中一方的现状改变了,朝廷里的权力布局随时会产生变化。」说到这里,他微微蹙起眉。「你跟我俱是军旅出身,对朝中情势还不够了解,不过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有两方主要的力量在拉扯,你说说是哪两个。」

不加迟疑地,邱胜翊答说:「一方是支持太子继位的几个大臣,以吏部尚书为首;另一方是有取代太子之意的临王支持者,一旦太子出事,临王势必会起而代之。即使将来太子顺利继位了,恐怕也无法摆脱临王摄政的局势。」

「没错,太子年幼确实会导致这样的结果。而王上想将公主赐婚给你,其实是为了拉拢你来辅佐太子站稳脚步。」

「正是如此。」邱胜翊神色凝重的分析:

「这么一来,我将会成为权势争夺者第一个想除之而后快的对象。首先,那派文臣向来忌惮武将手中的兵权,一直游说王上将兵权从将领手中收回。其次,若我与王室扯上关系,将会危及到临王的地位,临王不可能不先除掉我这个大麻烦。」

邱胜翊蹙起一双浓黑的剑眉。「而国中一旦动荡,北宸可能会不守盟约,再度侵犯东陵。」原本他从军的目的不过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男子汉,为父亲雪恨,并保卫自己的国家,压根儿没料到,十一年后的他会变成一名手握重权的将领,进而卷入国家内部的权力斗争里。

容四郎连连点头。「东陵武将的地位向来如履薄冰,手中握有颠倒一国兵权的同时,也深为朝臣所忌惮。」

当他跟着战功彪炳,俨然成为东陵新一代将领的邱胜翊返回凤天接受封赏的同时,也看见了东陵内政上长期以来便存在的问题。

这确实不容易解决啊。他叹息了声。「想在这场即将来临的风雨中全身而退,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容四郎相当清楚邱胜翊的意思。如今全国的兵权一分为三,朝中两位上将军分别持有三分之二的兵力,而邱胜翊在狼河一战成名后,则握有剩余的三分之一,可这三分之一却尽是各地州师的精兵,更因此将他在这场即将来临的王位争夺中推上重要的地位。眼前局势,确实相当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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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刚刚成为东陵声望最高的英雄,掌握了东陵三分之一兵权的紫衣将军,打算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语中竟有调侃之意。

「什么角色也不能要。」邱胜翊神色凝重地回答。

听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容四郎忍不住挑起长眉。「说起来容易,不过,要怎么做?」

「第一步,」邱胜翊毫不迟疑地回答。「释兵权。」

容四郎眼睛一亮,目光中带着佩服之意。历来武将多不擅谋略,眼前这位着实叫他开足了眼界。

「那王上的赐婚……」容四郎提醒。

邱胜翊脸上出现一抹真诚的歉疚。「我妻新丧,依照东陵习俗,我必须守丧三年才能再娶,我不认为王上会让唯一的掌上明珠等待一个丧偶的男人那么久。」

容四郎拍拍他的肩。「俗话说得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我两人不妨就先选择当那把该藏起来的弓吧。」

邱胜翊点头。「正是,总比当那被烹煮的狗来得强。」

两人一同走向系着马匹的树下,眼中有着同样的沉重。

容四郎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脚步顿了一顿。「假如情势非要你选边站,你选哪边?」

邱胜翊已经解开马儿的系绳。「我选能让东陵长治久安的那一边。」这个国家已经动荡太多年了,不需要更多的战争。

那么太子就必须要有超出他年龄的智慧,容四郎心想。要他选的话,他也会选邱胜翊要站的那一边。

任何一个曾经和邱胜翊并肩作战过的人恐怕都会这么做。

因为,与这个在狼河战中浴血杀出一条重围的男人为敌,绝不是明智之举。

半年后,东陵王驾崩。

谥号闵王。

太子继位,临王摄政。

朝中果真如邱胜翊与容四郎的预测,权力结构产生了动荡。

而此时,紫衣将军早已自请外放,带领八千兵士戍守北境边防。

这一守,就是三年。

第二章

春天到了吧?否则怎么会这么暖和又这么的香?

鼻端嗅进了甜美的香味,软杨温暖舒服得令人不想清醒过来。

意识虽然昏沉,但是他的脑袋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一个梦里。

多好的梦啊,真希望永远不用醒来。

「怎么办?要叫醒大人吗?」

耳边传来蚊子蜜蜂似的声音,还有人频频在耳边吹气,好痒啊!

「时候不早啦,大人,快醒一醒。」

为什么要醒来?他的美梦啊!翻了个身,躲开那些略嫌吵杂的声音。

「唉,大人又耍赖了。」

是啊,就让他继续留在梦中吧,他正要梦见……

「让我来吧。」一个调皮的声音突然插进了那些莺莺燕燕的呼声中。

「啊,王上!」众人惊慌失措的低喊了声。

「爱卿,该起床啦。」那调皮的声音突然伴随着一道气息吹进了他的耳朵里,让沉醉在梦里的他忍不住全身泛起一阵疙瘩。

突然一双好冰的手袭上他的脸,他倏地惊醒,勉强睁开惺忪的双眼。

一张年轻而带有英气的俊秀脸孔映入他的眼帘,那镶在白晰脸孔上黑亮而灵动的眼珠,带着调侃的暗示直直瞅着他。

他转动着眼珠,先后看见了装饰华丽的床帏和雕龙画凤的柱子,以及一小群穿着红裙白裳的宫廷服饰,站在床边待侍的宫女。

记忆终于缓缓地归位了。

看着半压在他身上,扰了他一场好梦的俊秀少年。

他叹息了声。「王上早。」

原来那生着一张丽容,双眼灵动似水银的美少年,就是这金阙宫中最尊贵的东陵之王。

「不早了,大人,已经卯时了。」宫女采衣有些焦急地提醒。

「什么?已经卯时了?」他猛地清醒过来。

「可不是吗?」东陵年轻的王上意有所指地瞅着他,微笑。「官员们已经在议事厅等候良久了。可否请爱卿起床,不然本王的袖子抽不出来。」

他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截绣着凤形的袖子被压在自己的身体底下,他连忙挪开身体,好让王上起身。

他一边挪动位子,一边道:「昨天真不该顺您的意,留在王宫里过夜。」

「可为了爱卿好眠,我这君王倒宁愿从此不早朝。」已经抽出袖子的东陵王坐在龙床边,欣赏地看着爱卿刚刚苏醒的慵懒睡态。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他才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

原来春天还只是一场遥远的期待,只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现在时节还是冬天,王宫中虽然有炉火烘着,使室内温暖不少,但一离开保暖的棉被,仍感觉寒意袭人。

已经起身的东陵王,回首看见心爱大臣单薄的肩膀因天冷而颤抖,随手取来一件保暖的雪白狐裘披在炎亚纶肩上。

「爱卿如此畏冷,难道南方从不下雪吗?」

炎亚纶是东陵南境之人,人人皆知。

「真正天冷时也是会下雪的,不过那雪通常一沾到脸上就化了,没什么威力。不像王城的雪,又冷又干,有时还会连下数天,积雪高得都要把屋顶给压塌了。」

东陵王笑道:「那你是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冷,今天冬天,已经算很暖和了。」典型东陵北境的人会说的话。

不过比起地理位置更偏北的北宸,东陵的确算是一个相当温暖的国家了。

这里季节分明,冬天虽然有雪,但冬期却不长,雪开始融化之时,就是麦秀萌芽之时,届时春天的郊野会开满整个山头的野花;夏秋之际,东陵全境便迈入丰收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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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北宸来,东陵确实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国家。也因此,富庶的东陵时常成为邻近各国虎视眈眈的对象。

然而由于连年的战争严重耗损国力,近十年来,偶尔国境中也会出现饥馁的流民。但官员们对此隐忧,似乎视而不见。

披着温暖的狐裘,贪睡的他苦笑了声。「如果给朝官们知道,王上是为了亚纶在早朝时迟到,恐怕亚纶又要成为众人之矢了。」

东陵王哈哈大笑,对着正在协助他更衣梳洗的宫女们命令道:「项大人夜宿金阙宫一事,切莫不可外传。」

众人纷纷应「是」。

然而这件事在朝中早就不是秘密。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宫女则脸红地捣住嘴,到一旁少人处偷偷地笑出了声。

炎亚纶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今天的朝议恐怕没法轻松过关。

就在炎亚纶赖着床的同一时间,位于王宫主殿的议事厅中早已议论纷纷。

这一头,几名正二品以上的官员早已脸色不悦地听着宫中的更漏打过五声。金色的朝阳从王宫东殿积雪的宫顶缓缓升起,天色已经大白了。

依照东陵礼法规定,朝官必须在寅时过半便入殿等候君王,以共同议政。除非王上龙体微恙,才会取消当日的朝议。

历来君王皆不曾像这位甫登基的新王一般,屡次在朝议中无故迟到,实在是有失君王的颜面。几名沉不住气的朝臣低声地议论起来:

「听说昨夜礼部侍郎又夜宿金阙宫了。」

「莫怪,礼部侍郎到现在都还没出现,恐怕传言是真的。」

「天佑吾主,自从炎亚纶出现在朝廷中,东陵的国运便令人堪忧啊。那年天象异常混乱,王气受到乌云的遮蔽,显然是上天的警告啊……」

「这人凭恃王上宠爱,对朝官百般不敬,让此人留在宫中,迟早会出大问题。」

「是啊,入冬以来,这是王上第……第几次在朝议中迟到了?」

「这是第八次了,再这样下去……」

朝官一个个加入这纷纷的议论中,忽地一声低斥从前方传来。

「各位,请肃静。」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议论,看向端坐在左右两方首位的吏部尚书与摄政临王,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只见吏部尚书从首位上坐起,眼神威而不厉的扫视众人一眼,声音和缓却清楚地道:「一国之君岂容臣子议论。诸位大人望请自重。」

刚刚加入议论王上的朝官们在这威而不厉的视线下纷纷心虚地低下了头。

而这头,只见临王放下啜饮到一半的茶杯,一句话也没有说,表情莫测地看着空虚以待的玉座。

朝官们心中突感悚然,更不敢再多言。

当今东陵朝政,由吏部尚书与临王分持。

吏部尚书年约六旬,是东陵国三代老臣,也是朝廷倚为栋梁的股肱大臣。

而临王则是前王的幼弟、当今王上的王叔,王城一万五千的禁卫军便由临王统领,负责守卫王城与王宫的安全。

除此之外,由于太子年幼登基,临王顺势以摄政之名取得朝中实权,这样一个握有重权的王室贵族,竟生了一张龙眉凤目、俊美无俦的脸孔,着实令人诧异。

年二十有四的临王,至今尚未选妃,堪称东陵第一美男子的他,非但是他国公主属意的如意郎君,也是王室中除了当今东陵新王以外,最接近玉座之人。

也因此,尽管吏部尚书辅佐太子继位为新王,但对临王的反弹之意从来不敢太过明显。因为只要当今王上在留下子嗣前出了任何「意外」,这个俊美的临王将会变成下一任的东陵国君。

而临王名义上虽为摄政王,但前王遗诏中指定吏部尚书为朝中首辅,再加上支持原太子的官员都是对前王忠心耿耿的大臣,又皆出于吏部尚书门下,因此对于这位与他实际上分了权的老首辅也是轻忽不得。

尚须一提的是,目前东陵的政治势力除了吏部尚书等人以及临王两派之外,还有两位拥有强大兵权的高级将领足以权倾朝野。

东陵国历代以来,朝中出自王室的上将军皆握有强大的兵力。

除了临王手中握有一万五千禁卫军之外,另外两位上将军的手中各自分掌有十五万的兵马。

金虎将军是当今太后的兄长。金氏一族男子多骁勇善战,历来皆担任东陵国中的上级武将。

另外一位银骑将军则出自开国将军的嫡传家族,在国中的地位相当特殊。

两位将军手中的兵权足以影响国运的发展,也因此深为朝中官员忌惮,甚至演变成一方面既想拉拢,一方面却又想除之而后快的局面。

前王在世时,吏部尚书等人虽然极力暗示君王应该收敛武将的兵权,但始终不敢做得太过明显。而前王对两位将军极为信任,也不曾真正接受臣子的暗谏。

所幸这两位将军都是武人出身,对东陵忠心耿耿,鲜少过问朝中政局,因此在朝廷权力的消长中,竟意外地在前王死后,避开了一场政治上的恶斗。

东陵朝中两造的势力分水,在幼主继位为东陵新王的第三年时,达到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平衡。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打乱目前这彼此制衡的现况,致使国家崩溃。朝中的政治局面,就胶着在一触即发的处境上。

像是感受到这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议事厅中默然无声。青石地板上辉映着森令的寒光。

忽地,宫外的更漏传来卯时的报晓声。

官员们这才察觉到,不知不觉中,东陵王在今天的朝议上已经迟了两个时辰,不由得为国家的前程担忧起来。

正当众人百转回肠之际,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身穿东陵王族服饰,头戴金色玉冠,年约十六的俊秀少年往议事厅走来。

还会是谁?

当然是摆尽了架子让一票朝臣久候的新王。

只见他笑容可掬地从正门领头走进了议事厅。「各位早,不好意思让诸位大人久候了。」爽朗的声音中还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淘气。

朝官们心中就算不悦,也不敢当着王上的面发作出来,只能勉强微笑以对。

「首辅大人早,王叔早。」东陵王朝两人颔首致意后,转身登上玉座。

吏部尚书立即躬身道:「朝议乃一国大事,需要王上主持定夺,万请王上保重贵体。」言下之意,当然是请这位新王要早起,不要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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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首辅大人关心,本王身体十分康健。」东陵王笑着应答,脸颊红润,气色果然相当好。

临王微微噙起唇角,并不说话,只是将视线缓缓投向刚刚趁乱走进朝列中的礼部侍郎炎亚纶。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让王上误了早朝的「祸首」,纷纷投以怨怒的眼光。

对于这种「万箭齐发」的目光攻击,炎亚纶早已相当习惯。他镇定地走到东陵王玉座的脚边。

东陵王笑看着他:「炎大人,你是我朝中栋梁,可要珍重身体。」

「多谢王上关心,下官必会珍重。」

戴着礼冠的他,兼掌朝议进行的次序。

脸上挂着一抹无人可解的表情,他朗声宣道:「朝议开始,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同关在北风的呼啸下,卷起了漫天的沙尘。

夜里,那刮入耳目的风势才平息下来,为沙尘所覆盖的天空渐渐恢复清澈后,登上名为望京的敌楼,几乎可以看到遥远帝京的灯火——尽管那只是出于思乡的想象,却为戍边的将士们提供了一缕慰藉。

这是个宁静的夜。

边关无事,便是好事。这平静意味着,他们远在国境中的家人们正安全地过着快乐的日子。

兵士们在一日例行的操练后,依然精神抖擞地留意着边界的动静。

东陵与北宸两国虽然已经维持了三年的和平,但戍边的兵士们仍然不敢轻忽任何可能的危险。

容四郎站在高耸的城垛上看着清澈如洗的夜空,良久,竟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令站在附近的兵士有些讶异。

「军师怎么突然叹起气来了?」

问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士兵。他跟随紫衣将军戍边已经堂堂迈入第三个年头了,从没见过将军身边这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青衣军师叹过一声大气。

军中的弟兄们都知道,容军师向来莫测高深,满肚子良策宝计。

听说三年前狼河一战时,便是因为容军师的献策,东陵军才能势如破竹地打败北宸的军队。从那时起,这名原先跟随在当时还是都统的紫衣将军身边的不起眼的青衣男子,才得来一个「料事如神」的封号。

而他的身分、来历更引起诸多的揣测。

他的相貌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甚至有些平凡,但若细瞧,会发现他有一对极为修长的眉以及微微上扬的凤目,与东陵男子生来粗眉大眼不太相同。

他的身骨看起来并不强壮,身量一般。他从不穿戎装,只作轻便的文士打扮。

由于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藏青色的衣裳,因此军中的弟兄们私底下都称呼他作「青衣诸葛」。

这样一名儒士却能耐得住北漠沙尘之地的艰苦,与他们一起长年守边,着实令人感到钦佩。只是不知为何,从不叹气的他,今日却竟然叹气了,这实在不像是他平日的举动。

容四郎收回观看天象的视线,转看向站立在他身边的年轻士兵,不答反问:「砚青,你今年几岁啦?」

被唤作砚青的年轻兵士并不意外容军师知道他是谁。

戍边八千兵士,将军和军师不仅知道,也记得每一个兵士的名字和相貌。

「回禀军师,我今年一十有九。」

容四郎点头笑道:「十九岁啊,你知道吗?紫将当年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一个戍边的兵士。」

砚青立即道:「紫衣将军英勇无敌,是个盖世英雄,砚青怎么敢跟将军相比。」言语中透露出对上司无比的敬佩与崇拜。

「怎么不能?」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介入了他们的谈话。

来者正是被营中兵±们视为盖世英雄的紫衣将军邱胜翊。

只见他身穿御赐紫金战袍,腰间配戴一把锋利无比的银蟠宝剑,剑鞘没有额外的装饰,只有一枚鸡蛋大的御赐明珠悬于剑柄,却跟配戴宝剑的男子一样,使人不敢抗颜直视。

其实,如果有人胆敢仔细地看一眼这名威震八方的青年将军,便会发现,他的身形不但没有传说中像龙虎一样的高大威猛,目光也不似鹰隼般锐利骇人。相反的,他颀长的身量因常年习武而结实俐落,双眉间蕴藏豪迈之气,眼神中却有一股武人少有的温和暖意。

这名将军虽称不上俊逸无双,却也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御赐紫金战袍穿在他身上不但没有让他行动迟缓,反而更衬得他英雄的盖世锋芒。

狼河战后,他受册为紫衣将军,而追随他身侧的将士们,皆称他为「紫将」。

紫将之名,威震边关。

同关三年无事,邻国不敢边犯,关内的百姓们都认为是因为有这名英雄将军驻守的缘故。他不仅免除了边地之民遭受战乱的痛苦,还带领着兵士们在同关城内垦地囤田,为边地艰苦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私底下,他们爱他、敬他如神祇。但人们不知,三年前他加官封爵,手中更握有十万兵力,与两位上将军兵权三分,俨然成为国中第一武将,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怎么会突然自释兵权,离开王城,来到这荒凉边地,仅仅领着八千人马戍守关防?

「将、将军!」砚青急忙打直双腿,崇敬地看着他。

邱胜翊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紧张。

「砚青,你听好。名义上我是将军,你是下士,但只要你同我一起站在这道城墙上的一日,我们便同是东陵的兵士,没有尊卑之分。这句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但我要确定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一点。」

砚青立即精神一振,「是的,将军。砚青明白了。」

容四郎微笑地看着砚青精神抖擞的挺直身体,他转头对邱胜翊说:「将军请随我来,我带你看样东西。」两人只有在部属面前,才会以军衔相称。

邱胜翊点点头,跟着容四郎移步到烽火台前,无声地遣退站岗的士兵。

两人一同抬头看向毫无遮蔽的天象。

只见遥远的东方,两星一明一烁,一团带紫的云气缓缓聚于两星之间。

邱胜翊不懂观天象,他等候精通此道的容四郎解释。

容四郎不无忧虑地说:「岁犯右星,将军有难。」

邱胜翊仔细地看着那星象的变化,良久,他低头转看向城墙外辽阔的荒漠。「看来得准备回京了。」

七日后,一名从王城快马加鞭赶赴边关的使者传来紧急军令。

上将军之一,金虎将军暴毙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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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有令,同关暂由副将代为戍守,紫衣将军即刻入宫听诏。

炎亚纶经常作着梦。

这一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可是却控制不了梦境的发展。

当他满头大汗地挣脱梦境清醒过来的时候,梦魇初醒,他也看清了情势。

金虎上将突然暴毙身亡,朝中分水的两派势力即将漫淹东陵。

他披上外衣,走出了王上亲赐的豪华「侍郎宅邸」,看着桂中银蟾。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单薄的身形上,银色的浅月恍似被嵌在夜幕中的明珠。

叹息声中,没有人知道,这名在两年前孤身闯进了朝廷,进了王宫,使君王「偶尔」不早朝的男子,此时此刻,肠中千回百转的思绪。

他的随身女侍秧儿发现主子醒了,连忙推开门扉,拿着一件保暖的披风走了出来。「大人,外头天冷,还是回房歇息吧。」

肩头披上温暖的披风,他摇摇头,挥手道:「你去睡吧,我想练会儿字。」

正欲举步,已经停了许多天的雪又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一片羽绒似的雪花飘落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抹便化了。

看来春天快来了呢,这是最后一场春雪了吧。

第三章

返回王城凤天的路上,道路由于积雪开始融化而泥泞不堪。

紫衣将军在收到军令后的次日,便轻装单骑地踏上赴京之路,身边仅跟着一名儒士打扮的容军师。

不同于第一次从同关赴京的意气风发,三年多来,邱胜翊脸上添得更多的是北境漠地的风霜,而非彪炳战功加身的光彩。

马蹄驰骋在难行的道路上,他的内心也毫无轻快之意。

相较于一语不发而面色凝重的将军,一路追随在邱胜翊身边的容四郎则显得快活许多。他一面细说着自己有多想念凤天的美酒,以及三年前匆匆离开时,没有多带几桶酒实在可惜,如今有机会回来定要多喝几大桶云云;一面又不忘在看到初春的好风景时,连连呼唤同伴多看几眼,说什么怕以后没机会再看之类的。

邱胜翊因他话中的夸张频频摇头,缓下马儿奔驰的速度。「没那么夸张吧,听你把回凤天说得像是要一去不复返似的。」

容四郎也跟着缓下坐骑,瞪他一眼。「若不是一去不返,你干嘛不带几个坚持要随行进京,武艺高强的兵士。」

同关的兵士们一得知身在王城的金虎将军暴毙身亡,而他们的将军突然被召回王城,虽然不明情势,但都心生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好几位追随多年的兵士们纷纷主动要求随行,当场让这位素来不爱以威势服人的将军横眉竖目起来,严令所有兵士不得随行,否则军法侍候,这才遏阻了八千兵马随将领入京的情势。

结果到最后,只有容四郎一人得以随行。

离关当日,容四郎的营帐中,兵士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嘱托这位智赛诸葛的军师好生「照顾」将军。尽管他们皆不确定将军这一趟王城之行是凶是吉。

容四郎一方面觉得啼笑皆非,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佩服这些兵士们的赤诚。

只是这样的忠诚原该属于国家,而非属于一人。那么,这样的忠诚是祸是福?连他都不敢肯定了。

接到军令的次日清晨,邱胜翊照常亲自带领校场中的操练。操练结束后,将帅印交由副将李忠后,便轻骑上路。没有回头的他,浑然不知,同关城墙上,上从副将,下至兵士们眼中的不舍之情。但这些,容四郎都看到了。他自是明白这名将军爱护旗下兵士的良苦用心。

若邱胜翊不是这样一名珍惜一兵一卒的将领,当年狼河一战,只是军中一位小小军尉的他,又岂有在殊死战中带着残余的兵上们杀出一片生天的机会。

他的眼底,有一抹不常出现在武将身上的温柔。

再加上天生自然豪迈的气概,使得这位将军跟一般的将领不太一样。

只见邱胜翊忽而大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要一大群人跟在身边『壮胆』才敢入京。」

容四郎似有意与他唱唱反调。「既然你如此『胆大包天』,那么何以离开同关的这一路上,你一张脸臭得吓死人。」

「我没有臭着一张脸。」

「那么难道你是打算要慷慨赴死?」如果是,别说他会跟他一同进京,半路上他就要跟他分道扬镳,保命为先。

「我没有要慷慨赴死。」

「咿,」容四郎沉吟一声,「你肚中肠子究竟打了多少个结?」

「我的肠子没有——」思绪一转,他忽而道:「难道料事如神的容军师竟猜不出我的心思?」

被戳中要害,容四郎双肩一耸,大方承认:「我自恃猜得出每个人的心事,却老猜不中你的。」不然又何必一路跟在他身边,只为了想读懂他邱胜翊这本「天书」。他容四郎并不特别喜欢战争,会投身军旅,纯属「意外」。

邱胜翊有些讶异,因为他并没有把思绪藏得很深,不明白一向聪明的容四郎怎会猜他不着。或许,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容四郎决定不再旁敲侧击,直接干脆的发问比较快。

「这半个月来你我日夜兼程,总算在今天踏上了风川地界,三天后就可以到达凤天了,我却还摸不清楚你到底打算拿这件事怎么办。你到底在想什么?好歹也透露一下吧,大将军。」

风川是东陵首府,王城凤天的京畿之地,踏上了风川地界,离王城就不远了。而邱胜翊迄今却尚未透露,进宫之后,他打算怎么做。

其实困扰邱胜翊的,只有两件事。「其实我是在想两件事,其一,我在想金虎将军的死。」

容四郎眉头微挑。的确,金虎将军之死,确实是整件事情的症结。这位德高望重的上将在东陵国中持有呼风唤雨的权力而不自觉,终于遭人暗算。大概没有人会认为他的暴毙是一件单纯的意外吧。

从他们一路上听来的传闻得知,目前十五万大军在将军之子金隶儿的临时统帅下,威吓朝廷必须找出凶手,否则不肯善罢干休。

此时此刻,十五万大军正驻营风川州城之外,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挥兵动武,王城的安危岌岌可危。而重点是,究竟是谁胆敢动了这一只棋子,让东陵的分水势力失衡?

「你觉得这件事应该会是谁做的?」邱胜翊马不停蹄,问容四郎。

容四郎早早想过。「金虎上将是当今王上的母舅,跟王宫一向交好,却一直为朝中大臣所忌惮;而临王手中握有王城禁卫军一万五千人马,如果不是有金虎将军的十五万大军长期以来一直牵制着,只怕临王早已杀入金阙宫,自立为王了。」

「既然情势这么凶险,那么你再说说,王廷召我回京的用意何在?」守边三年,他还以为自己的存在早被遗忘,却不料终究还是卷入了朝中这场迟来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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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有令,同关暂由副将代为戍守,紫衣将军即刻入宫听诏。

炎亚纶经常作着梦。

这一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可是却控制不了梦境的发展。

当他满头大汗地挣脱梦境清醒过来的时候,梦魇初醒,他也看清了情势。

金虎上将突然暴毙身亡,朝中分水的两派势力即将漫淹东陵。

他披上外衣,走出了王上亲赐的豪华「侍郎宅邸」,看着桂中银蟾。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单薄的身形上,银色的浅月恍似被嵌在夜幕中的明珠。

叹息声中,没有人知道,这名在两年前孤身闯进了朝廷,进了王宫,使君王「偶尔」不早朝的男子,此时此刻,肠中千回百转的思绪。

他的随身女侍秧儿发现主子醒了,连忙推开门扉,拿着一件保暖的披风走了出来。「大人,外头天冷,还是回房歇息吧。」

肩头披上温暖的披风,他摇摇头,挥手道:「你去睡吧,我想练会儿字。」

正欲举步,已经停了许多天的雪又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一片羽绒似的雪花飘落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抹便化了。

看来春天快来了呢,这是最后一场春雪了吧。

第三章

返回王城凤天的路上,道路由于积雪开始融化而泥泞不堪。

紫衣将军在收到军令后的次日,便轻装单骑地踏上赴京之路,身边仅跟着一名儒士打扮的容军师。

不同于第一次从同关赴京的意气风发,三年多来,邱胜翊脸上添得更多的是北境漠地的风霜,而非彪炳战功加身的光彩。

马蹄驰骋在难行的道路上,他的内心也毫无轻快之意。

相较于一语不发而面色凝重的将军,一路追随在邱胜翊身边的容四郎则显得快活许多。他一面细说着自己有多想念凤天的美酒,以及三年前匆匆离开时,没有多带几桶酒实在可惜,如今有机会回来定要多喝几大桶云云;一面又不忘在看到初春的好风景时,连连呼唤同伴多看几眼,说什么怕以后没机会再看之类的。

邱胜翊因他话中的夸张频频摇头,缓下马儿奔驰的速度。「没那么夸张吧,听你把回凤天说得像是要一去不复返似的。」

容四郎也跟着缓下坐骑,瞪他一眼。「若不是一去不返,你干嘛不带几个坚持要随行进京,武艺高强的兵士。」

同关的兵士们一得知身在王城的金虎将军暴毙身亡,而他们的将军突然被召回王城,虽然不明情势,但都心生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好几位追随多年的兵士们纷纷主动要求随行,当场让这位素来不爱以威势服人的将军横眉竖目起来,严令所有兵士不得随行,否则军法侍候,这才遏阻了八千兵马随将领入京的情势。

结果到最后,只有容四郎一人得以随行。

离关当日,容四郎的营帐中,兵士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嘱托这位智赛诸葛的军师好生「照顾」将军。尽管他们皆不确定将军这一趟王城之行是凶是吉。

容四郎一方面觉得啼笑皆非,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佩服这些兵士们的赤诚。

只是这样的忠诚原该属于国家,而非属于一人。那么,这样的忠诚是祸是福?连他都不敢肯定了。

接到军令的次日清晨,邱胜翊照常亲自带领校场中的操练。操练结束后,将帅印交由副将李忠后,便轻骑上路。没有回头的他,浑然不知,同关城墙上,上从副将,下至兵士们眼中的不舍之情。但这些,容四郎都看到了。他自是明白这名将军爱护旗下兵士的良苦用心。

若邱胜翊不是这样一名珍惜一兵一卒的将领,当年狼河一战,只是军中一位小小军尉的他,又岂有在殊死战中带着残余的兵上们杀出一片生天的机会。

他的眼底,有一抹不常出现在武将身上的温柔。

再加上天生自然豪迈的气概,使得这位将军跟一般的将领不太一样。

只见邱胜翊忽而大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要一大群人跟在身边『壮胆』才敢入京。」

容四郎似有意与他唱唱反调。「既然你如此『胆大包天』,那么何以离开同关的这一路上,你一张脸臭得吓死人。」

「我没有臭着一张脸。」

「那么难道你是打算要慷慨赴死?」如果是,别说他会跟他一同进京,半路上他就要跟他分道扬镳,保命为先。

「我没有要慷慨赴死。」

「咿,」容四郎沉吟一声,「你肚中肠子究竟打了多少个结?」

「我的肠子没有——」思绪一转,他忽而道:「难道料事如神的容军师竟猜不出我的心思?」

被戳中要害,容四郎双肩一耸,大方承认:「我自恃猜得出每个人的心事,却老猜不中你的。」不然又何必一路跟在他身边,只为了想读懂他邱胜翊这本「天书」。他容四郎并不特别喜欢战争,会投身军旅,纯属「意外」。

邱胜翊有些讶异,因为他并没有把思绪藏得很深,不明白一向聪明的容四郎怎会猜他不着。或许,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容四郎决定不再旁敲侧击,直接干脆的发问比较快。

「这半个月来你我日夜兼程,总算在今天踏上了风川地界,三天后就可以到达凤天了,我却还摸不清楚你到底打算拿这件事怎么办。你到底在想什么?好歹也透露一下吧,大将军。」

风川是东陵首府,王城凤天的京畿之地,踏上了风川地界,离王城就不远了。而邱胜翊迄今却尚未透露,进宫之后,他打算怎么做。

其实困扰邱胜翊的,只有两件事。「其实我是在想两件事,其一,我在想金虎将军的死。」

容四郎眉头微挑。的确,金虎将军之死,确实是整件事情的症结。这位德高望重的上将在东陵国中持有呼风唤雨的权力而不自觉,终于遭人暗算。大概没有人会认为他的暴毙是一件单纯的意外吧。

从他们一路上听来的传闻得知,目前十五万大军在将军之子金隶儿的临时统帅下,威吓朝廷必须找出凶手,否则不肯善罢干休。

此时此刻,十五万大军正驻营风川州城之外,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挥兵动武,王城的安危岌岌可危。而重点是,究竟是谁胆敢动了这一只棋子,让东陵的分水势力失衡?

「你觉得这件事应该会是谁做的?」邱胜翊马不停蹄,问容四郎。

容四郎早早想过。「金虎上将是当今王上的母舅,跟王宫一向交好,却一直为朝中大臣所忌惮;而临王手中握有王城禁卫军一万五千人马,如果不是有金虎将军的十五万大军长期以来一直牵制着,只怕临王早已杀入金阙宫,自立为王了。」

「既然情势这么凶险,那么你再说说,王廷召我回京的用意何在?」守边三年,他还以为自己的存在早被遗忘,却不料终究还是卷入了朝中这场迟来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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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四郎正欲开口,突然心思又一转。「老问我的看法,你还没说你在想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被跟踪了呢?」

「哦?」容四郎眼中泛起一股笑意。他武艺不佳,勉强只能自保,自然无法察觉身边的动静,不像邱胜翊,身边风吹草动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出同关,就有人远远地在注意着了。」

「哦,所以你在想的第二件事就是——」

只见这位将军爽朗一笑。「我在想,究竟谁会是第一个出城来迎接我们的人?」

「请王上为我父帅严惩凶手!」

金虎将军暴死后,金阙宫中便乱成一片。

先是上将之子金隶儿在未经通报的情况下闯入了王上的寝宫,执意请求王上为他父亲找出凶手,代父报仇,大有王上不答应便不罢休之意。

接着,连太后也踏出深居浅出的玉珪宫,请求王上主持公道,为兄长雪仇。

金虎将军麾下将士们更在军营中鼓噪着要严惩凶手。

朝中陷入一片混乱,两派朝臣各自疑心对手,已有谣言传出金虎将军暴毙的前一日,曾经到过临王府中。临王顿时成为千夫所指的嫌疑犯之一,却仍从容不迫地入宫参与朝议,仿佛金虎上将之死,与他全然无关。倒是支持临王的部分朝臣与吏部尚书身边的一派朝臣在情势未明朗时,即开始互相攻讦了起来。

一日,少年王上早朝迟到后,看着互相攻讦的臣子与气氛混乱的议事厅。

连连叹息三声后,竟挥手要宫女送来早膳,甚至唤来宫姬。随后就在议事厅中,邀请临王与吏部尚书一同用起精美的膳食,欣赏起宫姬曼妙的舞姿来了。

当场看得朝臣们面面相觑,停止了有端的攻讦与无据的嘲讽。

当然,这位少年王上也不忘招来他的爱卿礼部侍郎随侍身侧,甚至还当众亲自喂食了炎亚纶。让端坐一旁,向来谨守廷礼的吏部尚书「看不下去」,当场称病告退。倒是临王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用了一碗炖得精烂入味的燕窝粥。

叔侄俩有说有笑,不像为王位你争我夺的生死大敌。

忽然,便听到这位「日渐荒淫」的东陵少王道:「朝中发生了这等大事,怎么可以少人来共襄盛举。」

即刻命人取来笔墨,由礼部侍郎操笔,书下王令。

宣紫衣将卫衔胜翊即刻入宫听诏

这是天圣三年冬二月发生的事。

从天而降的最后一场冬雪,覆盖了戍边将军回京的路。

凤天城外设有十里亭,历来出城的官员都会在此亭设宴送行。

送行最远,以十里为限。送到此地,便宾主尽欢,不再相送。

时间大约是午时左右,两名轻骑从城外平原上快速地朝王城乾门的方向而来。

候在十里亭内的众人一见远处烟尘,纷纷奔出亭外。只不过,今日众人不是为了送行,而是为了迎接一名远从边关归来的将军。

邱胜翊眼力极佳,远远地便见到十里亭中的动静与杂杳的人影。

容四郎随后也瞧见了。

两人脸上的表情除了有些疲惫外,都看不出任何异状,在接近十里亭时,便被十来个仆人打扮的人给阻了下来。

「来者可是紫衣将军?」不知何人高声问道。

「正是邱胜翊。」高大的骏马上传来沉声回应。

只见候在亭中,几名穿着东陵朝服的官员们先后来到马前。

一名胸前绣有白鹤图黻的官员急急走向邱胜翊,拱手作揖。

「凤天京辅张天翼,率同御史台吴有信大人、大理寺丞李谨言大人恭候将军多时,烦劳将军下马洗尘。」

「多谢诸位大人,邱胜翊心领了。奉王令即刻入宫,不敢在此停歇。」邱胜翊端坐马上,没有下马之意。

见邱胜翊没有下马洗尘之意,官员们突感被泼了盆冷水,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是好。

张天翼立即转向邱胜翊身边那名作儒士打扮的男子道:「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容军师,今日有幸一见,果真惊为天人。」

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点名,从刚才便一直忍着不敢笑出来的容四郎见机不可失,立即笑道:「容某素来丑得惊为天人,也难怪大人受惊了。」

听见自己的恭维被扭曲误解,张天翼连忙干笑两声:「青衣诸葛果然风趣十足,还请容军师随同将军一同下马洗尘,喝杯水酒再进城。」

容四郎脸色和悦地低头悄声说道:「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城,确实是有点饥渴了,可惜容某只是区区一名军师,连个军等都没有,不敢违抗将令,还请京辅大人见谅才好。」

容四郎话才出口,众人就瞥见邱胜翊脸上出现不耐的神色。连身下坐骑都不耐烦地喷起气来。

「将军……」张天翼似乎还不打算放弃。

「嗯?」邱胜翊脸色如铁地横瞪容四郎一眼,立刻让众人心里一震。

「我说过,大人好意,末将心领了。」

张天翼总算明白邱胜翊是真不打算下马接受洗尘了,心里头不由得不悦起来,但随即又摆出笑脸。「既然如此,天翼就不为难将军了,还请将军将这番好意记在心上。」

邱胜翊面无表情地看着挡住去路的仆人,眉头倏地一竖,露出一张常出现在武人脸上,好恶毫不加以掩饰的表情,同时冷「哼」一声。

张天翼等人连忙命家仆让路。

人群才让出开口,邱胜翊身下坐骑便似风般飙了出去,方向正是王城四城门中位于西北方的乾兑门。

殿后的容四郎则一面喃喃道歉,说什么武人不拘小节,比较粗鲁无文,望请见谅之类的话,随后才快马加鞭地跟上早已驰远的将军。

而身后众人,在两骑扬尘离去后,纷纷面露难色地看向为首的张天翼温文的脸色遽变,将设于十里亭中的酒食一袖子打翻。

容四郎直至远离了十里亭才与缓下来的邱胜翊并肩同骑,同时伸出一只手来,得意地扬起眉。「喏,拿来。」

「愿赌服输。」邱胜翊二话不说,掏出一两银子交到容四郎手中。

赌赢这看不透他心思的大将军,让容四郎欣喜了好半晌。

「万万没想到,这次回城,事情会这么复杂。」容四郎边笑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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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亭的受阻并非第一回,早在凤天三十里外,便有人在那里恭候紫衣将军大驾了。随后的二十里路程中,邱胜翊总共被拦下六次,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有六组人马想在半途中拦截这位奉命入宫的边关将领。

而邱胜翊一杯洗尘酒也没喝。

两人曾在刚入风川地界时打赌,猜测谁会是第一个出面接风的人。

邱胜翊原以为会是吏部或是临王的人马,却没料到竟然一个也不是。

来接风的人都是京畿的官员,却没有明显归属于目前朝中权势的哪一边,实在有些不寻常。

而容四郎正好猜中了这一点,果真料事如神。让邱胜翊不得不佩服。

这情形只代表了一件事,朝廷中的明争暗斗,恐怕远比他们先前想象的来得暗潮汹涌。只不知,这六组人马,哪些暗里是吏部的人?又哪些是临王手下的人?或者还有其他可能性?

他离京三年,也许朝中人事早已历经诸多变迁,生出了更复杂的牵扯,远比当年更加凶险。

这些牵牵扯扯像蛛丝般,牵一发,动全身。这回入城恐怕凶多吉少。

心思千回百转之际,转眼间,两人已来到凤天城外三里处。

两人不由得仰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苍色城墙。

凤天是一处坡度平缓的高原,没有天险阻遏,只有一百里外风川地界有一条金波大江,形成天然险要。因此为了保护毫无天险遮蔽的王城,城池建筑得格外坚固,不仅城墙全用质地坚硬的青石砌成,城墙也建筑得高耸入云,两道护城河分别环绕着内外城墙,就算敌军兵临城外,要攻进城中,绝非一朝一夕可致。

这是一座堪称固若金汤的城池。

开国先王定都此地,只因为据说这块平原之下,孕有凤翔九天的浩浩王气,因此才排除万难,从国内各地运来最坚硬的青石打造出一座铜墙铁壁,册名为「凤天」。

两人从三里外遥遥望去,城池果真像是一只展翅欲翔的青色凤凰。

先前的嘻笑轻松全然消失殆尽。

还没入城,他们便合力营造了一个紫衣将军粗鲁无文、不理会人情世故的假面具。而「足智多谋」的容军师也不过是个怕事畏主的草包,更不值得瞧上一眼。

但这「面具」真能保命防身吗?连容四郎也不敢打包票。

在东陵凶险的内政中搅和,远比在边关与敌人厮杀来得危险多了。这一进城,只怕有进无出。

也许是两人都领悟到这一点,一股不寻常的静谧在两人之间蔓衍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邱胜翊终于打破沉默。

「容四郎。」邱胜翊难得这么严肃地直唤他的军师。「倘若我出了事,你先走。」

容四郎心神一凛,突地哈哈大笑说:「我当然会先走啊,要我跟你死在一起,除非你是我娘。」他容四郎岂是有情有义之辈,竟这般看重他。

邱胜翊点点头。「记住我说的话,千万别费事救我。」

说完,他策马往城门驰去,没瞧见容四郎脸上若有所思。

终于,要进城了。只是邱胜翊万万也没想到,立在城上迎接他的,竟是数面迎风飞扬的凤旗。

临风中,但见精绣在朱黄色的锻面上的苍色凤鸟张扬着羽翼,直直要迎风飞入天际。

王旗?!

王上在此!

一踏进王城,邱胜翊立即下马,单膝着地,额头叩首伏地。

「臣,邱胜翊,拜见吾王。」

东陵素来尊重武将,武将面圣,只需行叩首大礼,不需五体投地。

容四郎远远跟随在后,立刻有样学样。

只见端坐城上,身边围绕宫婢与侍卫,一名眉目秀致、仪容尊贵,散发着无比气势的美少年垂目看向这名跪于他足下,一身轻便戎装的紫衣将军。

少年蹙起眉头,腹中似有沉吟。

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伸手招来身边一名衣着飘逸的玄裳青年,附耳低语:「爱卿,我忘了该说什么了。」

在场众人皆伸长了脖子想一听究竟,但午时过后,风势转大,吹得旗旌幡动,恰巧遮掩了礼部侍郎与王上的低语。

「王上,您该说……」

只见东陵少王点点头,眼色一亮地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凑巧,原本强劲的风势忽然止息下来,城中上下皆清楚地听到这位少王清脆的声音。

「紫衣将军邱胜翊,你可知罪?」

观看着局势发展的众人皆诧异不已,弄不清楚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王上召将军回城,不是为了论功行赏,犒赏紫将戍边多年的劳苦吗?

这紫衣将军可是东陵的大英雄啊,怎会有罪?罪从何来?

孰料从入城后就没有抬起头过的紫衣将军竟叩头认道:「臣知罪。」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四章

邱胜翊一认罪。

当下,这位少年王上立即满意地下令:「来人啊,把他押入天牢。」说完,便要起驾回宫。

呼,这里风好大。「爱卿,这里风大,我们赶紧回宫烤火去。」

众人还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名禁卫军中的侍卫突然排开众人,跪在王前。「敢问王上,紫将军犯了什么罪?」

似是没料到会有人胆敢如此一问,正要登上御辇的东陵少王转过身来,瞇起一双美目看向那名发问的侍卫。「你是什么人?本王问罪,你有意见?」

「卑、卑职不敢。」侍卫的头垂得低低的。

只见一直立在他身畔的侍郎低声提醒:「王上,您该说……」

东陵王又点点头,转而道:「侍卫,你抬起头来。」

「卑职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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